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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博尔赫斯诗选 [打印本页]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8:50
标题: 博尔赫斯诗选


夜半的钟声挥霍掉
慷慨的光阴的时候,
我要远去,比优利赛斯船上的伙
伴还要远,
去到梦境之中,不是
人的记忆所能及。
从那个深沉的境地,我挽救出一些
我所不立刻理解的遗物:
原始植物学的草,
某些不同类的兽,
跟死者说的话,
实际上是假面的脸,
非常古老语言的词,
有时候是一阵恐惧,
跟白天给我们的不能相比。
我将是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
我将是那另外一个我,在我不知道
的时候;
瞧着那另一个梦的他,就是清醒的我。
他估量着,微笑地退让。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8:59
夜莺

从英格兰的什么秘密的夜晚,
还是无可计算的无何止的莱茵河的什么夜晚,
消失在我的夜晚之中的夜晚,
你的歌声,充满着神话的歌声,
啊,维吉尔的夜莺,波斯人的夜莺哟,
来到了我这无知的耳边?
也许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你,但是
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连结在一
起,不可分离。
一本谜语书里的一个流浪的精灵,
就是你的象征。水手给你起个浑名,
叫你作森林中的塞壬。
你歌唱着,在朱丽叶的夜晚,
在拉丁文紊乱而复杂的书页;
你歌唱着,从那另外一只夜莺
德国的犹太的夜莺的松林,
海涅,那个爱嘲讽,火热而凄切的人。
济慈听着你,为了大家,为了永恒。
在光辉的名字里,没有一个名字,
人们在在地上给予你,
而不想要配得上你的音乐,
阴影里的夜莺。穆罕默德的信徒
在销魂的极乐中梦见你,
你的最后的血所染红的
唱歌的玫瑰的尖刺
刺穿了他的胸膛。
我在空虚的傍晚勉力从事这项工作,
沙漠和海洋的夜莺啊,
让你在记忆中,赞美时,寓言里,
为爱情所燃烧,死于美妙的旋律。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10
镜子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的亮,
显得象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蒙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稳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影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到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得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14
马努埃尔 弗洛雷斯的米隆加

马努埃尔弗洛雷斯要死了。
就跟通用的货币一样,
死是一种风俗,
它知道让大家习惯。

然而要向生命告别,
却使我心里难过,
这件事情那么平常,
那么甜蜜而又那么熟悉。

我在曙光中看我的手,
看我手上的血管;
我看着满心惊讶,
仿佛它们属于他人所有。

明天那颗子弹要来,
跟子弹一起,就是一无所知。
圣贤茂林曾经说过: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

这一双眼睛,一路上
见识过多少事情!
谁知道基督审判我之后,
它们还会见到什么。

马努埃尔弗洛雷斯要死了。
就跟通用的货币一样;
死是一种风俗,
它知道让大家习惯。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27
十五个小钱
          ——献给阿利西亚 胡拉多

一位东方诗人

一百个秋天我望着
你柔弱的圆盘。
一百个秋天我望着
你岛屿上的弯钩。
一百个秋天我的嘴唇
从来没有比较并不沉默。


沙漠

没有时间的空间。
月亮是沙子的颜色。
现在,恰恰就是现在,
梅滔罗斯和特拉法尔加的人正在死去。


下雨

在哪一个昨天,在哪一个迦太基
庭院,
也下过这样的雨?



