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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复流转的恐惧——读格非《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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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安仲明
时间:
2007-8-4 13:05
标题:
往复流转的恐惧——读格非《敌人》
往复流转的恐惧——有关格非《敌人》/安仲明
出于对格非文本的迷恋,我走遍我所居住与工作的城市,搜罗他的只言片语,日前终于在一处书店购得他的长篇处女作《敌人》。我所买的《敌人》是二零零一年再版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封面和封底的设计散射出些许神秘色彩,这一点可以从封面上那个八卦图以及封底上那一簇类似蛛网的射线上初窥端倪。我查找了当时的资料,有人撰文称再版的《敌人》以神秘小说自况背叛了格非先锋小说家的身份,同时格非也在自序中隐约的肯定了恐怖或者神秘这一点。在读书界,格非的这一转变引发了各种声音,褒贬不一,可谓众声喧哗。
无论如何,这些外在的东西不能影响我对格非及其文本的迷恋,他优雅、冷静同时富有节奏感的叙述,和以往一样让我心动。像往常一样,我在《敌人》这个文本中找到了许多令我反复吟读的段落,这些段落富有金属般的质地和强大的穿透力,漫不经心却又节制的描述了人的心境。仅仅从这一点上来讲,《敌人》就让我满足。
“她瘦弱的身体就像一朵被风吹落的凋谢的花苞,在深夜的时节中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似乎感到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会在一个夜深人寂的夜晚突然敲开她的房门,但是她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年,她那俊俏的容颜像夜晚开放的一朵昙花,在天明时就迅速地凋谢了。”
“梅梅心事重重地扫着院子,花丛中散开的蜜蜂在绮窗中射近来的光线里飞舞着,赵少忠靠在门边,呆呆地看着扫帚扬起细细的尘土和调萎的花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那张酷似母亲的脸和像受伤的麻雀一样瘦小的身影使赵少忠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深秋,栀子花的香气在院子的上空经久不散,那个病弱的女人的憔悴的面容却像风一样飘远了。”
《敌人》中有许多这样的句章,许许多多这样的句章组合出许多精美的画面,连绵至终。小说中人物的心境观照在这些画面上,使得这些画面具有了流动的生命。这些画面以它们特有的阴湿的格调成功地渲染了人物无所不在的恐惧、无奈和忧伤。我很少在当代作家笔下看到这样的效果,这也是我迷恋格非文本的一个原因。
与许多人的看法一样,我以为《敌人》是述说内心恐惧的小说。萦绕在小说文本上空的阴冷潮湿的气氛以及小说中诸多人物的离奇死亡,都是人心深处无时不刻无所不在的恐惧感的外化和必然结果。
格非在《敌人》开篇的引子部分即将结束时这样写道:
“十年之后,赵少忠在村中的祠堂和一个外乡女子结婚,那场火灾的阴影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了,但是他的脑中一旦掠过那些宣纸上的人名,就感到浑身无力,新婚的喜悦与内心潜藏的恐惧纠结在一起形成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纽结。”
正是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所留下的恐惧感,导致了后来的一切。这种恐惧感在故事的进行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每一次重大事件的发生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而它每一次的出现都必然扭转事件的行进方向,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折。伴随着这种转折,惊悚一直陪伴着我的阅读。
赵少忠是《敌人》的一个核心角色,他见证了赵家的颓败,他内心无处逃逸的恐惧感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赵家的颓败。赵少忠像他的父亲赵景轩一样,一生都在揣摩赵伯衡留下的两样财富:
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灭掉这一族,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
赵少忠的一生都在揣摩祖父留下来的那份名单,在他的意识里,敌人环伺左右。这种揣摩使得恐惧如影随形,一连串的噩梦就像是宿命一样无可逃避。
那场大火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赵少忠,他对火极其敏感,以至于女佣翠婶划着的一根火柴都可以把他惊吓得顺着楼梯滚下去。与此同时,有关那场大火的一些疑点也始终折磨着他,当他去三老倌所住的祠堂里给三老倌祝寿时看到陈旧的水龙,不由得想起了往事。好好的水龙怎么也压不出水来,一定是有人用木塞将水龙头的喷水管堵住了。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但我想赵少忠是知道的,所有这一切不良的暗示没有丝毫根据,只是事先把某个人当作“敌人”后的一种主观验证,属于“有罪认定”。所以当儿子、翠婶、梅梅等人提出是不是镇上有人与赵家有仇时他一一否定了他们。但是在他的心中,一定也有同样的疑虑,因而他一次次的触景生情,甚至在后来,柳柳死后他在墓地也写下了一连串的名字。其行为与其祖父取得了惊人的一致。
但这都不是主要的,我以为小说更主要的是描述(或展现)赵少忠(以及他的子女)如何对待内心的恐惧以及在这种强大的恐惧面前不知所措。对赵少忠而言,他并不很关心子女们以及周围人的死活,他更为关注的是如何使利剑一般悬在心头的恐惧感消除以获得安宁。同时这一点也可以从极度敏感的柳柳身上看到。
