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试译纳博科夫信号与象征 [打印本页]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1
标题: 试译纳博科夫信号与象征
信号与象征

                                                        纳博科夫
                                                                       



                                                 壹

像多年来一样他们第四次面临该带给一个不可救药地神志错乱的年轻人什么生日礼物的问题。人造的东西对他来说不是邪恶的、振动的、有着他单独能够察觉的致命行动的蜂群,就是粗俗的在他抽象的世界里找不到用处的安慰。除去相当数量可能触伤他或惊吓他的物品(拿任何流水线上的东西作实例都是忌讳的)之后,他的父母选择了美食和单纯的小东西:一篮装在十个广口瓶里的十种不同的水果冻。
    他生日时他们已经结婚很久了:一道多年的划痕已随时间流逝,现在他们多少是老了。她单调的灰头发是随便打理的。她穿着便宜的黑衣裳。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其他女人(比如索尔太太,他们的隔壁邻居,她整个脸都化着粉红和淡紫色的妆,把小河边的花戴在头上),她呈现一张素白脸朝着过失--寻找青春岁月之光。她的丈夫在旧的国家里曾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成功商人,如今完全依靠他的兄弟埃泽斯,一个有四十年身份的真正的美国人。他们很少见到他,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王子”。
    那个星期五所有事情都出了错。地铁过了通用年限停在两个站之间,一刻钟里除了某个人尽职的心跳和报纸的沙沙响什么也听不到。接下来他们不得不坐的公共汽车让他们等了很长很长时间;等它来了,又挤满了饶舌的小中学生。他们走在通往疗养院的褐色小路上时雨下得很大。他们又一次等;他们的儿子没有像他平时那样慢吞吞地走进房间(他可怜的脸上被粉刺、刮脸弄伤的口子、郁郁不乐、还有迷惑弄上污迹),而是一个他们认识但不太注意的护士最后出现,明快地解释说他又尝试自杀了。他很好,她说,但探访可能会扰乱他。这地方很不幸人手不足,东西太容易放错地方或混在一起,所以他们决定不把他们的礼物留在办公室,而是他们下次来时再带给他。
    她等她的丈夫撑开伞,挽住他的胳膊。他心情烦乱,以他特殊的低沉的方式清了清嗓子。他们来到街对面的候车亭,他收拢他的伞。几步远的地方,一棵摇晃的滴着水的树下,一只很小的半死的羽毛未丰的鸟无助地在水坑里抽搐。
       在去地铁站的那段长长的路上,她和她的丈夫没有交换一言;每次她瞥一眼他苍老的手(突起的静脉,带褐色斑点的皮肤),痉挛着紧握伞柄,她都感到上涨的眼泪的压力。当她环视周围试着把注意力投到别处,一件事带给她一种温和的震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惊讶的感觉,她发现路人之一,一个有着黑头发和肮脏的脚趾甲的女孩在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肩头哭泣。那个女人像谁?她像吕贝卡•波里索夫娜,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Soloveichik--多年前,在明斯科。
    他最后一次尝试自杀,所用的办法,照医生说,是富有创造力杰作;他本将会成功的,要不是一个嫉妒的病友认为他那是在学飞--并制止了他。他真正想做的是在他的世界撕开一个洞逃跑。
    他妄念中的方法是一本科学月刊中细致的一页的题目,但在之前很久她和她的丈夫对那深感困惑。海曼•布林克称之为“指示性狂躁”。在这些罕见的病例中病人想象在他周围发生的每件事都是对他人格特性和存在的遮着面纱的参示。他把真实的人排除在同谋之外--因为他考虑到自己比其他人的智能要高出许多。无论他走到哪里异常的本性都投之以阴影。眼前的天空中的云雾一朵传给一朵,以迟缓的信号的手段,难以置信地详解了关于他的讯息。他最深处的想法在傍晚、在打手势的字母表里,在隐秘地用姿势示意的树间被谈论着。图案中以可怕的方式描画了卵石子或污渍或斑点,通知什么是他必须截取的。所有一切都是暗号,所有一切都以他为主题。一些密探是分开的观察者,玻璃外观,且还是水潭。另一些就比如说橱窗里的上衣,是怀偏见的见证者,实际上都是处私刑的;又一些(奔流的水,暴风雨)歇斯底里,指向疯狂,对他持扭曲的看法,怪诞地误释他的行为。他必须总是处于警戒状态,专注于每一分钟、每一译解事物波动的生命组件。他呼出的特殊的空气编入索引,一直编档保存。唤起他兴趣仅限于当前周遭的事物么--不是的!凭着同其裂缝的距离,乱七八糟的诋毁提高了音量,说个没完。他血球的剪影映大一百万倍,掠过苍茫的平原;而更遥远的,是意味着无法忍受的坚固和高度的大山,那坚固和高度概括了就花岗岩和呻吟着的冷杉而言最根本的存在。


