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他在世时,他的作品遭到忽视,他去世后,则几乎完全消失。在挤进大型超市的成千上万本书中,没有一本是他的。偶尔在二手书店,会找到八十年代三角洲(Delta)或者当代佳作(Vintage Contemporary)版的重印平装本,也许还能找到一本《复活节游行》(The Easter Parade)的读书会版或者《好学校》(A Good School)的品相不好的第一版,但是很少能看到他的中期作品,如《天意》(A Special Providence)或者《扰乱平静》(Disturbing the Peace)。
这本书痛苦而悲哀,到最后,读者完全得不到安慰。最后一幕中,一位丈夫关掉了助听器,这样就不用听她妻子喋喋不休地说她怎么从一开始,就知道惠勒夫妇不是好人。这一幕强调了沟通上的缺乏,更别说人们之间的交流了,也强调了我们相互之间何等孤立。这是个完美而有力的结尾,至少在姿态上,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的长篇小说《复活》(The Resurrection)以及托拜厄斯·沃尔夫的短篇小说集《在北美殉道者的花园》(In the Garden of the North American Martyrs)中的同名短篇模仿过这个结尾。在后来的一次访谈中,耶茨说过:“如果说我的作品有一个主题,我怀疑这个主题并不复杂,那就是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种无法逃脱的孤独中,他们的悲剧也在于此。”
对《革命之路》好评如潮,让大西洋—利特尔—布朗公司趁热打铁,一年后把耶茨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十一种孤独》(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揭示了弗兰克、爱波和《革命之路》以外范围广得多的人物与环境,但是就像弗兰克和爱波,他在这本集子中的所写的人年轻、缺乏安全感,在努力理解和应付他们未达到理想程度的生活。《万事如意》(The Best of Everything)中疲惫不堪的人物、简单的对话和单调的旁述说是来自雷蒙德·卡佛的某个短篇也可以,《一点也不疼》(No Pain Whatsoever)中开车去长岛军队某间肺结核医院的那两对夫妇也可以这样说。这是卡佛式的不幸世界,但没有卡佛式滑稽的黑色幽默或者后来的希望,也没有卡佛那种由戈登·利什编辑过的白描风格。这是个有意不显得离奇或者别致的世界,只是平常,悲伤,无可逃避。
耶茨和萨姆·劳伦斯并未急于推出下一本书。他因为新获得的名气受到鼓励,而且想着自己既然是独身一人,就接受了约翰·弗兰肯海默的邀请,来把威廉·史泰隆(William Styron)的《在黑暗中躺下》(Lie Down in Darkness)改编为电影剧本,这是不智地追随其偶像菲茨杰拉德的脚步。写完剧本后(一直未投拍),1963年时,他跨出了甚至更为奇怪的一步,厕身肯尼迪政府,来为当时的司法部长罗伯特·F.肯尼迪撰写发言稿。肯尼迪总统遇刺后,耶茨接受了爱荷华大学的一份教职,抽时间与人合写了一部关于二战的电影剧本《雷玛根大桥》(The Bridge Over Remagen),这部电影于1969年上映。
克诺夫书局终于在1969年出版了《天意》(A Special Providence)。这本书上的题辞来自奥登:“我们的生活,为我们假装理解的力量所操纵。”这让我们在读到新出现的两位生活得全无头绪、自欺欺人的耶茨式主人公——《建筑工人》中的叙述者罗伯特·普伦蒂斯和他的雕塑家母亲艾丽斯——时,有了心理准备。《革命之路》的背景放在不远的过去,即1955年,《天意》的背景则是在1944年,至少一开始,给人以读到关于过去岁月作品时的怀旧感,然而在内心,耶茨是作家中最不喜欢怀旧的,罗伯特·普伦蒂斯与其母亲之间的关系,就像惠勒夫妇(弗兰克和爱波)之间一样,充满了痛苦和疑虑。《建筑工人》中亲切的第一人称不见了,而代之以疏远的第三人称。
不出所料,评论者对待《天意》,不像他们对耶茨之前的两本书那样客气,这本书也根本卖不动,也许部分原因在于1969年的政治气候,读者不知道该怎样衡量鲍勃·普伦蒂斯这个人,他作为一个年轻士兵的价值观似乎是过时的,完全跟时代脱节。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本身并不是问题,但是跟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或者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当时又火了起来)不一样,《天意》并未就现实发言。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在《国家》杂志上赞扬了这本书——以及耶茨的所有作品——称他笔下的角色是“无形的人,地位不稳,未能坚持自己的权利或者掌握自己的命运”:
