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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7 11:44:4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电话铃响了。很多晚上的这个时候它都会唱歌,是李玟的《月光爱人》,我醒来睡在月光里,下弦月让我想你。不想醒过来,怕眼睁开你不在。这部话机有些不同,可以将铃声设置成音乐,是他买回来的,歌声却是她设定的。原来他选过一首歌,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听着不舒坦,就改成了《藏龙卧虎》的主题曲。
她知道是谁打过来的电话,可今晚她不想接电话,就让它响着吧。即使接着了,也是几句相同的话,她都听腻烦了。我到哪哪了,今天同谁谁一起,才进宾馆呢,累死了,我洗澡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就这么些话,就这么个意思,十多年了也没见什么变化。他开了家公司,长年累月天南地北的跑,她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同谁在一块。她懒得去知道,知道多了烦恼也多了。
电话还在固执地响着。
以往她不接电话,响过一次就不再响了。他是个知趣的人。她有些烦了,一个晚上酝酿的平静突然坏了。她赌气拿起电话,敛声屏气,听他能说些什么。奇怪的是话筒里并没有声音,电话那端静悄悄的。原来她想着发上几句火,冲话筒粗声粗气喊上几句,可现在突然找不到受话的对象了。她隐约猜到了电话不是他打来的,至于是谁,目前她还无法知道。她决定等着,对方在考验她的耐心,她也可以考验对方的耐心,看看究竟是谁先开口。如果他有话说,最后肯定会吱声的,这样的夜晚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拨打别人的电话。
电话那端还在固执地沉默着,有点像他拨打电话时的执着。三分钟过去了,好像过去了三天。她有些失去了耐心,她想不透谁会开这么个无聊的玩笑,半夜里给她来个电话,却一句话也不说。她将话筒缓缓挪离耳环,就在快要脱离耳边的时候,电话那端有了声音,他似乎看见了她的动作。
等等。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急切,又夹杂着迟疑,很怕她放下电话,想说话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
她将话筒送回了耳环。她在记忆里翻找,想明白这是谁的声音,但翻来找去,始终没有一个声音能够对号入座。如果她多说几句话,她就完全能明白了。她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女人,这是她在肚子里反复推敲后得出的结论。
但话筒里吐了两个字后又没声音了。她在吊她的胃口,她好像也愿意让她吊着。平静已经破碎了,这个夜晚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供消遣,不然又是一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当然,她也许在选择话题,或者在寻找恰当的开场白。她很混沌,她不知她和她有什么能够扯得上关系,她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晚间暧昧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我就是你找的那个女人。经过漫长的煎熬之后,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一句完整的话语,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串长长的吐息声。她好像将自己彻底解放了,放下了藏在心里头的一块石头,沉重的坠落感完全砸到了电话的这一端。她不管她接不接受得了,兜头盖脑砸了过来。
话筒差点就砸落了。她使劲握住它,不让它从耳边掉下去,可手就是不听话,抖个不停,话筒也受了感染,跟着摇摆不定。她没有要找的女人,也没什么原因非得要找寻一个女人,可电话那端的语气让她感到迷惑,好像她找了她很久。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再找了,我就在这里,就在你的耳边,我就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人。
我没有要找寻的人。她说得冷冷的,而且没有反问她,她是谁。她也没有必要知道她是谁。
那边又吐了一口气,柔柔的吐气声。呵气如兰,她对电话那端的女人多了一个词语的诠释。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冒失的,唐突的,她界定不了。她的思想暂时还无法集中,她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处在一种轰鸣状态。电话那端好像也不急于说下去,给了她缓冲的时间让她调整。这种进入是温柔的,这是她的感觉。
