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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十天一疗程6.21】2009年 [打印本页]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13-6-21 17:40
标题: 【十天一疗程6.21】2009年
2009年
零:早晨
天刚蒙蒙亮,窗台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吃了种在花盆里金橘树的果子。半透明的窗纱外,两只身影模糊的小鸟还在争抢一颗金橘,枝叶随它们的拉扯抖动不已,很快,最后一颗小小的还没成熟的果子也被叼走了,小鸟瞬间离去,消失了叽叽喳喳的鸟叫似乎更显出周围环境有隐隐约约的嘈杂。
栽种金橘的花盆放置在东南角。去年年底命相书有个改运的说法:种植金橘,盆景亦可,安置房间东南,室外为佳,可以招财。
春天,金橘树开枝散叶,小小的白色花朵藏在枝叶之间,星星点点簇在一起,颇为好看。到了初夏,便结出了果。入秋,金橘迎来生长的旺盛期,一丛丛枝叶绿得发黑,与其他大部分植物纷纷凋零的景象一比,更显它的可爱。
这棵植物长势喜人,不需费脑子修剪施肥,也不需洒药除虫,只要有水,它便生机勃勃。命相书上没说是否一定要保护好果子,也没说是否养得越好财运就越好。
鸟儿不吃果子,它还能吃什么?
一:打渔
小姑娘把手上的馄饨放好抬起头来,刚巧看到他进了门,微微一笑:“还是肉丝面?”
“嗯,肉丝面。”他应着声往里面走,在靠近厨房的一个位置坐下,顺手把原先抓在手上的手机放桌上。又转头对她说:多放点青菜。
她又一笑,表示知道了,就进了厨房,红色的羽绒服从眼前晃过。
店里就他一个客人。他打开手机,翻动几下号码,很快又把手机搁上桌子,然后扯了两段卷纸——总长度大约一个小臂那么长,分别垫在左右手肘蹭着的位置下,这样,他的手臂、衣服就不再和桌子直接发生接触了。做完这些,他又一次拿起手机,玩起了推箱子游戏。
“你爸妈呢?”他头也不抬地问。
“买菜去了。”小姑娘在厨房回答说。
“哦……”这样的搭讪很无聊,让他暂时不知道说什么,而况现在又有游戏可以打发等待的时间,于是就专心致志推着箱子。游戏现在已玩到中级十一关,其中第二、第七、第九关最为困难。现在,十一关也眼看就能过了,还有两关,就通了整个中级。
“好了。”小姑娘把面端出来,青菜堆得满满的,形成一个小小的塔尖。
“今天给得特别多,我还不一定吃得掉。”他笑着说,顺手把游戏存了。
“这么晚才来,一定是刚起床没吃午饭吧?”
“是啊。我就这个生活习惯。”他把青菜扒开,“嗯,肉丝也多。”
“让你吃饱点,撑死你。”她顽皮一笑。
“别亏了本,你爸妈知道了骂你。”他说,“过年有没有回老家?”
“没有啊,我就跟着爸妈在这过的。一点劲都没有。”
“因为没有朋友?”
“是啊,而且一过初三就又开始做生意了。大年初二去逛街,人好多啊。”
“挺好嘛,可以买新衣服。”
“我不喜欢。我们老家才带劲呢,跟着大川他们去打渔、做吊钩、到山上去砍树扎筏子……可好玩了。”
“哦?你会打渔?”
“是啊,我们家那里河可多了,比这里的更宽,更深。发桃花水——你知道什么叫桃花水吗?就是桃花开的时候,会下很多雨,河水就猛……”小姑娘手上比划着河水涨起来的模样,两只臂膀一高一低使劲拉开,“……涨起来,有些地方鱼都能跳出来。”说得眉飞色舞。他眼前就恍若见到一群男生带着个小姑娘热热闹闹捕鱼,在湍急的水中快乐穿行。
正说着话,老板和老板娘回来了。“吃面啊?”他们跟他打了个招呼。
“是啊。你家女儿正跟我说老家打渔的事呢,挺好玩的。”
“她又胡吹,老家哪有那么好。好的话我们就不会辛辛苦苦来这里苦钱了。”
“钱嘛,总是挣不完的。”他说,“大人和孩子的想法就是不一样。现在应该让她享受生活的乐趣。”小姑娘见她父母回来,就又到一边安静地裹馄饨去了。
“她还小嘛,哪里懂得生活的苦。”
“会长大的。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指望她把这店做大呢。”
“希望顺你吉言吧,嗬嗬。”他们边笑着边把小三轮车里的菜翻出来,端了两把小板凳,在店门口择。“你也回家过年的吧?这么早就过来了?”
