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必须问「今日x」与「x百年」这两则公式有什么不同?二者皆以「现在」为「支点」而产生一种「现在意识」或「当下意识」。但此一「现在取向」却指向两种不同的「时态」:「今日x」的「今日」是一个走向未来的「现在」,一个法文中的「近未来式」(avenir proche),如德勒兹在塞利西的会中问道:什么是今日得以向年轻人宣说的尼采?谁是今日的青年尼采主义?相对的,「x百年」则从现在走向过去,其「现在取向」已变成一种回顾之姿与纪念仪式。
如果1972年的「今日尼采」学术会在今日回顾中标示着一次重要精采的思想事件,那是因为透过对西方现代哲学史之尼采形象的更新转型,法国当代哲学也因此释放出一个全新的思想意象(image de la pensee),形成一股思想运动的新浪潮,我们可称之为(新尼采主义),以别于沙特、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与现象学潮流。曰「新尼采」,因为尼采的「生命」或「存在」概念不再被视作人格性的个体或主体性的自我意识,而被诠释为一种脱中心化之出神忘我状态(extase)下,非人格性的强度量(instensite impersonnelle)或去主体化的激情(passion de-subjective)。美国则称这股法国新思潮为「后结构主义」。曰「后结构」,因为李维史陀之语言学模型或数学模型的「结构」被推置于运动状态,变成一种非局迫性经济(economie non-restreinte)的差异游戏(jeu de la difference),构成一个纯粹多样性(multiple)与它异性(alterite)的迷宫,自转如一永恒回归(eternel retour)的「混沌宇宙」(chaosmos)。不夸张的说,使「结构主义」成为「后结构主义」的,正是 一种尼采式意志(volonte),它在结构主义的静态秩序中注入某种动力要素,由此而点燃激活各种崭新炫目的理论机器,诸如:傅柯总结西方历史之知识考古学与权力系谱学;德勒兹、克罗梭斯基、李欧塔之强度与力量的生机主义形上学(metaphysique vitaliste);瑟赫(Michel Serres)以热力学为模型,充满能趋疲与杂音的西方科学史;德希达解构文本的激进诠释学作为一种诡辩式(sophiste)的形上学批判;布迪厄的社会场域之权力策略分析;布什亚的大众媒体拟像的思辨社会学。同时一些在沙特时代被忽略埋没的边缘文人又重被挖掘出来,成为这股新尼采思潮的黑暗先驱(sombre precurseur):阿陶、巴塔耶、布朗萧。简言之,《今日尼采》作为一个思想事件,标示着一个全新的尼采形象超越各种尼采的刻板印象-浪漫主义的尼采,存在主义的尼采,纳粹的尼采,甚至青少年哲学的尼采。它同时也标示着一个全新「思想意象」的到来,形成法国哲学自笛卡儿与百科全书派以来最丰美的一个季节与黄金时代。此一尼采新浪潮不仅更新了巴黎的知识生活场域,产生像德勒兹、李欧塔这样学院派的前卫哲学家;它对社会生活的大众舆论场域也是革命性的。德勒兹指出,1968五月革命,就如当时的一句学生标语:「活着不是赖活」,亦可视为一种青年尼采精神的呼应与共鸣。
那末,在这世纪之交的《尼采百年》又发生什么?了无新意,没有任何的精采或重要性。吾人唯有一个特殊观察;在欧美林林总总的《尼采百年》学术会,几乎看不到任何法国新尼采思想的痕迹与声音,唯有一些极其「古典」或「浪漫」的尼采诠释。法国新尼采主义所塑造的新「思想意象」几乎完全被抹煞遗忘,人们又回到和满足于一个刻板印象的尼采。德国学者沙风斯基(Sarfranski)的《尼采传》畅销一时,可视为法国新尼采主义式微的一个反证。「今日」,不再有「今日尼采」。
有太多这样俯拾即是的「病例」。机缘巧合,我们选择了丹麦导演拉冯.提尔(Lars van Trier)的《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因为我们发现,所有尼采对华格纳之病态的诊断批判竟可以一字不易地转用于这部电影。然而,必须先声明一点,将冯.提尔模拟于华格纳,并不表示冯.提尔在当代电影中的地位可以媲美华格纳之于古典音乐。华格纳是天才,既使是病态颓废的天才,如同尼采说的,一个现代灵魂的巫师与炼丹士。而在冯.提尔身上,我们发现不到任何的天才或神奇魔幻之处。将冯.提尔与华格纳相模拟,不外乎是俗谚所说的:小巫见大巫。那末,什么是尼采对华格纳的诊断,而同样可见之于冯.提尔的「病例」?
