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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对《B.A.C.H》的重述 [打印本页]
作者: X 时间: 2013-3-21 23:55
标题: 对《B.A.C.H》的重述
对《B.A.C.H》[1]的重述
我头脑中出现了马。
或许是三月,也可能是五月,应该是三月。微风和马,以及春天还处于萌发初端的那种状态中。从未钉过马蹄铁的马蹄在自然跑动中有了轻微的磨损,那是它的两个前蹄。在未经细致打量之前,马的这两个前蹄与众多马的前蹄并无二致。在微风中,我留意到了骨节分明的瘦长的马的前腿,在靠近黑色马蹄的那一节,在靠近我视野的那一条马腿的底端,确切地说是它的左前腿的底端,生有缨穗般的白色马毛。一匹马的腿毛?这样说未免滑稽可笑。应该说,更像是一溜小火箭炮尾端参差的火焰,这样叙述起来更接近马给我的那种挺拔的姿态。它的右腿被左腿挡住了,只能看到它与左腿并行站立着,支撑着马的身躯。它的优雅在于它永远不是直挺挺的两条腿棍子般支起了身躯,不是那种纸做或草扎的马,而是活生生的在无意间有了轻微的挪动——在微风中站立的马,能看到它双蹄以上的腿骨先向后延伸形成关节再向前伸展连接另一个关节这样一种欲前先后欲扬先抑的结构,还有那缨穂在风中向后飘扬微微颤动。一匹马的腿,无论如何也无法用上粗壮这一词来形容它,从马的腿,人们直接看到的是马的骨骼的形状。马是以骨示人的动物。
这种以跑动为生活的基本形态的动物,不论是用于畜牧还是农耕,不论是作为交通工具还是竞跑、马术,抑或是自然之态中无所用途的马,它们的体型都是在运动中塑造起来的。因此我们通常难以忽视它肌肉的线条,自脖子以下前腿以上的长长的肌肉,那像是另一种骨骼。更别说是它的双肋,必不可少的要看到肋骨整齐列出的浅浅的形状。一匹过于肥壮的马,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在我眼中,马是骨的动物。
双肋之上是它凹致的背部,其他的无需强调,比如马尾和鬃毛,恰恰由于过度被强调而失去了马的特点,那是独立于马之外的附属品,是装饰之用。这是一匹白马。它身体前倾站在风中闭着眼睛,在三棵挤在一起长大、叶子不断翻动的树下睡着了。正如马是在运动中塑造成型一样,树是在风中塑造成型的。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法预知的。我从未完整看过它们。我从未按照它们依次出场的次序看过它们。这并不重要,它们的次序,在大自然中是无法被规定的。我保持着对下一幕的不可知的等待。观看它们。同时也是在观看我头脑中的马。羞涩的马,老到的马,一切马的总体形象,一切马都是在这种自我克制中等待并成长起来的。比如现在,正下着小雨。听上去像是些细碎的冰粒打在磨砂塑料纸片上,声音反弹而起时获得坚硬的质地它在大脑中也形成了形状。声音的形状是骰子和谷粒的形状,是随机、偶然和正数的希望。这也是一匹未知的马的形态。
马是弯弯的,马尾垂到了地上。整个浅坡上,只有一匹褐色的和一匹棕色的,马的颜色在这里已不重要了,无法以皮肤、毛发的颜色来区分两匹马,不合适。给它们命名,白马,或者黑马,的卢或者赤兔,都不重要。在马群中,马的形象大概千篇一律。人在人群中想必也是这样。一匹马的一条前腿,只有单独出现,单独被描述的时候,它才与其他马区分开来,比如马蹄处一个缺口,一个并无意义的描述,使马从生物学转向文学,转向书本。当它们被拍下来时,它们是《B.A.C.H》。