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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罗伯-格里耶访谈:我因为误解而出名 [打印本页]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29
标题: 罗伯-格里耶访谈:我因为误解而出名
罗伯-格里耶:我因为误解而出名
马:我们从最通常的问题开始吧:你是怎样搞起文学的?据我了解,你最初是一位农艺师。
罗伯-格里耶:就是拿起笔来,在纸上写(笑)。
马:听说你是在归国的船上突然动念:我要写小说。然后就写了你的第一本书,然后就开始出名,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罗伯-格里耶:我在船上开始写的小说就是《橡皮》,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但不是我写的第一本书,在此之前我已经写过很多小说。因为当时坐船的时间很长,非常无聊,就开始写了。
马:你在你的理论文章里说:“新小说只追求彻底的主观性。”又在你的自传《重现的镜子》中说“我从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然而,据我了解,中国的新小说研究把你阐释为所谓“客观”写作的代表人物,对此你如何理解。
罗伯-格里耶:“客观性”这个词是一个误解,但这个误解的来源不是中国而是法国。之所以最初会有这个误解,是因为我本身是一个科学家、工程师,所以大家认为我写的书是那种非常客观的、理论性的书。恰恰相反,主观性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但这个误解直到今天还在延续着。不过,有很多作者因为误解而出名,读者听到“客观性”这个词就来读我的书,读完发现其实根本就不“客观”——这也是一个出名的方式(笑)。
马:有位评论家说,别人会跟罗伯-格里耶谈理论,而向普鲁斯特问他小时候在香榭丽尔大街玩得开不开心。
罗伯-格里耶:也许这种人读普鲁斯特读我都不太认真,普鲁斯特对理论比我还感兴趣。只是普鲁斯特死的那年我才出生,我们不在同一时期。普鲁斯特所处的时代是主观性开始慢慢转向内心的时代。他那时是伯格森的读者,等于是康德的弟子,信奉他们的东西,而他们的东西是往内心走的。其实三四个年代以后,关于意识的理论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意识开始向外走,比如说我的意识其实是落在你的外面的,而我的意识不在我的内心,而是投射在我外部的东西。所以,所谓的主观性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和在我的作品中完全是不一样的,这根本就不是我在变,而是世界在人的内心中的那个东西在变。不幸的是,读者还停留在康德的时代,他们就说,罗伯-格里耶的东西很难懂(笑)。
当我们写作的时候,我和外界的关系这一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胡塞尔还没有译成法语,后来才发现他原来也谈到了这样的东西,胡塞尔有句话大家经常引用:意识没有内在。
马:那么说在你的作品中应该存在类似普鲁斯特的个人经验,能否给我讲一讲呢?
罗伯-格里耶:里面基本上全都是我的个人经验。
马:百分之多少?
罗伯-格里耶:百分之百……但是这个个人经验已经被想象给转变了。比如说《嫉妒》这本书被好多人认为是没有人物的、完全是抽象的。但实际上,这本书里面有我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房子是我住过的,这个故事是我经历的,所以我就在小说里面。当然它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因为所谓的现实主义它是一种意识形态。在现实主义作品中,作家认为,现实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实际上,现实不是能被完全理解的,所以我的意识就要干涉进来,帮助我构筑想象的空间。
马:法国新一代新小说作家,像艾什诺兹、图森这样的作家,在我的阅读中发现相对于你这批作家在阅读上少了很多障碍,在旋律上、故事性上都有所增强。你是怎样评价的?
罗伯-格里耶:有两个理由。对于这些作家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块地盘,同时读者也变了。你读我最后一部作品《反复》会发现比我的第一部作品《橡皮》要容易得多。这是一个理由。另外一个理由:这些作家没有别的职业只是作家,他们想马上挣到钱来养家糊口。他们是为公众而写的——多少是为公众而写的。
图森的最后一部作品在法国出版,写得非常好,名字叫《逃跑》。其中相当一部分故事是在北京发生的,就是那个女子保龄球馆,实际上那也是一个交换毒品的地方,还有一个场面是上海到北京的晚间火车上。我能肯定这个故事有图森的个人经历在里面,然后他用想象把它转变。
马:陈侗的游记《自己的世界》中介绍了你的私人城堡,在公众的印象中这是一种贵族的标志,那么你觉得你属于左派还是右派(笑)?
