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论坛
标题:
我所参加的葬礼
[打印本页]
作者:
流马
时间:
2007-8-4 13:06
标题:
我所参加的葬礼
在我们鲁西南的乡村,如果一个人快死了,就要将他(她)连床带人一起拖到正屋里,头朝南,脚朝北的摆放好。要将正屋里八仙桌,老式椅、条几之类的全部撤掉,还要将墙上悬挂的中堂、像框、美女图反着挂,背面朝外。大小亲人都围着床站一圈,就等人一死,便嚎啕大哭。为了给跪在地上哭的人有所铺垫,要将一些干净的柴草或者麦秸提前铺好。还要在死人床底下放一麻袋玉米,那麻袋要倾倒在地上,麻袋口要开着,要有一些玉米粒散落出来。为了防止四角动物横穿床底,最好下面塞满东西,或者哭的人要时刻警觉,防止老鼠、狗、猫之类的动物从床底经过。这是很不吉利的,万一发生这样的事,就有可能“诈尸”。“诈尸”据说是很恐怖的事情。
等床上的人吐出最后一口气,最亲近的人要用调羹往他(她)牙缝里塞一点稀饭汤(吃了饭才有力气上路),然后将事先拴在他(她)脖子里的一枚铜钱(或者穿了线的硬币)塞进嘴里;如果死人还睁着眼,要想办法把眼皮给他(她)抹下来;然后摸摸死人的裆部,看有没有屎尿排出体外,着最亲近的人清理干净之后,给他(她)“穿衣服”——就是穿寿衣,在穿好新的寿鞋之后还要用麻绳将两只脚系起来——这是为了防止他(她)“诈尸”后逃跑,所以我们看到鬼片中的“诈尸”都是双腿并在一起,一蹦一蹦的走。这一切停当之后,最亲近的人还要回过头来给死人洗脸(如果发现刚才先把铜钱放嘴里,妨碍了洗脸,也不要紧,先拿出来就是了,等洗好脸再放进去),洗完后照镜子(死人左照照,又照照,觉得洗得很干净,很满意),照完镜子之后,拿镜子的人会将镜子“啪”的摔碎,然后带领大家嚎啕大哭。
这时有人已经在死人的床头上放一个板凳(乡下很少有香案),上面放一个煤油灯(长明灯)和一些酒之类的供品;有人会在他家大门上挂一把草纸;有人会分头去给死者的亲戚们报信。
停尸一夜,活着的人彻夜不眠(也不是这么严格,完全可以轮流守侯),如果是夏天,天气炎热,防止尸体变味,也不必非得过上一夜,当天就可发送到火葬厂。一般情况下,人都是在半夜里死,所以往往是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发送了。发送时自然各路亲友都要请到,邻居街坊也要吊唁一通。有专人在院子里吆喝,说谁谁到了,屋里面的孝子便嚎叫一阵,表示迎接;而来吊唁的亲友中女亲属要进屋陪着孝子孝女们哭,男亲属只要在外面喝茶就可以了;有交情的女邻居们也要在外面板凳上坐着,佯装哭一会儿,送些草纸完事。起灵时,孝子们要拼命阻止,然后被人架着出门去送,长子还要摔盆子(新买的花盆),烧衣服;大家每人一支香,围着那火堆转圈,将自己手里的香扔到火里。眼看着拉着尸体的马车(或者别的什么车)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发送仪式算是告一段落,只等晚上骨灰盒着人送来。
当天晚上就要商议如何发丧的问题。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发丧一般都要隔一天,第三天举行,所以叫“过三天”。这个商议程序的晚上,需要由孝子来委托一个德高望重的外姓人主持,这个人叫做“总理”。这个人除了有德高望重的优点以外,还要具有老成持重、遇事镇定,思虑周全,办事妥帖,不会出什么纰漏的秉性和才干。孝子全权委托此人之后,此人就要尽快组织一个班子。班子主要有这样几个部门:负责外面采购的,负责厨房里搭锅起灶的,负责大厨掌勺的,负责烧锅炉供水的,负责搭饭棚的,负责接待客人的,负责出殡抬供桌的,负责记帐的,负责收钱的,负责写挽联的,负责接受花圈布匹的,负责借桌子借凳子借筷子借碗的,负责组织吹鼓手的(现在只要租一个大喇叭就够了,但也要有专人看守),负责上坟带路的,负责一路撒纸钱的,负责放炮仗的,负责挖坟坑的等等等等。这些人里面的骨干一般早定好,余下打杂的基本不用召集,都是自愿前来,这一方面要看主家平时人情交往如何,一方面村里总会有一些闲散无聊的年轻人喜欢凑这种热闹。总理除了运筹帷幄的工作以外,人们最常看到的,就是他时刻站在院子的显要位置,眼睛四处巡视,不时训斥这些表面来帮忙,实则来为讨酒解馋,偷懒耍滑的家伙。