这是混乱而无个性中对对象的纯一化,以便保存形象,从细节更重要的是从形态开始。而形态是难以描述的。这次借用的是远处温和凸起的矮山群和视野中段半廓树丛形成的顶端参差不齐的粗线作为承托马的背景。线条是土地的轮廓,只有站在远处才能看到。在近处,我们看到的是马所站立的地面覆盖着短短的远未能将马蹄没过的青草,它们可能在早春蓄势待发,也可能它们一年四季都只能长这么高。想象一下它们在地面之下的那些根须纵横交错牢牢抓住土壤,在凹凸不平时高时低然而是过渡柔缓的矮坡上绵延数百米,一公里以上,算上远处那些矮山群,它们毫无二致地显得缺乏个性,以致一抹有所渐变的绿色便能将其概括。这是马的布景,这是马去特点的展示。
大海波浪翻腾,这是大海动人、畏人的一面。大海在整个地壳版块上,它水纹微澜,大海于是成为有水的地方。一块缺失草皮的地面,一小块巴掌大的凹陷,那便是海的腹地。海便是一个巴掌大的有水的凹陷。任何特点,最终必定是无特点。任何出众的特点都是一个精美的鸟笼。海因水的形态而为人所记住,最终看到的是水而不是海的形态。于是,去特点。马的神态便在眼前展开。一匹马也是众匹马的缩影。
它们吃草的时候将整个唇部都紧贴着草地,看上去像在吻而不是在啃。它的举动是温柔的,除了抗拒人的骑行而暴烈跑动之外,马是温柔的,在平原上纵马驰骋,马的奔跑因忘情而温柔。马吃草,有时还屈起一条前腿,或者半屈着一条前腿。移动位置有时是向侧面移动的马蹄轻轻踏地的小舞蹈,或向前走上半步,一步半,很少是刚好一步或两步,总是突然有一两条腿忘记跟上节奏,以一种散漫的姿态随意而动,遍地是草,是粮食的天堂,大可以站着不动只将头俯向地面左右微移即可。或许是它们以变换姿势来调节肌肉的压力,像人站立,有时会动一动脚一样,自由而听从身体无意识的信号。
我从不习惯按照我所看到的次序和形象记录事物,我记录下来的,通常是那些我看不到的。眼睛接受了形象,大脑将它们淡忘,它们进入思想中就像物质进入海洋。形象在我的想象中不是形象本身,而是形象激起的波澜和物质溶于水的部分。过程、次序、线索,它们既重要也无足轻重。它们解说一个事件如何发生和消亡,仅此而已。应该将它们与另外一些事件叠合在一起,看它们的重叠部分和所剩其他相互割离的部分。因叠加而加深了颜色,反复叠加之后所出现的那个黑点,黑色斑块,即是相似事件的发源中心。或者是突然出现的空缺,比如从一匹马在吃草的过程中突然出现忘记吃草的这一动作,这一在整个顺畅的过程中的突然停滞的一两秒钟,就像是惯常冥思中突然出现的空白,转而进入另一幕,便是灵感的起源。这时这匹马可能是在天上,在云上轻跃而起,也可能是在海上,出现在万顷水域中央这一没有被拍下来的既无始又无终的场景中。你也可以想象海面上出现了光,但那是多余的,那是另一种想象的介入,是在形象纯一化的过程中不受控制地让杂质和负累进入大脑。由于斜风和细雨使整个天空和它下面的山丘饱含水汽,马在海上因而成为了马在浅坡的一种遥相呼应,马身上泛起的光泽不是和风丽日中皮毛的反光,而是在水的滋润下在阴天里从井中取出的鲫鱼。
B.A.C.H,它让我想到的是一个生活在海边或乡村的独身男人。此时它是四匹马背上的音符。当它作为那个著名的男人的象征出现的时候我是一无所知的,就像我面对一只鸟啼了几遍依然无法辨认出它的意图一样。一种语言上的隔阂和无知。一只鸟从另一只鸟的啼声能获晓知识,我们从中听到的是季节和时分以及作为背景出现的草木和枝叶。因此,当这四匹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见到它们,视线也越过它们看到了那些我更加习以为常的数百米外稠密林木上方的雾霭。它们使山丘上前中后三层树林的顶端柔化,使更远处的树林变淡,以致虚化了远山,使这四匹马获得了一个目力无法测量的运动距离,运动即是在这种人所能见的领域之外的起伏流转。而眼前只有这四匹马,四匹看不出个性的马,头朝向我这一边俯身吃草。
