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主人牵着青蛙去散步，把癞蛤蟆留在家里。他被打入冷宫，拴在一颗木槿树边。木槿的花苞半眯着眼，打着瞌睡。过几天就要开花了。它招了个小虫子，停在花苞口，癞蛤蟆放过它，它打算今天禁食。减轻重量。
最近花园里到处都是虫子，那些香的不香的，好看不好看的，红的黄的花都招来了虫子。癞蛤蟆吃胖了不少。在翅膀长出来之前，必须减肥。必须。他张了张嘴巴，活动了下舌头。
虫子的味道不过如此。其实有点难吃，苦的，腥的，带着泥浆和烂树根的味道，有些虫子还有粪便的味道。癞蛤蟆想自己的体味也真是好不到哪里去了。天天呆在花园里熏香也无济于事。那些花啊，连正眼都不爱瞧他。包括这颗木槿，这个爬了小虫子的花苞，如果不是这几天他天天被主人栓在这里，它早开花了。现在它就在那里装睡。
等它开花，花蕊就老了，才不是娇滴滴的嫩黄色。一开花就成黄脸婆，癞蛤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瞧着那朵花。虫子还在那，试图往里钻。蜜蜂以后是不会来了，虫子说不定还会有。癞蛤蟆不再看它，挑了块软点的泥，睡觉。
癞蛤蟆在不是癞蛤蟆时是个厨师，每天用着一口泥锅给人做菜。他的父亲是厨师，爷爷是厨师，爷爷的父亲是厨师，爷爷的爷爷也是厨师，只要家谱上有记载的，就全是厨师。那口泥锅可是个宝贝。是女娲当年无聊寂寞捏泥人时剩下的泥巴做的。那些泥巴人成了血肉之躯，满世界开拓疆土，最后分化成黄皮肤黑皮肤蓝眼睛金头发，就那口泥锅还是那口泥锅。女娲用它做过菜的，他父亲告诉他，真的，它没变成别的，最终还是维持原样做口锅，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对吧？父亲在停顿五秒钟之后竟然抛出了这么个略带疑问的句子。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没回答，只拿着锅铲，走到锅边。
他父亲退休后，他继续干着他的活，在皇宫里当御厨。那口锅每天只能烧一顿。生一次火。据说它娇气的很，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睡觉。那是口美人锅。
美人锅做的菜，一荤两素，给皇太后，皇帝的这个娘，当年可是倾城倾国，曾是另一国国王的妃子，只是她的第一个短命的丈夫才和她做了三天的夫妻就被她第二个丈夫砍了头。那头还被扔进锅里煮了又煮，煮得只剩下白骨（白骨被挂在城头做镇城之宝）。她给她第二个丈夫生了四个儿子，老大当了皇帝。她的容貌还维持着刚被抢来时的样子，尽管她现在已经有了100个孙子孙女。
一荤两素皇太后吃不完，就给皇后。皇后拍马屁的功夫比较好。另外，她长得没皇太后好看。本来皇后要是吃不完（那些人都在拼命减肥），该给别的受宠的妃子，但皇后每次都把它倒掉。
癞蛤蟆总想起这些，是觉得那些女人太好笑，就像主人花园里那些无聊的花。他要觉得无聊就会想想皇宫里每天靠着美人锅过日子的那些女人。乐得哈哈大笑，唾沫乱飞。
然后，他会想起嫦娥。是她结束了他在皇宫无聊的日子。
等翅膀长好，就可以找她叙旧。她一定还是像原来那样漂亮。一点没变。
那是当然，美人锅可是整口都给她吃了下去。那女人的胃真大。
广寒宫可真冷。零度？零度不到。嫦娥给他泡的桂花茶还没冻成冰，他倾斜了杯子，茶水流了出来。
或许这个高度水的凝固点也更低了。癞蛤蟆想着，在人间呆了这么久，他起码学到了点物理学知识。但物理学在这没用，他也只能把树叶做的衣服裹了裹紧。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在这不算日子，但也是过了很久了吧？”
“久，是久了点，但也不算久，从进化史来看。蛤蟆长出翅膀，这已经是最快的了。”
“进化史？”