星座

岁月提供我人的饲料,
水池里有的是水。
石铺的路在我身上连接。
我还能抱怨什么?
不过傍晚的时候,
这牛脑袋使我略感沉重。


一个小诗人

终点就是被忘记,
我已经早就达到。


《创世纪》第四章,第八节

那是在原始的荒野。
两条胳膊抛出一块巨石。
没有喊声,只有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死亡。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顿布里亚,公元900年

让狼在黎明前把它劫掠;
剑是最短的捷径。



米格尔 德 塞万提斯

凶恶的星宿和慈祥的星宿,
都守护着我的创作的夜晚;
由于后者我才进了
我梦见堂吉诃德的监狱。



西方

死胡同尽头的日落,
是广漠的草原的开始。
也是死亡的开始。



归隐庄园

时间在庭院里下着
一盘没有棋子的棋。一根树枝折断,
撕破了黑夜。外面,大平原
撒开了几百里的尘土和梦。
我们都是影子,我模仿着
做别的影子:赫拉克利特和瓜塔马。



囚徒

一把锉刀。
沉重的铁门的第一扇。
总有一天我将获得自由。



麦克白斯

我们的行动继续向前进行,
不知道终止。
我杀死了我的君主,为了让莎士比亚
构思他的悲剧。



永恒

围绕着海的蛇,就是海;
雅宋不断地划的桨,西固尔德年轻的剑。
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
才在时间里永不消失。


爱伦坡

我梦见的梦。深井和钟摆。
人群里的人。利吉伊亚……
然而还在这另外的一个。



间谍

在战斗的光天化日之下,
别的人为祖国献出生命,
名字名词在大理石上。
我干的却是另外一桩。
我在我所仇恨的城市里偷偷地流浪。
我抛弃我的荣誉,
我背叛那些以我为友的人,
我收买良心,
我厌恶我祖国的名字,
我向卑鄙无耻投降。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30
一个盲人

我不知道,我在望着镜子里的脸时,
回望着我的是什么脸;
我不知道,是什么衰老的脸,
在沉默和已经疲劳的怨恨中寻找
自己的形象。
我在两眼漆黑里慢慢悠悠地
用手摸索着我的看不见的痕迹。
一阵闪光来到我的眼前,我看见了
你的头发,灰白的或者仍然是金黄。
我反复地说:我失去的仅仅是
事物的毫无意义的外表。
这句慰藉的话来自密尔顿,那么高尚,
然而我依然想着文字,想着玫瑰。
我也想着,如果我能看见我的脸,
我就知道,在这个难得的傍晚,我
是谁。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33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背脊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象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
主宰。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38


黄昏变得明亮,因为终于
一场霏霏细雨终于落下;
或者已经落过,因为再一次
雨总是过去日子的事。
谁听见下雨,总会心里想起
那时候,偶然幸运的机会
看见一朵叫做“玫瑰”的花开放,
显出色彩之中最奇妙的色彩。
把水珠蒙上窗户的这场雨,
使郊区有了生气,那里再也找不到
不复存在的某个庭院里
悬着的葡萄枝头的黑葡萄。
雨涟涟的黄昏却带来了多么渴望他
没有死的我父亲的说话声音。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09:40
我的书

我的书(它们并不知道我存在)
几乎就是我的一部分,就象这张脸,
鬓角灰白,眼睛灰白;
我徒然地在镜子里寻找,
用手掌把它摸索。
我想到,说明我的基本语言,
是在这些不知道我是谁的书页里,
而不是在我自己写下的篇页,
并非使我没有一些合乎逻辑的痛苦。
这样岂不更好。死去的人的声音
会得永远对我说话。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10:36
这首我抄了一遍,觉得很有味道。


当初收到这本诗集,里尔克太容易地从众人之中显露出来,以至于我忽略了其他人。包括阿波利奈尔、艾吕雅和博尔赫斯,甚至是叶芝。偏好是一件没有理由的事:)。

这些诗歌大约已算古旧——时代不断前进,我们不断地破坏和背叛——为了创造。跟小说比起来,诗歌最大的优势是经得起反复阅读,里尔克的诗我可以重复读一千次,而每一次那些句子从舌尖经过,我都觉得美好。但是即使是乔伊斯,我也不会去读一千次。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2-10-24 10:42
你这么说起来,博尔赫斯的这一组里,多年前我读完后,记忆深刻地是那首《下雨》。傍晚晦暗的时候坐在父亲的院子里,这首经常会突然冒出来:哪一个昨天,哪一个迦太基庭院,也下过一场这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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