罗伯-格里耶:在你们看来,在法国投勒本(?)票的人是右派,但这些人都是穷人。左派的勒斯班(?)说投勒本票的人都是有城堡的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德国的纳粹党是一个工人的党。我出身贫寒,但是我的稿费使我能够买了一座城堡,还是路易十四风格的(笑)。
马:据你了解,法国中产阶级的文化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杂志的读者可能对这样的问题比较感兴趣。
罗伯-格里耶:穷人也好,富人也好,他们当中都有文盲都有文化人,很难说文化的趣味和享受有什么不同。所以,布什先生是一个很富的人,但是他的趣味应该算是文盲。
时间太仓促了,只准备了20分钟的时间,而且采访的时间后来受到限制,好多问题没有来得及问,慌乱之中,最后两个问题问得有点阴险:)好在最后发在杂志上时还可以删改。
请勿转载。谢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9-6 1:44:16编辑过]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07-8-4 13:29
20分钟访成这样,不错了。
我关心的是,老马,你用中文他用法语,中间隔了个翻译,会不会出现理解偏差?
作者: 高原 时间: 2007-8-4 13:29
"所以,所谓的主观性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和在我的作品中完全是不一样的,这根本就不是我在变,而是世界在人的内心中的那个东西在变。不幸的是,读者还停留在康德的时代,他们就说,罗伯-格里耶的东西很难懂."
他这话有点替人(读者)立言了,有的人可能就没在变。其实格里耶的作品还不是主客观的问题,而确实是难读(说枯燥乏味还有点过),它和卡夫卡的耐读还不一样。格里耶小说里的描写,不太“直观”。如果阅读中想在头脑里还原他写的“物”,有一部分得依靠笔和纸,这方面,影象还是有优势。他指巴尔扎克眼中的世界是可以理解的,也只是猜测,巴的小说中的世界可以理解,巴本人未必,他可能把自己能理解的都告诉读者了,至于读者同不同意,巴尔扎克不一定关心。格里耶是,我不理解,但我写出来了,你们爱他吗怎么理解怎么理解。这点他不如巴尔扎克厚道。世界在人的眼中是不是可以理解的,不太重要,或者它们同等重要,这在根本上影响不到作品的质量。我这话没有否定格里耶的意思,他还是很牛B的。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29
以下是引用顾耀峰在2005-9-6 2:17:03的发言:
20分钟访成这样,不错了。
我关心的是,老马,你用中文他用法语,中间隔了个翻译,会不会出现理解偏差?
有理解偏差就对了。
不是“因误解而出名”嘛。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29
怎么引用啊,我这个管理员还不会。
高原:
格里耶小说里的描写,不太“直观”。如果阅读中想在头脑里还原他写的“物”,有一部分得依靠笔和纸,这方面,影象还是有优势。
是这样的。我以前说过图森是抽象派画家,而罗伯格里耶是写实派。那种繁琐的景物描写,至少在观念上是成立的,所以要推向极致。问题在于,超级写实主义之类的绘画是共时性艺术,所以在成全观念之余并没有放弃审美愉悦,而格里耶的就要因为文字的特点而显得难看。不过他是个开拓者,如同访谈中说:开辟了地盘。后来者无论是图森、拍电影的杜蒙还是他自己,都在可读性上作了调整。
他指巴尔扎克眼中的世界是可以理解的,也只是猜测,巴的小说中的世界可以理解,巴本人未必,他可能把自己能理解的都告诉读者了,至于读者同不同意,巴尔扎克不一定关心。
写理解的世界还是不理解的世界,正是罗伯格里耶和现实主义作家的区别。一般而言,作家肯定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组织世界,中学课本里的“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就是理解一种。罗伯格里耶是个反人本主义者(从写作而言,意义就是最大的人本主义),他反对的就是这种对于世界试图解释的意图,所以他才写表面的东西。当然,他笔下的主人公不是没有意识,而是没有超群的意识(这也是“人”赖以存在的自信之源),或者如同他的自传中所说:描写物与无意识之间的暧昧状态。(可能不确)
顾耀峰:
凌丁说得对嘛。阅读史就是误读史,误读史就是传播史,何况别有用心、各取所需的媒体?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9-6 19:28:34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29
