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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祖母和花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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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许四多
时间:
2014-6-8 20:49
标题:
祖母和花仙子
本帖最后由 许四多 于 2014-6-8 21:17 编辑
立冬过后,天气变得异常寒冷呵,强劲的北风一刻都没有停止光顾这衰败的小城镇,街宇巷陌间终日回荡着令人颤栗的呼啸声,太阳也仿佛从此销声匿迹了,阴霾的天空长久笼罩,给人飘渺不真实之感。毫无疑问,冬季的一场大雪将要降临了。
人们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是轻易不出门的,他们宁愿将自己紧锁在光线幽暗空气混浊的房间中度日,街道变得空旷而沉寂,仅余几位年迈的老乞丐哆哆嗦嗦地缩在墙角,现在他们已很少能等到慷慨的施舍了-----寒冷让整个小城镇的生产能力大打折扣呵!远方信徒者的教堂孤零零地耸立在一座僻静的小山陵上,紧闭的拱门反射出一星凄冷肃穆的光芒。这时节总不免勾起我对于虚构的似曾相识之景的愁郁,和亦真亦幻的物是人非的伤感,窗外几株耸立的光秃秃树木裹挟的晦暗晨色让我透不过气,仿佛许久以前花仙子已经从上方降临,亲爱的朋友们都围在身边翩翩起舞,通宵达旦,只可惜,而今这一切早烟消云散,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太久太久了。当然,在我异常清醒时,我知道,不得不承认的实际情况却是,我其实并未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关于与花仙子相伴的时光也仅是臆想的虚妄罢了。
但无论如何,我时常感到刻骨铭心的孤独,正如我的祖母一直以来所饱受的。这信念于某个北风急骤的黄昏在我脑海变得无可动摇,那时我正为自己新买的衬衣感到欣喜不已,我小心翼翼地拔下扣在衣领手袖上的别钉,强烈的爱屋及乌之情使我不忍立即抛弃这些小别钉,在我顺手将它们置于一只小水杯后,我决不能预料到,这个无心之失差点夺走祖母年迈的生命。祖母从菜园回来便匆匆往水杯倒水喝,一只小别钉立刻卡住了她的喉管,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生生忍受了旁人无法体会到的痛苦。她屈身蹲坐在地,弱小佝偻的身躯剧烈抖动,透明的唾液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无论她怎么使劲抠喉咙,都不能将小别钉呕出,变形的脸庞传递着一丝不祥的气息,我看到了从她眼神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对生的留恋与不甘,这仿佛是对她一生孤寂的总结。她重复用吃力挤出的模糊声音说:
“我要死,就在今天,死神不让我活,他要带走我。而我,也活够了!”
她举起的手背的皮肤似苍老的树根,上面布满绿色的伤口,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曾停歇的砍柴种地工作为她遗留的纪念,其间堆积的黑色素絮呓着一曲生命行将陨落的哀歌。
而我几乎坚信,我曾在脑海中无数次设想过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只是我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匆匆赴约,竟是我,为祖母召唤而来的死神!我心痛悔,如今祖母无助微弱的挣扎使我心流下酸楚的泪水。呵,祖母将永远地离开我了,以后我必定要孤身一人去眼前的世界流浪,那里充满怎样的未知的恐惧呀,但为何又让人如此好奇,浮想联翩!我第一个便要来到阿花面前,告诉她,我最亲爱的祖母去世的消息,尔后,我准备为她讲述关于祖母的故事,这也许会花费我们一天一夜的时间,故事讲完,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当我失魂落魄地抬头向远方眺望,那光景与我在每一次迟暮里所见的无异,也正如我现在所见的,令人焦虑的暮色迅速洒落下来,远方村庄点亮起飘摇不定的灯火,幽暗闭塞的沉重一如我与祖母相依为命的二十个年头的主旋律。
祖母从死神手掌逃脱的时候,我知道她再次劫后重生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已经是第六次。似无法摆脱的咒语般,我和祖母之间的亲情似乎只有通过劫难才能修复,劫难之后,我终于又在心底澄澄澈澈地还原出了祖母凄苦的命运而再度生发敬爱之情,此前我们还憋气懊恼对方,就像一对硬气的闹得不可开交的父子呢。一连好几天,祖母和我没有任何交流,而且这不由衷的沉默仍将持续,它似乎使祖母和我丧失对话的能力了,白天我们各自沉浸在与彼此毫不相干的劳作之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端投入,晚上当我们回到家中,程式化的秩序使我们无法释怀而失语,讲不出一句话来,祖母日益尖锐的执拗对于我而言,竟充满艰涩难懂的陌生。这变化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早晨开始的,仿佛一夜之间,祖母性情大变!那天,她从床上起来的时间是多么早啊,外面的天依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在迷迷糊糊胡的睡梦中听到一阵微弱促狭的窸窣声,似花仙子已悄然降临窗外,甜腻香浓的困意教我不能睁开双眼。当午间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升起时,祖母仍未归来,我忧心出了事,我找遍自家菜园和稻田,查看了每一处草丛和沟壑,此外我再也想不出祖母这辈子去过的第三个地方。直到通过左邻右舍的帮助,我终于在十里开外的长河边找到祖母,她看我的目光已变得恍惚不定,我喊她,她也听不见。