“我不太喜欢在家呆着。”他说,“反正这年嘛,在哪儿过都一样,心安,哪里都是家。”
“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开。”潜台词就“我们想回去还回不去,你能回去却不想回去”的意思。
“怎么不让女儿去读点书?”他问。话一出口就觉得这个问题太突兀,但声音已经传了出去,那就随它去吧。有些表面上看起来尖锐的、戳人心痛的话,其实有时候反而会拉近交流距离。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拉近距离。
“也想啊。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板娘说。话听起来虽无奈,但脸上神情十分放松。这马上让他想到,他们肯定不止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在别人询问之前,他们早已问过自己千百次,并且找到了合理的解答,既不拂逆人家的好心,也不委屈自己的心愿。“再过几年,希望她找个好人家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别人操再多的心,有时一个意外就会全部改变。……给。”
“是啊,这就是命。”老板站起来接过钱,“再坐坐?”
“不了,吃过后还是走走比较好,消化消化。”他点了支烟,站起来。
二:荷花
他对面坐着的是四个女孩子,北方人,到位的翘舌和委婉的儿化音听着极为舒服,使他倍感亲切。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喜欢用普通话与人交流,但身处江南,发音难免有些别扭,听到纯正而又清脆并且略带地域风味的口音,使他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由衷感到一阵爽心。
也许她们就是北京人,但听不出那种极其讨恶的京痞子味。她们的谈话涉及很广,可就是不涉及她们来自何方,言谈中流露着北方式小女生的趣味:在某个词语上缠绕而又能缠绕出有意思的意思来。于是能从中判断出的,便是她们现为某大学一年级女生。
临窗而坐面向火车前方的女孩——临窗而坐面向火车前方的女孩,他喜欢她。或许因为临窗而坐,也或许是她文静使然,他清楚地看到,额头汗珠只是微微沁出,像珍珠般点缀在膏玉一样白洁平滑的皮肤上——这是少女具有光泽未受摧残的皮肤。这与身边那些汉子的汗流浃背恰成对比,黑色的纱绸质衬衣随右手挥舞的小布扇子舞动轻轻飞扬,荷叶一样清爽,姣好的面容更时不时因感到与同伴谈话的有趣而飘出像窗外的风一样自然的笑容。
他盯着她看。一开始因顾及到她们的年纪,眼神轮流在四人脸上转悠,这只是为了掩饰。后来,他盯着她看,其实谁都知道他为什么要盯着她看,他喜欢她,就像发现一个宝贝一样着迷。她逐渐感到了对方目光在自己身上的停留。她也把头微转过来,当目光与他碰撞的时候,从那里面流出的不是恐惧、担心、害怕、厌恶、反感,而是略带羞涩的好奇。他猜想也许在学校她已被男同学盯惯了,因此并不担心这种目光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可是他也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毫不掩饰的与她的对视,因为时间一长,她的羞涩开始增加,就会又把头转过去与同伴聊天——不,就算在与他对视的时候,她也没有停止过与同伴的交谈,因此他更愿意偏执地相信,交流存在于两人之间。
她是不是老师的宠儿?同学的骄子?父母的掌上明珠?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即使她如同夏日清风一样可人,像莲花一般清澈,但总有一天她会遭受难以承受的打击或倍感冷落的折磨,那么,在那时侯,她是不是能够想到在一次旅途中有一个过客是那么地喜欢她、宠爱她而因此感到世间总有着呵护和温暖,然后不对世界产生绝望?