打个比方吧,罗伯-格利耶的作品,是一种类似于建筑物的装置,远看外形很建筑,但近了看却发现没有门,也没有窗,更没有楼梯,倒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缝隙,它的不好懂,或者说不好读,都是因为这样的状态,因人们看罗伯-格利耶笔下的虚构的存在,就像从建筑角度去看一个装置作品一样,它是如此的不实用,不现实,不真实,根本就没法入住,也没法具体地进入其中去充分体验深度与生之快感,但对于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它的人来说,它的确是艺术的存在,是艺术作品,它对后来者的启发与触动,与以往的那些大师们是不一样的,他不会教你怎么做,而是刺激你如何改变思想与表达的方式,去理解事物以什么方式存在是一回事,而可能以什么方式存在是另一回事,文字意义上的存在是另另外外一回事。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的他的作品是:《弑君者》、《在迷宫》、《重现的镜子》、《为了一种新小说》和《快照》。另外,我想说的是,虽然他还活着,但实际上已经在历史里了,包括这个访谈里的内容,都是历史意义上的复现,而并不是什么新鲜的闪光。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已经不可能见到罗伯-格利耶了,即使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到北京的时候。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9-16 13:39:08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0
对了,马骥,在这个访谈前面,不是还有一篇《罗伯-格里耶与中国》么?还有你们摄影师拍的图片,最好也能弄上来。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30
哦,杂志看到拉呵呵。图片太大,回头处理一下。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0
看到了,买了一本,封面真难看,太贵,二十块,除了那几篇文字和图片别的我都没看。呵呵。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30
标题: 补充图片及文字
封面是难看,那个摄影师素质很差。不过给罗拍的摄影师挺好的,我放上一点。



最后的文学大师
罗伯-格里耶来了
导语:我们对法国时装、电影、波尔多葡萄酒和干酪很感兴趣,由衷地赞叹它们是好东西,听说苏菲·玛索来中国的反应比听说罗伯-格里耶来中国来劲儿多了。罗伯-格里耶是谁?
罗伯-格里耶与中国
文/马骥
上个世纪50—60年代,已经有了普鲁斯特的法国,它的文学倾向还停留在巴尔扎克的时代。一个叫娜塔丽·萨洛特的女作家写文章向卡夫卡和福克纳致敬,并对法国文坛表示不满,罗伯-格里耶找到她打算搞一个文学运动,但这个运动或者流派得以成立的标志却来自他们所反对的阵营——一个叫埃米尔·昂利奥的批评家用在《世界报》上“新小说”这个名字攻击罗伯-格里耶,说《窥视者》的写作属于圣安娜第九房间(相当于北京的安定医院,巴黎著名的精神病院)。这样的攻击帮助《窥视者》卖到了一万册。
类似的气氛很接近于中国的80年代:先锋的翻译界引导着先锋的小说创作。柳鸣九在其编选的《新小说研究》的序言上肯定了新小说在写作方法上的创新,同时评价“这样一个在反映社会生活上、在社会思想意义上有明显缺陷的流派,不足以成为文学上的典范与楷模”。老先生或许不知道这句话是用来被狡猾的作家们遗忘的,《橡皮》在法国刚出版的头一年只卖了几百册,在中国却卖到了十几万册,很多作家从小县城的书店起步,开始了对新技巧的偷学或者堂而皇之的抄袭。当我在九十年代末才开始翻阅《橡皮》时,我惊奇地发现,它和所谓中国先锋派小说的格局、形式几乎一模一样。与其说先锋派作家们受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影响,不如说他们在“拿来”罗伯-格里耶。
今年9月1日,罗伯-格里耶在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BIBF)上露面,并和中国作家余华进行了座谈交流,后者曾被圈内视为受罗伯-格里耶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座谈中余华说罗伯-格里耶的“描写很精细”——这是公认的影响之一。另一个影响在于冷酷,迷信“血管里流的都是冰碴子”的余华善于用冰冷的、解剖似的文字对暴力场景的描绘来展现他的冷酷。但罗伯-格里耶恐怕更多的是冷漠,这源于他的系统化的世界观。罗伯-格里耶与80年代中国的文化交流就是这样,中国作家们学到了技巧而误解了他的思想。
只有到了九十年代,随着他的比较全面的作品被陈侗带到中国,他才向中国读者展现了一个完整的、因为“反复”而让人捉摸不定的罗伯-格里耶。但留在公众印象中的还是60年代的罗伯-格里耶,那时候他还留着一撇可笑的小胡子,看起来并不完全像希特勒。名声再一次压过了作品本身,没人去读他厚厚的三卷本文选。对此罗伯-格里耶比较乐观,他想象中国少年骑着南方的水牛在他的书中世界冒险,而在另一个看起来更现代的场景里,“广州的女大学生在一家小餐馆的桌旁读《幽会的房子》”。“为什么不”,罗伯-格里耶质疑说,是的,新的交流正在进行中,真正理解罗伯-格里耶的人们也许正在骑着水牛漫步……
我是在工体旁的法国文化中心见到的罗伯-格里耶,看上去是一家书店的模样,罗伯-格里耶呆在书店安静的一角,身边是翻译、记者和崇拜者,在更远处,无数的红男绿女端着酒杯操持着时髦的法语交流着——名声就是这样的传播开的。当我说我是Esquire杂志的编辑,他惊奇地叫喊:Esquire?!并问我Esquire的内容是不是和时尚有关,我只得解释说Esquire原本是一本文化、文学杂志,曾经刊载过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但很快,我就表现出对他城堡的浓厚兴趣,搞得老头不断地解释,他出身贫寒,他的城堡是他的稿费挣来的。他难道不知道,我,包括周围的每一个人对此都“着实羡慕”,并认为这才和他的文学地位相符?他说:“今天一个青年作家都想要一套房子,一条狗,一辆轿车。”我非常赞赏,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有一条狗……