“快来看,我打到许多鱼,都有筷子那么长!过了今晚,明早就可以赶去市集卖个好价钱呢!”,她说。她手里分明拿着一只马桶,里面放满她在长河滩边捡起的鹅卵石。此情此景让我羞愧难当,这就是我最尊敬的祖母!我一把抢过马桶,倒掉浑圆的石头,拉起祖母往回走。祖母立刻变得怒不可遏,她声嘶力竭地喊:
“成儿,就你不爱惜东西,不要家财,整个家被你败光!”她喊出的是我已过世父亲的乳名。
河风很大,枯水草藤的腥腐气息弥漫周身,令我咳嗽不已。
“小刚子,你这咳喘病该上医院,下定决心治它个好,你这一辈子就这样咳,身体怎么吃得消!”她又将我认作了一位远房的叔父。
一连好几天,她将我认作形形色色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物,甚至有一次把我当成了来家里乞讨过两次的老乞丐。她说:“你又来了,你这样怎能安身立命啊,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般慈善,给你救命的米饭。你看你腿上的伤越来越严重,脓疮有拳头大了,说不定哪天它就要了你的命啊。”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她总不能认出我来,也没有将其他人错认作我,原来我并不存在于祖母退化后的最真实的记忆里,此前我们相依为命的岁月,她是那么爱我,呵护我成长,而今看来这一切只是虚伪的假像,浮华若梦的过眼云烟罢了。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出工之前不得不将祖母锁在房间里,因为她在家再也待不住了,即使大晚上她也想着往外跑,仿佛单纯为摆脱身后一只阴魂不散的幽灵而疲于奔命。往年她精神尚好的时候,我甚至没见过她上邻居家串门,她整日忙菜园和稻田的活计,十年如一日,现在,这些她付出最大心血的园地,反而变成了她急于逃离的囚笼。待我收工回到家,总见祖母在房间焦急地转圈,她额头上因碰壁撞出了鼓鼓的包,留给她的饭菜被掀翻满地,有时她脱去了身上的衣服,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衫而冻得瑟瑟发抖,有时她又拿厚厚的棉毯把自己团团包住,嬉怒无常。
后来,毫无征兆地,祖母恢复了许多 ,糊涂的时候少了,但她变得异常执拗,一看到我总暴跳如雷,她恶狠狠地指责我自出生以来就不给她好日子过,二十个年头以来从不许她出门,指派给她永无休止的劳作,使她受尽折磨,直到死去方能得到解脱!她唠叨完起身准备去菜园,时值三伏天,烈日当空,我好不容易劝阻住她,她又折腾着为家养的猪煮一锅米菜粥,她喃喃自语:
“一定要煮上一大锅,够那杀千刀的吃两天才行,隔一天煮一次吧,没有人会来帮我呢,累死也不会有人看见啊”。
“完全可以给它吃糠皮,为什么要自己累自己,做这么些多此一举的事啊?”我不满地朝祖母喊。
“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犯贱啊,你要那杀千刀的吃糠皮啊!”
“饿它三天,还怕它不吃么?”
“你就会说,没见你帮过我一分-----好不容易长肥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它饿瘦么?”
想到这煮出的粥放上不久便馊成水,我的心隐隐泛酸,这不是徒劳么?正是祖母的固执将她自己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生活的艰辛之中。我走近祖母生起火的土灶,沉沉的热浪扑面而来,直逼入心脏,似寄生在身体里,贪婪地噬咬着生命。只一会儿祖母已挥汗如雨,身上散发出极度虚弱的馊臭味,她若中暑,我救不了她,我更怕她在我面前永远地倒下去,我感受到死亡正在向我一步步靠近,第一次,我真切地捕捉到自己年轻的生命与死神平行地同在,我再也不敢和祖母一起留在土灶旁,恐惧使我惊慌失措地逃走。我应该留下来的,可我的自私控制着我,叫我跑去远远的清静之地偷得半日安宁,我恨自己的私心;祖母的倔强亦让我寒心,我又不能怎样迁怒她,至少以前,她是那样爱我,而且她的命运是多么坎坷啊,单就父亲不为我所知的早亡而言,早成为了她埋藏在心底永不可泯灭的伤痛。我知道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致命危险在打祖母的主意,菜刀不止一次切到她的手指,几乎露出骨头,血流如注,伤口长时间不能复原;她步履蹒跚,经常被绊倒,有时跌进田塍下的沟壑,摔出骨折;她的消化系统也严重退化,许多东西吃下后,她便上吐下泻,之后好几天不能下床,如垂危的病人一样元气耗尽;疾病纠缠着她,酷暑和寒冷总不经意间将她袭倒,令她痛苦万分,全身痉挛,瞳孔涣散,口中艰难地喘着粗气,犹如大限即到。但无论如何,所有危险的光临,都是因为我的私心,因为我缺乏友爱的逃离!呵,这样的日子也受够啦,就让祖母被带走吧,而我,也不愿独活,只需要鼓起一秒钟的勇气,闭上双眼,赴身清池,以替自己不安的灵魂赎罪。可是,我又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之前我也许不十分明了,但就在祖母误喝下别钉的前几天,我便明白,我对生的渴望之热烈,之出于本能的追随!