不,她不会想到。自始至终他与她没有过交谈,他不知道她是谁,他在心里喜欢她。她更不知道他是谁,在下一次的遇见中——即使还有下一次,她会忘了眼前这个男人。她永远不会想到,她不会想到他对她的喜欢,就是这样,这就是全部现实。
三:线索
通完电话于是知道,黄玉洁大概还要半小时才能赶到。老慕便把等待的焦灼压住,转而寻找用来打发时间的乐趣:右侧有个小姑娘——看模样是中学生——一边看书一边用笔记本上网聊天,老慕试图装出贼眉鼠眼的样子窥视她在网上聊些什么,可惜下午的光线虽然不错,然而角度不对,液晶屏幕上一片漆黑。
贼眉鼠眼也有好处。在墙角,老慕发现了紧挨着墙的一排白皮书,这可以激发好奇心。拿过来一看,没有任何装饰的封面上写有两行小字:如果你有心情抒发,可以在这里留下痕迹。于是翻开,许多页面上都有手写的字,密密麻麻又稀稀落落写着莫名所以但背后有着故事的心情句子,就像一本青春读物。比如:“今天我一定要早点回家做饭,哼,老是抓我把柄!!!!!” 明显是个年轻姑娘的口气,感叹号一连用了五个,以表示情绪的激动;又比如:“人群里的忧伤荡漾了女人们的裙裾,汾阳路没有尽头”;是在模仿流浪诗人的忧伤吗?会把这句子单列出来的,作者年纪不会超过27;再比如:“伊落咖啡馆的咖啡不错,钢琴好听,可是……”句子中断,把它理解成伊落咖啡馆的广告也未尝不可,尽管一眼就能明白它并非为了广告而只是有了传播效应。老慕心想,可能当代人的表达欲望已远远溢出了表达的途径,以致只要有一处看似安全、舒坦的地方,就会想要表达。
但又转念,这人啊,倾诉欲也会受感染。比方看着这些字,看着千奇百怪的情绪流动,老慕就很想在那上面写下:你们太可爱了。——然后,后来的人又会猜想,写这字的人是对谁说呢?“你们”指谁?一想到这些,老慕就觉得自己在做偷鸡摸狗的事似的,这个错觉影响了他的举动,便偷偷四下张望:墙角边的几个老外仍然在谈他听不懂的东西;吧台里的姑娘仍然在不停看手机发消息……这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改变……老慕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看那些白皮故事。
有个20岁的台湾小伙子,独自去了西藏。一路上,他把行进路线、日记、住宿、价格等等全部手绘书写在一本小册子上,厚厚一本。在上海逗留时,他把小册子给老慕等人看了。当时并没有触动,现在,老慕就想起了这个小伙子。老慕向吧台讨了支笔,在白皮书上写了句:“小伙子,你现在在哪里?”他刻意把并不漂亮的字写得工整,以便让后来的阅读者体察此时他的认真。
黄玉洁到的时候,他刚把笔还掉。“哈哈,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在看这玩意儿,”她说,“还挺有意思的。”“是啊,有意思,能招徕文艺青年。”老慕说。他把白皮书整理好放回原处,跟黄玉洁谈事。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抽去了故事外壳的故事,最有意思。他觉得,要把一个独立的故事讲透,是很难的,正如人在这个世界无法呈现完全的面貌,那么,就只能留下线索供人猜测了。
四:父亲
黄昏之光在初夏总会让人觉得惬意,带有活力的夕阳虽还覆盖在地面,但显然没有了午后的刺激。细腻温和的光线终于能让人们既不用忧心紫外线的照射,也不用忧心暗夜的迅速降临,加上这个时节常有微风,无疑能激起人们晚餐过后散步的欲望。
水灵天广场是附近居民散步的据点。在它周围有一圈商店,包括了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这个广场当初招商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业同质的店最多只招两家。换句话说,如果有了两家湘菜馆,那就不再接受第三家;如果已有了两家运动服饰店,也就再不会有第三家。这个方案尽力图使这个生活广场变得丰富,同时也能避免商家恶性竞争。
小神龙漂漂船,你一定能猜到这大约跟孩子们有关。没错,在水灵天广场中心,原先是个观景水池,周末假日喷出水花增加节日气氛。后来他们拆了喷水器,就成为个名副其实的水池。用来做什么?他们搞了几条手摇柄的小船,供孩子们玩——当然是要收费的。水深大约至成人的小腿处,但对于孩子尤其四、五岁的孩子们来说,这已经能算得上跨入人生的第一道深潭。小神龙漂漂船的主要服务对象,就是这个年龄段的娃娃。
眼前的这个孩子在水中似乎有点茫然。周围小船在欢快地游来游去。有意思的是,在已下水的七八条小船上,女孩子的数量比男孩子多。玩过碰碰车的人知道,圆形车很容易就能撞上其他的车。现在情形也是这样:好几条小船划过来——它们是无意的——碰着这个孩子的船,每碰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就楞一下。换句话说,他的表情是木讷的、没有哭、没有笑,也没有吃惊或者其他任何过激反应。他是男孩子。