第二天一整天都会在这种忙乱中过去。但忙乱是他们的,与孝子们无关。孝子们只需要呆在屋里,盘腿坐在铺满秸草的屋地上发呆,单等第三天的到来。第三天的主要任务是埋葬骨灰盒与喝酒吃饭,基本上将第一天的程序再演一遍,不同的是亲友们此次有备而来,带着花圈,青帐布匹或者床单,还要带上一些钱,交到登记处。亲友会齐,出殡之前,要开个会。总理主持会议,有人致悼词(一些乡村秀才不免有了卖弄的机会),无非说些死人的好话;有人宣读亲友和他所带来的东西的详细名单;然后是亲友敬显花圈,孝子们则跪在一旁哭受;然后亲友致辞(一般没有亲友肯上去罗嗦的),然后出发去墓地。至亲的人都要去,一般亲友则开始喝酒吃饭,这就是流水席。以前一个家族都还有固定的墓地,如今墓地基本是自由选择。有的选在自家田地里,有的选在山坡上,有的选在河堤边,反正都些不轻易被人改动的位置;不管怎么样,风水一定要好。
埋掉骨灰盒,回家吃饭,送走亲友,这一天算是结束了。晚上总理进行卸任前的述职,主家自然酬谢一番。记帐和收钱的核对完账目,将其一并交于主家。主家收好帐本,单等亲友家有同样事由时参照行事。有关帐本内的收益,如果孝子是兄弟一人,或者还可一夜无话;倘若是兄弟几人,分帐起了异议,弄不好就会打个头破血流,几夜不得消停。
“三天”过后,又开始过“七”,一二“七”小过,三五“七”大过,此后还有“百天”、“周年”、“清明”、“鬼节”等等等等。春节就更不用说了,除夕之夜便要将死人像供出,一直供到正月十五,天天有香火。
我参加的第一个葬礼,死者是我的爷爷。当时我最多有四岁。
我爷爷死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当时农村生活都还很单调,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谁家结婚娶媳妇或者死人,都被当成“重大娱乐事件”。人们不管手里正忙着什么,都禁不住诱惑,放下活计,争先恐后前去观看,惟恐落到最后连根毛也看不着,落下好几天的失望。那几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节日。因此,我们家的院子虽然很大,但我爷爷发丧的那天,还是没办法装下那些爱看热闹的邻居们,我们家的鸡舍都被他们踩塌了。不但如此,前后左右的屋顶上、墙头上、猪圈上都站满了人;我们家院子里树多,那些树的枝枝杈杈上,也都象结果子似的挂着许多孩子。
很多亲人都在哭,尤其是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亲姑姑干姑姑们,都跪在堂屋的中央,哭得伤心极了。而我奶奶只是坐在床沿上,抹着鼻子,半天擦一点眼泪,照看着我不要乱跑。我那时那么小,哪里肯听话呢?看热闹的人挤破了我们家的门框。而我象个小猴子一样,从他们的腿缝里挤出屋子,在腿的密集丛林里钻来钻去,上窜下跳。我不知道怎样,竟也爬上了我们家的老槐树。老槐树底下同样站满了伸着脖子的人,不过他们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向前面的人打听屋里的动静。我在数上充当起他们的解说员。
发完丧几天之后,我看见父亲将一个镶着我爷爷相片的小盒子放在中堂后面的窗台上,那个窗台正好被这幅中堂遮盖起来。他还将我爷爷睡过的床抬出门去,一直抬到我们家屋后池塘边的树林里,扔在那里。我每次去池塘边玩耍的时候,都会看见那张床,它被翻了个个儿扔在那里,原先铺在床上的,用高粱秸编成的垫子散落在地上,下过几场雨之后就朽烂了。我和一些小伙伴经常在那里活动。我们常常抽出垫子上的一根高粱秸,作为马鞭,鞭打我们想象中跨下的战马。那张床在树林里呆了那么久,也没有人搬走。我原以为父亲不要那张床了,谁知几个月之后,他又将它搬回了家,照旧安放在爷爷当年休息的那间屋子里。几年之后,那间屋子成了我的卧室,那张床成了我的睡床。
第二个葬礼,死者是我奶奶。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
有一天,我正在学校上体育课,突然一个邻居来,要我跟他回家。我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于是跟老师请假,却不知该如何跟老师说清楚。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为我不会讲大人们用来修饰“死”的那些词语,而我更害怕说出“死”这个字时,会被人笑话(“这个孩子真不懂事,竟然说他奶奶死了”)。为难了老半天,老师也没听懂,但还是准许我回家了。我上了邻居的自行车,不一会儿就到家,看见奶奶也像爷爷一样,被人抬到堂屋里,父亲母亲正在大声哭喊。住在我家上中学的表姐也从学校回来,扶在门框上哭。
