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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日课】年轮 [打印本页]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3-9-24 23:20
标题: 【日课】年轮
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3-9-25 22:07 编辑

年轮


    泥土开始变得潮湿。她小心避开那些植物的根系,挖着土。表层干燥的土块堆在一边,和干枯的落叶混在一起,她把它们向一边挪了挪,将新挖出的土块堆在腾出的空位上。泥土因为潮湿而变得松软,她额头的汗珠却才开始沁出。如果刚下过雨,则要轻松得多,她想起,上一次雨大概是在两周前(抑或是三周?),那场雨十分的大,下了一整天,之后一直是晴天,阳光越来越热烈,夏的触角幽幽延展,通过那些日光,融进叶脉,植物的颜色日渐成熟。
    大雨打下了许多的桃子。这是件遗憾的事。加上被学生陆续偷去的,桃树上的果实已所剩无几。刚结果的时候,她着实欣喜了一阵子,今年的果实比往年的都多。
    柴刀很锋利,她用它挖着土。那把刀他丈夫刚磨过,上周日他去砍过柴,那两捆柴堆在屋后,还没晒干。他习惯用过刀之后再将它磨一遍。刀头却仍旧是钝的,用它来挖土,并不轻松。锋利的刀刃对土不起任何作用,反倒容易伤到手。她曾经被割到过,流了许多的血,那血很快渗进泥土,比雨水还迅猛,她的左手因此缠了两周的纱布,也停了两周的工。两周后,她重新拿起那把柴刀,把齐腰的柴草砍掉,再用那把刀将那些杂乱灌木的根系全部挖起——几乎是一点一点地抠,那些根长得乱,柴刀不像锄头,一锄下去就可以把根切断,然后再将之撬起就好,她只能沿着根系一点一点抠。这项工作持续了两个多月,她终于把屋前屋后的柴草都整理干净,弄成了一大块平地。挖出的根堆在屋后,晒干,用来当柴烧。
    之后,她弄来种子,种下了花。然后是果树苗。如今,这个学校分给他们的简陋房子,他们的住所,已是另外一副模样。大门口是两株木芙蓉,木芙蓉边是一株桃树,桃树边上是一株广玉兰,还有李树、栗子树和混种在这些树之间的夜来香、月季和美人蕉。果树苗镇上的集市有得卖,但花的种子却没有,这里的人并不热衷于栽种花草,除了一些机构和单位,有院子有花圃的,可以看到花草的影子,比如镇上的粮管所。她去问那边管门的讨了一些夜来香的种子,正直花期的夜来香,种子滚得满地都是,黑色的,一粒粒,散落在花圃边的水泥地上,她在地上捡了一些,又在花上摘了一些,包在手绢里,又问管门的要了把剪刀,捡了几枝月季的枝干,只要将它们插在土里,就活了。植物就是这样的好。她从不修剪她的花,所以那些夜来香、月季之类几乎泛滥,每年都在扩张新领地,一丛又一丛地开在她房子的周围,尤其是她的厨房,屋子西边后来搭建的那间小厨房,整个被一圈花围住,但其中终究还是踏出了一条路来,每天有许多学生从那走过,抄近路去教室,花草不会越过道路到另一头,只在边界内繁殖,越来越密集。
    她在月季下挖着土。挖了深深的一个坑,将手边的一个报纸包放进坑里。腐臭的味道因为瞬间的触碰而更加浓烈。她将土掩上,味道又消失了。那是一包老鼠的尸骸。应该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或许早就干枯了,只剩下皮毛和骨头。在楼顶的隔板上放了太久。那个东西,放在家里总是有一股味道,她的女儿会抱怨,捂着鼻子,说因此睡不着觉,睡梦中都是一股怪怪的味道。一开始,是她忘记了她曾把老鼠的尸体放在隔板上方。她也曾寻找那味道的来源,但家里实在太乱,又不能把每件家具都移开(家具们摆放得太拥挤),衣柜里总是塞满了衣服(里面只有樟脑丸的味道),抽屉里全是东西,书、杂物、衣服,她像每次找东西那样,在抽屉里胡乱拨了拨,又关上,她是什么都没找出来。直到有一天,隔板上(那些隔板中间有许多的空挡)有东西掉下来,一只干枯的老鼠爪子,她才想起之前放在上面的那包东西。或许是他丈夫上去拿过东西,一根木头或是竹竿什么的,碰到了它,它挪动了位置,到了抬头便能看见且摇摇欲坠的位置——幸好没有整个都掉下来。她把它取下,到花园里埋掉。