                                                 贰

    当他们从地铁站的轰鸣和淤塞怄人的空气里出来,白天的最后一点沉渣和街灯混在一起。她想买点鱼做晚饭,于是把装果酱瓶的篮子递给丈夫,让他先回家。他走上第三级楼梯平台时想起他早先把钥匙给了她了。
    他默默坐在台阶上,十分钟后她来了,他又默默站起,她重重地挪上台阶,带着苍白的微笑,为她的糊涂摇晃着脑袋。他们进了两居室的屋子,他马上就到镜子跟前。凝视着,他用拇指拉开嘴角,做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似的鬼脸,然后无望地摘下他不舒服的新假牙,拉开中间黏连的唾液。她摆桌子的时候他看他的俄文报纸。吃着不用牙齿嚼的灰白的食物他还在看。她知道他的脾气,也默不作声。
    当他不得不上床去,她留在客厅摆弄一捆弄脏的牌和相册。穿过狭窄的院子,雨在黑暗中打在一些磨损的骨灰坛子上叮咚作响,窗户温和地降下,其中一扇里能看见一个穿黑裤子的、抬着裸露的手肘的男子仰躺在一张不整洁的床上。她放下窗帘,检察照片。作为一个婴儿,他比其他大多数的看起来要令人惊奇。一个他们在莱比锡雇的德国女仆和她胖脸未婚夫的照片从相册袋里掉了出来。明斯克,革命,莱比锡,柏林,莱比锡,一幢倾斜的房子正面严重偏离了重心。四岁大,在公园里:阴晴不定,害羞,额头上带着褶子,望着一只急切的松鼠,就像望着其它陌生人。罗萨姑妈,一个爱挑剔的、瘦骨嶙峋的、眼睛放肆的老女人,生活在坏新闻的哆嗦的世界里:破产,火车事故,癌肿瘤--直到德国人把她和所有她为之担忧的人们一并处死。六岁--那时他画出了奇妙的长着人的手和脚的鸟儿,并遭受像成年人那样的失眠。他的表兄,现在是一个有名的棋手了。他又一次--大约八岁时--令人难以理解,害怕走廊上的壁纸,害怕书中某幅图画,那只不过描绘了山腹里的一些石头和一个手推车的破旧轮子挂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树的树枝上那样的田园风景。十岁:那年他们离开了欧洲。羞愧、遗憾、丢脸的困境、丑陋、邪恶,与儿童相反,他在这样特殊的学校里。那时他们进入过一阵他的生活,正是肺炎后一个长的康复期,他的那些轻微的恐惧症被他父母固执地看作是神童的标新立异,它们像理论上互相作用着的幻觉稠密地纠结起来那样变得坚固,令他完全没法具有正常的精神状态。
    这,以及更多,她接受到的--是毕竟生活确实意味着接受一个接一个快乐的丧失,即使是她那种快乐--仅仅是改善的可能性。她想着她和她丈夫出于某些原因或别的什么不得不忍受无止尽的痛苦浪潮;想着那些看不见的巨人以一些难以想象的方式伤害着她的男孩;想着这世上容纳着难以衡量的数量的一触便疼痛的娇柔脆弱;想着这些娇柔脆弱的命运,不是被碾揉,就是被消耗废弃,要不就是变疯了;想着忽视了孩童们在不再绵亘下去的一个角、一个边缘对自己哼哼着、犹豫着;想着漂亮的杂草躲不过农民,不得不无助地望着他猿一般佝着腰的阴影,那阴影后头留下被斩碎的花朵,如同一个毛骨悚然的黑暗通道。


