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黑蓝网刊捌拾柒号专栏】黑天才∣老七:孤兽 [打印本页]

作者: 袁群    时间: 2010-3-20 22:45
标题: 【黑蓝网刊捌拾柒号专栏】黑天才∣老七:孤兽



  楔子:关于兄弟的学问原封不动
  如今的东郊和以前不一样了。游戏机室大多因萧条早早散伙,我小时候做热干面的老头儿名气越来越大,店面一搬再搬,从东郊路尾搬到路头,死了好几年,而现在在黄州流传的东郊路上的好吃的在我看来都是屎。基督徒孙进西每晚还在东郊路头卖烧烤,他的两个女儿的成绩越来越差,几年前我劝他把房子赶紧买了,他没有听我的,现在肯定很后悔。
  我们的楼房也大变样,天台封顶,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觉得楼顶不安全,弄了瓦弄了木头盖了起来。我二十五岁之后再也没睡过自己家楼房的天台。我问几个兄弟的意见,他们倒是无所谓,因为几乎全他妈结婚了,带姑娘上天台可以,老婆不行,老婆是青春杀手。
  我们的楼房并不在自己厂里。厂区彻底倒闭后,整个厂区都被推平,现在在我们楼房旁边原来无用的、被我们的父母拿来种种菜的一小块地拿来盖房子。许多住在厂里的人都搬到我们楼旁边,成为一个小区。
  这里有了门房,老每夜十二点准时把门锁起来装成高档小区的样子,再没小孩午夜出门夜游了。真他妈遗憾,有次我带了姑娘回去,老头把电筒朝我脸上照,问我是哪家的,我报了我爸爸的名字,他十分唏嘘,啊啊了几声又说些小时候抱过我之类的话。我讨了笑带姑娘进去,我对姑娘说,在厂里,是个人就抱过我。其实只要是厂里的小孩,大概都给人抱过,就像一个扳手谁都用用。老头在后面追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十分亲热的样子。后来我夜夜都要午夜进出,他就很不高兴给我开门。他也老了,和很多我眼熟的人一样老了,每次回家都要惊讶一番。面对这么多和我爸爸一辈的人,我常觉得自己很小,还活在过去的溺爱中。如今无论是在成都的花椒味里,还是在江南的黄酒之中,我总能第一时间想到我是活在一个没有这么多香味的寻常地方。
  每每我回到黄州,在通往东郊路的途中,一定有种东西笼罩我,我几乎是不去想我为什么悲伤的,只知道肯定有很多东西已经消失了。我一直拒绝将这些告诉你,是因为我担心你嫉妒过去的我单独的生活,也因为我现在需要一点点看近那个时光,那个诸多感慨的少年时代,但请原谅我的避重就轻。
  活到现在,我渐渐从疑惑中走出一点点来,能够确定我比我其他六个兄弟更为留念我们在一起的岁月并将这种东西带到我的坟墓之中。因为从我的少年时代起,我们就不断的喝酒来回忆哪怕只早半年发生的事情,并将它讲给不同的姑娘们说。从那时候起,我就看到你的目光中充满了因为爱这个男人而要知道他的一切的包容之光。你们认真的在啤酒瓶的撞击声中听他们嚎叫和叹息,在十六七岁时就开始如老人般追忆往昔。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能囊括一群少年在少年时代发生的事情。我的那些儿时玩伴,现在各过各的日子,共产时代过去了,血腥时代过去了,我总认为我们七个是独特的七个,给我们取了一个集体的名字,叫东郊七兽,直到现在,独自走在路上,还有时候有六个人陪伴着我,站成一排,威风凛凛向前。

老七:孤兽
  我们都不希望周兵最后成为一个瘸子,但我们在背后都这么称呼他,提他的名字反而会使人失去印象会失声一问:啊,周兵是谁。喊瘸子谁都记得清楚,一个背影,拖着残腿,如果下雪就夹着一把刀一样的伞踽踽独行。放在我们相识的那个年代,瘸子是被大家取笑的对象,现在则似乎笑不出来,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兄弟成了瘸子。
  2007年的某一天,我的兄弟被上班的同事不小心反锁在宿舍里出不去,思索了一下,他从二楼跳下来。这是个很小的动作,老实讲,比这危险的动作我当初都做过不少,我安然无恙。他粉碎性骨折,花了几万块钱弄了块钢板在腿里面。他住院的时候老六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这件事,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妈,让我妈带点钱过去看他。
  现在周兵和我另外的兄弟住在一起,我们一样穷,钢板还没取出来,假如坐飞机是过不了安检的。不过他坐不起飞机。现在这一秒,瘸子在属于他的房间里,把腿架在另一张椅子上玩魔兽,期待有一天赚了钱把钢板取出来。