我的三个姑姑也在,都围在床边哭泣着。她们已经在我家住了许多天。自从奶奶一从医院回来,她们三个便都住在我家,轮流照看奶奶。我的三姑职业就是护士。她负责给奶奶吃药、打吊瓶和吸氧气,大姑和二姑则陪在床边说话。每天晚上,奶奶的床前点着一盏跳跃不定的煤油灯,三个姑姑,还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的表姐和妹妹,我们围在一起,围在奶奶的床前,找些话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是最幸福温馨的时刻了。我觉得我们家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真是太棒了。
奶奶被抬走火化的第二天,是我们家最忙碌的一天。姑姑们虽然都回各自家去,但更多的邻居来到我们家。有帮我们买菜的,有给我们拾掇院子的,也有给我们送筷子送碗的,送椅子送板凳的;更令我吃惊的是,还有人给我们家送来好大一块猪肉。劈柴的劈柴,生火的生火,炒菜的炒菜,做饭的做饭,等吃完饭后,还有人帮我们洗碗刷筷子。这真是我见所未见的事情。那么多人在我家里杀猪宰鸡,生火做饭,喝茶聊天,而我的家人们却跪在屋里,不吃不喝,强行哭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兴奋的不得了。我想帮那些人削土豆,他们朝我瞪眼睛,我想帮那些人添柴火,他们拿棍子吓唬我,终于遇到一个什么也不干的老头子,见我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就对我说:“你应该到屋里跪着去。”我于是很郁闷的回到屋里,看到我的父亲母亲蹲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干,连话都不说,只是呆呆地坐着。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也不理我,只让我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除了上厕所,哪里也不让去。我想既然有好东西吃,还什么都不用管,那就在屋里呆着吧。
到了第三天,我们家的人更多。三个姑姑还有好多亲戚都来了,花圈布匹,纸房子,纸家具之类的摆满一个院子。大家重新嚎哭起来,仿佛隔了昨天一天的安静,又有了无穷的力量。我的三个姑姑哭得尤其强烈,引来众人阵阵赞叹。“还是闺女多了好啊。”许多老太太都很羡慕我奶奶有这么多女儿。是的,我奶奶的确有很多女儿,不但有三个亲生女儿,还有两个干女儿,再加上一个我叔伯大爷家的一个姑姑,总共6个闺女助阵一哭,其声势自然不可小觑。但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吃饭。我一边看着大人哭,一边看着旁边大师傅抡着大勺子的情景,焦虑万分。我和哭泣的队伍一起走出大门,扶着哭得已经站不住的爸爸,回头看着后面,妹妹扶着妈妈,表姐扶着大姑,依次走了出来。走走停停,边走边哭,还要烧奶奶生前穿过的衣服,还要摔一只新买的连用都没用过的花盆,一直走出村子老远,又在一个荒地上哭一阵子,才回来。等回到家,看见许多客人已经吃完了饭,抹着鼻子离去,心里才真正伤心起来。
在荒地里,我看见父亲拿出两个盒子,其中一个就是以前他放在中堂后面的有爷爷相片的那个。他们将两个盒子埋在一起,培成一个土堆。在这之后,我和父亲母亲每年都要去那里,给那个土堆培土。但是土堆却一年比一年小,终于有一年,我们再也找不到它。
参加第三个葬礼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一了。