                                                 叁

    她从起居室听见她丈夫的呻吟时已过了子夜;即刻他踉跄着走进来,披着睡衣,是那件相比带苏俄产毛皮领子的外套他更愿意穿的漂亮的蓝色浴袍。
    “我睡不着。”他嚷道。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睡不着?你累了啊。”
    “我睡不着因为我快死了。”他说着在躺椅上躺下来。
    “是因为你的胃么?你想我去叫索罗夫医生么?”
    “不要医生,不要医生,”他抱怨着,“让医生见鬼去!我们一定要赶快把他从那儿弄出来。不然我们是有责任的。有责任的!”他激烈地重复说,坐了起来,双脚着地,握拳捶额头。
    “那好,”她平静地说,“我们明天一早带他回家。”
    “我想要点儿茶。”她丈夫说,接着去了浴室。
    她困难地弯腰取回从躺椅上滑下地板的一些牌和一或两张照片:红桃K,黑桃9,黑桃A,埃尔萨和她野兽般的爱人。他的精神又好了,大声地说:
    “我都想好了。我们要给他一间卧室。你我轮流半夜陪在他身边半夜在这躺椅上过。要让医生每周至少给他看两次。王子说什么都无所谓。不管怎样他说不了太多,因为那总是便宜的。”
    电话铃响了。这个点儿上他们的电话一般是不会响的。他在房间中央掉了拖鞋,便用脚后跟和脚尖去够,还天真地、没有牙齿地向他的妻子张大了嘴。她比他会更多的英语,所以她去接电话。
    “我想找查理。”一个女孩小的模糊的声音说。
    “你拨什么号码?不,你打错了。”
    接电话的人沉静地抱着手。她的手搁在她衰老疲乏的心上。
    他很快地笑了一下,马上回到他激动的独白上。他们将尽快带回他。刀子要放进上锁的抽屉。甚至他最糟糕的是他看起来对其他人而言没有危险。
    电话铃第二次响了。同一个平板的不安而渴望的年轻声音找查理。
    “你的号码不对,我告诉你你犯了什么错误:你把零当成字母O了。”
    他们坐下喝他们意想不到的喜庆的午夜茶。生日礼物在桌上。他啜饮,发出声响;他的脸红着;间或举起杯子绕圈摇晃,好让糖更彻底溶化。脉络在他带显著大胎记的秃头上,而纵使早晨刮了脸,下巴那块儿还是支着银的硬胡子根儿。这会儿她又给他倒了杯茶,他戴上他的眼镜愉快地重新检察那些明亮的黄色、绿色、红色小广口瓶子。他濡湿的嘴唇笨拙地拼读出它们生动流利的标签:杏仁,葡萄,山毛榉的果脯,温柏果子。电话铃再次响起时,他读到了山楂。
作者: 赵松    时间: 2007-8-4 13:01
最好也把原文附上,以供懂英文的朋友们的对照着赏析原文与译笔。
作者: 羊    时间: 2007-8-4 13:01
回旋?呢在哪里?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1
原文找不到了,我俄文译来的。。。下次换个找得到的译译。。。。
作者: 程亮    时间: 2007-8-4 13:01
做梦的时候我很NB

跟人用俄语大谈《城堡》,还有萨德

醒来觉得完全不能想象

决定试译纳博科夫信号与象征。
作者: 恐怖爱丽丝    时间: 2007-8-4 13:01
我倒,这位哥哥你哪位。。。。。。。。
作者: 沈默克    时间: 2007-8-4 13:01
爱丽丝一定得多来~~~
作者: nude    时间: 2007-8-4 13:02
觉得这个台湾人翻译得更从容得体一些
来源:http://mypaper1.ttimes.com.tw/user/hum/

符号与象征
译者:毛锥子

.壹.
这是四年间他们第四回面临这个难题:该为一个心智完全疯狂的青年挑选什麽样的生日礼物。他已一无所欲。人造的东西对他而言,若不是邪恶的蜂巢,内藏唯有他能识破的营营蛊怪;便是些粗糙的慰藉,在他那抽象的世界中全无用途。他的父母排除了一些可能激怒或惊吓他的东西(譬如一切小器具都在忌讳之列),选中一个可口而天真的小玩艺:一个篮子,里面十个小瓶,装著十种不同的果酱。

他出生的时候,他们结婚已有相当的时日。二十年之後的今天,他们也都老了。她那淡褐灰白的头发依然梳整。身上是廉价的黑裙装。而她也和一般同龄妇人不同(譬如隔壁的索尔太太,脸上总画得粉红淡紫,头上帽子像簇溪畔的野花),在春日吹毛求疵的光线下,展露的只是裸白的肤色。她的丈夫在老家原是个成功的商人,现在却完全依赖他的弟弟艾赛克,一个入籍已有四十年的正牌美国人。他们不常见他,给他取了个「王子」的外号。
那个星期五,一切都不顺利。地下火车在两站之间失去了生命的源流。整整一刻钟,每个人只听得到自己负责的心跳和报纸的瓿連。接著要搭的巴士让他们苦等半天,来的时候又挤了满车喧闹的中学小孩。他们踏上通往疗养院的褐色小道时,大雨倾盆。到了那里他们还得再等。孩子不像往常那样拖著脚步走进房间(可怜的脸上布满面痯,胡髭未剃,阴霾困惑),却终於出现了一个他们认识但不喜欢的护士,明快地向他们解释,说他又作了次自杀的尝试。她说他没事,不过这探访可能会惊扰他。那地方人手少得可怜,东西常会放错或弄混。因此他们决定不把礼物留在办公室,还是等到下次再带过来。