那几天,强劲的北风仿佛要将我们的屋顶掀翻了,整个家被刮得七零八落,木质桌椅开始干枯萎缩,发出咯吱咯吱响,脸盆水桶脆裂出一道道口子,灶台、墙壁和房间地面上堆积满一层乌青的干油烟,灰蒙蒙似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无与伦比的虚空。不可名状的凄惶困扰着祖母和我,常常使我们瑟瑟发抖,每当张口说话,我们就能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夹杂在窗外呼啸的北风中颤栗不已。傍晚,我和祖母喜欢相对坐在灶台旁燃起的油灯下,浓墨的影子方让我们寻得平静。
“一场大雪将要降下了,只有等到大雪之后天气才会转晴呵。”祖母说。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免让我打了个冷颤,犹如对幼年那些饥饿而躁动的岁月的重复,祖母常俯在我耳旁哄我入眠“别哭,快快睡,狼来啦,狼来啦……”,当我抬头望向祖母,我们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隐藏的惊恐。
深夜里我无法入眠,黑暗中仿佛总有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一次次爬起来查看大门的门闩是否锁牢,这时我便会撞上同样起身检查门闩的祖母,不谋而合的无端忧虑让我们反过来安慰对方,亦作自我安慰。祖母说:“没事的,放心去睡吧,我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这样的天气哪里不是两年碰上一次,还不是安安稳稳度过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屋角传来一声如腿骨折断般的闷响,我们的土房墙面被北风撕开了一条半尺宽的裂缝。
这条裂缝为我和祖母带来了分歧和冷战,裂开的墙面明显向一侧倾斜,但祖母视而不见。可我几乎丧失再次走进房屋的勇气了,高高的屋椽像一头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可将祖母和我吞没,我不能坐等坍塌的土墙把我砸得血肉模糊,将我埋葬,悄无声息,诚如我从没有来这世上走一遭。我对祖母说:
“这房子怕是不能住了,我们在旁边搭一只草房子住进去吧。”
“怎么就不能住了呢?你祖辈父辈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坚固得很!”
“可你看,它已经歪得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下来!”
“它歪在那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是么?什么时候塌过呢?”
“好吧,你不搬我搬,草房子我自己建!”
“你一个人搬吧,我不搬,我死也要死在这土屋里。”
我花了一天时间试图说服祖母,可是不起作用,祖母仅希望帮我盖起草房子,让我一个人住进去,而她自己绝不作任何挪动。当我不得不放弃搬家念头的时候,我唯有默默地朝着土屋自己的房间走去,躺在床上,忧伤地闭上双眼,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不再和祖母说一句话,从此我们形同陌路。我也认命,假如房屋真的坍塌,我亦心平气和地接受,不作半点挣扎,我反复告诉自己,我为这不可捉摸的无常命运做好了充分准备,活着本来似一个笑话!-----当然,这也是祖母常挂在嘴边的象征性符号。
“活着真是笑话啊,我唯一的亲孙儿竟然想谋我这老婆子的命,冤孽啊!可怜我那早亡的成儿……”祖母呕出别钉后,一迭声地叹息不休,失落的目光转向遥远夜色的沉沉缥缈,似乎表明她已生无可恋了。
但终究无法割舍的亲情使祖母和我相对寂寂洒了一回泪。
第二天,我们开始搭建草房子,我们从屋后的院子里砍下最高的树木,用来打下四只木桩,周身用竹条和树枝编织成型,覆以白草,这样就算大功告成,远远观望,倒似独立于寒冬的白草垛上的一口松鼠窝。
如梦若幻般,花仙子也在这一天降临了。
彼时我和祖母为刚完工的草房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我们吃惊地发现,天气已不动声色地寒冷到能迅速将言语凝冻成浓厚的白雾了。而草房子外面,不知从何时起,坐着一位奄奄一息几乎冻僵的美丽小姐。祖母不假思索地将她带回家中,我想,这也许因她无以言表的美丽!很快一大锅热水被煮好,祖母细心地替这位不速之客沐浴,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孙女般慈爱。热水的能量救下了她几将凋零的生命,她那犹如仙女皇冠的花环和纯白纱衣被取走浣洗,代之的是陈旧棉绒帽和粗亚麻布衫。晾晒衣服的时候,祖母惊讶地从她的纱衣中翻出一包不知名花朵的种子。
“这真是一位奇异的姑娘呵!”
“她是花仙子!”
“何以见得?”
“直觉告诉我!”