癞蛤蟆把送给嫦娥的礼物递给了她。用端午节裹粽子的粽叶包的礼物，还打了蝴蝶结。
“达尔文的《进化论》呀，你该看看，天上实在是无聊。而且，你们这些人（哦，不，是神）千万年不变，体会不到进化的乐趣。你看你，还和我们分开时一样。”
“一样？还不是吃了你那口锅的原因。”嫦娥瞪了她一眼。拿了书，翻了翻，“好难认。”
癞蛤蟆没办法，他已经挑了本台湾版的书，如果是简体的，她更不认识。不过嫦娥很聪明，看着看着一定就都认识了。
嫦娥叹了口气，把书放在一边。兔子过来撒娇，她似乎在想问题，没空理它。兔子蹭着嫦娥的裙边，蹭到五十下的时候，被嫦娥抱起，放到了树下。她又走了回来，继续在石凳上坐下，继续又叹了口气。
癞蛤蟆打了个哆嗦，嫦娥的气太冷了。但他也只能裹了裹紧他的树叶衣服。
“对不起。害了你。”嫦娥说完就走进了宫，她说要给他拿月饼。她刚做的。今天中秋啊！可别都忘了。
难道嫦娥还为这件事，郁郁寡欢了这么多年？那似乎太久了。不过，世人都说嫦娥不会笑。超市里那些印了嫦娥的月饼盒子也都冷着脸。
癞蛤蟆裹了裹紧他的树叶衣服，也叹了口气。
那，算是个什么事呢？
嫦娥是他邻居的女儿，和丈夫闹矛盾，离家出走，结果因为长得太漂亮被人抓进了皇宫。她才不要做什么妃子呢。再说皇宫里还有两个童颜不老的神经病女人。
她偷偷溜进御膳房找他时他着实是被她吓了一跳。她求他想办法让他走。他就想了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他二话没说就把那口泥锅捣碎，拌了米汤。嫦娥一口气就给全吞了（估计是她进皇宫三天三夜没吃东西的缘故）。她说泥锅的味道不错，一种说不出的甜香，像栗子。
吃完，她就飞走了。
嫦娥飞走后。皇太后和皇后就没了美人锅做的菜。三天之内从少女变成了老太婆。皇帝吓得把皇后立即打入冷宫。皇太后则扔掉了一千面铜镜。最后她找了个法力无边的巫师，把他变成了癞蛤蟆，让他永生永世又老又丑。
但他觉得还挺好。至少他的家族不用再永生永世做厨师了。他这才想起父亲的那句“对吧？”充满疑问的“对吧”。
只不过，从一个诅咒变成另一个诅咒。仅此而已。但至少嫦娥飞走了。但她好像也不太开心。要是因为内疚，就全不必了。因为寂寞？那他现在有了翅膀，每月月圆还是可以飞来看她的嘛。
癞蛤蟆喝着桂花茶。等着她。
嫦娥捧着食盒过来。兔子又跑到她身边。蹭她的裙子。她一只手将它抓起，放在了桥头。
“你先尝尝吧？苏式月饼，我记得你喜欢这个口味的。莲蓉，豆沙，五仁这些你随便选。”
他挑了个莲蓉的，扔进嘴里。
“王母荷花池里的莲子。味道不错吧？”
“嗯。比超市的好吃。每年中秋，主人都把月饼切碎，喂我和那只青蛙，也算过了节。”
“青蛙？”
“对。”
“男的女的，哦，雌的雄的？”
“这个….青蛙比较特殊，它的性别可换，如果周围都是雄性，他就会….变，”癞蛤蟆觉得比较难和她解释了，他知道的，她或许一点也不懂，“你，还是看看那本书。会很有意思。”他指了指桌角。
嫦娥笑了笑，“我会的。广寒宫这么无聊。”
“我该回去了。主人要找的。”
癞蛤蟆裹了裹紧衣服，站了起来。
“其实…你可以留在这里的。为什么要回人间，做一只癞蛤蟆？在这里，没人会把你当癞蛤蟆。”
“这里？太冷啦！”癞蛤蟆笑了，“我会冬眠的，现在，已经要开始打瞌睡了。”
嫦娥叹了口冷气。把盒子拎起，要癞蛤蟆带走。说是回礼。他一定要收下。
“我只会做月饼，”她有些惆怅地说，“你才是厨师。”
癞蛤蟆接过食盒。这些他不能带回人间。他主人看见要吓死的。
他长开大嘴，把所有的月饼都倒了进去。肚子大了好几圈。
“你胃口真好。”嫦娥终于笑了。
树叶衣服被撑开，散落到了地上，癞蛤蟆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仍旧做了个裹了裹紧衣服的动作，揪着他凹凸不平的皮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