我不是有意来伤害你的,也不是来向你赎罪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他的一些事情,我和他之间的一些事情。
电话那端的声音依旧绵软的,充满了磁性。可在她听来有了磁性的锋利,将她的胸口扎痛了,她以前患过心绞痛,好久都不曾痛了。她用手压住胸口,希望能将疼痛压下去。他和她,能有什么事,就算有,又关她什么事,非得说给她听?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点事,她猜测过,只是不愿去相信。不去相信,心就不会痛了,心绞痛也不会发生。她是不是在蔑视她,将她视若无物?她想扔掉电话,这会不会恰好证明了她的软弱?但另一个声音又劝说她,继续听下去,就当是听一个同你不相干的故事。
她就抱着这样的心态握紧了话筒。
我认识他是在花市上——其实也是一个平庸的爱情故事。我是艺术学校毕业的,没有去唱歌跳舞,却迷上了插花艺术,在花市租下店面开了家花店,请了两个女孩子帮忙送送花,料理一些杂务。我的精力全放在插花上,我的插花同别人有些不同,我喜欢将我在艺术学校学到的那些东西用到插花上。我不敢说我的插花别出心裁,但至少不会沦入常人的庸俗。我的客人不是很多,是些特殊的人物,而且大多都是回头客。
她想,艺术学校的毕业生,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高雅,妩媚,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妖精?像她当年,不可想象。那时候她喜欢刺绣,一针一线,窗帘,床单被套,哪儿都有她的穿针引线。她甚至在他的内衣上绣上了两只眼睛,她的眼睛,一只在他的胸口,另一只在他的腹部。她要时刻守着他的心,还有他的身体。
他是一个阴雨天独自撑着伞到店里来的。他说他要给他潜在的客户送束花,但不知送什么花妥贴。我给他让了座,倒了杯水。我想同他谈谈他的客户,她的年龄,职业,学历,还有平常的妆扮,以及性格爱好等等。我必须尽可能多了解我的客人,那样才能保证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甚至给了他们一束意外的惊喜。他似乎对他的客户知道得并不多,问了三四个问题,他就说不清晰了。他不像个口拙的人,可那天给我的印象就是笨拙,粗旷的笨拙。再问,他就说我带你去偷窥一次吧,不远,就三站路。你想想,他那样的人,突然从他嘴里冒出偷窥的字眼,别说有多幽默。我真就随他去见了他的客户。我装做走错了房间闯入了他客户的办公室,实地察看了一番。那是个高傲的女人,身材本来就高挑,她的性格似乎比她的身材还要高挑。旷世的芬芳,第一次我用了这么个创意,插了一束花。也许她配不上这样的赞美,可如果她读懂了,肯定会暗自欢喜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拒绝赞美,哪怕赞美中暗含了善意的谎言。
后来听他说,客户给他打了电话,非常喜欢他送的花。他说要谢谢我,请我吃顿饭。我婉言谢绝了,不是任何男人都能约会我的,何况他只是我普通的客户。因为我的拒绝,他又光临了一次我的花店。他说我如果答应他的饭局,他就为他的客户订一个月的鲜花,每天一束,花色不能重复。一个很笨拙的理由,但我答应了,我没法拒绝送上门的生意,要知道我的鲜花比别人的恐怕要贵一倍以上的价格。赴约之前,我扎了一根花棒,笨拙的花棒,作为礼物送给他。他接过花棒,先是呆住了,不懂什么意思。之后他很快笑了,是那种傻傻的笑,不藏任何心机的笑,我明白他读懂了花棒的含义。
就是那一刻,我有点喜欢上了这个笨拙的男人。电话那端又是一声长长的吐气。
对,就是笨拙。她在内心附和了电话那端的感受。那时他给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她记得一条牛仔裤,蓝色的牛仔裤,左膝破了一个洞。他拿着它,让她在上面绣上什么来遮盖裸露的一小块肉体。她在洞口上绣了一只眼睛,在对应的右膝绣上了另一只眼睛。他多了一双眼睛,就不会摔跤了,裤子也不会再出现破洞。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洞是他故意磨出来的,他花了老半天时间,才将它弄得不露一丝痕迹。
笨拙,伪装的笨拙。等她明白过来时她早成为了他的女人,并且同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她想提醒她,喜欢他是个错误,如果爱上他就是错上加错。但她只是想着,并没有说出来,有可能说出来也晚了,她得为他的笨拙付出代价。过后的清醒有时是一种错,她为她有了些悲哀。
你也许会说我傻。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真的,不可救药。电话那端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是沉浸的,沉恋于内心的回忆。