她待丈夫张开雨伞,然後挽住他的臂膀。他用一种恼怒时才有的特别响亮的方式,不断清著喉咙。他们走进对街的巴士候车亭,他收起雨伞。数尺外一株摇摆滴水的树下,有只羽翼未丰的垂死雏鸟,正在一汪水中无助地啾啁。

在往地铁站的长途车程中,她和丈夫一言不发。但她每看到他那双苍老的手(肥肿的青筋、斑褐的皮肤),在雨伞把柄上攥握绞扭,便感到眼泪渐增的压力。她四下环顾,正想找点什麽转移自己的注意,却在夹杂著同情与惊异的微微一震中,看到一名指甲污红的黑发女孩,靠在一位老妇肩上啜泣。那女人像谁?她有点像蕾蓓卡.柏理沙夫纳,有个女儿嫁在索洛维契科家——在明斯克,许多年前了。

他上回使用的方法,据医生说,是个杰出的发明。若不是一名嫉妒的病友以为他在学飞而将他生生拦阻下来,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其实他真想作的,是在他的世界中扯出一个破洞,逃遁出去。

他的妄想系统,曾是某科学月刊上一篇精密论文的主题,但她和丈夫早已在那之前摸出了答案。「参照狂」,这是赫曼.布林克给它的定名。在这些罕见的案例中,病人想像他身边每一件事物,都隐约参照著他的人格与存在。他将真人排除在这阴谋之外——因为他相信自己远比旁人聪明。现象性的自然无时无刻不追随在他左右。在凝目俯瞰的天空中,云块用缓慢的信号互相传达关於他的详细消息。他最隐秘的思想,在夜幕中被暗暗作势的树木用手语讨论。碎石或污渍或太阳的光点会形成图案,以可怕的方式展现出他必须截阻的讯息。一切都是密码,一切都以他为主题。有些间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譬如玻璃面与静水塘;另一些诸如橱窗里的大衣之类,却是心存偏见的证人,本性残暴的私刑者;还有其它(流水、风暴),则歇斯底里濒於疯狂,对他满怀扭曲的观感,将他的行动丑化误解。他必须步步为营,将生命的一分一节,全花在破解事物的波动上。连他呼出的空气也都经过编目归档。他引起的注意,若只限於贴身的环境也还罢了——但可惜不是!离得愈远,那丑恶传闻的洪流便愈是响亮,愈是不绝。他血球的轮廓,经过百万倍的放大,在广阔的草原上飞滚而过。而更远的地方,高重逼人的大山,以花岗岩与呻吟的枞树,为他生命的终极实质作出了总结。

.贰.

当他们从地铁的雷鸣与秽气中出来,白日的残渣已和街灯交混。她想买点鱼作晚餐,便把那篮果酱交给他,叫他回家。他爬到楼梯的第三个转角,才想起早先已将钥匙给她。
他在阶梯上静静坐下。将近十分钟後,她踏著沉重的步子上楼回来,面露怠弱的微笑,为自己的糊涂摇头认罪时,他才静静起身。一进入他们那两房的公寓,他便立刻走向镜子。他用拇指费力将嘴角扳开,以一个面具般可怕的苦脸,取出他那副不适至极的新假牙,切断连在他和它之间一双长象牙般的唾液。她摆饭桌的时候,他看起他的俄文报。他边看边吃那不需牙齿的苍白食物。她知道他的情绪,也就默默无语。