这次死的是我的一个姑姑。这个姑姑不是我亲姑姑,而是上文提到的我叔伯大爷家的那个姑姑,也就是我大爷的姐姐,但也并不是他亲姐姐。就象《红灯记》痛说家史一样,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大爷原有个亲姐姐的,但亲姐姐订婚不久,没过门就死了。那没过门的姑父只好重新订了一门亲事,并且结了婚。这边我大爷的母亲却又十分想念死去的女儿,便产生认那个姑父的新婚妻子为干女儿的想法;没想到人家还真答应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个姑姑。这个姑姑果真象我大爷的亲姐姐一般,每年都来这里走娘家,反而将自己的亲娘家疏远了。我们这边也将这个亲戚当作原本的亲戚走。我父亲也特别愿意认这个姐姐,觉得和她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只是这个难得的姑姑寿命不济,不到50岁就死了。
我还记得当年我奶奶发丧的时候,大家吃喝完毕,各回各家的情景。我的这个姑姑被我父亲母亲送到门外。她嘱咐我的父母不要太伤心,然后说一声:“我走了,你们别送”,便拿起手帕遮住脸面,大哭着我的奶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远去了。
事情相隔竟还不到两年。
我随着父亲母亲、大爷大娘和诸位叔叔婶子们一起去参加她的葬礼。葬礼上,由我们行的礼节过于隆重,甚于其正牌的娘家人,竟惹来他们很大不愉快。当时气氛异常紧张,据说差点就动手。然后大家一块去遥远的坟地。他们家的坟地确实遥远,父亲母亲和几个大爷叔叔都不辞劳苦跟着去了。我们几个同辈的小兄弟却没有去,而是到院子外面的池塘边去玩耍。我们等着他们回来,好带我们上桌吃饭。饭是早已开了的,不过那是给一些没去上坟的客人开的,我们只有等到父亲他们回来才能轮到。终于等到天快黑,他们才回来,但父亲却不让我们与他们一起吃。原来因为两个“娘家”来的客人都不少,人家特意将两方的孩子单独列出来,组成一桌。
那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我认识,和我一个学校,还是一个年级的。尽管早就认识,坐在一起吃饭,却是头一回。我本来觉得小孩一块吃饭可能会更随意些,想怎样便怎样,不象那些大人,吃一会,停一会,还要说话,还要抽烟,还要喝酒,还要你谦我让的,让人拿着筷子干等,十分难受。我倒是愿意和大人分开吃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目瞪口呆。
还没上菜呢,那家伙就开始吆三喝四的,敲着桌子要酒喝,要烟抽。等菜一端上来,还没落到桌子上,就被他们兄弟几个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开始几道菜我这边的兄弟们竟连根毛都没捞着。他们则一边抢,一边大呼小叫,拍桌子打板凳,站着吃的也有,蹲着吃的也有,坐在桌子上满桌子胡捞的也有,惹的周围桌子上的人们纷纷回头来看,笑着指指点点,却并没有人来制止他们。跟着大人来之前,我接受到的警告是,出门在外,要注意礼节,行有行的礼,坐有坐的礼,吃也有吃的礼,不能在礼节上遭人嘲笑。我们是很注意礼节了,可那帮小子却不管这些啊。眼看着他们如狼似虎,气焰嚣张,而我的兄弟们仍傻眼似的干坐着,真让我感觉是“秀才遇到了兵”。我的小兄弟们已经开始拿眼睛看我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们吃不饱啊,于是,我暗地里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这时伙计又端了一盘菜向这里走来,我们没等他靠近桌子,便半路杀了上去,夺下盘子,大快朵颐。菜上齐了,别桌的客人们都还在不紧不慢的喝着小酒,而我们这里却只剩下一堆空盘子,和满桌子的汤汤水水。我们和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眼,便都离开这张桌子,又分散到各自大人坐的桌子上去了。我们在新的饭桌子上又吃了不少。虽然到最后仍觉得吃的不太满足,但也只好如此。吃完饭之后,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新换的雪白衬衫,经过那场激烈争夺,已经是油渍斑斑,战绩累累了。这是我参加过的所有葬礼中唯一感到耻辱的一次。