它们并不总是在吃草,草对马来说并不等同肉之于人。这些一生的素食者,在青草中获取的是淡远的气味和温度,早春的清冷和水汽,从来未曾在口腹之欲上获得强烈的满足的马让人想到的是未经性欲煎熬的青少年,或者是性欲寡淡的老年人,他们素有的那种身轻气朗的仪态。马的这种克制是自然天成的,当它不进食的时候,它站立着无所思虑,与它脚步随机踏出的半步或者一步半一样并不真正想要前进或后退,它们始终处于忘乎所以然而并不相互妨碍的状态中。马踏出的这半步或一步半,这是它们自身固有的奇数和不对称。偶数给人以规整的印象而马,它们的清俊,则是在这种参差随意中脱身而出。
它们聚集在一起,人为将它们放在一起出现,尚未能确定是否经过精心挑选不过我猜想应该是随意选中的这四匹马,在镜头捕捉它们的时候因为陌生之物的亲近而略显扭捏。一匹马侧身扭头看向镜头,看向我同时向后退了一点,于是它的脖子蹭到了前面一匹马的肋部。这种轻微的躲闪并没有使它们感到厌烦,也没有使它们产生戒备,它们身处的地方,这片缓慢起伏的山丘是它们常年沉浸其中的安全感,因此它们始终怡然自得方寸未失。当镜头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规避镜头;它们挪身以臀部面向我时站立组成的一个三角形状于是有了待客之道的意味。当我避开它们的臀部转向它们的侧面的时候,作为那个临时的三角形底边的三匹马告诉我它们是被言不由衷地栓到了一起。于是这三匹马,因为一条套在它们脖子上的既松垮又随意的白色软绳而从自然中的马转化成作品的一部分。它们因为人的介入而使不可能之物成为可能,就像它们背上驮载着的是四个音符中的三个这一绝无仅有的现象被《B.A.C.H》所创造一样。连同前面的一匹马,它们在这个影像中将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在此时此刻背负这四个音符。它们从群马的无个性中走了出来,拥有了一种不合理的命运,一个星系因一颗外来的行星的介入而规则重组,很快,它们便在这种被赋予的新的生存状态中情绪稳定。如此之快地适应这种不合理的被选中的命运,以致让人想到的是它们天生具备这种气质禀赋只要稍加引导则能开启另一种气象。因此,它们获得了被重新命名的机会。从一种形态转向另一种形态这一过渡的过程几乎是在无法察觉之间完成,才华能够逃脱眼睛的持续观察和耳朵对声音的持续接收因此使想象成为可能,乐章也由此改变身份成为签名和遗书。一种无可避讳也无可比拟的转化正是由物质溶于水的部分起了最终决定性的作用,而起初它入海时激起的波澜终将被海潮所吸收合并走向沉寂。于是,句子也有了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它们最终相互融合转化并不单纯给人以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的印象,就像树未吐芽而人从气象中感知土地早已回春时的预见和静候一样既无所依凭又抽象准确。
这三匹马,它们因作为一个整体的出现而在个体的行动上相互牵制,因相互牵制而使三个个体在行动中相互配合。它们因这一奇特的安排而限制了自身,然而也因此成就了一个大于自身的整体。早先,它们是山坡上吃草的马,此刻,它们是一个作品中的素材和主体。另一匹马,让它相对自由地与这个主体有所区别地分隔一小段距离,避免了整体格局过于局促满当从而有了灵活的呼应和生机。