手摇柄小船原理是这样的:左右两边各装一个划轮,像电扇一样的页子伸在外面,其中一半吃进水中。船内的人手握住装在船体内的摇柄转动,带着外面的划轮转,拨开水,小船自然动起来了。靠左右手的配合来掌握方向,两手同时转动是往前;右手用力则右转,左手用力则左转;反方向摇转,就是后退。
很明显,孩子的父母帮不上他的忙——旁人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爸爸妈妈,因为没有人大声出言提醒孩子应该怎么做,当然谁都知道他一定有爸爸或妈妈在场。周围的成人大多是年轻的妈妈,她们的笑是基于自己的孩子在水中活泼欢快地玩乐着。这孩子似乎陷入一种独立面对同龄人的挤压、而自己又没有任何帮助的窘况之中。当然事实上没这么糟,别人并不是有意要跟他过不去,而父母们也不希望在这惬意的黄昏孩子制造矛盾。
“我就是不上去”。这个孩子突然大叫了一声。声音清脆响亮,跟一声响锣一样炸在水灵天广场上空。这让周围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也把原先并没有在水池边围观的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你怎么啦?”有个小女孩在岸边俯下身子问,她妈妈紧紧牵住她的手,生怕她掉进水里。
小男孩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机械地划着船。现在大家都看到也都明白了,他茫然,是因为他的船总在原地;他的船之所以总在原地,是因为手上动作从来没有协调过:右手转几下、再左手转几下,几乎没有双手同时用力过,即便偶尔左右手同时转,节奏也是紊乱的——然后,他干脆会停个几分钟。于是,船就只在原地。
小女孩充分发挥了与她年龄不相吻合的年轻的母爱。“你告诉我有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帮助你的,”她说着,嗲声嗲气,“你是不是开不了船啊?我来帮你推”。
她真的准备去推了,但马上发现一只手根本够不着就算离岸比较近的小男孩的船,就本能地想要抽出被妈妈抓紧的另一只手。这怎么可能如愿?妈妈牢牢抓住,警告她如果这样做可能会掉进水里,同时还轻微呵斥了她。
这个片段并没有引起其他人过长时间的注意。别的孩子仍然愉快地在嬉戏,父母们也仍然把目光停留在了自己孩子身上。
当然,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并不清楚我是不是因为做过父亲才对孩子们的行为有了注意的动机。因为严格说来,我虽然有孩子,但实际上没有做过父亲,我离见到孩子,已经好多年。
五:水滴
我在椅子上坐着,胡思乱想了些事,间或看看旁边的老太:她正神情专注虔诚地折着锡箔纸钱。这是一个微感无所事事的黄昏,夏天的暖风旋转,尘沙也跟着盘升。我走出院子,向小巷一端望去,桃园路上走着三位少女,白色夏装随轻风拂面而飘来荡去,有部分微贴着身。我不知那种近似水纺的常见面料叫什么,或许就是水纺。然而她们这模样真是美丽动人。桃园路与小巷子的交界处,有一对外地年轻夫妻开着小杂货店。近一年了,他们时常到子夜时分才完全打烊,跟我散步的时间有些接近。昨天,我在这个杂货店门口与人下了几盘棋,那人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否打过照面。我踱到货店门口,用来下棋的方凳摆在门前,此刻空无一人。
我站立在桃园路边的人行道上,摸了摸口袋里的烟,又看了看天空,终于没拿出来。七月初的骄阳威慑力正在显现。这个杂货店西侧,是一家更大的杂货店,占了两个门面,门楣上方有绿色挡雨蓬,店内地面铺着赭色塑料地毯。店门口,确切地说是店内与店外的交界处,四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背对我的人挡住了正对我的那人的身体,还有脸。我猜测,我和他们可能都打过照面,在买菜时,在散步时,可是从未交谈过。虽然没有交谈,但双方在照面的眼神对视中似乎都确信:同是作为租住在外的房客,遇到什么事或具体打上交道,一定会产生彼此都是左邻右舍的亲近感。我就站在他们七八米以外的地方,侧脸看他们。背对我的那人的右侧一人,面前摆着两只茶杯,可能还有其他物品,我看不到——部分视线让他翘到椅子上的一条腿给挡住。他是这货店店主,这儿并不是他家乡。他也很像我中学时一个极为要好的同学,那同学曾有二十多天天天接送脚踝骨折的我上学、回家。每次我经过这店,总会转头向里看一下,而当我向店里瞟去时,店主也总会抬起头——不管他在做什么——与我的视线进行接触,从无例外,除非他正背对着我。