此一类型正是尼采所说的「圣人」(homme superieur),他是一种「意象,在其中,被动的人自我表象为超凡入圣,更好说,自我神化」。冯.提尔透过他的女主角所要建构的,从《破浪而出》(Breaking the Wave)到这部《黑暗中的漫舞》,正是这样一个「圣人」的典型,更好说,一个「圣女」的典型。
冯.提尔以辩证法的观念烟幕以及歇斯底里的感官痉挛来塑造包装他的「圣女」剧码(drame),形同观念与感官的双重障眼法。而除此之外,冯.提尔还有一套华格纳时代还尚未存在的障眼法,那就是从当代前卫艺术中的录像艺术、行动与身体艺术、新纪录片等等借来各种疏离异化、后设批判的影像干扰技巧。例如大量采用摇晃特写镜头所造成的眩晕,已成冯.提尔的招牌风格。(《漫舞》比较没有摇晃得那么厉害,但仍不乏突兀脱序的影像干扰。)
对这驴叫式的「是」,尼采说,必须回以狮子吼般的「不」,必须大喊:「恶心,恶心,恶心!」
尼采的批判太强了。而所有太强的事物皆会予人危险与威胁之感。德勒兹对尼采的诠释也同样的强,它包含着相当程度的简化与化约,但此一简化化约却有一种「弃车保帅」的果决立断,以野火燎原之姿(la part du feu),焚去芜杂蔓衍的细节,直接点燃凸显尼采最强烈爆发力的部分,如同发动一火爆机器(machine a feu)。
我们想起美国导演卡萨维地(John Cassavetes)最赚人热泪的一部电影《一个等待的小孩》(A Child Waiting),似乎为我们树立了一种非常「尼采」式的人道主义。电影的主题是提出另一种对智障儿童的「情感教育」(education sentimentale),不是以怜悯之情给予父母般的照顾庇护,而是让他们不再依附于任何人,让他们独立自存如所有人。于是我们看到美国电影中最伟大感人的一幕:片中的主角智障儿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小印地安人,一个舞台灯光掩映下的脸部特写,照出他孤立、无助、不安、空洞茫然的眼神,想不起台词,靠着其它同台演出的智障儿在耳边提词,而结结巴巴地念道:「我爱秋天,我爱黄昏的微光。」接着镜头转到小孩的父亲在台下凝视的特写,一个拒绝接受自己的儿子是智障的父亲,尝质疑:对一个智障儿,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与目的?而卡萨维地在电影中所给出的回答是:让他和所有人一起生活,让他活得像所有人。这也正是德勒兹所说的:变成全世界所有人(devenir tout le monde)。
如果冯.提尔的《漫舞》显得如此的难以忍受与不可原谅,那是因为除了美学上的愚蠢与贫乏,它还是道德上的有罪。有罪的不仅仅是表演打小孩的人。围观鼓掌叫好的人更是有罪。所以看过《漫舞》而只是大呼「恶心」是不够的,还必须以满腔的怒气来谴责之。「我们不曾思考」变成一则道德律令;看《漫舞》而不怒气填膺者乃不思不想,麻木不仁者。此「怒气」是一种最低限度的思想激励思想自身的「情状」(auto-affection),它构成了最起码的思想之「尊严」,以避免思想堕入其自身完全的麻木不仁中。尼采的强力意志伦理学开始于此一最起码的思想之「尊严」,由此树立一「普普正义」来批判所有使生命变为衰弱,变为被动的假道学机制,一扫生命中所有无可承受的「蠢」与「贱」。
第二,此一「变强」或「变弱」的尼采图式,提供了一个关于主奴关系的新意象。尼采的问题不再是如何使奴隶从主人的宰制中解放出来,亦无关乎如何扶助弱小反抗强权,而是致力于批判奴隶眼中所投射出来的倒错的主人形象,谴责奴隶被动力量的胜利,以解放主人的高贵主动的力量,选择强者,淘汰弱者。这一切论调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我们不忘奉「普普正义」为最高原则。「普普正义」意味着「全世界」「所有人」(tout le monde)