参加葬礼真正让我感到荣耀,是在此之后的又一年。我被邻居临时借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由于死者很年轻,并且辈分小,他们家实在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男人”,可以向死者家属敬献花圈,只得临时将我借了去。被当作一个“男人”而不是“孩子”来看待,13岁的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那对我来说是一次成功的表演。据后来该邻居描述,当时敬献花圈时,所有的客人都只是放下花圈后迅速离开,惟独我还向死者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他们说“只有我是最懂得礼节的”。他们对我这一个鞠躬的肯定,树起了我以后热衷于参加葬礼的“雄心”。
很快,本家的另一个伯父,喝酒喝成肝破裂。
在他死去那天的下午,我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去做例行的探望。为使那个破裂的肝脏不再继续撕裂,他已经无法平躺,而只能半卧着,后背垫了两床棉被和一个枕头,但即使这样,他那颗木瓜一样的脑袋依然高不过他无限肿大的肚子,那是即使临产的孕妇也不可能拥有的肚子。大抵是那场致命的醉意还没有从脸上散去,那张过早衰老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依然泛出深深的酒红,而这酒红的沉淀物却象烟尘一样布满皮肤。也许明天我就可以跪在他的床前大哭了,我想。我将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同跪在他的床前,陪着他们哭嚎,我也将和所有死去先人的孝子一样,披麻带孝,故意不把鞋子提上,而只是弯曲着双腿,踢踏着鞋走路,眼睛红红的,具有无上的哀戚和可怜,又具有奇怪的凌然不可侵犯的尊荣。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象着,脸上竟然洋溢出笑意。我仿佛一个诡秘的偷羊人,在实施盗窃的前一天,公然跑到被偷者的家里,边和他拉着家常,边去他的羊圈里数一数,他还有几只羊。
他混帐无耻地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死了,留给两个儿子巨额的债务,留给妻子一把无形的刻刀,供她在后来的孤独岁月中每年往自己的脸上来那么一下,而他的脸却将永远红润光滑。最后留给他母亲的一个深深的丧子之痛。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想着,有一刹那被自己的慈悲感动了。
在进门之前,我看见他的母亲,按辈分,我叫她奶奶。这个老人,正在他儿子的窗外逡巡,她的儿媳和两个孙子拒绝她去看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她默默地踮着小脚,拄着拐杖,朝儿子的房间里张望;她不能弄出哪怕一丁点声音,她不能让快死的儿子看见自己;她这样不安的走动,鬼魂一样。
当天晚上,他果然就死了。正是炎热的夏天,不等停灵,便很快拉到火葬厂。我陪着他的两个儿子大哭了两天。三天后出殡,路途遥远,场面却异常冷清。问题出在他的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光棍。如果他们各有一个老婆的话,或许还会好一些,毕竟,女人才是出殡队伍中用哭声来壮大声势的主要力量。可惜的是我那两个堂兄,光棍两条,哭起来毫无生气,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在路上拼命扯着嗓子干嚎,却没有一个可以回应的哭伴,愈加衬托着出殡场面的萧条。
一般的说,女人在出殡的队伍中,自然是越多越好,她们的哭嚎彰显着出殡的声势;但她们并不是毫无章法的乱哭,这里面也有个分声部的问题,就好象唱《黄河大合唱》一样,一个声部唱完,另一个声部要有所回应,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才会绵延不绝,保证哭喊的连续性和长久性。而我这个堂姐就因为缺少了多声部的配合,早早的筋疲力尽,喊哑了嗓子。至于男人,你不能指望他们在哭喊中有怎样的作为。他们所要做的,仅仅是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更邋遢,更埋汰,面容更萧索,体质更脆弱,鼻涕一直拖到下巴上,双腿象两根面条似的弯曲,必须有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的样子。而我的两个堂兄在这一点上做的也是潦潦草草。他们大踏步地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甚至甩掉了象我这样搀扶他们的人。