秋天的时候,我答应同他一起去旅行。他问我想去海边,沙漠,还是草原。我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去你的怀里。他就咧着嘴傻笑,完完全全的一个傻子。我是逗他的,其实我不喜欢在秋天出门,如果是繁花满天的季节,无论去哪都是一种享受,我更愿意同他一道走在漫天的花雨中。但我还是追随他出发了。他从旅行社租了一辆越野吉普,往森林茂密的地方疾奔。我们出了城,上了高速,抵达森林的边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是一片浩瀚的森林,沧桑的,虬曲的,各种容颜的树木涌在一起。它们都是笨拙的,笨拙的天真,笨拙的姿态。他好像就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什么树他都认识。千年的酸枣树,唬人的豹皮樟,榧子树,白果树,鹅掌秋,红豆杉。他就是从中走出来的一棵,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了它们中间。他在笑。我第一次清晰地注视到了一个男人的笑,他就像一片枫叶,灿烂,铺张,而又没有任何做作。我偷偷拍下了他的照片,那张照片谁也没有看过,连他也不可能知道。
第一个晚上宿营在森林的十公里处,我睡在车厢里,他背靠车门坐着。我和他聊了大半个晚上,聊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早上醒来时,他的脚都伸不直了,一个晚上保持一种固定的坐姿,他的身体僵硬了。那样子就是一只笨拙的狗熊。
我承认,森林在秋天的颜色并不逊色于春天的花朵。我坐在他的身边,一步一步深入森林的深处。我突然喜欢上了森林,喜欢它斑谰的色彩,丰富的层次,以及它的安静和幽深。我在树林间奔跑,跳跃,飞翔,静坐,抚摸每一棵树木。我捡拾众多的叶片,将它们撒向空中。我唱着歌,舞蹈着。是的,我在狂欢,在我的内心狂欢,在同一个男人狂欢。也许他还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人已将森林当做教堂了,她在进行她的婚礼。她的男人是一棵树,一棵笨拙的树。他踩着我的每一个脚印,闻着我身体上散落的芳香。他在后面追逐着我。他肯定不知道,他那样傻乎乎的。
第二天晚上我不再睡在车厢了。我选择了一片平坦的林地,那里有厚厚的落叶,我就睡在落叶的上面。那是个有月光的晚上,林子里却是幽暗的,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闻到他的体味,能触摸到他的呼吸。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平静地等待在落叶上。我以为他会是个稍稍有点经验的男人,他竟然是那么笨拙,手足无措。我咬着牙,忍受着他冲进去的疼痛。我不得不粗砺地叫喊起来。我尖锐的声音同插花艺术是多么的不协调,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是粗暴的,原始的粗暴。他不体会我的叫喊,一意孤行。他就是那样一棵树,一心想生长在森林的深处。他用他的笨拙侵略了我的土地,霸占了我的土地。他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在我的怂恿之下完成了侵略,霸占。
第三天的早上,当森林重新撒满秋阳的光辉的时候,我才在一堆落叶的深处找到自己的身体,她彻底被温暖的树叶覆盖了。
我记得那是一棵枫树。有火红的叶子。满地酡颜。
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电话那端在低吟。
她听出了她并不是在炫耀,而是在倾诉,倾诉她内心的幸福。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嫉妒,也不是因为怨恨。她诉说的好像不是同她有关的男人,而是她和他,他们两个人之间让人感动的细节。她心底涌起来的也是感动,一个女人对于幸福的记忆是那么深刻,没齿不忘。她甚至由此忆及了她自己,曾经的夜晚,她不是同她说的他,而是另一个男人。他们不是在森林里,也不是在落叶上,而是在普通的房间,普通的床铺之上。如此的平庸。当时她是不是觉得温暖,是不是觉得快乐,她恍惚了。她想她是亵渎了自己,她亵渎了对于女人应有的尊重。
还有一段空白。关于电话那端说到的他,她自己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忘记了,至少拼凑不到了完整的场景。现在电话那端说着同她有关的他,他是她的,不应属于电话那端,她应该有所表示。愤怒?谴责?泼口大骂?歇斯底里?她不清楚要不要那样做。而即便做了,那又是她真正想表达的吗?她用手捂住了话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她怕自己不小心弄出了什么声音。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她听到了嘤嘤的啜泣声,很轻微的声音但异常清晰。她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积了泪,盈盈的,差一点就夺眶而出了。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电话那端像是用面巾纸在擦着脸,很琐碎的声音,占领了整个话筒。她期望她说下去,但她又不能将自己的期望说出来,只能握着话筒等着。