  小时候我们对瘸子有另外的称呼,如跛豪、红雪,也有港称为“掰咖”,都很时尚。后来也有《少林足球》的达叔的“瘸,瘸你老母,有的瘸吗你”云云,算是身残志坚的表现。周兵大概已坐看云起了,取笑也好担忧也好,宠辱不惊的,觉得自己肯定能靠魔兽捞到人生的第一桶金。我曾经和他谈,他说,我这么大了,你觉得我还能从什么开始学起呢?我好为人师的以传销口吻给了些答案,企图给他洗脑,振奋一下他。但可能他脑子可能早被代练公司的老总洗过。湖北话说不信邪。这三个字瘸子肯定画符烧过化水喝了一壶。在他看来,这桶金要挣到手是迟早的。可能还有潜台词是“若不是老子断了腿,早就……”的感慨。
  瘸子,我喊他出于爱,别人要这么当我的面喊他,我将非常生气,实际上从他到成都,我没当他的面喊过他瘸子。
  瘸子家境不好,初中的时候就知道,母亲去世,父亲病重,有后妈。初中不是很和他结交,那时候我比较嫩,他所属的那个班是差班,混子很多。七兽的老一喻杰和他是初中同班同学,俩人成绩都很烂,可能是同桌,坐在最后一排,自然狼狈为奸。就在暑假的时候带到我们楼房的天台上来睡觉,那时候周兵就不怎么归家了。
  我们天台一到夏天就很热闹,从三楼到五楼,家家都拿凉席、被单、毯子上楼,像我家住五楼,就把竹床放在楼道里,每天抱进抱出。我们一伙人从九岁起就霸了两个方阵,一个是天台最外侧,喻大家楼上的天台,另一个是天台之天台,就是上天台的门洞的顶。最早那几年我们都是从我们家鸡窝往上爬的。我妈因为我不用梯子而老爬鸡窝打过我好几回,但后来他们屈服了,只是让我爸把鸡窝搭得极为牢固。有一年我爸自己也爬上鸡窝去弄电视天线,还站在鸡窝上朝我瞪眼让我不要再上去,我心里冷笑一下。后来黄州说城市不能养鸡,我们把鸡杀了一吃,鸡窝倒是还留了好几年,冬天我们就在鸡窝里生火烧从未熟过的红薯。有一次还烧了鸡蛋,炸了我们一身,也没吃着。我们家的鸡窝是最大的,这句话写完就有歧义,那也是最大最豪华的。这都是我和其他兄弟一起做的,和老七一起玩的事情很少。
  对周兵的第一个比较深的印象来自天台的传奇。说是有一天早上太阳照上天台,躲无可躲,我们都抱着被单下去睡了。只剩下周兵一个人在天台。大概中午十一点老强从天台跑过来找我的时候,发现他睡在离自己的席子很远的地方,一只手向前伸着,可能在太阳里睡了上四个小时。老强过去踢醒他,他说他梦到他在阿拉伯的沙漠里,在匍匐前进寻找水源。
  你可能很难从我现在的形象去搜寻在阳台上睡觉的少年们:那是些读小学或初中的小个子。这些小个子里关于周兵的第一个最重要的印象,就是周兵在天台寻找水源,在很多时候,我们坐在天台,一人操一瓶啤酒喝酒唱歌的日子里,多半要重述这个故事,无论当事人在不在场。我们语气忧伤,缅怀几年前的自己,仿佛是群老去多时的人,又像是一群把酒话当年的英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怀念多么及时,再过些年,甚至都要故意埋起来。我现在有点理解我的结了婚的兄弟们了,在太太面前,多少是不好再提起少年时代的事情了,因为夫人们希望自己的丈夫是成熟的、务实的,而不是虚无的去追述过往那个身强力壮虎虎生威的少年,那个少年是可怕的,是有害的,是对一切抱有兴趣可以伤害夫妻情感的。男人们保持了沉默,至少保持了在场的沉默。只有一些单独的日子,如那些过年期间酒后的叙事,淡淡的,一些脏话,半首歌和一颗不可能再午夜流浪的心。
  高中时候我去了团风读书,只留暑假回来一起玩,几乎是没怎么和周兵接触的。偶尔回来遇见就聊一聊,说说话。印象不深,情感也不深。有关周兵的记忆只能一条条的拉出来,像从档案里取出一些书目,并不能独立成为我和他交集的一本书。
  周兵有段时间住在我家,我妈妈知道他家的情况后很是心疼,天台上睡到清晨就喊他一起回我家睡。有时候我起床时他已经消失,有时候和我一起起来吃中饭。但我不记得他和我一起住的时候玩了些什么。他很沉默,在我们兄弟中扮演着不语者的角色,有些傲然,并不巴结。他也从不是我们兄弟之间受欺负的对象,从来不是。
  我是真不记得和他一起有趣的事情了。一件也没有。直到了1998年年末我从广东打工归来,别人告诉我周兵在混黑社会,跟的一个大哥很了不起,而且他因为心狠手辣,是这位大哥的金牌打手,在江湖上很有地位。这符合他一贯的气质。再见到他时,仍然沉默、低调,尽管身居显贵,在我们中间也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变质。混黑道的瘸子身穿黑西装,偏分头,露出锁骨的胸膛。黄州第一起几车黑西装下车打架的故事就是从他那里最先开始的。我后来去过他住的地方,房子很大,都是地铺,在大菜框里装着西瓜刀钢管之类的东西,但他的兵器是日本刀。给我看过,寒光四射。我很高兴有这么个混黑道的兄弟,因为他真不怕死。