    她不止一次这样做,那些死掉的老鼠,都被她包起来,用报纸,有时是手绢,但大部分时候是报纸,家里有的是报纸,他丈夫有看报纸的习惯。她包起来就会随手塞在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不会立即拿到外面,等着下次再去埋掉它。如果她忘了,屋子里就会有股腐臭的味道。她的女儿,最讨厌那股味道。她把老鼠当成是她的敌人。
    她女儿很小的时候,曾被老鼠咬过脚趾头。她发现的时候随手拎起一件衣服将老鼠掸走,但那小脚丫子上还是沾满了血,流到了床单上,也沾在了她用来掸老鼠的那件衣服上。幸好只是伤了点皮肉,无大碍。但女儿醒了,大哭,她哄了好久,将流了血的脚丫洗干净,重新让她入睡。但她并不会因此就讨厌那些老鼠,讨厌到要主动弄死它们,像其他人那样看见它们就打,用老鼠夹,毒鼠药之类的东西清除它们。但总有些老鼠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掉,甚至在她的家里,就能发现老鼠的尸体。她就把它们包起来。
    这种事情无人理解,幸好没有别人知道,只有她的女儿,她后来一闻到臭味就提醒她要把那些东西清理掉。像个大人那样。
    对,她的女儿像个大人那样管着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具体的时间她是忘记了,但那孩子仍旧十分依恋她,每天晚上都睡在她的身边,这些天天开始热起来,她要每天给她打着扇子她才能睡着,她把她的小脚脚架在她的腿上,一直架到天亮。她女儿的睡相很不好,除了脚是在她的腿上,其余的,总是不停地换位置,脑袋从一头旋转到另一头。
    埋好老鼠,她将那把刀用水冲了冲,也没擦干就放回了原位。她用衣袖擦了擦汗,把散落的头发重新绑了起来,不扎辫子的时候她的头发绑得很松,她用力挖土的时候,那些头发就掉了下来,还粘着汗液。头发白了一大片,这是很年轻的时候就白了的,后来长出来的头发,一部分是白的一部分是黑的,靠近颈部的那些几乎都是黑的,靠近额头的那部分白的就多一些,像那些不分季节长乱了的植物。头发的颜色与她的脸极不相称,她仍旧长了一张年轻的脸,还保持着年轻时姣好的容貌,皮肤也还细腻,只是眼角有些皱纹。那些头发让她难过。她女儿终于有一天也问她,她的头发为什么那样白。面对女儿的问题,她不能像对待别人那样,只是笑笑不回答,她只好说,她年轻的时候生了病,头发就白了。治不好么?女儿又问。治了呀,她说,她的嫂嫂每天都给她喝很苦很苦的药,天知道是什么药,有人说是用坟地里的死人骨头做药引子的,她不喝,每次都含在嘴里,等她一走就吐掉,但她嫂嫂总会端来新的,再给她灌下去,每次吃药就像打架(她这么回忆),但打架这两个字她没告诉她的女儿,她只说那些药来历不明,她难以接受。她的女儿似懂非懂,很快又问起了别的问题。或者让她读书给她听。她很乐意读给她听。端两把凳子坐在树下,她们很快就忘记头发的事情。
    “师母,你唱得好听呀!”
    一位女教师从她的树下走过,抄着近道去教学楼。那是个刚分来不久的女老师,才毕业,带点外地口音,穿着在那所乡村中学算是很时髦,她让她觉得有点陌生,但正是因为这陌生,才抵消了排斥,她觉得她看起来不错,她对她笑了笑,问她是不是去上课。她说是的。女教师又问她唱的是什么戏,说她很少听人唱,而且这边的人好像都不会。她问是不是越剧,她说其他老师说她唱的是越剧,“只有师母你唱的这个越剧才叫越剧呢,”她笑着说。她说没有,她只是随便唱唱,什么越剧不越剧的。
    女教师朝着厨房的门口张望,又回过头问她,“L老师在?”