你在听吗?电话那端问。
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来作答。她怔住了。犹豫了半晌,她将手从话筒上挪开了,挪开的时候故意擦出了一串声响。她在鼓励她说下去。
都过去了,那已是五年之前的晚上了。电话那端说。
森林中的旅行,耗费了一个星期的时光。他的时间是紧张的,可看得出他的内心相当轻松。从森林中归来,他就住进了我的寓所,房子不大,却很温馨。生活的节奏并没有因为我和他走到一起而受到破坏,我照例经营我的花店,他仍旧奔跑着他的生意。我不忍心占有他太多的时间。其实,我也知道,那时他就有你的存在,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有时他会找一个笨拙的理由,回到你那儿。我的内心却是高兴的,他毕竟没有将你忘掉。就算他告诉我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我也不会生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过,也许这就是那几年艺术学校的生活给我下了蛊,中了毒。我无可救药了。
他是女人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共同的孩子,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母亲。我们热爱我们的孩子,没有理由不给他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在我的眼里,男人是另一种花朵,他需要我的插花艺术,需要我将他修剪得与众不同。
他是一朵笨拙的花。我浇水,施肥,剪枝。我是他生长的土地,又是他盛开的欣赏者。我是他的阳光,又是他的雨水。我沐浴着他,又给他光明和温暖,给他叶绿素,给他空气和水,给他健康的体魄和充沛的欲望。从一个男人脸上的光泽度就能判断,他的女人是不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我不想让人误会我是贫瘠的。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有可能还不知道,他真是个调皮的孩子。电话那端换了一种语调,接着说,他可以将你的一切全部打乱,天翻地覆,让你找不到半点头绪。他可以将你泡好的牛奶拿去涮牙,可以将挤出来的牙膏当做奶糖吞进肚子里。他可以用你的口红将电话号码写在穿衣镜上,你若是擦了,过几天他会问你镜子上的号码呢。拿他没办法的时候,你会生气,会给他脸色,会责罚他,甚至想揍他一顿。可他就站在你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束着手,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是讨好的笑,你扬起的手总不忍心落到他身上。你勒定他去擦掉口红,他屁颠屁颠去了,你以为他老老实实按照你的意思做了,可结果却让你哭笑不得,你的穿衣镜成了旗帜,边边角角都涂满了口红。
他是个淘气的孩子。她想。她笑了,无声地笑了。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吗?她记得他的邋遢,他的混乱,他的丢三落四,却全然没有电话那端的幽默,喜剧,让人盈笑盈泪。电话那端的他好像不是她的他,也许是另一个人,一个同她毫无瓜葛的人,但被她强行按到了她的头上。她没做任何反抗就默认了,接受了。那样的一个孩子,她想她也会喜欢,也会痛爱。
他不可能永远是一朵笨拙的花。我将我的时间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料理花店,还有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用来修理他。我要改变他,塑造他,让他成为我的插花。
她是徒劳的。她在电话这端想。十多年了,如果她能改造他,或者他愿意接受她的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建议,那都不是现在这种状态。她只能给他自由,彻底的自由,让他在属于他的天地自由自在奔跑,飞翔。她想劝她几句,你可以将花朵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状,但千万别试图去改造一个男人,改造一个男人会存在两种巨大的风险,一种可能是你根本改变不了他,你会因此而伤害自己,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不知不觉被他改造,而成为一个不是自己的女人。这些年,她和他还能维持这种安静的生活,其中的原因恐怕同她和他都放弃了改造有关。