我们看到天一放晴烟雾便从地面升起,受之于天的雨水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形态从而有了气息的流转回到天上形成了云。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看到,在我们之前投向远山的视野的另一个方向,一些挺拔的树在不远处层层叠叠,白色纤细的树干在一片晕染得并不均匀的墨绿色中清晰可辨。我们之前看到的视野中段半廓树丛勾勒出的山丘轮廓则是现在画面中这片树林延伸开去与它终点的连结。马在吃草,朝向树林。这些树林,一匹马永远无法将其穿行而过。那是一片种植得过于密集的树林既妨碍林木的生长也妨碍马匹的通行,它们形成屏障阻挡风沙的前进而保护了树林与树林之间坦露无遗的草地。在这漫无边际的浅草地上远远近近偶尔也能看到几丛挨在一起长起来的尾端发白泛黄呈朵状的杂草,有几寸长,略蜷曲像蕨类植物而生于光天化日之下有种孱弱的幸运躲过马的唇齿或许是因为它们并不可口。马生于旷野之上,使人欣羡它们的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低首可就,这一富足的先天条件助长了它们身上的疏懒和雅致,使它们在仪态上从容淡远,从不因空腹而暴食,也不至于因暴富而傲慢粗鄙,像是那些对食物用于充饥缺乏根本性理解的人对饥饿有着无忧无虑的天真概念。然而危险总是隐藏在这种疏忽大意之中,与其说是被看到,不如说是被感觉到。绳子套着三匹马的时候它们尚且活动自如,当四匹马的脖子牵扯到一起的时候,那匹身处边缘的马感到来自中心的压力而向外踉跄了两步,它们,这四匹马,从先前那种因相互呼应而保有生机的两部分此时完全变成了只能同进同退的一个整体瞬间让人感到紧张和危机。就像那些特点明确的形象给人以单一和脆弱易损的印象相似,这四匹最终走到一起的马距它们相互背离的时间想必也不会太远。
又下起了雨粒,那四个音符不管是何时从始至终都处于无休止的鸣响中,加促了我此时看到那四匹马同进退又相互妨碍时的紧张,声音有点刺耳听起来像弦崩得太紧,这无疑也造成了我此时对这个整体崩断的预期而这个结果尚未到来时我情绪的略微焦灼。因为在这个重述的过程中,我无法知道下一幕、下一个场景将会如何出现,思维始终跟随着影像在大脑中捕捉那些虚渺不可知的反应,这是《B.A.C.H》从视觉转向文字、从形象转向思维时时有若无的特点。因而,这个让我预感到可能崩裂的整体加深了这种不可知的危险,它随时可能因转向而让叙述前功尽弃。在这种突然而来的状态中,我更加容易留意到的是那些失去和谐的东西,比如,我看到了树林前出现了一条草地退化后沙土暴露的狭长地带,并在这种焦灼中感到它永不复原的沮丧。在镜头朝这四匹马逼近的时候,它们也让人留意到从一开始它们就从未停止过进食这一永不满足的消耗带给人的厌倦感;它们背上那四个无休无止的声源也因渐加强烈而使厌倦起皱震颤继而形成对颓败的感知。继而是混乱,是马走动时感到彼此阻挠时无法克服的局促,导致了其中一匹在尝试背离整体时被绳子圈住了前腿。绳子从它的两条前腿中间穿过,架着右侧一条使之强行弓起,这个团结的整体此时因内乱而呈现尴尬之态。所幸的是这一混乱并未持久,在恍惚之间镜头切换而危机解除它们平息了下来,这时,它们是四匹欢快的马,中止了进食而齐驱并驾开始了一段小跑。于是这个整体因获得了一致的方向而变那种彼此妨碍为彼此牵引,我们幸运地看到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虽有所先后但步调和谐地往前跑去。