  后来想起来,混黑社会或许也是他不得不干的一件事情,这还是和家庭情况有关。这是另一个死亡阴影带来的故事。我还是按时间顺序来讲吧,他后来因为抢劫、勒索和殴打警察等罪被抓起来了。故事很简单,他的大哥和他们几个人一起绑架了一个有钱人,将他身上的钱拿走了,但大哥好像有点蠢,让肉票自己回家取钱,大概有钱人口才不错。结果带来了警察。据传瘸子是最火爆的,其他人都逃窜了,只有他留下来对付警察,撂倒了几个还是怎样。总之他被抓了。老强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说的是我们兄弟上电视了,笑嘻嘻的,并未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是的,现在我他妈也不觉得它是多么严重,不过是关了一年半。在一些电影里,监狱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坐牢的概念好像很淡薄。
  那一年多是彻底没有周兵的影子的,我的记忆在这个时候也出现了阴影,找不到他怎样出现的,直到我们开“七兽饮品店”前后才重新有他的名字深深的顶入记忆。你知道,有些东西我们藏得太深,就很难找到。
  我有印象的是我们躺在天台上,他和我两个人,他告诉我在监狱里的事。我们睡在席子上,他幽幽问我:你有没有试过绝望。我摇摇头。
  他后面说的是:“我有。就是当看守所的大铁门在我身后轰的一声关掉的那一刹那。我知道地狱之门关了。”
  这应该就是原句子,虽然很电影,我保证他也是带着一种电影感说这句话的,他找不到更好的表达。后来在一个噩梦里,当我身后的门轰然关闭时,我尝到了他当时的绝望。
  劳教完了他老实多了,也没再混什么黑社会,刚好我和老一、老二、老六,四个人凑钱开了个茶座,也就是七兽饮品店。因为瘸子刀使得不错,过来切果盘帮忙。晚上就在店里面打开折叠床睡觉守夜。假如谁带姑娘去,他就睡到别处去,或是拿了钱去看通宵电影。也算是看更、小工、兄弟兼保镖与一身的职位。很是低调,只是有一次和店房东谈水电费的时候,他站在我们身后,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很不友好,非常嚣张,我们都在气愤和准备事变的时候,只见一个大烟灰缸飞过我的头顶,击中对方。然后见到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到对方面前,倒是我们很识趣的把他扯回来。因为都不知道他下手轻重。对方第二天不依不饶说要找人火拼一把,老强的妈妈过去劝架说瘸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惹之类的话,让后生们买点水果和邦迪创可贴慰问一下。房东也很知趣的同意了,不过我记得水果买了,但似乎没人愿意去送,就把水果分着自己吃了。
  瘸子我们知道的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叫赵丽培,带出来一起见过,和周兵是邻居,算青梅竹马。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和老一谈了恋爱。我们称这个姑娘为“五个苹果”,因为她嘴很大,好像能塞进去五个苹果。
  如果是按我的记忆来书写周兵,此刻我应该敲大段的回车键表示空白。有关他的记忆总是会牵扯到更多的比他在记忆里担当角色重要得多的人,而当我把他回忆进去的时候,他总是在旁边站着,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声音、动作和表情,甚至没有做为推动故事的发动机,就在一边站着,仿佛不是参与者而是见证者。他心里藏着东西,我一直这么想,到现在,我遥想在成都那个房间里的他,心里藏着的东西藏在了更深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开店时候的周兵开始学做果盘,后来把这种诀窍带到苏州,在那里的一个西餐厅当了服务生,专门负责切果盘。他去苏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的女朋友在那里。这也是件好玩的事情。他女朋友是个瘦瘦矮矮的姑娘,当时在苏州读研究生,长得并不好看,是我的一个网友。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当时的周兵也有点百无聊赖,我让他进论坛,让他写点东西,并介绍这个姑娘给他认识。俩人最后好上了。这个善良的女孩可能很爱瘸子,至少有那么一大段时间。他们曾经一起回过黄州,我和他们见了一面。当时我和这姑娘的友情掰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因为不怎么赞成她和周兵在一起,但说不上是为谁好。当时只见了一面,半个小时都不到,我就故意闪了。女孩应该很伤心,我和张蓝觉是她最早认识的网友。可我一直认为,再好的女性朋友,只要和你的兄弟在一起,就会变得很不可理喻。现在想想,应该还是觉得女孩不应该和周兵在一起。姑娘研二在外企上班,工资很高,就在这个期间周兵主动和她分手了,很有勇气,在我们看来,是和自己从二楼上跳下来一样神奇的事。