他们也许在打牌——背对我的那人实在魁梧宽阔,更何况左侧还有一人紧挨他坐着。但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下棋:他们没有打牌的习惯呐!下棋?我想着,就往他们那边挪了两步,这时那店主突然转脸向我看来。片刻后,他似乎在告诉我,他认出是我,他知道我昨天第一次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愉快地下了棋。然而我站住了。我改变了主意不再过去。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改变主意”这个主意瞬间像水滴一般滴进我的心口。迅速把目光移到桃园路本身之后,我的耳朵听到了他扭回头的信息,同时我也听到了类似麻将或棋类碰击桌面的很固体的声响。我就又把头转向他们,躁动地在原地走了几步。我多想除了乱逛以外再拥有一个消遣的内容啊!这时,他又把头转向我看了几眼,别过头去,再转过来看我几眼,再别回去……如此反复,约有四五次之多。我好象听到他发出类似于说“过来坐坐也无妨”的邀请。他反复的动作终于引起了他对面一人的注意。于是,那人也顺着他视线把头扭过来,在他即将正对我的刹那间,我认出了他,他就是昨天与我下棋的那人,我们对垒三四局,平分秋色而深感刺激。可是,我扭转了身,迅速折进巷子里,以避开他们的视线。在我经过第一家杂货店门口时,那张黑褐色的方凳依旧摆在老地方,依旧空无一人。我纳闷此刻的宁寂,不过,兴许那对小夫妻正躺在后面的躺椅上,隔着玻璃柜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结束:皴擦
这是一个轻、薄的时间。在这里,在安福路,在这家咖啡馆的二楼。浓郁的咖啡香从楼下飘上来,沾染到每个沙发的头枕上。他力度恰到好处地拍了拍,头枕上咖啡味道便被枕心里的棉布味冲淡。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太阳这么暖和,我都想睡觉了。”
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铺进来,其实威力不大。暖意洋洋的效果来自于空调的作用。
“没关系,你睡吧。”郁彗头也没抬,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我这个工作邮件很重要,也需要花点时间处理。一会儿我们再聊。”
他侧了下身,把脱下的棉衣从另外一张椅子上抓过来,蜷缩到沙发的转角处后盖到身上。他给了自己一个很舒服的姿势,确实准备午睡一会儿,刚才,他已经把头枕放到合适的位置了,这样,头往后一靠,就全部到位。
临睡前他思忖了一下,预计,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也就足够。
有一种轻微的嘁嘁嚓嚓的讲话声非常有助于催眠,特别在咖啡馆。它是噪音,但因为这个场合,声音的性质就变得悠闲、自在,哪怕讲的内容很可能是一桩严肃、枯燥、理性的商业合作,但都会被场地属性更改,变得就像和音。
睡意慢慢袭来。眼皮耷拉下来虽然眼皮早就合上,区别在于,此时上下眼皮互有引力。
冬天的咖啡馆,此时音量偏低地在放肯尼·罗杰斯的《Lady》,沙哑的嗓音说着忧伤的故事,他想起了第一次听到这歌的时段,那是十多年前。他来不及多想,他睡着了。
咖啡馆的尖顶上缺乏阳光照射,显得幽暗一片。而在有阳光的地方,因为是一大片的光亮,所以看不到通常在一束光线中可以观察到的细微灰尘的舞动。客人坐满了大半个屋子,但每一桌人都不多,最多的也就四个人,有两张桌子,都只坐了一个男士。他们也都塞着耳机,一个在看书,另一个,用笔记本在写着什么。写东西的这位,喝的是饮料而非通常的咖啡。
他微微地做了一个梦。
郁慧把邮件处理完毕,下了趟楼,可能是上洗手间。所以他醒来时,只见电脑还开着,座位上却空无一人。他拍了拍脸,又揉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挺想有人来分享他的梦境。
“怎么样,睡一觉精神好多了吧?”郁慧爽朗地笑着,“这个邮件很重要,所以我不得不中断谈话先处理一下。”她解释道,若不是在等待,或许他就不会在这时候睡觉。
他又闭眼抬了下眉毛,然后倏地睁开眼睛,眨巴几下做了最后一个使自己清醒的动作。“以你的事情为重,我是来寻求帮助的。”他把烟点着,“今年……”
“我知道,没问题。就是怎么赚钱嘛。”她并不是有意要打断他的话,在“寻求帮助”出口后的稍一停顿,郁慧就迅速表了态,所以他又说出“今年”的时候,郁慧立刻停住了自己的讲话,转而听他继续往下讲。
“没什么。你一表态,我就觉得跟你作再多的描述都是多此一举,你非常清楚我们困境的焦点在哪里,也理解我们在那方面做了很多事就会造成现在的困境。所以,”他说,“要我继续接着‘今年’说下去,可能说说我自己的状态会更有助于你对症下药。”
“这正是我最想听的。”郁慧合上电脑,这是最新的一款超薄型苹果笔记本,市场价应该在两万以上。
“今年折腾了很多,颗粒无收。”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我想应该是我的问题。我整个人都处于零碎、轻盈的状态。这一方面是因为入世经验的缺乏造成很难以一种世人熟知的方式去处理,同时也还因为想要折腾事,反而肢解掉了原先一整块一整块的时间和状态、还有信心,以至于有时候我会觉得左右都不对,钱也挣不到,回到原先的感觉也回不去……”
“我必须打断你。”郁慧把手干脆地一挥,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我知道你很焦躁,但你进入了一个误区。”
“哦?”