于是有了光明,并第一次出现了马声,啾啾其鸣。这一切换像是对那四匹步调和谐的马的一次预期和赞许,整个影像也从春天的阴雨中走出,走进春天的晴日里。在未看到马的时候先是见到了天上纯净的蓝色和无云,无云是对云的另一种想象,是对旷野、对风的另一种呈现。远处绵延的矮山在天色放晴中线条明快,再无雾霭的遮绕已从羞涩中走向利落大方。马从左侧进入我们的视野,先是它的一个耳朵和双耳之间的刘海,继而它扭身改变路径绕过脚下的沙石全身进入画面,仿佛是由于脖子过长的缘故,在马走动的过程中马头始终一点一俯地上下晃动。它稍微扬起头来朝这边鸣叫几声又走开了,这是马首次发出了招呼的信号,好像这天一晴,它的心情也变得开朗。它走了过去,在我们面前是颀长的线条,是秀气、骨力,是坚韧不拔处于休养生息时的形态。一匹马,它对自己给人的直观感触是不自知的,它从镜头前面走过,不同于演员在镜头前面走过。它走了过去,走去另一匹马身边。于是,两匹马在两棵生性宽厚的树下站着。这两棵树,生于此地是出于偶然,它们与绿化林带相距不远,没人特意在这里栽下两棵树,它们可能发源于鸟类从其他地方携带而来的种子,一高一低、一舒展一含蓄的两个树种。
缺乏青草覆盖的土地出现了贫瘠,与那些滋养出林木的土壤相比,这种寸草不生的地表显得触目并让人心生干渴。因为是晴天,荒漠的形象虽十分遥远但风和日的持续作用使这些裸露的土壤让人肃然起敬。就像一块巴掌大的低洼有海的特征一样,一片流失了水土的土地也提前彰显了它日后形成荒漠的面貌,并让人感到它不可遏止地走向强大、吞并山丘和海洋。风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吹去,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年,从早春的微风直到隆冬的寒流,风的力度强劲持久地作用于这片高原的起伏的山丘上,以致树都被限定了往上生长的姿态而倾向一边。风除了塑造出树的长势之外也带走了沙土,首当其冲的是马脚下那些无遮无拦的贫瘠土壤,其次是贫瘠的扩张而使其他沃土深受其害,于是,整个退化的过程就在这种悄无声息中行进和蔓延。
风的声音。
四个音符无日无夜的单调鸣响的声音。
马走了过来,啃食沙土上仅剩不多的几根青草。这是马作为动物的盲目性,是那四个音符的盲目性的另一种写照,是仪表堂堂也不可避免要做出蠢事的遗憾。风吹动马尾,马尾指明风向。风无所承载也能运动不息,马无所承载则孤立难存。无生命的物质在更大的范围内统治着生态,土地留给了马富足的粮食,土地也能使马失去水源和口粮。马对这些一无所知。那些尚未被拍下来的马的生老病死,我们是能够从它们健壮挺拔的身躯中想象出来的。那些受饿的马,那些病弱的马,年迈的马,马的尸体和之后的腐败消亡是眼前这些无所忧虑的马走向困顿的阴影。在晴天之下这种阴影无所不在,这种阴影存在于想象之中也由远处山坡上灰褐的颜色所描绘,草木稀疏而土地以自身颜色示人让人想到山缺衣少食的晚景,想到马在日光下的投影即是它以后倒地而亡的形状。死亡的阴影在春光明媚和马悠然的步态中、在它啃食贫瘠之地上零星的青草中闪现。风吹拂着马的鬃毛,马俯颈吃草。马沐浴在和风中通体舒畅偶然打一响鼻。另一匹马,始终站立于树下不为所动,好像是站着睡着了。