    她说她不清楚,她没注意。
    女教师笑了笑,将头发勾到耳后,转了身,进了厨房。
    谈话声很快从里面传了出来。她可以听得很清楚。她丈夫说话的声音很大(用洪亮来形容更为恰当),女教师说话的声音因此也大了起来。她向他问好,问他在切什么菜,打算做什么,然后又称赞了他一下,顺便又问了他一个教学上的问题,他回答得很简练,之后哈哈大笑,女教师也笑了,答谢,很快出来。她是要去上课的。她刚才说过。
    “要是不赶着去上课,真想在这听你唱一会。”女教师眯着眼笑笑,这笑容又和刚才见她时的笑容有所不同,像是才从厨房带出来的什么新式的东西。
    她是在套近乎么?她这样看起来还不错的女孩子也想要搞这一套?嗯,她时常找她的丈夫问东问西,探讨问题,他是学校最受人尊敬的教师,总有许多男老师女老师来找他。她开始觉得她不那么可爱,就像她今天穿的那一身连衣裙,真丝的,有点透,裙摆倒是双层的,上衣却是单层,她的内衣是蓝色的。她的学生会因为她的连衣裙而开小差。她是教什么的来着?女教师朝她摆摆手就离开了,朝着教学楼的放向走去,她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移动(黑色的小珠子在鞋帮靠近根部的一侧攒成花,挂下坠子,摇摇晃晃),细细的鞋跟陷进泥土里,在路上留下一排浅浅的小坑。
    女老师走后,她靠在桃树下继续唱着。曲调总是那个曲调,她记得的那个调。年轻的时候贪玩,跟着戏班子学了戏,与那个和她关系最好的女伴一起,她演小姐,女伴演丫鬟。她的母亲宠她,就随她去,老板有时还让她上台唱一唱,反正也不用付给她工钱,她只是去玩的。她的母亲真是把她给宠坏了。只是那些戏文基本都忘记了,记得起的也有只言片语,,她唱的词都不是戏里的,是她随口编的,她唱她自己,唱那些男老师女老师,也唱学生唱校长,不高兴的时候就唱着骂他们。她用她家乡的方言唱,他们听不懂,还会说她唱得好听。又或许他们知道她在骂他们?夸赞根本就不是夸赞。
    她的女儿不在。她不喜欢她唱,总是把她扯回屋里。你不要唱了你不要唱了,有时候她甚至会哭。她哭了,她就不唱了,去喝水,可喝完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突然想起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已经叫了她几次,她都没回应。而厨房里的炊烟早已经淡下去了。她都忘了她唱了有多久。
    他的丈夫把一个花布包拿到她身边。她立即想起来什么,看了看太阳。已经是正午了。
    “吃了再走?”
    “不了不了。要晚的。”
    她拎起布包就朝着教学楼方向走去,踏过女教师高跟鞋留下的那些小坑。从教学楼北边围墙的小门出去,翻过一座山,到镇上,她女儿在那里的小学上学。她得去送饭。
    她走得飞快,双臂有节奏地摆动。身影很快在山上变成一个小点。在山顶,她又将花布包系紧,免得饭盒盖子散开。然后,她看了看太阳,现在到底是几点了?她会不会晚了?
    穿过镇上街道的长廊时,她看见有人端着饭碗蹲在门口吃饭,也有人像是吃完了,蹲在门口抽烟,小孩子在玩耍。她的目光只是轻轻地从他们身上扫过,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个“时间”的问题。她要是有块手表就好了。
    学校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从进校门的时候起,安静就包围着她。她朝着女儿的教室走去。会不会晚了?到底几点了?她出门的时候该向他丈夫问问时间。
    是没有下课,还是已经上课了?校园很空旷,根本没人在看她。她却有种被无数人审视的感觉,步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女儿的教室门口。
    随即而来的铃声过后。学生们像洪水一样涌向她。