“我先问你,你原先的比较舒服的状态,也就是让你能在世界上立足的状态,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从1991年算起的话,我的天,快20年了……如果从1996年也就是我辞职的那一年算,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一算时间,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在用一年的时间来跟十几二十年的积累做计较,这不是误区吗?”
他觉得有道理。
“每一天的状态都有用。但每天的状态不都是‘今天就有用’。它会在以后的某一天,一起奉送给你的努力和坚持。”她双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以表示她情绪并不激动但有话要说,“我那个生意做得还比较成功的老爸,以前跟我说,挣第一个十万,也许你要用十年时间。但到第二个十万,也许只要一年时间,到了挣一百万,也许只要一个月时间。一开始我被‘十年’给吓到了,到了现在,我完全明白他说的就是真理。”
他若有所思。
“所以你不要小看、不要轻视现在的状态,你刚才的描述我听出了个一个亮点:你的转换能力很强。因为你用一年时间就能跟积累了十几二十年的状态作对抗,虽然结果是败下阵来。”这是在夸赞吗?他辨别不清。
“不过,最主要的误区是在,你不该用‘对抗’的感觉处理这些状态,而是要找到一个方法去疏导。你缺的不是商业状态,是商业方法。商业方法可以学习、训练,但是商业状态是用商业手段训练不了的。只是相应的状态需要有对应的方法去支撑,否则会虚。你的商业状态,是最高级的——你要知道,最牛的商人都是艺术家,他们做梦都想成为商界的艺术家,而你们已经是艺术家了。你错位的是有了高级的状态,商业方法还没跟上。我愿意和你们交朋友,你们其实也在帮我,和你们交往,我得到的比你们从我这里得到的更多,明白吗?”
他还是若有所思。
“不明白不要紧。我是个在商界扎根的人。商人的本质就是只要交易就一定不能让自己吃亏。你明白这个,就能理解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和我从你们那里得到的,用我的准则衡量一定是我占便宜,否则你们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
“因为你还迷恋文艺气质,这是交往的线索,有很多生意人没有,怎么说都通不了。”
“他们是低端的。”郁慧很干脆地打断,但神情并不粗暴。
“所以说,”她微微一笑,“我只要知道,你对想做的事情的态度,愿意花多大的努力、决心去弥补方法上的不足。这是根本问题,其他东西在这个前提下都能水到渠成地解决。”
他点了支烟,沉默。
她保持微笑,等待。
抽了一半,他就掐灭了烟,但又马上点燃了另外一支。这表示,掐灭烟,是下了决心;再点一支,是要开始讲述。“我想用我今年整体的一个状态,跟你描述。也就是描述刚才我睡觉时做的一个梦,我会充分表达我的文艺腔,你要是听不下去……呃,听不下去也要听。”
郁慧微笑点头,表示接受。
他开始讲:“那时候我在南京。从5路公交车站到我的住所有一段的路需要步行,不长也不短。两旁的梧桐树不算茂盛,加上路面宽阔,在人行道上行走,倘若不详加注意的话,不会感觉有这么些梧桐树的存在,只能感觉这儿的视野更为开阔。
“有一天深夜,我从外面回来,下了车才感到天空正在下雨。雨不大,是那种蒙蒙的像纱一样的雨丝,仿佛春天保留到了永远。我裹紧身上的衣服,快走几步到了人行道里边,企图借着路边屋檐为我挡去些许雨水。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满足于心理的一个动作,因为微风仍然能够使雨丝飘落到我身上。但这样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在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也只是心理上的安全感,而非客观上真正的保障。这安全感的存在能够使我们有心思观察身外的世界,或者心无旁顾地从事手上的事。“
她点头。