马对草地的啃食长达几分钟,你盯着它看,直到对这一场景心生厌烦。直到视线穿透它们的躯体看到了它们的思想。直到你看到空无一物之后从这片空白中看到了厌烦过后内心出现的平静。于是,马在睡眠之中用前蹄刨土或者它变换位置继续进食在你眼里已经失去了重要性,你的视线不再受制于某个单纯的动作或某一单独的场景。起初,是这些动作和场景带领你走进了这个影像,带你走进马的世界,最终,是马的世界走进了你的思想之中,它们消退了具体的形状和质地,甚至光泽和气味也渐渐淡弱消失。于是,你写马,写马的结构和神态,最终写的是承载马的整个生态和了然于胸的马的启示录。它们进入意识,从虚渺走向明朗,从具实走向抽象,成为与精神气息相通的回顾和感悟。那四个驮载于马背上的音符,B.A.C.H,在整个过程中永无止境地鸣响,与四匹马永不停歇地进食如出一辙。有时,它们困了,打起了盹。有时,它们站累了,蜷在地上休息。在早春的时候我写下这些,由这个同摄于早春的影像开始,被它所推动,直至它在八分之七的时候结局提前降临重新回到它原本的开端。
[1] 《B.A.C.H
》是艺术家高盛婕一个四屏影像作品,2010
年在她的个展《第一推动力》展出。
作者: 猪皮 时间: 2013-3-22 23:45
“是马的世界走进了你的思想之中,它们消退了具体的形状和质地,甚至光泽和气味也渐渐淡弱消失。于是,你写马,写马的结构和神态,最终写的是承载马的整个生态和了然于胸的马的启示录。它们进入意识,从虚渺走向明朗,从具实走向抽象,成为与精神气息相通的回顾和感悟。”
非常重要的一个写作感悟啊。解决了一个内容和气息融合的问题。
比张慎那篇要好。值得再看一遍。
作者: 猪皮 时间: 2013-3-23 00:02
本帖最后由 猪皮 于 2013-3-23 00:08 编辑
“从一种形态转向另一种形态这一过渡的过程几乎是在无法察觉之间完成,才华能够逃脱眼睛的持续观察和耳朵对声音的持续接收因此使想象成为可能,乐章也由此改变身份成为签名和遗书。一种无可避讳也无可比拟的转化正是由物质溶于水的部分起了最终决定性的作用,而起初它入海时激起的波澜终将被海潮所吸收合并走向沉寂。于是,句子也有了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它们最终相互融合转化并不单纯给人以维度、颜色、气味和声音的印象,就像树未吐芽而人从气象中感知土地早已回春时的预见和静候一样既无所依凭又抽象准确。”
这段说得真好。涉及到的语言问题我有些理解,但又有些模糊,不知楼主能不能抽空详细说一下。
“一种无可避讳也无可比拟的转化” 是如何实现的呢,
“就像树未吐芽而人从气象中感知土地早已回春时的预见和静候一样既无所依凭又抽象准确。”作品的气息达到如此地步真是内力惊人,真是不知楼主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这么多年的闭关所得,真是珍贵。不知楼主能不能分享一下子。
作者: 猪皮 时间: 2013-3-23 00:36
也许,这些是我对这部作品的过度诠释,但所造成的歧义也是宝贵的歧义吧。楼主有空了说说呗。当然是有空了。
作者: 陶北 时间: 2013-3-24 10:44
《B.A.C.H。》由一面长墙上的4 屏连在一起的录像组成,影像呈现了4 匹各驮着一只小音箱的马,在草原上时而聚集时而散开。它们背上的音箱发出一种类似耳鸣的声音,这声音随着马的走动、分散、集合,以及天气变化,比如雨水的交融等等,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化。作品的题目“B.A.C.H。”,原来是巴赫在他最后一首没有完成的赋格曲戛然而止的结尾留下的四个音符,而后人认为,这是四声部的赋格作品最后的切入点,它重新诠释了赋格的艺术。——《外滩画报》
能否链接过作品来,也许有益于理解“重述”。
作者: X 时间: 2013-3-24 18:49
陶北 发表于 2013-3-24 10:44 
《B.A.C.H。》由一面长墙上的4 屏连在一起的录像组成,影像呈现了4 匹各驮着一只小音箱的马,在草原上时 ...