祖母不久相信了我的直觉,因为在她不经心将种子洒在后院后,不出十几天功夫,就开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七色花海。
自此,花仙子虽然还没有开口说话,空气中已然有了隐秘的跳跃着的欢快音符。草房子里面洋溢着的从花仙子身上散发出的自然清香,长久地带上对生命仿若获取新生般惊喜的煽动,教我的心融化,每个清晨睁开双眼,收入眼底的迷离压抑世界变得明亮而亲近起来,第一次,它使我产生与之拥抱的渴望。不论我做什么,刷牙、洗脸、烧饭、劈柴,抑或在风中静坐,我就会想到,花仙子在我身边,与我同在,欢乐便时刻在我的血液中奔走不息。若说还有小伤怀,那就是我不得不偶尔设想花仙子离去的一天,就像她突然出人意料之外的出现。
祖母也因花仙子的到来而恢复了从前的慈爱,她不再在我耳旁恶狠狠地抱怨,而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用万分之一的信心做支撑,现在,我终于才敢相信,我仍是祖母疼爱的她的孙儿,原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呵!恍惚间,现实拼接到两年前,仿佛此间,我不过在时间静止的鲜艳花刺掩盖的城堡中做了一枝略显忧郁的梦:
祖母变得似女巫般暴躁,她一天到晚地唠叨,要与我吵架,她说自己一辈子没走出过家门,被做不完的家务缠身。然而我绝不阻止她出门,更不逼迫她做家务,但在她的逻辑中,似乎她一出门,我们本来穷得叮当响的家就会被偷光;她若一停下家务,我们立刻就会饿死。我憎恨她这带来无尽麻烦的逻辑,她是我想诚心诚意去敬爱的人,但我的心却要憎恨她;也许正如她本不欲和我争吵,可无处宣泄的无名心火必要指向最亲近的人,这是怎样的无可奈何的以痛止痛呵!
祖母去喂猪的时候,她拿着竹条,一遍遍怒气冲冲地打在猪身上,任由它的背部打开花,露出鲜红的肉,祖母的手已经不能停下来。
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人,才能如此!我不能叫停她,我的心充满仇恨,但我内心的暴力不可能朝向祖母,一如她的鞭子不会伸向我,我唯有用刀在自己手臂划出一道伤口……
当我梦醒,我就发现,其实祖母依然守在我旁边,依然用一贯的慈祥注视我安睡的脸。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拍打着我的脑门,整个世界的色彩似喁喁私语的精灵在眼前翩跹。
花仙子常独自坐在我们新建的草房子的角落,朦胧地望向外面的天空,似独立于世界的尽头,她的眼眸总像低吟着一曲忧郁的乐章,而这,正是稠滞寒冬的救药。每当我抬头看见花仙子那仿若垂映在水中的脸庞,我就知道,我再一次坠入了一片白茫茫的空旷原野,我听不见从草房子四面墙壁缝隙灌进来的呼呼北风声,我感受不到一切,只余一颗心的颤动!而这令人眷恋的平静,却是在阿花那里所求之不得的。
我躺在我和阿花共同经营的小家,阿花就安睡在我身边,然而她柔和均匀的鼻息不能抚平我心的轻狂与悸惑。房间里古老壁钟敲打出的十二支嘀嗒声叫我心乱如麻,我在心底一遍遍警告自己快速进入梦乡,因为第二天清晨我必须饱含精神赶往公司开早工,尽管如此小心翼翼,我高度亢奋的脑袋仍绷紧尖细的神经,它们将我的头腔撕扯得隐隐作痛,使我的身体疲惫至极却毫无睡意,无可捉摸的思绪瞬息万变,我不得不狠狠地把脑袋枕在床头坚硬的横梁上,以期用疼痛来阻止这意识的洪荒。全然不起作用,当我的头一贴上横梁,血管中汹涌澎湃的血液与之形成共振,将床板摇晃得吱吱作响。这总不免惊扰阿花,她用迷糊的话语进行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呀,深夜了还不睡么,现在,我真不能懂你!”她的眼睛没有睁开,似半睡半醒,她明显的反感语气让我忧疑失措,我惧她突如其来又好似沉淀许久的恼火,犯瘾般陷入对她而今所付与我的情感的猜测,此刻我的心对阿花产生了倦怠。
有时我会想到,我在深夜里因无眠而瞪大的双眼何曾不对阿花构成灾难呢?就像她良好的睡眠带给我的,这样想,我真愿全心全意爱她,将她搂在怀中,和从前一样,彼此为热恋的小脾气所创造出的委屈和懊恼而嘤嘤啜泣,互诉衷肠,前嫌冰释,长恨不能将对方交融进自己的身体,亦无从表达刻骨铭心的爱!现在,平心而论,阿花仍不乏惊鸿一瞥的美丽,亦依稀可现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绰约风姿,只是这些,终究不免随同时间湮没在天花板上渐厚的油烟尘中罢了,也是这油烟尘,使我们之间再不可续最纯净优美的爱情-----我抑制不住要猜想躺在身边的恋人,阿花,也许是与我存在血缘关系的姐姐,多么可怕!虽然这是完全没有根据的错觉。因为我发现,我和她竟多么相像啊!几天前,我和阿花相约去一家相馆拍些许照片,为我们的爱情作留恋,在那里,我发现了这个本早该明了的秘密。