作者: 孔方    时间: 2013-9-25 13:30
我看明白了:女人在桃树底下埋葬死老鼠,然后给上小学的女儿送饭。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3-9-25 17:24
孔方 发表于 2013-9-25 13:30
我看明白了:女人在桃树底下埋葬死老鼠,然后给上小学的女儿送饭。

在月季花下
“ 她在月季下挖着土。”

现在没人贴日课,好忧伤。就我一人在这叨叨叨。
作者: 柏仙妮    时间: 2013-9-25 19:00
改版后日课已经取消了。不过,像西维这样,不是为了日课而写日课的,还是很有雅兴的。

其实西维评我的文章很认真,对我的评点也是不厌其烦的。许多时候我很想也进来顶一下你的文章,但是好像评不了。就像我评不了许多黑蓝的文章一样,要看到许多人的评,然后自己想想,才理解原来是这样,或原来是那样的。所以我经常翻黑蓝的旧贴看,以提高理解力和鉴赏力。

只能说期待你的新的日课。

:)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3-9-25 22:32
柏仙妮 发表于 2013-9-25 19:00
改版后日课已经取消了。不过,像西维这样,不是为了日课而写日课的,还是很有雅兴的。

其实西维评我的文 ...

谢谢仙妮。
不是为了日课而写日课。呵呵,如果把日课看成黑蓝的一个活动,的确是这样。我是觉得日课这个形式很好,尤其是适合我目前的这个阶段。所以就尽量坚持。其实也不能说是坚持,就像我不能说我是在坚持写作。我能说我在坚持吃饭么。写日课挺愉悦的,畅快的两小时,耐心的两小时,安静的两小时,每一个的体验都有所不同。大概我的日课和我其他小说的不同之处是它不是因为某种构思而产生的,没有那么长的酝酿期,没有否定肯定否定肯定的过程,我今天遇到了,我就将它写出来,可能是思维迅速裂变的结果,也可能是短时间内经历了漫长的耐心。比如这个《年轮》和之前的《奔月》耗时几乎是一样的,但《年轮》却好像写了很久,有种时间上的错觉,其实也就是晚上9:30——11:30这段时间,但时间被拉长了。用小说里的时间代替了真实的时间,我想起爱丽丝仙境漫游,进到兔子洞,魔幻世界转一圈,再出来,但在现实世界中,只是在树林里昏迷了半小时而已。《奔月》相反,结束的时候我想怎么就写完了呢。那是一种奔跑的感觉,可能我会想我跑得时候喊得还不够大声。
我打了个比方,谈一下写日课的感受。这样的感觉是我写那些长的小说所没有的。
写日课还有个好处,我不怕写坏,我可以用各种素材来尝试,不那么患得患失。
呵呵,我感觉我像是在给日课广告。
所以,大家写吧~

作者: 生铁    时间: 2013-9-30 22:44
是啊,一定继续贴日课!不管有没有这个栏目……

我也汗颜……时间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作者: 西维    时间: 2013-10-1 21:44
生铁 发表于 2013-9-30 22:44
是啊,一定继续贴日课!不管有没有这个栏目……

我也汗颜……时间就从指缝里溜走了。

嗯。贴日课是自我鼓励。烧给自己吃的那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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