1975年,《天意》出版后过了六年,萨姆·劳伦斯——他这时在德拉考特公司有了自己系列书——推出了耶茨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扰乱平静》(Disturbing the Peace)。这次等待的时间尽管短一点,却显然不值得。这部长篇中的主人公约翰·怀尔德除了身染酒瘾和自我感觉非常贫穷、满腹怒火,还有某种心理疾患。跟在读者心里唤起的情感一样,故事情节也不够丰富,很可能是因为耶茨的着眼点不在于被困而且互相依赖的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是一个有意弃绝了爱和家庭纽带的人,完全孤立。
两年之后的1978年,德拉考特公司出版了《好学校》(A Good School),耶茨再次让文学界吃了一惊,这是他四年内出的第三本长篇小说。一下子,他变得不仅是写作极为认真,而且也高产起来。他的生活变得有规律:他搬进了波士顿的一间公寓,戒了烈酒。萨姆·劳伦斯说服德拉考特公司为他的著作预支款项,付给他的钱类似一份月薪,不够的话,他可以去兼职教书来贴补。在这样的新的生活条件下,耶茨活力焕发。
1981年10月,《革命之路》出版二十年后,德拉考特公司推出了耶茨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恋爱中的骗子》(Liars in Love)。尽管作品是近期的——有一些在《大西洋月刊》和《犁》(Ploughshares)杂志上发表过——除了一篇,其他全是以40、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为背景,整本书都可以跟作者的生平参照阅读。
第一个短篇《哦,约瑟夫,我很累》(Oh, Joseph, I’m So Tired)是这部集子中的精品,但是其他的也有分量,写的是典型的耶茨式人物和情形。同名短篇以口语化的对白和不带感情色彩的舞台指导式语言为特点,易于被误以为是卡佛的作品,但这篇跟耶茨在50年代初期所写的东西是一致的。
到这时,美国的写作潮流转了向,耶茨一直坚守的朴素风格和对非英雄性角色的关注如今蔚为时尚。卡佛的《我们谈论爱情时谈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刚刚在4月份出版,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头版受到欢呼,流行刊物及文学刊物上,登满了关于普普通通、被生活所蹂躏的美国人的短篇故事。了解耶茨比这要早的作品的评论家明白就像耶茨的学生安德烈·杜波依斯70年代时的短篇小说,耶茨的也是开创性作品。在他职业生涯中很久都被称为落伍之后,耶茨——回过头看——这时因为领风气之先而获得一片赞誉。
1986年出版的《冷泉港》(Cold Spring Habor)也未能改变这一点。这本书简练、坦率、悲伤,在耶茨的全部作品中漂亮地占了一席之地。这本长篇跟他别的作品有着类似的架构、人物和写作手法。耶茨避免了《年轻的心在哭泣》中的重复,部分是通过把叙述分散开来;年轻的丈夫埃文·谢泼德,他缺乏目标的沮丧和欲望,可以跟迈克尔·达文波特或者约翰·怀尔德的相比,他在书中所占的时间或者地方并未多得令人不可忍受。这本书也不厚,有182页,比《好学校》多4页,是《年轻的心在哭泣》一半厚。
目前,作家们必须让理查德·耶茨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不致湮没,从二手书店里救出他的书转交给自己的学生或者作家同行,就像他们曾经好多年那样对待詹姆斯·萨尔特(James Salter)的《一种运动,一种消遣》(A Sport and a Pastime)、玛丽琳·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的《持家》(Housekeeping)和威廉·马克斯韦尔(William Maxwell)的《时间会令其失色》(Time Will Darken It)一样。我们并非必须要这样做,可是会乐于这样做。也许到将来,我们走运的话,有人会替我们这样做。作者: 蓝风 时间: 2011-9-17 06:33
最近这几篇都在读,看完了会写点小感想作者: 胡安焉 时间: 2011-9-17 0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