刚刚送走我那短命的大爷没几天,他的母亲果然就不行了。但她的死因从表面上看和他的儿子并没有太大关系。那一天天气不错,是村里的大集。老太太家就在集市边上,出门就是人来人往的市场。这天她正在门外坐着晒太阳,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老太太,是自己多年前的旧相识,于是上前拉住她,攀谈起家常。说话便要留饭,兴冲冲出去买菜,还没走出院子,便扑倒在地。我只得又一次陪伴她的两个亲孙子披麻带孝,嚎哭三天。照例又是杀鸡宰猪,煮酒烤肉,大宴亲朋。出殡时,队伍经过集市边她住过的院子,供桌突然翻倒在地。
第七个葬礼的死者是我姥姥。我的姥姥心地善良,勤劳持家,从20多岁开始守寡,辛苦一生,死后却也没有得到一顶点的安宁。我有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干舅舅,自以为精明能干,办事周到,在主持这次出殡大礼的时候,一味替我的亲舅舅们省钱,结果闹到最后客人上桌吃饭时,厨房里竟然没有菜肴可做了,就连馒头都不够吃的。当时正下着暴雨,客人们都淋在雨地里,屋里的孝子们乱做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几年前,我将这件事情写成一个小说,叫做《一个穷婆子的死》(发表在2002年《今天》的夏季号)。在这个小说中,我这样描述了那天的情况:
雨下得大极了,花圈和纸钱之类的东西没办法烧,任由雨水打烂。正像人人都说得那样,老太婆一辈子穷命,死了都没有上路钱。仪式草草结束,被雨水打懵的人群慌不择路,夺命狂奔。我也被沿途的荆棘划破了手脚。
家里,厨子老胡正敲着炒锅骂街(已经没有饭菜可做了),但是每个人都还站在雨地里,等着上桌吃饭。临时搭起的饭棚突然被吹来的狂风刮倒——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我揉着湿漉漉的耳朵,听到这发着哮喘的声音:“棉被还在屋顶上,棉被还在屋顶上。”我迅速找到梯子,爬到舅舅家正屋的屋顶上去,看见一条青色的棉被,正像一块巨大的膏帖平整地贴在这个漏雨的屋顶上面。
第八个葬礼,死者是我的姨父。
要讲我的姨父,必须先讲我的姨妈。在我的印象里,姨妈是个和我姥姥一样的老太太。她们都把发髻束到后脑勺,戴一顶乌黑的绒布小帽;穿扣子钉在一侧的青布大襟褂子;一对小脚打着长长的裹布,套在一双尖口的黑色条绒布鞋里面。姥姥活着的时候,每年正月初七过生日。连拜寿带拜年,所有的亲戚都在那一天去姥姥家。每年我都会在姥姥家见到姨妈。她总是和她的母亲坐在一起。看着这两个打扮完全一致的老太太,我觉得她们应该是一对老姐妹才对。
姨妈16岁出嫁,被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用一只小轿子抬走。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姨父。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每年去给我姥姥做寿的时候,总要喝个酩酊大醉,大耍酒疯,与他的那些小舅子们有扯不完的陈年旧帐。每次都是被我父亲拉住,拖到我家去,在我家住上一天半天的,又能喝上一顿酒。有意思的是,他到别人家喝酒从来不怕喝多,一旦回到自己的家,就很舍不得自己的酒,生怕别人喝多了。
姨父死了,亲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发丧。姨妈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因此充当孝子的只能是我的两个表姐夫。一辈子都没有什么主张、只学会顺从的姨妈突然怪异起来,要求一切事宜都听她的安排。
