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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契诃夫手记》择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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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舶良指玄
时间:
2009-4-7 09:44
标题:
《契诃夫手记》择抄
《契诃夫手记》是契诃夫的创作备忘,包括拟创作题材的简单结构和拟写入文中或戏剧对白中的佳句。爱其三言两语传达出强烈或巧妙的戏剧感,择抄部分如下:
《手记1892-1904》
阿辽沙:“妈,疾病把我的头脑弄昏了,现在我好像回到孩提时代:一会儿求神保佑,一会儿哭泣,一会儿高兴……”
女儿:“爸爸,您一点也没有病。哪,您瞧,您不是整齐地穿着外套和长统靴吗……”
父亲:“我真想上西伯利亚去。在那儿,手里拿着钓竿,坐在叶尼塞河或者鄂碧河岸上,渡船上乘着犯人和移民……我看到这里的东西,就会厌烦:那窗外的紫丁香花,铺着沙子的小路……”
我是。月关从窗口射了进来,甚至可以看到睡衣上的小纽扣。
善良的人,甚至在狗的面前也会感到害羞。
他的头脑里除了武备中学生活的那些回忆以外,什么也没有。
已经长大了的孩子们,在饭桌上谈论宗教,对于禁食和僧侣大加嘲笑。年老的母亲,起先是怒不可遏。到后来,看来她已经听惯了,只是嘻嘻地微笑着;到末了,她竟然突然对他们说,他们说服了她,她和他们已经意见一致了。孩子们反倒感到尴尬:他们很难想象,他们没有了宗教信仰的母亲,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有所谓国家的科学,正像没有什么国家九九表一样,如果是国家的了,那就已经不是科学了。
一个低能而又愚笨的学者,一直工作了二十四年,毫无成就,只是替世上造就了一批和他自己同样见识狭小而又低能的学者。他每天晚上悄悄地装订书籍,这才是他真正的本职,在这方面他是个行家,并从中感受到快乐。有个喜欢学问的装订匠来看他,这人每夜悄悄地研究学问。
所谓儿童般纯真的生活快乐,只能是动物的快乐。
坐着马车在涅夫斯基大街走的时候,请你先眺望一下左边的干草广场:云色如烟,落日如球,其色赤紫,这是但丁的地狱啊!
两个老婆:一个住在彼得堡,一个住在刻赤。整年不断地争吵、恐吓、打电报。弄得他几乎想自杀。最后他才想出一个法子:把她们两个人搬在一块儿住。他们困惑了,似乎变成化石,沉默了,变得安静了。
Z在星期日到斯哈利夫广场去逛书摊。他看到一本他父亲的著作,上面写着这样的题词:“给宝贝儿娜佳,作者赠。”
“某官吏把他的儿子打了一顿,因为他儿子在学校里的所有功课都得了五分,他认为这是坏成绩。后来他听到人家告诉他说,五分是定好的成绩,是他弄错了;他又把儿子打了一顿,这次因为他生了自己的气。”
一个严肃的、矮胖得像只口袋的医生,爱上了一个跳舞跳得很出色的姑娘。为了讨她的喜欢,他开始学习玛祖卡舞曲。
安然在家中过日子,看起来人生并没有什么异样似的;可是一走到街上,用眼睛去观察,例如看到女人们,那就会觉得人生实在是可怕的。巴特里阿尔谢·普鲁都一带看起来虽然平静无事,但实际上那里的生活就是一座地狱。
领地眼看着要拍卖了,实在是穷极了,只是仆役们仍然穿着丑角一样的服装。