“所以我就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尽管现在时已隆冬,人行道上却飘满了因风雨吹打而飘落的梧桐树叶。这让我很惊诧,冬天竟然还有这么多带绿色的梧桐树叶,不是全都枯白。惊诧的同时我得出两个判断,一是刚才至少有过一阵强烈的风吹雨打,二是这儿的梧桐树并不比别的地方少。满地的落叶瞬间让我想起一句歌词:寒风吹落了一地的秋。很诗化的一句歌词,我比较喜欢的台湾一女歌手唱的。还带着颜色的树叶看上去并不像冬季的叶子,似乎秋天的景象迟迟舍不得远走而仿佛特为等待冬季让我看见。
“于是我停下了,看着那些细雨飘落在落叶上。没有什么声音,就像是皴擦水墨画一般,雨到大地,一片湿润。雨在一遍一遍地擦,皴擦到后来,就看不出细雨仍然在做这个事,只能感觉到它在做这个事。而我正在感觉它、思考它。此时此刻,它使我停留。
“到你下楼——当然,是我醒来后才知道的——我的梦就醒了。醒来之后,我脑子里还停留着最后站在那里看雨丝皴擦树叶的画面。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总是特别记忆深刻。我讲完了。”
郁慧把电脑往边上挪了挪,以防止端起的饮料溅落到它上面。她喝了一口饮料,放下杯子,长吁了一口气。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重点是最后的‘一遍遍皴擦’。”
“聪明!”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就表示你的耐心已经建立,不为一时的得失而焦躁,但总的方向始终不变。”郁慧向他微微一笑,点一点头,“刚才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在这方面的耐力,当你能把二十年的耐心也转换过来,”她又用力点了下头,表示鼓励和赞赏,“你一定能成为这方面牛逼的人。”
“这个……我倒也没有野心。骨子里我还比较隐世。”
“有没有野心不重要,时势会推着你向它靠拢。”她右手轻拍一下桌子,表示这个话题要告一段落了,“这样的话,我们今天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身体扭了一下,由原先比较正式的坐姿,变为一种懒散而舒适的姿态。“可以闲聊了。”
“我还在想,为什么你离开桌子没多久,我就醒了呢?”
“为什么呢?”
“轻微的雨声就是这周围的人轻声细语,雨滴打到树叶上比较响亮的声音,就是你之前敲击键盘发出的。” 他手虚晃一下,“所以,你一离开,雨就停了,梦也就结束了。”
“哈哈哈哈……”她放肆地大笑。
“真是这样。”他严肃地说,“梦总和现实相关联的。”也不管她是否还在笑,“现实里的存在,总会投映到梦里。”他绷紧的脸被她的笑搞得莫名其妙,“反过来也是一样,梦也折射着现实。它们紧密相联。”
“哈哈……”郁慧又笑了一会儿才停下,“不,你别误解,我不是取笑更不是嘲笑。”她说,“而是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你显得特别可爱,像个‘爸爸’的样子。”她又强调说,“我真的很欣赏你做‘爸爸’的样子。”
作者: 柏仙妮 时间: 2013-6-22 06:25
这篇好,其实除了第一疗程外,我最喜欢这个疗程。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13-6-22 12:44
柏仙妮 发表于 2013-6-22 06:25 
这篇好,其实除了第一疗程外,我最喜欢这个疗程。
看来你喜欢“轻”的东西~~~
作者: 柏仙妮 时间: 2013-6-22 13:46
顾耀峰 发表于 2013-6-22 12:44 
看来你喜欢“轻”的东西~~~
嗯,“轻”而有内容的东西。
作者: nastand 时间: 2013-6-25 08:07
轻的手法很难控制,如果不练调息法,又经常嗜酒,手就不由自主的抖栗。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3-7-26 10:14
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3-7-26 10:20 编辑
有时候我想,“父亲”之于你就像“故乡”之于我。说这个似乎跑题了,不过好像也没跑。
它还是颗放射源,极长的衰变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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