是的,Esquire的读者关心真正的生活品质,对于罗伯-格里耶所代表的品质来说,就是享誉的名声、路易十四的城堡和漂亮的大胡子。当然,我们不应该忘记,他还是现代主义最后的文学大师,可以和那些显赫的名字并列: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博尔赫斯、纳博科夫、贝克特……可问题是:
卡夫卡是谁?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4 21:17:23编辑过]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30
还有一些杂志上没用的部分片子。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4 21:31:23编辑过]
作者: 马骥 时间: 2007-8-4 13:30
标题: 还有约陈侗的文字和对他的书面访谈,这里是未删节版
阿兰.罗伯-格里耶:一位自信的作家
文/陈侗
有多少人懂得阿兰·罗伯-格里耶?这个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进入我们视野的法国作家,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们他的全部。所以,关于他的误传,二十多年来就一直不断(其中最滑稽的——以我记得的而言——竟然说他是靠母亲给人洗衣服才完成了学业)。从文学上来说,批评家所强调的“客体小说家”、“写物的小说家”等等,拖延了我们对他的理解,以至于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只看到了物,只看到了不厌其烦的对物的描写,继而肯定了他的枯燥、刻意,仿佛他是一个与整个既有文学世界为敌的人。罗伯-格里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花了很大的精力去思考一些理论问题,但同时又否认自己是理论家。在成为一个作家,不,是成为一个大作家的道路上,罗伯-格里耶有充分的自信,他依靠的是对文学进行了整体观察之后获得的一些判断,以及如何有效地使自己处在一个易于让人辨认的分水岭上。
人们印象中的那个罗伯-格里耶多半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子,是那个以《橡皮》、《窥视者》和《嫉妒》让人不解的从安的列斯回到巴黎的农艺师。这个印象已经够好了,或者说刚好体现了文学革命年代的符号特征。我们的文学青年,或者说那些把文学视为生命的一部分的自由精神追求者,从这些已经成为经典的作品中看到的并非单纯是一种文学实验,更没有人深深地钻入这些作品的结构当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希望得到什么?也许为了得到一个证明:如果现实的改变或多或少会令过去的信念发生动摇,那么罗伯-格里耶就提供了一个如何使信念得以保持的榜样。人们追随他已经不再是追随一个文学现象,而是追随一种对待文学的态度,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反对他的人仍然会被他感动的原因。
作为他的作品的出版人,我常常想的一个问题是:当我尽最大的努力去捍卫他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可供挖掘的资源已经穷尽而出现思想上的短路。我并不想造一个文学英雄的神话,但是我希望将一个逐渐清晰的形象最终定格,凝固在我们的想象世界里,以此来证明的确有不朽的形象。这个不朽,不是像罗伯-格里耶说的,是因为默默无闻而不朽,而是像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的主旨一样,不存在过去与未来,每一次的打开都是现在。
从1998年到2005年,罗伯-格里耶的最近两次中国之行时间相隔八年,年龄上从76岁进入到83岁。这在期间,有两件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一是在传媒的支持下,他隆重在地2001年提前度过了他的80岁生日;二是他成了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在中国这头,第一件事的影响是促成了《反复》的中文版与法文版几乎同时出版;而第二件事,我想很可能就是他能作为法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出席今年以法国作为主宾国的国际图书博览的原因。我这样说,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不要从表面上去看待一个作家如何与荣誉和地位周璇,而是要从他的内心深处,和一举一动中去判断什么最令一个作家感到幸福。创造,当然,除了创造还能有什么?创造什么呢?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是,又不是。一个故事将是谁的故事?早在1984年出版的《重视的镜子》中,罗伯-格里耶就说过“我从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这番话。