这是个充满幻想的女人。她在电话这边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但她没去打扰她的幻想,而是任由她幻想下去。
我是从修理他的胡子开始的。你也许还不清楚,他的胡子是多么糟糕,就像是松针。这还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就是猪鬃。你还不知道它长得有多快,那近乎是一种疯狂的生长,野性的,没有任何理智可言。我要剪掉他的胡子,连同胡茬都要拔个一干二净。我给他换过了新的刀片,早晚各一次,我叮嘱他干掉它们。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它们又冒了出来,每天的早晨我都不敢碰他的下巴,我都怀疑它们的根系深入到了我的脸上。曾经有过三天,他没刮胡子,他的心情不好,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不愿意收割它们。那些天他也不愿出门,整天守在屋子里。你猜怎么着,最后他的嘴巴完全被淹没了,荒草一片。电话那端有了吃吃的笑声。
有一段时间,我拉着他疯狂购物。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迄今为止,我没有接受过他任何东西,包括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我都拒绝了。我不是物质的,我不想他有任何物质的东西花费在我身上。我给他买了西服,皮鞋,袜子,领带,内衣内裤,还有茶杯,梳子,指甲剪,钢笔,名片盒,甚至口香糖,泡泡糖。我成了化妆师,服装师,道具师。我将插花上的创意全用到了他身上。我要让这朵笨拙的花怒放,让笨拙的生命怒放。我是他的园丁,他是我的孩子,我惟愿看到他的美丽,看到我孩子的美丽。
你不用怀疑我的能力,也不用怀疑我的审美。如果你看过我摆弄的花草,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至少你不会用现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电话那端的声音变得坚硬了,她在替自己辩白。
她突然有了些心悸。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她想要的,还是他想要的?他究竟成了怎样的模样,同原来有多大的区别,他成了她的插花,还是一棵笨拙的树,这些都是她迫切想知道的。可是她没法知道,也没人告诉她结果。她只能守在她的位置,等待他回到她的视线。
你怎么能这样?!她很想冲着话筒质问。他也是她的孩子,她是他的监护人。她有理由责问她。
她也明白,她不可能改变他。即使她变换了他的服装,甚至连内裤也换掉了,她也改变不了他。这些都是表面的,正如用身体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他的内心是笨拙的,伪装的笨拙,在她的记忆中就是这样,若干年后,他回到她身边,或者走远了,她猜想他还会是那样。她对他存有这样的信心。
对不起,也许我是多疑了,我不该这样说。电话那端在道歉。
没关系。她在心里说。在她的眼里,电话那端的女人就是她的另一个孩子,无论她有多么失礼,她都只是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没有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而且,她不过是和他玩了一个小时候的游戏,过家家。你可以在旁边看着,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观看他们的任何一种表情,你可以笑着,但事情不可当真,更没有必要生气。
我还因此去学了厨艺。我不敢说我精通满汉全席,但至少可以称之为厨师,营养师。这要感谢我的插花艺术,它再次帮了我的大忙。我总能将花色,营养,味道搭配完美。有时还能别出心裁,弄出些新的花样。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拴住男人的胃。我不是崇拜这种荒唐的说法。我是女人,改造一个男人得从物质开始。我规定他每天要在家吃两顿饭,早餐和晚餐,中午是忙碌的,谁都不会有多余的时间。我不能勉强他。
他真有口福。她已经是相当讨厌下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是以方便面为食,间或去外面撮一顿,已是相当奢侈的享受了。她记得他和她,一个星期能在饭桌上碰一次面就已经不错了。每天两顿饭,简直不可想象。她怀疑她是不是在夸张,有意渲染。转而一想,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想拿这个击败她吗?不可能,从某个角度看,她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就算再经历一次失败,又能影响她什么呢。