那一天,天气一直很阴沉,直到黄昏日落,夜幕大垂的时候,她才准许出殡。两个女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抬着棺材的人,两个拼命号哭的女儿和三三两两一些亲友。我自然也是行走在这个队伍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听见有哭声。整个队伍的人都拼命做出悲伤的样子,都张开大嘴哇哇大哭,但我却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我跑到队伍的前面,悄悄询问我的大姐夫,他告诉我这正是姨妈的主意。
街上亮起鬼灯。原来这天晚上竟有许多送葬的队伍,正从各条道路上走来,向村外的坟地里走。我们实在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死人在同一天出殡。为了不造成队伍混乱,姨妈命令我们的队伍绕行小路。
那条小路需要穿越一个幽深的树林,而这个树林平时都没有人敢走进去。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姐夫虽然有些为难,但也只得照办。道路隐没在树林阴暗的草丛中,打起灯笼都很难看清。这支只做样子不出声的送葬队伍在树林中盘桓着,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已经迷失了道路。一开始还只是草地和沙地,后来竟延伸到不断上升的山路上去。山路上碎石遍地,随时都会硌疼行人的脚掌。大家忍受着磨破脚的危险,勇敢前进,终于走进一条狭窄的胡同。这条胡同的两边是石头垒起的高大墙壁,无法测量它们的高度,我们也不知道两道墙壁的那一面究竟有什么。在两道墙壁之间,勉强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行。两个表姐夫并排走在前面还凑合,而那些抬着棺材的人就很有些困难。棺材在这个巷道里显得异常宽大,不时地磕碰在两边的墙壁上,磨掉棺材周身许多新鲜的油漆,造成一块又一块的伤疤。
终于走到胡同的尽头,又有一截矮墙挡住了队伍的前行。我的两个表姐夫相互看了看,抬起脚,一块站到矮墙上,然后纵身跳下去。我当时正趴在矮墙边,几分钟之后,才听见两件物体落地的沉重回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矮墙的下面竟然是一个陷阱。队伍于是停下,许多人打着灯笼,伸着脑袋,往矮墙下面张望,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吃力地沿着矮墙上石头的裂缝,攀缘着下到陷阱底部,看到趴在那里的两个表姐夫。其中,二姐夫已经摔的血肉模糊,再也分辨不出手臂和大腿;而大姐夫似乎还有一口气,看见我下来,便举起那只向前伸着的血淋淋的手臂,让我看他那受伤的肘关节。我摸了摸那个伤口,摸得满手是血。
作者:
刘派
时间:
2007-8-4 13:06
后面的八个葬礼如果集中笔力成一个,那样是不是效果会更好些。现在这样一个一个的罗列下来是不是有点机械了?虽然局部的变化或者说隐秘的线索还是有的,但还是给人的感觉太那个了~~~
作者:
流马
时间:
2007-8-4 13:06
这是当随笔写的,只不过写的太长了。
作者:
司屠
时间:
2007-8-4 13:06
粗粗扫了一眼,喜欢这样的,下了看
作者:
康丁
时间:
2007-8-4 13:06
喜欢结尾,第一部分如果再加些资料会更好,草草读完,不敢细评。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流马
时间:
2007-8-4 13:06
是的,初中时候专门训练过,比如写如何查新化字典什么的,现在重新拿出来练一练。也是一个手艺。以后谁发明了产品写说明书的时候可以找我。比如某些在飞机上使用的玻璃杯:可以在杯子底上贴一说明文标签:请勿倒置。
作者:
凌丁
时间:
2007-8-4 13:06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作者:
康丁
时间:
2007-8-4 13:06
流马这篇小说在网易上也发过了。
作者:
陈卫
时间:
2007-8-4 13:06
看过
欢迎光临 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
Powered by Discuz! X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