通讯。某青年梦想献身文学,每年都把他的这一希望写信告诉他父亲。最后他终于摆脱了差事,跑到彼得堡专心从事文学——他成了一个书报检察官。
在马拉亚·勃朗挪亚。——有一个从未到过乡间的小姑娘,她想象着乡间,痴心地说着乡间,她想象着林荫路和树梢上的鸟儿,谈论着寒鸦、乌鸦和马驹。
某上尉把筑城术教给他的女儿。
患了神经衰弱的法律家,回到了偏僻的乡间家里,朗诵着法国戏剧中的独白。——朗诵使他变成一个昏昏沉沉的笨人。
人们都喜欢谈论自己的疾病,但生病明明是他们生活中最乏味的事情。
教授的见解:重要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对于莎士比亚所加的注释。
不论是爱情、友谊、或尊敬之心,都不能像对某种事物的共同仇恨那样,容易把人们团结在一起。
来信的一节:“在外国的俄国人。如果不是一个奸细,就一定是个昏虫。”邻居男子为了平复爱情的创伤去弗罗伦斯了,但是越是到远方去,他的恋情就越是变得强烈。
邪恶——这是人生来就背负的包袱。
勃勃雷金很正经地说自己是俄国的莫泊桑。斯鲁契夫斯基也这样说。
“那个女人”……“我从二十岁上结婚以来,生平从未喝过一杯伏特加,抽过一支烟卷儿。”这样的他,和另一个女人姘居以后,人们反而更加喜欢他,和更加信任他了。当他走在街上,大家对他比从前还要和善和亲热,这使他惊醒了:这是因为他堕落了。
年轻的语言学家刚从大学毕业,就回到故乡的小镇上来了。于是,被选为教会的理事。他虽然并不信仰上帝,却也按规矩办事,每次经过大小教堂就划十字,以为做这一类事情对人民是必要的,要拯救俄罗斯,就要依靠这些。不久,他被选为府议会的主席,又被选为名誉治安裁判官,得到了勋章,和一大堆奖状。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四十五岁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他到现在为止所做的都是装腔作势,恰如在扮演一个丑角。但是,要改变生活已经太晚了。有一夜在睡梦中,他突然听到枪响一般的声音:“你在干些什么?”他出了一身大汗,跳了起来。
人不能抵抗恶,但能够抵抗善。
波达巴夫和一个做哥哥的要好起来,那是为了和那个人的妹子谈恋爱。他和妻子离了婚。不久之后,他的儿子送给他一张兔子窝的设计图。
一个疯人认为自己是个鬼魂,一到深夜就四处走动。
这冰淇淋,简直像用病人洗过澡的牛奶制造的。
N娶亲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发现他妻子愚昧无知,还有很多缺点,很不满意这桩亲事。一直过了三五年,这才明白她原来和她们自己一样。
信仰是精神上的能力;动物是没有信仰的,野蛮人和没有开化的人有的只是恐怖和疑惑。只有高度发达的生物才能有信仰。
死是可怕的,但是你若有长生不老和决计不死的意识,那才更可怕!
修道院司祭叶巴米侬德神父,把吊来的鱼放进衣袋里,回到家里想吃的时候,就一条一条地从衣袋里掏出来油炸。
我们在卑屈和伪善之下,非常疲倦了。
“Сигов(鲑鱼)大量供应”——X每日走过街上总这么念一遍(广告);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专卖鲑鱼的铺子,能够老开下去呢?谁买呢?一直过了三十年,他方才注意地念正确了:“Сигары(雪茄)大量供应”。
她脸上的皮肤不够用,睁眼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张嘴的时候必须把眼睛闭上。
老年的妄自尊大,老年的报复思想,我看见过多少被人轻蔑的老头子啊!