这是一个几乎不含任何信息量的过渡性的句子(尽管它是一个段落的开头),可是这十多年来,它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我首先用它来纠正所谓“写物的小说家”(尽管“物”也可能代表“我”),随后就用它来理解这位我常常能够见到的一生中最老的朋友。我在想这个“自己”的范围有多宽,是自传体的全部吗?还是在每一次的带有重重幽默成份的表态中?今天,在大理的一个白族大院中,我们俩靠得非常近,面对着一个摄影机的镜头,当我告诉他有人喜欢他的理论和他这个人,而不喜欢他的小说时,他大声笑了起来,说这就对了,因为“我不喜欢自己的理论,我喜欢自己的小说”。这句话当然不是说他自己的理论充满了废话、蠢话,而是说自始至终他为阅读而设置的障碍终于还是把一种想削弱文学的力量,想让自己充当这个世界的书记员和法官的人挡在了外面。“我因为不理解这个世界而写作,”这句话充满了挑衅味性,当作家本人不在场的时候,引来了其他法国作家代表团成员的具有论战性的发言。人们并不是要反对“因为不理解这个世界而写作”,而是想声明其他的种种条件也能构成写作的理由。当然,也许我们会以为接下来罗伯-格里耶会说出“当然”这个词,以保持文学世界的多样性。但是,我太清楚他了,罗伯-格里耶这个以写出了“不确定性”而著称的作家在小说之外是绝对没有中间立场、模糊和得过且过的,而小说中的不确定性恰好表明的是他“不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不理解”并非怀有对世界的敌意,而是像揣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还要问爸爸这是为什么的孩童般的纯真。不同的是,这个孩童对自己具有审视能力,他非常清楚自己为文学世界做出了什么,也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在哪个地方拒绝他。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他惟一的忧虑是人们不能想到他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普遍意义上的人。
在湖南展区的开幕式上,当集团领导期待罗伯-格里耶做出一番具有针对性和纪念意义的发言时,我们只听到了“我很累”这样的连丝毫幽默感都不含有的声音。在昆明,当我的不甚恰当的时间安排而让他紧张得几乎感到心脏要出毛病时,他问我是不是想“谋杀”他。我顺着这句玩笑,让翻译转给他一个句子:是谁杀了罗伯-格里耶?这是对罗伯-格里耶赞赏的皮埃尔·巴雅的论著《是谁杀了歇·阿克诺瓦》的借用。在这本书里,巴雅证明阿嘉莎•克里斯蒂作品中的阿克诺瓦是被叙述者谋杀的,我跑题了。我想表达的是文学的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复杂交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感到罗伯-格里耶是被我谋杀了,那就是因为关于他,和他的作品,我说了太多语焉不详的蠢话,以至于把那些没有机会真正接触他的善良的读者引到了一条歧路上。对于这种失误,我将以停止说话来谢罪。
2005年9月7日—8日,大理
陈侗:我一生都在拿自己做试验
Esquire:你和罗伯-格里耶的结识缘于法国新小说在中国的出版,请讲述一下这其中的故事。
陈侗:最近十多年来,很多人一见到我就想起博尔赫斯书店,而我自己则很清楚,我的出名是离不开“新小说”,准确地说是离不开罗伯-格利耶的。我在15年前给他写了第一封信,而且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我写给他的是一封英文信,估计他并没有看懂什么,只知道我要出版他的第一部“传奇故事”《重现的镜子》,便让我找午夜出版社的兰东。当时我离开出版社已经好几年了,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文学青年的热情。那本书的出版差不多是自费的,也是我投入精力最大的一本书。当时我既不认识多少译者,也很少有出版社的关系,后来就慢慢发展起来,到《罗伯-格利耶选集》三卷本的出版形成最大规模。就在出版的那一刻(1998年11月),我第一次邀请了罗伯-格利耶和他的妻子访问中国,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巴黎拜访过他了。严格说来,我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文字出版者,我是在推广一种叙事艺术,所以,我和法国的作家之间建立的是一种友谊,我从他们那里获得的东西帮助我突破了很多局限。
Esquire:您的游记《自己的世界》中介绍了罗伯-格里耶的城堡,我们的读者可能会对罗伯-格里耶的私人生活比较感兴趣。
陈侗:他的私生活……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原以为他有孩子,后来才知道他很害怕有孩子,或者说他并不喜欢小男孩,而对于小女孩,他的感觉却又是十分特别。我在它位于诺曼底的城堡里只待了几个小时,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一边写作,一边打理他的花园,生活得相当宁静。这里并不是他的故乡,但是他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气,几乎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认识他,而他,似乎已经将他的一些档案和手稿捐给了当地。
Esquire:据你了解,法国中产阶级的文化生活是怎样的?