我和阿花背对而坐,等待化妆师为我们的脸庞涂上粉霜,房间的天花板低压在头顶,室内光线阴暗,没有人在这阴郁的氛围中开口说话,所有人都显得心事重重,我能从面前的镜子清晰地看到旁边阿花同样投映在镜子里的脸,化妆师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莫名陡增一丝忧虑,我乏力地闭上了双眼。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我看到了一张毫无瑕疵的脸颊和一个被长久禁闭而终于重见天日的自己,当我测过身欣赏自觉优雅的侧面,无意中我瞅见了与阿花惊人相似的下巴轮廓,同样的五官线条,第一次我知道,原来,我和阿花相似至此呵,仿佛是彼此滴下的影子!这一天我疯狂地照镜子,我不断地在窗玻璃前,在水凼边,在反光建筑墙面观察自己的影像,我几乎相信,阿花与我竟是一对孪生姊弟。我终于明白,爱情在生长之初就表露无疑的赤条条的自私,无论你是否有意,从一开始你不过是在寻找自己的替代品。起初,我以为阿花乐天派的性格正好和我形成互补,但后来,阿花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她的眼里时常隐藏着深邃的寂寥,在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爱一个人,不过是在爱自己,所谓爱情,非但谈不上任何高尚,相反它充斥着满满的平庸和自恋。
阿花选择把晚上睡觉的时间提早,我愈辗转无眠,她愈要刻意表现出良好睡眠带来的甜头。她将身体摊成完美的弓形,似熟睡在子宫的胚胎,匀净酣畅的小呼噜直抵我脆弱的耳膜,如同带着对我某种缺憾的不仁嘲弄。在她占据了本来狭窄的床铺一半位置后,剩下的空间已不能让我找到舒适的睡眠姿势了,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受阻的身体总感受到躁热和生硬的压迫感,也许我居然遗失睡眠的本能了。早晨,阿花有意把闹钟的铃声调至最大,放在我耳旁,对着我睁不开双眼的疲惫,她夸张地伸着懒腰,故作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盛赞清晨之美,她起床时用力将床板蹬得咣咣响,漫无目的地拖动桌椅,任由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喧嚣直到她出门上班才戛然而止。半小时后,我亦要出门前往相反的方向开始从事一天了无生趣的工作,看着阿花合上房门消失在门缝的身影,我的心突然蒙上了一层失落的阴影,我后悔与她产生的罅隙,我又愿像回到从前一样爱着她,至于永远。
可在我不由自主的善变的心上,永远究竟短暂,我全心全意的爱都是短命的小离伤,它们初生即死,当晚上我和阿花再次见面,我想我不是情种,而是一名落魄的诗人。
晚上我们回到专属的小窝,听着北风折断枯树枝散落满地的声音。随之传来几声寒鸟凄厉的叫声,坚硬地打在心上,局促的催人黯然神伤的声波让阿花向我靠近,她的眼中闪烁着柔软的光芒,她轻轻依靠在我的肩膀,我知道这是独属于我俩的世界,管它外面翻天覆地,发霉的日历翻进哪个世纪呢!
“外面的天气真叫人害怕,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还从那里回来。”阿花说。
“别去管它,就让我们静静地待在屋里。”
“不知道你祖母怎么样呢?这样的天气你留她一个人在家,不担心么?你什么时候带我面见她?”
“等时机成熟就去。”
“这时的你是多么好呵,我真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
“我平时没这么好么?”
“也很好,只是现在最好,我不喜欢你的沉闷脾气,把什么都埋在心里,总像有心事。”
“没有的事,我不是向来对你尽袒心扉么?”
“那你愿意永远都和我在一起么?永远像现在这样,我们心平气和地说着话,就很美好!”
阿花后来说了许多话,我却听不进去,我不知道她说这么多,是为了试图抓住什么,我不了解她的心思,此时我也没有好奇心去了解,我的心突然涌起一阵厌烦的情绪来,她热切地爱我,而我,却不想在她爱的温柔乡中沉溺。在她面前,这些无谓的谈话和举止都是徒劳,都太渺小到让人嗤之以鼻;在她面前,我仅以一名优雅的诗人自许,我要为她,为我们的爱情吟唱优美绝伦的长诗。这时,我的生命注定为一首长诗而活!我就想着自己的诗,这过程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一首诗,必要一气呵成完整地呈现在爱人面前,才收获了它面世的价值,不是么?可每一首诗,又必是在多少次如何痛不可当的流产后偶遇的难产呵!每天当我走出家门,我知道,又一天,我不能写出自己的诗了,因为我要将时间耗费在与诗毫无牵连的工作上,时间越拖长,我越焦虑,我不得不怀疑,为自己的诗许下的承诺,终究遥遥无期。渐渐地,诗以外的一切,都让我感觉索然寡味,我常长久地坐在矮凳上,掏空脑海中的任何杂念,可我竟吟不出一个字来。这也许与阿花喜欢搂着我的脖子,或者拦腰抱住我不无关系,她女性天生略高的体温灼烤得我透不过气,我迫不及待要躲避她,可我不能明显表露,我需要轻轻拨开她的手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以分散阿花的注意力,若在晚上,我便假装在睡梦中毫无知觉地翻身,把身体紧贴到床沿,我真渴望她能意会我的苦衷,给我独属的空间。我有时烦闷地想到,她这体温,同样将我尚未分娩的诗作巨制烧成了一抹灰烬,在阿花身边,我等不到它完成的那一天。我开始怀念独自一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把饼干碾成粉末洒在空气中,然后吸进肺里面,呼吸不通畅很快演变成重度感冒,发起高烧,如此我便可得几日身心的舒坦与沉恬。