情书内的一节:“兹附上回信邮票。”
四十岁的N和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结了婚。第一夜,他们回到他的矿区的村子里来。她一上床,忽然满脸是泪地哭了起来,因为她不爱他。心善的N很狼狈,他胸中充满了悲哀,到他的小工作室里睡去了。
啊,可怕的不是骷髅,而是我早已不怕骷髅这个事实。
挂着肩章的林务官,从来没有看到过森林。
某绅士在曼顿附近有座别墅,那是他用卖去图拉县的庄园的钱买下来的。他因事到哈尔科夫的时候,我看到过他。他赌牌,把别墅输掉了。这以后他在铁路上做职员,不久就死掉了。
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医生,做了饭馆的监督人。“本馆菜肴由医生监制。”他写出矿泉水的成分,得到学生们的信任,买卖就行隆起来了。
他不是在吃,而是在尝。
一个女演员的丈夫,在他妻子登台献艺的时候,满面春风地坐在包厢里,不时地站起身来向观众致谢。
由一个剧团团长兼导演,躺在床上,读一个新写的剧本。他读了三四页就厌烦了,啪的一声把它扔在地板上,吹灭蜡烛,盖起被头睡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他改变了想法,又捡起剧本来读;不久,他又为这个冗长而乏味的作品发火了,又把它啪的一声扔在地板上,吹灭了蜡烛。再过一会儿,他又捡起来读它。……后来,这个剧本上演了,果真惨遭失败。
一个动物园长的梦。他梦见先是有人捐赠给动物园一只土拨鼠,其次是只鸵鸟,再是一只兀鹰,然后是只母山羊,于是又是一只鸵鸟。捐赠动物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把动物园挤满了。——园长在十分恐怖中吓醒了,出了一身大汗。
生下孩子以后,我们就把我们的一切弱点,我们的妥协性和势利行为,一古脑儿都推到“这是为了孩子”这个借口上去了。
客人都散了。他们玩过纸牌。客人散后什么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烟雾,碎纸片,碟子碗盆,尤其是:黎明与回忆。
他结了婚,布置好房间,买了一张书桌,也备齐了文具用品,可就是没有什么可写的。
我不久就要独自躺进坟墓里去了,正像我现在实际上是孤单地活着一样。
我觉得:除了大海与我以外,便概无所有。
有一位小姐,她的笑声,简直像是把她的全身浸在冷水里发出来的一般。
所谓人,无论谁,都隐藏点什么东西。
他以为要不是医生,就不能说出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人做了正教的教士,另一个做了圣灵否定派的教士,第三个成了哲学家,这些都是他们本能的要求;因为从早到晚地弯着腰干活,他们都十分厌恶啊。
N博士是个私生子,他没有和父亲在一起生活过,对父亲的情况毫无所知。他儿时的一个朋友Z显出惶惑不安的脸色告诉他说:“你父亲很孤单,又生了病,说是很想和你见上一面。”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名叫“瑞士居”的饭馆。他先用手抓起煎鱼,然后再用叉子。伏特加有一股下等臭味。N到那里去,看了看饭馆的样子,吃了一顿晚饭。它对于这个满头白发的肥胖的乡下佬,竟会开出这种不像样子的饭馆,感到很不愉快,但也没有什么恶感。不过有一次,在夜间十二点路过这家饭馆的时候,他偶然从窗口看了一下,看见他的父亲正弓着背看账本,那样子完全和他一模一样,活像是自己的造像……
屋角的椅子上,放着一本毫无用处的、贴着已被遗忘而引不起兴趣的照片的贴像簿,这样一只放了三十年,还是没有人下决心把它抛掉。
N发觉妻子有奸情。他感到愤慨而又烦闷,但是踌躇不决,默不作声地藏在肚子里。他什么也没有说,老向妻子的那个姘头Z去借钱,而且,他还以为自己是个清白的人。
地主N常常和邻村的一家信奉莫罗勘教的地主争吵,他和他们打官司,臭骂它们,诅咒他们,等到后来他们搬走了,他却感到空虚,渐渐衰老了。
假定我嫁了出去,用不到两天工夫一定会逃出来;但是所谓女人,会安居在丈夫家里,正好像她从小就是生长在那里的。
俄罗斯是一个广漠的平原,坏蛋们在那上面游荡。
当N同Z有关系的谣言从人嘴里传开来时,就会渐渐酿成一种空气:无论如何,N与Z不想通奸也不行了。
他用不胜其愉快的口吻说:“那么,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一位伊凡·伊兹戈叶夫先生,是贱内的情人。”
他为了要研究易卜生,所以学瑞典文,费了很多时间和力气,忽然发现易卜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他不知道把瑞典文派什么用场了。
N以捕捉臭虫为生,他也从他自己的职业观点来读文艺作品。……如果《哥萨克人》中没有写到臭虫,那么《哥萨克人》就是一本坏书。
一个聪明的姑娘:“我不会装模作样……”“我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谎……”“我是很有主见的……”无时无刻不在说着“我,我,我……”
隔窗看到被抬到坟场去的死者时,我说:“你死了,给抬到坟墓里去了,我呢,却要用早餐啦。”
当喉咙发干时,会有连大海也可以一饮而尽的气概——这便是信仰;一等到喝时,至多只能喝两杯——这才是科学。
N是个歌唱家,他碰到任何人都不谈话;他紧紧地封住喉咙——为的是保护嗓子。不过,终于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歌声。
听着雨打屋顶的声音,感到自己家里没有纠缠不清而又无聊的人上门,独坐在家里,那是多么心旷神怡啊!