陈侗:我不知道在法国,作家算不算中产阶级。但是,我想我可以在这里消除一个神话:法国作家并不是那种整天在塞纳河边上散步和泡在某个知名咖啡馆的悠闲人物。作家们之间并不经常见面,他们多数都是从媒体上得知对方的情况。因为这样,那张50年代在午夜出版社门前的合影才显得特别珍贵。
Esquire:“午夜文丛”所推介的新一代新小说和《橡皮》、《弗兰德公路》这样的作品相比有着怎样的变化或者说进步?
陈侗:50~60年代的新小说作品本身就是各不相同的,到了80年代,差别就更大了,作家们大多会注重自己作品的销量,参照系也有了不同,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有一种现实主义的回归。罗伯-格利耶对待这些新文学现象的态度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由于年岁已高,他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真正的意见。而批评家,我们知道,自从罗兰·巴特去世以后,重量级的就不多了,作家们完全要靠书评家和记者来推广自己的作品,这使得文学呈现出一种季节性。
Esquire:你的博尔赫斯书店、“午夜文丛”的出版在九十年代以来的市场气氛中可以说都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你怎样理解你在这个时代的位置?
陈侗:我在这个时代扮演一个非常奇怪的角色,好像是为了报复某些东西才做了上面你说的那些事。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今天的进步和倒退,除了文学青年,没有人再读小说。而博尔赫斯书店或“午夜文丛”,由于今天“时尚”一词的使用是那么频繁,以至于它们也都成了时尚的一部分,我所努力的似乎就是为了澄清这一点。我今天已记不清我说过那些话来表明我对这个时代的看法,我的位置比我们做的事情更模糊不清,有时人们赞扬我,有时又反对我,现在又不断有人想利用我,而我嘛,好像一生都在那自己作赌注,做试验。
——"而对于小女孩,他的感觉却又是十分特别。"呵呵。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0-4 21:40:35编辑过]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30
那几个照片还是挺不错的。跟他的状态很接近,一点点地接近于进入黑暗了,而所剩下的光亮仍旧是亲切而可观的。
作者: 暴动和法国姑娘们 时间: 2007-8-4 13:33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阿波罗 时间: 2007-8-4 13:33
<
>恩。不错。</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19 19:04:47编辑过]
作者: 读书 时间: 2007-8-4 13:34
<
>今天一早,女儿将《海滩》递给我,请我说说罗伯·格里耶,我们就上网用这些关键词检索,按图索骥来到贵网站论坛。自然而然地就喜欢上这里,于是注册,成为这里一员。</P>
<
>这个帖子提供了我们期待的信息,很好!非常感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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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顺便说一下:从首页进去的“资料库”那里关于罗伯·格里耶的介绍也有,譬如《我开始成了一名出名的作者--与罗伯·格里耶的一次谈话》<a href="http://www.heilan.com/fa_01.htm" target="_blank" >http://www.heilan.com/fa_01.htm</A>、还有《新的文学断然只想少数人开放--与罗伯·格里耶的二次谈话》<a href="http://www.heilan.com/fa_02.htm" target="_blank" >http://www.heilan.com/fa_02.htm</A>、也有空白有待完善的,让我们空欢喜一场,<a href="http://www.heilan.com/fa_07.htm" target="_blank" >ttp://www.heilan.com/fa_07.htm</A>)</P><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6-6 9:54:2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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