有关这两个人的这点共同之处,从赵少忠、柳柳面对死亡接踵而至时的反映,以及翠婶的眼中反映出来。
当猴子死亡时,“赵少忠看着猴子的尸体,心头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过去平静的岁月之中,他总是被隐约的恐惧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灾难在他身边降临的瞬间,那种压抑之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他意识不到悲痛的侵扰,死亡的发生让他一直紧张的内心得到有效的缓解。
在梅梅出嫁后,翠婶发现,“这些天,赵少忠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猴子的死和几个月前梅梅的出嫁并没有使他陷入孤独的包围之中,相反却带给他难以说清的满足。随着空气一天天变热,他的脚步也一天天变得轻快起来。”
有了上面的基础和认识,我们就不难理解赵少忠接下来的行为。当他看到二儿子赵虎的尸体时,没有经过什么思想斗争就掩埋了他。并且在翠婶、哑巴、柳柳、黄狗等提出疑虑时,他统统加以否定。否定那块麻布原来就盖在盛谷糠的蔑箩上,买来砒霜毒杀夜夜吠叫不停的黄狗等等行为,皆出于上述原因。他害怕这些人不断地询问勾起他心中的恐惧,他不愿意体验这种令他倍受折磨的恐惧,他只想借助死亡的降临来消除自己对恐惧的恐惧。灾难的阴影笼罩在人头顶上,人会渴望灾难提前降临以减轻与灾难相伴的难以承受的压抑之感。“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他就预感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灾祸就像夏季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积聚的雨阵,注定要向地面倾泻下来。”既然如此,还是早一些来吧。也许这就是赵少忠心里隐约的希望。在灾祸降临之后,他可以获得安宁。
而先前赵少忠付出了难以计算的代价。他背着灾祸就要到来的预感,夜不能寐,天天在黑暗中坐在石头上守侯天亮;他被从房顶落下的扁豆惊醒,被干枣、被狗叫、被鸽子叫、被鸟鸣、被风吹树枝的声音、被羊叫等等所惊醒,他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他杀了羊,杀了狗,拔了豆藤,砍了枣树,剪了树枝,捅了鸽巢,他堵死了与钱老板花圈店相对的大门……他做了能做的一切,甚至搬进了祖父那间密不透风的房间,然而所有这些都无济于事,恐惧和不安依然存在,像风一样随时发生。
后来两个瞎子预言了赵家大儿子赵龙的命运——赵龙将在生辰之日死亡,而赵龙安然度过了腊月二十八的白天以及大半个夜晚。这个时候赵少忠内心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再也不能忍受不详的预感所带来的焦躁和不安,他再也不愿意在恐惧的重压下生活哪怕是一秒钟,于是潜入儿子的房中亲手杀死了他。这个结局令我无比震惊,但是想到几十年来赵少忠所受到的折磨以及在几个儿女相继死亡或消失时他的表现,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合乎逻辑的。他对萦绕他一生的恐惧的恐惧促使他这么做。
柳柳在赵虎死后产生了和其父亲赵少忠类似的感觉。“在以往的日子里,她躺在院中那幢阁楼的卧室里,噩梦一个接一个向她昭示了未来发生的一切,随着那些预兆的应验,梦兆却在渐渐凉爽的秋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基于这种感觉,她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表现得异于往常。“翠婶先前从他脸上常常可以看到的惊恐不安的疑云现在已经当然无存,仿佛一连串的灾祸和不幸在她身上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她越来越变得大大咧咧,无所顾忌,脸上时常挂着破碎的笑容。”
赵少忠和柳柳父女两人对于灾祸到来后的感觉如此相似,决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内心深处隐秘的一面。同时我们也能够从赵少忠的儿子赵虎和大女儿梅梅身上看到相似的反映:笼罩在赵家大院上的阴云让他们难以承受,赵虎希望通过外出做生意逃离赵家,梅梅则在一个夜晚不知去向。甚至翠婶,这个妓女出身的女佣也感到赵家难以再待,几次萌生了离去的念头。即便是子午镇的村民,对于几十年前那一场大火所遗留下来的恐惧也难以承受了,在两个瞎子预言了赵龙的死期后,他们迫不及待地定制了花圈,期盼着赵龙的如期死亡拯救他们。……
所有的人都有着近乎相同的期待,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赵龙的葬仪在除夕之夜隆重举行,这似乎也隐含深义:辞旧迎新。人们终于送走了那宿命般的恐惧,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赵少忠“枯皱的脸上泛出早已消失的红润的光泽”,他的注视像一根细细的鹅毛撩拨着翠婶的心,她感到高潮正在远远地到来。
一切都结束了,这是大家都盼望的。在刚刚举行完隆重的葬仪之后,新的生活马上开始了。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哀。
《敌人》结束了,待解的问题还有很多:到底谁是那一场大火的制造者,猴子到底是怎样死的,谁杀死了赵虎,谁奸杀了柳柳。这些推动小说行进的重大事件,一一被作者做空缺处理。我想《敌人》无意于给我们讲述一个推理故事,它只是要描述人如何面对内心深处的恐惧,它所关注的,是人隐秘的内心世界,而非某一件具体的事情。
在赵虎的尸体被发掘出来后,柳柳也产生了这样的感觉:“看着那辆载着尸体的板车在干燥的红土上留下的几行车辙,耳畔响起了一阵候鸟扇动翅膀的声音。”人生而有恐惧,外在的灾祸唤醒人内心隐藏的不安,这种不安和恐惧伴随着人去观照生活中突如其来的灾祸,灾祸又反过来验证人心之中的恐惧。这便是恐惧的往复流转吧,就像是候鸟一样,往而复之生生不息。
200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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