我跑到供奉着土地泥像、流浪者们夜晚露宿的小神庙,随便找处窝身的地方,任由自己的病情发酵,这让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小神庙常有三名固定的流浪者出入,我厌恶他们,因为他们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竟用他们手中当做拄杖的长竹条拨打我的脊背,叫我滚出去,我手里握着砖头,谁若再动就和他打一架,我定会用砖头砸他的脑袋!呵,可笑,这三个色厉内荏的家伙,被惊吓得连连后退。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和身世,我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想弄明白,白天他们同进同出,像亲爱的朋友;晚上一回到小神庙,他们又各自圈起自己的领地,虎视眈眈。我同样用木条画出自己的属地,他们在自己的地盘自言自语,或醉心于他们自编自导无从考证的过往的辉煌,或做着与女人交欢的暴力春梦,我也可以肆无忌惮用最响亮的语言吟唱自己的诗,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写在地上。
我不洗澡,基本绝食,不让任何一秒钟从繁俗的仪式中滑落,只几天功夫,我便变得骨瘦如柴,颤颤巍巍,可喜的是,在这里,我捧出了自己的诗,心满意足地离去。
我回头留恋地张望了一眼眼前即将告别的三位朋友,现在,我把他们当作亲密的伙伴,无论他们对我如何防备。我的心涌起伤感,他们是离诗作最近的人,而我不得不选择离去,我定要回到阿花身边,我知道,只有在阿花身边,我才能不至失落凄惶犹如迷途羔羊,我仿佛从阿花身上过早读懂了生死离别的重量-----只要我毫无根据地去设想我与阿花的决绝。
花仙子渐渐和祖母亲近起来,她们常伴彼此左右,大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之趣。每个夜晚当我迟迟归来之时,她们多数时间已睡下,剩下那扇为我而留的草房子的虚掩小柴门。我能听见祖母和花仙子坠入梦乡所发出的均匀鼻息,强劲的寒风从房间四周草墙的缝隙中往里灌,洗涤着我睡意朦胧的面容,教我变得异常清醒,仿佛此刻,我能洞悉黑暗中一些肉眼世界之外的暗潮涌动,为我带来犹如花瓣轻弹心田的温柔和漫天降落的无边的莫名惊异。
祖母的鼻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朗,我想,也许是因为花仙子的出现,为她带来了欢乐,让她的心灵得到了慰藉,所以她的睡眠也变得甘甜起来。不可置疑,我是这细微变化的受益者,我再也不用为深夜听不到祖母的鼻息而担惊受怕了。之前,每一次当我与阿花在夜深告别,急匆匆往家赶,我的心总被自责的焰火焚烧,它绝不亚于一位发誓改过自新的吸毒者在被毒瘾征服而再次舔尝毒品后所产生的深深痛悔和绝望之情。当我看到土屋矗立在黑暗中的模糊轮廓,我的心开始颤抖,我想到了祖母的单薄与孤独,我为自己从未抽出时间陪她说说话而愧疚,我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无助的虚弱的年岁里,任由她挣扎在冷漠的寒苦的人间!我不能继续往下想,泪水已经湿润了我的眼眶,我蹑手蹑脚推开祖母为我留着的虚掩房门,夜风在屋角上空怒号,这真是残酷的阴冷的无爱的世界呵!没有炉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空落落房间、坚硬的床板、薄若纸片的被褥……一位不被任何人关心和理解的老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紧闭的双眼代表着平静还是心死,没有声响没有生机,我竖起耳廓希望捕捉到祖母的鼻息,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仿若,在天气如斯恶劣万物俱寂的冬夜,祖母悄悄永久地撒手离去了。我恐惧而无比忧伤地拿手靠近祖母的嘴角,我知道我惟有接受哪怕最坏的结果,如此想我的心立刻变得坚强而悲壮,就像是我而非祖母,在与眼前的世界作弥留之际的告别。祖母终究还是疲惫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目光闪烁着慈悲的光芒,我的归来让她欣喜,就像她盼来了在外经久漂泊的游子。祖母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背,她的声音充满离别时分才有的哀伤。
“孩子,你回来了,这么晚。多么叫人害怕的天气,我一整天都在为你担惊受怕!怕你冷了,怕你饿了呵,可是,在外面,又有谁来照顾你呢?只有看到你在我身边,看到你好,我才能放心呵。-----啊,你的手又冰又冷,冻得直打哆嗦,这可如何是好,这么晚,去哪里请医生呢?”
“我很好。”我看到墙角的矮凳上搁着一只青色的搪瓷碗,我知道祖母晚上又仅仅喝了一些茶水充饥。
“你饿吗,祖母?”
