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in通常相当于现代汉语里的“是”。Die Rose ist rot,你一定译作玫瑰“是”红的。Ontologie讨论的那些深不可测的问题,就是从系词这种通常用法来的。把Sein译作“是”,多少能透露出高深义理和通常用法之间的联系。我在“海德格论艺术”一文的开头处说,“海德格毕生所思的,是存在与真理:存在的真理,真理的存在。这样表述,朗朗上口;但从西文来考虑其中的义理,似乎较真切的说法是,海德格所思的,是‘是’与‘真’:是真的;真的是;人、物、事,是如其本然所是。真人,就是本然之人;真实的存在者,就是去其伪饰而以其本来面目显现的存在者。”[5]这样说,同时还有助于提示出海德格所理解的现象学。
这么说,应该把sein译作“是”。但我们立刻会碰上一个技术性的困难。困难虽说是技术性的,但几乎无法克服。看一下这句话──Das Ontologisch-sein des Daseins ist…。能译作“此是之是论之是是…”之类吗?这不是我有意刁钻挑出来的例子,熟悉《存在与时间》的读者都知道这样的句子在在皆是。本来,像sein这样的词,不可能有唯一的译法,只能说译作什么比较好些。即使译作“是”,义理也不能全保,因为“是”并非随处和sein对应,例如“意识是”就无法和Bewusstsein对应。现在,单说技术性的困难,就会迫使我们退而求其次,选用“存在”来翻译名词性的Sein。即使退了这一大步,译文也不好读,但好歹能读。
也有把Sein译作“有”的。一般认为“有”这个字有两种主要的用法。一是领有或分有某种东西,例如你有钱他有权。二是存在,例如有雨有太阳有狼有动静有危险。我们可能会设想,在这层意思上,说话人仿佛暗中假设了一个至高的领主,或是上帝或是造物者或是世界,领有天下所有的东西。这个领主之“有太阳”“有动静”就像我们有钱有权似的。这个领主既为最高的领主,那么世上无论存在什么,都归他所有。但考究“有”的实际用法,提示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方向。我说“有风”,主要不是说“风存在”,而是说不宜划船,宜于放风筝。“有危险”更不是抽象的“危险存在”。“我占有”或“世上有”都首先联系到我行事的条件,所以这两层“有”的意思相去不远。“抽象的存在”这层意思上的“有”是一种推理式的用法:一样东西必须存在,你或我才能有这样东西。所以我们不会争论天下的麒麟该归你所有还该归我所有。许慎《说文解字》解“有”字为“不宜有也”,刘翔则考证“有”字的本义是持有、拥有[6]。但在“引申遂为凡有之称”这一点上,意见相同。古希腊考察to on hei on(是之为是),体现出希腊人讲求科学的取向,译作“有论”,会导致误解。
Dasein这个词,熊伟先生起初把它译作“亲在”。我初读《存在与时间》的时候,一边读一边把一些重要段落译成中文,因为要应付很多Das Dasein ist da这类文字配置,自然就会想到把它译作“此在”。当时并非有意要在正式翻译中取代“亲在”这个译名。但译成习惯,嘴上也就这样说。一次和熊先生讨论,说出“此在”,自己颇不经意,先生却立刻注意到了,并认真和我讨论起到底哪个译名更好。我陈述了译作“此在”的来由,先生颇以为然,相约今后都尝试“此在”这个译法,看看能不能随处都译得通。这个译名,虽然是我先提出来的,定下来采用,先生却比我还要热心。
庆节君的理由大致都成立,但这些理由考虑的都是海德格怎样理解da。而我则对另一个方面考虑得更多。如果一个哲学家生造出一个词来,我们就只需考虑什么译名最适合传达这个哲学家的意思。但若他用的是传统术语,甚至就是日常用语,同时突出或挖掘出某种特别的意思,我们就不得不考虑这个用语在别的哲学家那里乃至在日常交往中是怎样用的。只要海德格用的是旧名,那么无论他的理解多新,甚至多么更加正确,我们仍然该沿用旧名。在康德那里,在黑格尔那里,我认为同样可以把Dasein译作“此在”。但我们在那里也可以译作“亲在”吗?我们愿意把德国人时时在说的da译作“亲”吗?我们愿把Der Platz ist je das bestimmte“Dort”und“Da”des Hingehoerens eines Zeugs[8]这句话里的Da译作“亲”吗?海德格不是偶然谈到这个地点副词,他后面不远就谈到这个副词和“我”的联系[9]。所以,虽然我像有些朋友一样,也很喜欢“亲在”这个译法,但考虑到da在各种行文中的连续性,我认为还是把Dasein译作“此在”更严格些。
按说,我们不能因为海德格提出一种独特的理解——哪怕是更正确更深刻的理解——就立一个新名。海德格认为Ontologie应该是研究存在的,我们就把它译作“存在论”,海德格又认为传统上的Ontologie实际上是研究存在者的,那我们就把它译作“存在者论”吗?作为译者,也许可以不去深究义理,就从字面上来翻译,例如把ontisch和ontologisch译作“本体上的”和“本体论上的”。如上文所论,译者的首要任务是照顾字面上的对应。然而,这里牵涉到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终以慎重为好,所以我还是采用了“存在者层次上的”和“存在论的”这样不对称的译法。】我希望海德格尔的中文读者能了解这类基本概念译名后面的义理纠缠。说到底,用ontisch和ontologisch来表述“存在论差别”,字面上似乎清楚,义理上反生妨碍,因为从“存在者全体”方面来想,无论怎样解说,我们难免会把存在理解为某种意义上的抽象或概括,全体存在者的概括,有似社会性之为社会事物的概括。后来海德格尔也的确放弃了Ontologie这个名号,提出“不借存在者来思考存在”[11],更多从言说、从希腊思想中的to auto(自身与自身同一)和德国思辩哲学的“经过中介的同一”来探讨to on hen on的问题Sein。[12]
[4] Hugo Friedrich, Zur Frage der Uebersetzungskunst,载于《Theories of Translation》,ed. by Rainer Schulte and John Biguenet, University of Chicago,1992,pp.12-13。不过,并非罗马人都持此种态度。这本书后面也说到,在罗马文化中高标特立的贺拉斯有诗云:逐字逐句,翻译永不会太过忠实。
[5] 简宁主编:《透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第25页。
[6] 刘翔:《中国传统价值观诠释学》,上海三联书店,1996,224页。
[7] 王庆节:“亲在与中国情怀”,载于《自由的真谛》,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398页。
[8] Heidegger, 《Sein und Zeit》,Tuebingen, Niemeyer,1979,S.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