之「变为强者」(devenir-fort),「变为主动」(devenir-actif)的生成变化过程,逾越任何种族、国家、阶级、性别、年龄的区隔画分。「普普正义」就是让「所有人」成为「全 世界」的主人,成为一个主动而强有力的「世界公民」。这不正是最激进彻底的「民主」?如果希特勒是可谴责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强人与霸主,而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弱者奴隶所投射塑造的倒错的主人形象。如果极右派是可谴责的,不是因为它自称是高贵强有力的种族或阶级,而是因为它只是一群卑贱被动的弱者奴隶自居于高位。唯有卑贱被动的弱者奴隶才需要设定一个虚假倒错的主人形象来盲目崇拜。所有纳粹、法西斯、种族主义的极右派运动不外乎是某个人民环绕着某个虚假倒错的主人形象,逐步变为弱者,变为奴隶的反动过程,却宣称要宰制全世界所有人。而此一保守反动的主奴关系辩证的可耻共谋正可见之于华格纳和他的「小巴黎人」。为什么尼采要反华格纳?我们相信因为尼采已从华格纳的浪漫主义预感到某种邪恶的纳粹本质。尼采要对华格纳采取批判性的决裂并不是一个偶然。而希特勒会热爱华格纳并加以利用更不是一个偶然。必须将「尼采反华格纳」解读为一篇反纳粹反希特勒的宣言。此为尼采之「普普正义」原则又一证明。
如果我们批判冯.提尔是当代电影的小华格纳,那末,有没有当代电影的「卡门」?也许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是一个最佳选择,因为它与《在黑暗中漫舞》同年参展坎城,并且包含了许多尼采赞赏卡门的美学特质。然而,机缘巧合,在庞毕度中心的《典型英国》(Typiquement British)影展,我们偶然发现卡罗.李(Carol Reed)的《第三者》(The Third Man),二次大战后最成功的一部商业片,影评反应冷淡,观众却热烈着迷。这则电影史中被忽略遗忘的传奇,在今日却对我们显示为尼采的卡门美学原理一次完美迷人的具现。
在这样的历史时空背景,《第三者》其实包含着极其严肃沉重的悲剧性主题:战争、犯罪、认同、伦理抉择的两难。《第三者》的魅力与神秘就在于将所有沉重的都转为轻盈,如-不可思议的「戴奥尼索斯转换」,将维也纳的废墟转化为「世界之魅力」(charme du monde)。这正是影像的魅力-风景的魅力,人物的魅力,某一张脸的魅力,某一个姿态手势的魅力,这不正是电影的本质?透过影像的魅力,明星的魅力,重新给予人们失落已久的「世界之魅力」与「人之魅力」。《第三者》的魅力,如尼采论卡门,有一种「犬儒,天真,残酷的爱」,一种「悲剧的幽默」。一切都变得有魅力,以这样一种犬儒残酷的爱。一切都变得轻盈,以这样一种悲剧的幽默。就如电影中一个警察角色调侃道:这恶臭的下水道直流到蓝色多瑙河。电影结尾那段著名的大追逐,盟军警力从多个入口进入地下水道的嘈杂喧闹,形成一「多语音系的喧哗底流」(flux multilinguiste souterrain)。地下水道的追逐乃成为一次浪漫主义穿越大地的冒险与逃逸,而大地已变成地下,非形式,地狱,深渊。然而与浪漫主义大不同的是,一切皆直流到蓝色多瑙河,一切悲剧皆变为轻盈,变为幽默。尼采说,大地变为轻盈,轻盈是大地的名字。如果《第三者》为维也纳在电影中树立一难忘的纪念碑,那是因为通过它的影像魅力,大地的悲惨一角变为轻盈,维也纳变成大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