“我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喝点水。孩子,你饿坏了吧?我这就起来给你做吃的。”我阻止了她。她说:
“也对,我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呵,孩子,我终究要先走!走没有什么可怕,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啊。”她的眼角泛出泪光。整个晚上,祖母沉浸在哀伤的情绪之中,她动情而低沉地讲述了许多往事,而我,是这些往事的焦点,是整个世界。
第二天,祖母就不大能认出我来了,如此反复。直到花仙子出现后的某一天,祖母的痴呆症再度发作后,这一次,她似乎永不可能清醒过来了,她的记忆里,只剩下花仙子。不久前,祖母满怀慈爱地收留照顾花仙子,现在,她们的关系已然倒转。我不得不感到惊讶万分,花仙子本不属于这里,而今她却沦陷在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琐事中,假如为报答祖母的恩情,我想不必也不公平,她不应该将这露水之恩铭记于心,她只需要记住自己,不是么?但花仙子却对祖母付出十分的耐心和友爱,她们的默契拒我于她们的圈子之外,每一个早晨,花仙子小心翼翼地替祖母穿衣,搀着她,延续祖母一贯所从事的劳作,做饭、洗衣、上菜园,她们用专门的方式交流,我根本无法融入她们的小天地,我本希望融入,这愿望在祖母痴呆严重时变得更加强烈。我常常在一旁默默看着花仙子为祖母戴上手袖,围上围裙,慢慢地一口口喂祖母吃饭,我想其实这些工作应该由我来完成,可是我笨拙的双手做不好,我那游移的心做不来,曾经我总在心底设想某一天要好好报答祖母,可真到这一天,我却成了逃兵,人真是奇怪,总想方设法地逃避自己内心最迫切向往的简单美好愿望,因而轻易坠入复杂虚无的深渊呵。而另一潭深渊,则是花仙子优美绝伦的双手带给我的,那是怎样漂亮的一双手呵!我第一眼瞥见的时候,还是在一个无可奈何的沉寂午后,冬日的困倦和悲凉正席卷整座小城镇,制造着一场令人突觉浮生若梦的阴云,太阳隐匿的地方,连一圈能证明其存在的光晕都找不到,即使是最理智的人也不得不对于它再度升起的信念产生动摇。似脱离水的鱼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往者已逝人事寂寥的压迫感,彼时我就认识了花仙子的温柔,她对这个小小家的悉心照料让我对她产生了犹如孩童对于母亲的眷恋,而当她脱下手套露出修长唯美的双手,整个幽暗破落的房间顿时光芒四射,令我头晕目眩,仿佛一位孩童,初次发现温柔的母亲竟亦是美丽非常的,而产生了无上的骄傲豪情。
年终节日的气氛转浓,干冷的天气也变得阴湿,寒冷刺骨,低压的天空时常洒落一阵冰雪子,晶莹剔透的小颗粒磕在地上,嘶嘶作响。赶热闹的少年开始在街道上奔跑,他们戴着厚实的棉绒帽,身著棉布大衣,衣领高高竖起,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裸露在外面的脸颊和鼻孔冻得通红,寒冷阻挡不住他们高涨的热情。礼品店内,少年们精心地挑选礼物,然后在朋友之间互赠,以此来表达爱慕之情和强烈的存在感,他们的快乐更多来自赠送礼物后收获的回馈吧。百货小商品街上人满为患,人们多三五成群结伴而游,或购物,或闲逛,或饮食,或寒暄。卖花的小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他们常跟随在衣着端庄的先生小姐后面,扑到他们跟前,用央求的语气说道:“亲爱的先生,为这位漂亮的小姐买束鲜花吧,求求您啦,求求您啦!”空气中飘扬着熟悉的旋律,低沉沧桑的男低音回响,不免勾起人美丽伤感的回忆,许多人往前跑去,“快去看,前面又开始表演啦。”原来是一位青年人正在为他即将分别的朋友深情献唱,台下不乏观众为他们鼓掌祝福,长椅上,一些游客斜倚着独自喝酒,我坐上去,也向酒管的服务员叫了一杯酒。
“我陪你喝一杯吧!”一位陪客人喝酒的年轻姑娘向我走来。我和她碰了杯,进行简单而愉悦的交谈,我们发现彼此竟有许多共同点,比如我们有不少相同爱好,对服饰妆容的品味相同,对色彩有几乎雷同的敏感度,年龄相仿,偏爱同一个季节,对纯白色的花情有独钟。而且,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亦自小与祖母相依为命,这个巧合使她执意要上台为我演唱,她走上台,微微俯着脸,动情地说道:
“下面,我为我亲爱的朋友唱一首歌,为我们的初识,为我们一见如故的友谊。”台下掌声雷动,人们站起来欢呼,可我感动得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走下来时,我们的关系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了。天色渐暗,寒气袭人,外面又下起洋洋洒洒 的冰雪子,街面上很快覆盖了白蒙蒙一层稀松的冰渣,我们不约而同忧心忡忡地望向酒馆外面的天空,再注视对方时,各自的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不浅的却无法言明的心事。
“这场雪要等到何时才降下呢?整个小城镇阴冷得快发霉啦。”她无奈叹气。
“是啊,多么恶劣的天气啊!------这时节酒馆何时打烊?”