影像我拷到硬盘,但太大了,传上youku不知道要传多久……也不知道合不合适放到网上。。。
昨天陈老师说,《BACH》这个作品是8月份在内蒙古拍的,不是我开头写的3月份,我蒙错了。
作者: X 时间: 2013-4-9 21:21
虽然这篇不像小说,但也可以随便聊聊呀,除了猪皮和陶北叔,其他人也说说想法,接下来空了可能会“重述”高盛婕的另一个作品。她在将陈老师的小说《明强》为文本创作影像作品的时候提到了艺术上的“同感”,这篇也是受她创作方式的启发心血来潮写的。
也想了解一下,排除对小说的定义、对重述的定义,这篇“作品”给人的感受是怎样的,以及没有什么小说、艺术、文学概念的读者,会不会看都不想看?
作者: 夜跑跑 时间: 2013-4-9 21:33
我想看,开头至少看了有五次,但是入不了戏,因为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连《B.A.C.H》都没看过。。。。
作者: endlesshappy 时间: 2013-11-14 00:24
本帖最后由 endlesshappy 于 2013-11-14 00:26 编辑
一直很喜欢听巴赫。恰空、赋格都特别耐听,因为以前玩音乐游戏接触到了托卡塔,才开始听巴赫的。有段时间常常失眠,晚上都听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巴赫睡觉。在这里看到这四个字母,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读完以后再回复。
作者: endlesshappy 时间: 2013-11-14 23:25
本帖最后由 endlesshappy 于 2013-11-15 08:53 编辑
这图当然不是《B.A.C.H》,只是为了帮助阅读这篇小说,想搜马的图片来看看,看到了这个。
很喜欢这句。读到它之后,我可能受到影响,一直动摇地在“远处”读它。
这篇小说的回复挺少,似乎被低估了,我觉得里面有许多可挖掘的东西,许多养料,个性,似乎把话说尽了却仍显得神秘。我读得并不是很顺,分三四次才读完。间隔时,我在找曲子,想听着什么读它。起初我以为应该就听巴赫的,因为小说看上去有音乐的既视感,但与其说它是钢琴曲,还不如说它像规模不大的交响曲,并非巴赫所著名的平均律——所谓平均律,依我个人(毕竟我听得不多,哈哈)粗浅的理解,就是那种灵动平实,即使第一次听也仿佛能预判到短促的下个乐句的感受——所以我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你写这小说的时候压根没往这方面考虑——但我马上又回想到,这只限于对篇幅的印象,按通篇的阅读感受来说,它似乎真的有平均律的味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意为之,但它实在很妙,我不单是说它的音乐性,还有对画面的解构、对文字的精准把握,几乎整段的修辞,长得需要中途歇息的语句,使我不得不产生“往你那边走,多久能赶上?”的想法,委实惭愧。
何必要通音乐的窍,乐在其中不就成了?如果你对我上面的评论有什么不理解的,不妨百度一下《布兰登堡协奏曲》听听看,感受未必不比我看你这篇小说复杂,哈哈哈……
巴赫、莫扎特,都特别适合睡觉听——如果恰好手边没有别的音乐的话。
说到睡前音乐,我的要求还挺高。首先听不得有人声,流行曲基本都不成,因为稍微有点儿情绪波动的声音出现,你就会被吓醒,保不准越听越精神。巴赫、莫扎特确实有难言的魔力,而且爵士钢琴曲也适合睡前听。偶然想想会发现,这些喜欢在睡前听的音乐都特别耐听,许多遍也不会腻。
作者: 异虫 时间: 2013-12-11 20:10
从头至尾地读完。喜欢这样的文字,通篇充满了象征与隐喻..好马!