夫妇因为都睡不着,终于聊起天来了;他们从目前文艺越来越糟的情况,谈到办一个杂志该是很不错的事情。他们都把心放在这件事情上。不久躺了下去,短时间中不再说话。“我们请波波黎金撰稿吧?”他问。“当然,一定要请他撰稿。”清晨五时,他到车房去办公,她踏着雪送到门口,等他出去之后关上了门。“喂,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请坡泰宾科撰稿呢?”他从边门外问道。
戏剧的题目:《金雨》
没有一种标准尺度,是可以用来衡量不存在的东西和非人类的东西的。
时钟。锁匠叶戈尔的钟,好像故意跟他捣乱似的,有时走得不准,有时却走得很准;当它正在正常地走到十二点时,却又一下子跳到八点上去了,就好像有个魔鬼藏在里面。锁匠为了想寻找原因,有一次把这只钟浸在圣水里观察……
《题材·凝想·杂记·断片》
他在街头马车中,眺望着在街上走过去的儿子的背影,一边想:“也许这孩子和我不同,他说不定不是属于我这类在龌龊的马车中颠簸的人,而是属于坐着气球在天空翱翔的那一类人物……”
别人的罪孽不能使你变成一个圣人。
……在溜冰场上,他在Л后面追赶;他想追上她。这时,他在恍惚中觉得,他想追赶的是生活,那一去不复返的、追不上的、就像要捉自己影子而不可得的同样难以捕捉的生活。
《日记1896年——1903年》
2月22日。到赛普霍夫去看为诺夫赛里斯卡耶学校募捐而上演的业余人戏剧。一直把我送到察里津的格涅莱-奥塞罗娃是一个令人感到像是失宠的小王妃似的女人。——这是一个自傲的女演员,无教养,多少有点儿俗气。
5月4日。修道院的教士们来做客。达夏·牟西娜-普西基娜来访。她是在打猎中被误杀的技师格列鲍夫的遗孀。她像一只蝉,给我们唱了许多歌。
《补遗1981年——1904年》
莫斯科的这些关于爱情的谈话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是无足轻重、索然无味的;仿佛他突然读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而发现面临的现实生活中,一切都是黯淡的、苍白的。对于这一点,他才认为是重要的。
基施是一个固定的、终身的大学生。
他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好过。
从尼娜去世的那时起,我就开始相信:我们是永生的。
病人们在医生那里所能等到的是寒冷的门厅。
他因为雨声而睡得误了事。
孤独者在饭馆里和澡堂里进进出出,为的是多多地说话。
如果我能从胸膛里把心掏出来的话,你可以看到它跳得是如此的艰难。
笔记本上的题辞:老年的罪过。
“一个人只需要三俄尺的土地。”
“你说的是尸体,而不是活人。人需要的是整个地球。”
“卡佳,谁在下面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弄得好好的门轧轧作响,像是在哼叫似的?”
“我没有听到门响,爷爷。”
“可你现在听到了吧,有人走过去了……听到了吗?”
“那是您的肚子在叫,爷爷!”
世上要没有我们多好啊:过去就没有我们,一切不都非常美好吗?
(抄自《契诃夫手记》),贾植芳、江礼旸 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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