他上床之後,她留在起居室,身旁伴著她那副脏污的纸牌和她的老相簿。狭窄的院里,雨在暗中敲得残破的垃圾桶叮当作响。对面是些清清淡淡亮灯的窗,可以见到其中一扇有个黑长裤的男子,抬起袒裸的两肘,仰卧在一张凌乱的床上。她拉下窗帘,开始检看照片。婴儿时的他,看起来比别的婴儿惊讶。相簿的一个夹层中,落出他们在莱比锡雇过的一名德国女佣,和她团脸的未婚夫。明斯克、革命、莱比锡、柏林、莱比锡,焦距模糊中一个倾斜的房子门面。四岁大,在一个公园,阴郁羞怯,额头皱起,像对任何陌生人一样,不敢正视一只翘首企盼的松鼠。萝莎姨妈,一个吹毛求疵、有棱有角、不谙世故的老妇,在震晃不已的恶耗世界中活了一辈子——破产、火车失事、癌瘤——直到德国人将她和所有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一并杀灭。六岁——那时的他常画长有人手人脚的美妙小鸟,还和成人一样患了失眠。他的堂兄,现在是个出名的西洋棋手。又是他,大概八岁,已开始让人无法捉摸,惧怕过道墙上的壁纸,惧怕一本书里的某张图片,那只是一幅山脚下田园起伏的景色,一株光秃的树,枝上挂著个旧木车轮。十岁,他们离开欧洲那年。那种羞辱,那种悲哀,那种可耻的困境,那些在特殊学校里与他为伍的丑陋、凶恶、迟钝的小孩。然後他的生命便进一个时期,正好是在肺炎後的长期休养中,他那些小小的恐惧,在固执的双亲眼中,原只是个秉赋聪颖的孩子一点点与众不同而已,此刻却硬化成一团在逻辑上彼此牵连的稠密幻觉,而将他完全隔绝在正常心智的理解之外。

这,和许多其它,她都承受了——因为所谓活著,本来就是默默承受各种欢乐的逐一丧失,而在她的情况中还不是欢乐——只是改善的可能罢了。她想到自己和丈夫不知为何必须忍受这一波波无止无尽的痛苦;想到那隐形巨人以无可想像的方式折磨她的孩子;想到这世界上无穷的柔弱;想到这柔弱的命运,不是粉碎便是浪费,或者化为疯狂;想到失养失教的孩童在无人清扫的街角对自己哼唱;想到美丽的野草躲不过农人,只能在无助中观望那魔怪的黑暗渐渐趋近,而他屈身似猿的阴影後面,只留下一片残花断梗。

.参.

她在起居室听到丈夫呻吟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他拖著蹒跚的脚步进来,睡衣外面披的不是他那件漂亮的蓝浴袍,而是他偏爱的羔皮领旧大衣。

「我睡不著,」他喊。

「怎麽,」她问,「怎麽睡不著?你已经够累了。」

「睡不著是因为我要死了,」他边说边在长椅上躺下。

「是胃?要不要我去请索洛福大夫?」

「不叫大夫,不叫大夫,」他呻吟著。「去他妈的大夫!我们得尽快把他接出来。否则,我们可都要负责任的。要负责任的!」他重复一边,同时费力将身子抛成坐姿,两脚落地,用攥紧的拳敲著额头。

「好啦,」她轻声说,「我们明天一早就把他接回家。」

「我想喝点茶,」她丈夫说著进了浴室。

她吃力弯腰,捡起从长椅滑落在地的几张纸牌与照片:红心杰克、黑桃九、黑桃爱司、艾莎和她野兽般的情郎。

他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大声说道:「我都盘算好了。让他住卧室。我们俩夜里一个陪他,一个就睡这长椅。轮流。我们让他一个星期至少看两次医生。管『王子』怎麽说。他反正也没什麽好说的,这样还便宜些。」

电话响了。这时间他们的电话会响,可不寻常。他掉落了左脚的拖鞋,站在房间中央用脚跟脚趾摸索,童稚地,缺牙地,向他妻子张口瞠目。

「请问查理在吗?」一个女孩单调细小的声音说。

「你打哪里?不。这不是你要的号码。」

话筒轻轻挂回。她的手按在自己衰老的心上。

「把我吓了一跳,」她说。

他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又继续他兴奋的独白。天一亮他们就去接他。刀都该收进一个抽屉锁好。即使是在最坏的时候,他也从未威胁过人。

电话再次响起。同一个无腔无调焦躁年轻的声音要找查理。

「你打错了。我告诉你怎麽回事:你拨的是『O』这个字母,不是零。」

他们坐下享用那意外中带著节庆气息的午夜茶。生日礼物站在桌上。他大声啜饮。他满面通红。偶尔他手中的杯子晃起圈圈,让糖溶得更匀。他秃头侧面一大块胎记的地方暴出青筋,而虽然他早上刮过胡子,此刻颊上已透出银刺。她帮他新添一杯茶的时候,他戴上眼镜,高高兴兴重新检察那些黄绿红色鲜明的小瓶。他笨拙湿润的嘴唇拼出它们动听的标签:杏子、葡萄、倬梅、杜梨。电话再度响起的时候,他刚念到山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0-20 17:23:46编辑过]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Powered by Discuz! X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