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就这首诗而言,王烨、水琴的译本要比海岸等人的译本好多了,至少它在汉语中寻找一种相应的节奏感。而海岸等人的译本的出现比前者晚了十三年(以出版日期为准),本应后来居上,结果却相反,拖泥带水,几乎完全没有节奏意识。我不太相信海岸等的译本没有参考王烨、水琴的译本,因为它重复了同样的错误。比如,其中最重大的错误是第二段第五行:有人让我制作你,用发元音的山毛榉(王烨、水琴译),而海岸等的译本完全照搬,无一字改动。这句的原文是some let make you of vowe lledbeeches,应该译作某些词让我用元音的山毛榉造就你。在这里some指的是这段开端的词语之塔(tower of words),不能译成某些人(some-body),由于这一关键处的不求甚解,导致了后面一系列错误,造成结构性的硬伤。还有第三段第三行:盘旋于带轴的圆盘上(王烨、水琴译),盘旋于茎杆的花盘(海岸等译),原文是Flies on the shafted disc,shafted disc,直译为杆上的圆盘,其实是钟摆的一种诗意的说法而已。再就是结尾处:心被挤干,在循环、奔突的血液中/憩息,预言狂暴将降临。/在海边听到黑色元音的鸟群(王烨、水琴译)心已耗尽,流失一股奔突的热血,/预警狂暴即刻来临。/站在海边,倾听鸟群呜叫黑色的元音。原文是The heart isdrained that,spelling in thescurry/Of chemic blood,warned of the coming fury./By the sea’s side hearthe dark/vowelled birds,我译作:心在耗干,用化学之血/疾行中拼写,警告将临的狂怒。/在海边听见那黑色元音的鸟群。不知道为什么在上述两种译本中完全忽略了原文中的关键词,诸如:疾行中拼写(spelling in scurry)和化学之血(chemic blood),而任意自由发挥。海岸等的译本中,把最后一句听见那黑色元音的鸟群颠倒成倾听鸟群呜叫黑色的元音,意思就全拧了。由于篇幅所限,不一一列举。
最近跟一个诗人朋友讨论。他说,翻译本身就是一种细读。我同意。诗歌翻译中存在的种种问题,除其他原因外,恐怕与我们缺乏细读的愿望与能力有关,细读绝非仅是一种方法,而是揭示遮蔽开辟人类精神向度的必经之路。没有诗歌,一个民族就没有梦想也没有灵魂。这一点,也许正应了狄兰·托马斯的诗句:心在耗干,用化学之血/疾行中拼写,警告将临的狂怒。诗人和译者看起来都挺忙乎——疾行中拼写,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忙什么——化学之血,因而失去了重心——心在耗干,而最终受到传统断裂的惩罚——警告将临的狂怒。
既然翻译本身是一种细读,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1914年10月27日,狄兰出生在威尔士一个名叫天鹅海(Swansea)的小镇。他父亲曾梦想成为诗人,却以拉丁学校的英文老师终其一生。他竭力否定自己工人出身的家庭背景,设法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狄兰的母亲是家庭妇女,爱说爱笑,慷慨能干,虔信宗教。他有个姐姐,但由于年龄性格差异,比较疏远。父亲会讲威尔士语,但在家只说英语,狄兰无从学会自己的母语。他生来继承的是分裂的国家、分裂的传统、分裂的语言和分裂的社会。威尔士被一分为二:不信英国国教的坚硬的北方乡下和英语迅速蔓延的柔和的南方城镇。但只说英语的狄兰,威尔士语仍在他的血液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两个舌头的大海”。他继承了过去威尔土宫廷诗人的对音韵格律的训练,也继承了游吟诗人四海为家纵饮狂欢的天赋。在这个意义上,他生来就是分裂的。在十八岁那年,他这样写道:“让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除了表达的必要和表达的媒介,除了为神秘本身以及我呻吟的意义而永远奋斗的伟大需要。只有一个目标:除掉你灵魂的面纱和你身上的血痂。”
狄兰的家坐落在山坡上,背后是海,面对一个草木茂盛的公园,那是他和伙伴们出没的秘密世界。他说过自己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常下雨的原因,家里很少让他出去玩。更主要的是,他由于肺出血而身体虚弱,常卧床不起,因而养成狼吞虎咽的读书习惯,并对自己会早死坚信不移。尽管他的肺部逐渐愈合,但哮喘加上吸烟过度又导致剧烈咳嗽。
狄兰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除了父亲在这里教英文,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不同。自他四岁起,父亲就在书房为他朗读莎土比亚。他完全不懂其含义,但那韵律却深入他的心中。上学后,他厌恶学校生活的刻板训练,成绩平平。也许那一时期最重要的是友谊,他认识了最好的朋友丹尼尔(Daniel Jones)。在丹尼尔的家,他这位新朋友宣称他要在十二岁以前成为作曲家、诗人、历史小说家,以及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狄兰成为他们家的一员。他开始和丹尼尔一起写诗,创办他们私人的“广播公司”,朗读自己的作品。丹尼尔回忆道:“除了偶尔在花园玩斗蛐蛐的游戏外,我们在一起主要是艺术学徒,有时好玩,有时认真,有时合作,有时分开,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在一起。”
狄兰十六岁半离开学校。他有一种幽默与自嘲的天赋,这一点在他成年后才慢慢显露出来。1933年,在他写给女友帕米拉的滑稽作品中,他这样总结了自己的童年:“我在格拉摩根郡的乡下房子初见日光,在威尔士口音的恐惧和铁皮烟囱的烟雾中长大成一个可爱的娃娃,早熟的儿童,反叛的男孩,病态的青少年。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我闻所未闻的开放的男人。我母亲来自卡马森郡的农业腹地:我闻所未闻的小女人。我唯一的姐姐用女生的长腿,短上衣的翅翼和社会的势利眼穿过舞台,进入舒适的婚姻生活。我还是预备学校的小男孩时头一次尝试烟草(童子军的敌人),高中头一次尝试酒精(魔王)。诗歌(老处女的朋友)在我六七岁时揭开她的面纱;她依然还在,而有时她的脸像个旧茶碟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