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文 许多年前我在师大英语系讲授「现代诗」,奥登的〈美术馆〉(W.H.Auden: Musee des Beaux Arts)是必读的一首。后来我把它译成中文,收入了自己编译的《英美现代诗选》。〈美术馆〉是一短首诗,中译如下:
说到苦难,他们从未看错,
古代那些大师:他们深切体认
苦难在人世的地位;当苦难降临,
别人总是在进食或开窗或仅仅漠然走过;
当长者正虔诚地、热烈地等,
等奇迹降临,总有孩子们
不特别期待它发生,正巧
在林边的池塘上溜冰:
大师们从不忘记
即使可怖的殉道也必须在一隅
独自进行,在杂乱的一隅
一任狗照常过狗的日子,酷吏的马匹
向一棵树干摩擦无辜的后臀。
例如布鲁果的〈伊卡瑞斯〉,众人
都悠然不顾那劫难,那农夫可能
听见了水波溅洒,呼救无望,
但是不当它是惨重的牺牲;阳光灿照,
不会不照见白净的双腿没入碧湛
的海波;那豪华优雅的海舟必然看见
一幕奇景,一童子自天而降,
却有路要赶,仍安详地向前航行。
伊卡瑞斯乃雅典巧匠戴大勒斯之子。其父曾犯杀侄之罪,带伊卡瑞斯亡命克里特岛,为国王迈诺斯建神牛迷宫,事成却被囚宫中。父子以蜡黏巨翼于双肩,飞遁出岛。伊卡瑞斯豪气不羁,高翔近日,蜡融坠海而溺,是为伊卡瑞斯海。佛朗德画家大布鲁果(Pieter Brueghe l the Elder,1625-1669)名画的右下角,得见落水的伊卡瑞斯只剩双脚在外,但其余画面却十分安宁,对溺水悲剧浑若不觉。奥登因此借题发挥,说历来先知之受苦受难,都命定必须默默承担,不能奢望乞援于世人。希腊神话之有伊卡瑞斯奔日,正如中国神话之有夸父逐日,悲壮之中充满壮丽。所以在〈向日葵〉一诗中我如此歌颂梵谷的葵花:
〈伊卡瑞斯落海图〉(Fall of Icarus)乃布鲁果作品中以神话为主题仅有的一幅,故事以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为本:「也许有挥竿的渔夫,倚杖的牧人,或弯腰推犁的农夫瞥见父子二人飞过,不禁愕然止步,以为凌空飞越者必神仙也。」布鲁果的画面只有牧人仰面张望,渔夫与农夫则只顾自己的事情。那艘豪华优雅的海舟,高樯矗立,风帆张举,正巍然向远方驶去,全然不觉船尾的舵影后悲剧刚发生。远方的水面晡日已偏西,山岛迤迤,港市隐隐,一切都笼在淡金黄晕的天光水色里,慵懒如寐,那像悲剧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