  七兽饮品店关张后,我去读书,大家有个四散的过程,瘸子当时开始迷恋网游“传奇”。最早瘸子在网吧帮人代练传奇,一天除网费外赚五块钱。瘸子整个人的命运和陈天桥息息相关。他本应该是黄州市最早一位推车卖珍珠奶茶的,干了两个月就把车子卖了打游戏。02年去了苏州,呆了很久,其间我去苏州看过他一次,住在小弄堂里面,很旧的地方,在我看来,那种旧式的阁楼、木头地板和一些弄堂是好的,我住得很心仪。另一方面,我们必须在一个池子边洗澡,半夜,我们俩人拿着他买的五毛钱一袋的洗发水,光着身子站水泥池子外边一边洗头一边聊天并看着有没有什么人会从外面回来。我在他那里住了七八天,起床就在那么漂亮的房子周围转转,回来写点东西。走的时候也没有煽情的味道,去火车站买了车票就去了别的城市。我们几个兄弟到现在都是这样,来去随意,这倒是很好。
  我记得他去苏州打工的中途回来了一趟,说自己想学吉他,我把我表姐在1997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给他带了去,后来掉了,为这件事我一直怀恨在心。
  那场牢狱之灾对瘸子影响是很大的,似乎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都是在一种阴沉沉的不再敢放荡的桎梏里生活着,既有远大而浪漫的抱负,又无比乏味的过着每一天。瘸子断腿后我回黄州看过他一次,那时候几兄弟已经分布在中国的各个省份里,去的人也只有老三、老四和我。带了红梅和可乐过去,他在玩游戏,我们坐下来,聊了很久,说好等兄弟齐全了去江边走走,散散心。到现在也还没去。
  其实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细节可以讲一讲,可我觉得记忆中的瘸子有点累,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下。现在就不和你说了。七兽是个很怪的团体,他虽然是老七,但年龄是最大的,但你若要反过来推老一最小,那也错了。我记得的周兵大概就这么多,唯有在我高一的时候,我从团风回到黄州,在东郊路上,忽然有人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就是周兵,他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朝我微笑,那是十七岁的他,既没有坐牢也没有砍人,父亲在病榻上偶尔教训他,他说,喝酒去。
  2010-2-9 上海 浦东高大宝贝路
作者: 雷克    时间: 2010-3-21 09:44
因为生活不断向前,我感觉越来越多的东西可有可无,也就是在慢慢遗忘。问题在于,我也一点也不感觉遗憾。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3-21 11:13
很好看。挺感伤的。
作者: 法半夏    时间: 2010-3-21 18:20
看着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地方我想起傅红雪。“我拿刀的时候,他们叫我傅红雪。”很好看,也许就是因为老七是这么一个没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的存在,才显得这么悲伤。如果有一天我要去海边玩,我一定会说一个古老的故事,然后问另一个小孩,“你来不来”
作者: 林思南    时间: 2010-3-21 22:06
好看..让我产生我儿时也有兄弟的幻觉..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3-21 23:40
BU YAO MI LIAN YE
作者: 匿名    时间: 2010-3-21 23:43
BU YAO MI LIAN YE
作者: 亢蒙    时间: 2010-3-23 01:08
深沉!
作者: 亢蒙    时间: 2010-3-23 01:08
深沉!
作者: floydbird    时间: 2010-3-23 01:33
确实好看。巨有感触。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Powered by Discuz! X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