她以前也有过她说的这种生活。她精心料理厨房,每一个节日,每一道菜,每一种点心,都穷极了自己所能。那时她是在搏取他的欢心,还是像她说的一样,改造一个男人先从物质开始?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可结果呢,他还是越走越远,到后来他的背影都很少见着了。
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呢?她在替电话那端担扰。
她的担扰不无道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将艺术当做生活,何况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也许是相克的天敌,也许是相伴的天使。而不管天敌还是天使,他和她都不可能永远浮在云端。
你别担心我的插花。电话那端说。
她期盼电话那端继续说下去,可她却不顺从她的想法,而是回到了她的插花艺术。也许她猜到了她想听什么,有意虚晃一枪,避开了。
我不会荒废我的插花艺术。电话那端重复了一遍。
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我的插花变了,同以前相比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我都不认识它们了。这还是我的作品吗?还是我自己亲手修剪出来的吗?我的客户群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悄悄加了进来,队伍越来越庞大。
他们说我的插花自然,健康,和谐。
自、然。健、康。和、谐。
我不得不审视我的插花艺术。
原有的高贵呢?标新立异呢?
电话那端不像是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而是独自面对一束鲜花。她在疑问,也在审思。她在自言自语。
都见鬼去吧。突然拔高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后来,我借助了一些背景,比如假山,树木,或者石头,陶瓷什么的。它似乎不是纯粹的插花了,不再同花篮为伴,你也不可能将它当做盆景。我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它确确实实就是变了。它的背景是笨拙的,原始的笨拙,我没想过在这上面再次改变。一朵玫瑰的背后,我摆上了一块石头,不经任何雕琢的石头,呆头呆脑。下一次,我会放上一只陶罐,或一片小巧的石磨。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我梦寐以求的正是这种效果。也许你不相信,这些笨拙的方法竟让人们视做了一种独特的创意。
我的插花作品为我赢得了不少的荣誉。奥运会的颁奖花束,世界小姐选美大赛的花环,大学生运动会上的鲜花,都少不了我的作品。我的作品《笨拙的花》还获得了世界环保组织的金奖。几块简单的石头,粗糙的石炭,未经任何打磨,像花茎一样矗立着。一朵白色的花在石头中央,露着半个脑袋。我甚至在电视台开设了插花讲座,在《同一首歌》的演唱会现场做过插花表演,一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唤取了无数的尖叫和掌声。
后来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
什么后来?电话那端愕然了。她似乎一直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而忘记了她还有一个听众。
他。她说。
电话那端沉寂了,听不到了任何声响,好像连呼吸声都压抑住了。她有些后悔,不该问这么愚蠢的话题。当个忠实的听众多好,由她信马由缰说下去,到最后她相信她能听到她想听的故事。她是残忍的,生生将她的倾诉斩断了。她听到了断裂的声响,就像骨头折断一样,嘎的一声,成了两截。那尖锐的骨芒深深扎着了她。
夜晚是彻底地消声了。
他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好半天,电话那端才有了声音。
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一起消灭他。电话那端接着说。
消、灭、他。
你?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几乎拿捏不住话筒。她做了个深呼吸,静了静嗓子,之后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你将他怎么了?
没怎么。电话那端的声音淡淡的,有了些幽怨。
他现在在哪?她又问。
不知道。
她终于将心放稳了,他是她的孩子,他肯定好好的。可她的手酸了,不得不换过一只手来握住话筒,那只耳朵也发热了,不得不换过一只耳朵来听电话。那酸了的手,发热了的耳朵,它们都累了。它们要休息了。而她暂时还不能休息,她要握着电话,做一个忠实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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