作者: 秋裤套秋裤 时间: 2014-1-2 21:51
把它当成小说读了。
读第一句话“我头脑中出现了马”的时候,我想起了卡夫卡《变形记》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但想必之下又更简洁,使我想到雷蒙德·卡佛式的开头,一句话开天辟地,要有光便有了光。
读第二句话“或许是三月,也可能是五月,应该是三月”的时候,我想起了加缪《局外人》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
然后关于马淋漓尽致地描述的同时,使我想起了卡夫卡《在流放地》中军官对行刑机器的大篇幅的介绍,这种描述不仅仅是描述机器本身,就好像文中对马的描述不仅仅是描述马本身。
感觉是一个挺震撼的短篇,很有启发性。
作者: cjdxc 时间: 2014-1-6 12:47
这个作品是很早之前就看过的。在来黑蓝之前,读到了X专号里的这一篇和《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也就是因为这两篇小说和X的访谈,让我对这个作者充满了兴趣,并最终来到黑蓝(一直都不好意思说是被X吸引来的……)。
看到这篇作品又被翻了上来,很诧异后面的讨论并不多。个人的感觉是,阅读这篇作品并不容易进入状态,它需要放下思想,所以个人是不太认同上面说的充满了隐喻的马,甚至认为那是一种误读,我觉得X在写这篇的时候应该是很纯粹的,并没有想过要加入隐喻象征什么的。
阅读这篇作品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X在观看《B.A.C.H》这幅影像作品时写下这篇作品,他写下了马在镜头里的状态,有趣的是,似乎我们通过这篇作品也能看到作者的状态,作者在观看影像的状态。
另外,这种方式的叙述,或者说这样的小说,给人的感觉是,它并不同于我们经常看到的小说,是由作者思维控制推动的,它是由另一个作品触发作者而推动的,如同作者在文中说我不知道下一幕,这个作品给人的感觉是自由的,新鲜的的,充满未知的。这样的作品让人感到振奋(并不是指文本的情绪,而是指阅读到这样的作品让人感觉高兴)。
个人感觉
作者: 唐德春 时间: 2014-1-7 15:45
看完了,喜欢这种柔美,像看动物世界,边听赵忠祥磁性的嗓音解说.
作者: 王禾木 时间: 2014-1-25 09:38
说实话,刚发现黑蓝的时候,我以为这里的作者都有这个水平,后来才发现就这么一篇。开头对马的描写太好了,是那种有才华的作者才能写出的文字,让我想起了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
虽然这篇不是个完整的作品或者小说,我还是想挑挑毛病。可能是作者过于追求文字的节律和音乐性了,画面和意义比较混乱,甚至给我这种印象:后面四分之三的文字都是在对前面四分之一的重复。除了前面那段对马的描写外,后面的文字都给人以形式大于内容的感觉。如果一篇文字里有很多抽象的概念的话,那么这些概念的逻辑连贯性就非常重要,因为毕竟这些概念是无法给人画面感的,如果逻辑上不连贯,读起来就会让人费解。乔伊斯的意识流写作,以《画像》为例,貌似是想到哪写到哪,但这样写的时候大都是作者的回忆,因此他有个主人公方面的连贯性(这地方我可能表达不太清楚,见谅)。
个人意见,欢迎讨论。因为这种有灵气的文字在中国实在是不常见的,忍不住说了这些,可能显得刻薄了。
作者: X 时间: 2014-1-25 10:35
王禾木 发表于 2014-1-25 09:38 
说实话,刚发现黑蓝的时候,我以为这里的作者都有这个水平,后来才发现就这么一篇。开头对马的描写太好了, ...
黑蓝的好小说很多,你可以弄一本《黑蓝:中国小说艺术的高度》看看以及看精华帖。
这篇我不想再多解释了,当赞赏的和反对的大多都远离我写它的初衷的时候,误读本身就成了进入作品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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