“只剩下一个钟头。”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唉!”我们趴到长桌的边缘,望着对方眸子里闪烁着的留恋光芒,说话的语气变得颤栗低沉,不时抬头瞟一眼墙角上的挂钟。
“还有三十分钟。”我们约好明天再见,互相交换姓名,表达对方留给自己难以忘怀的印象。酒馆打烊的时间很快到来,我们说着拜拜,相约再见,赠送分别时刻的祝福,偷偷回首,直至对方的身影消逝在相反的方向。
第二天,令我自己都费解的是,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三小时到达,那时酒馆还远未开门,我站在酒馆门口,冻得直打哆嗦,我的心后悔起来,一想到自己是如何欺骗阿花来约见其他女子,我的脸就红到脖子根。当我在酒馆门口足足站满两个小时后,我已羞愧地觉得自己犹如一匹精力旺盛的小公马,似卯足了蛮力和耐心等待一次难于启齿的交欢,我不敢抬头正视来来往往的路人,我怕与他们的对视暴露了我心底的小公马。当约见的时间越靠近,我越不能自已地焦虑,急切地想求证我们约会的合理性,各自所扮演的角色,然而我脑海中直一遍遍浮现出公马和母马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单一,沉重得叫我透不过气,我想我应该逃跑,颤抖的双腿却迈不开步伐。我敢肯定这是我做过的最糟糕的一次决定,呵,约会,多么愚蠢的想法!我害怕那位姑娘熟悉的身影慢慢自远方走来,我担心昨天相识的美好影像将随着她的到来而被彻底打碎,我更不愿意因为自己关于卑微丑陋的小公马的联想,不自觉强加关系于她为我留下的无暇印象。正所谓相见不如怀念,若完好封存昨日之记忆,自是馨香无比;而今违逆而行,果然落得不堪呵。不如见面后即匆匆告别,既不爽约,又不致辜负了初见的恩泽。
但她的出现告诉我,这一切不着边际的思绪都是徒然。当她似一只娇小玲珑的鸟儿翩翩走来,我灰暗的心瞬间被点上了一盏豁然开朗的光明。我脚下的道路仿佛正往无尽的天空伸展,眼前的世界拥着我,对我热情欢呼,我有足够的理由昂首挺胸,红光满面,在我阔步前行的尽头,她那周身弥漫的优雅气息指引着我,对于我来说,这是无上眷顾。在她出现之前,我还沦陷在不能自拔的自我湮没之中,现在我生气盎然,真正自由而快乐地放声大笑,言行举止随心而发。我带她走进花店,亲手为她挑选包扎一束鲜花,没有理睬售花小姐给出的任何建议,我觉得所有人都注视着我,这是我的舞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因为,我身边的漂亮朋友,她的优雅绝伦,而优雅独属于我,我迷恋如此自我陶醉的感觉。我们走过婚纱摄影工作室的时候,我故作被唯美的相册吸引而逗留,大声地与她讨论自己喜欢的风格,我敢肯定我的话语被路人尽收于耳,他们必定误会我们是一对天作之合的准新人,呵,多么刺激!我也将自己创作的诗一并送给她,这些诗,我还来不及送与阿花,在阿花那里,它们还未被拿出来,就已经黯淡失色了,对于我的诗,阿花将变成一位吹毛求疵的批评家,她会尖锐地审视诗之意境,严苛挑选每一处细微的毛病,最后得出一无是处的结论,因此我不需要心存侥幸地去尝试,我永远不必渴望打破这能轻易猜测到的局面,一如我的诗,我永远不必奢望它们能使我不脸红地将之置于阿花眼前,我也绝不愿意为阿花做一位憋足的诗人,我唯有深深埋藏它们。现在,它们却在另一位女子的手心熠熠生辉,令人愁郁的对比刺痛我的心,我突然为阿花产生了深沉的疚恨和爱怜,呵,阿花,你在哪?我渴望即刻回到你身边。当我一抬头,却正撞上阿花怒瞪我的双眼,她全身颤抖,一口气怄在胸口,化作了悲痛的干咳,她别过头去,像落败的兽物一样跑远。
她似乎准备与我永不再相见。
我知道阿花在与我斗气,可我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令她一连好几天躲着不见我,我肝火中烧,恼怒阿花的绝情,这几天我度日如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她又可顾及我狂热的心?我就要爆炸,而她自匿于一旁悠然自得。我愿再给她一天时间,等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仍可和好如初!
彻夜无眠。
啊,阿花还是不准备见我,这个狠心的女人,怪我自己瞎了眼,付与她百分百的赤诚,她无非将我当做一条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歇斯底里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恨恨打自己耳光,我真愿抽醒自己!我明天就前往我们相会的老地方,等她出现,我急切需要一个说法!
我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阿花呵阿花,毒妇,堪比蛇蝎。我就算为她哭泣,为她断肠,为她殒命,可能够换回她的一滴怜悯的泪?我要将我们交往的信物全部烧毁,怒火呵,猛烈地燃烧吧!我要写张字条给她,告诉她,我在等她,我只会等她一个时辰!
我胸闷得快要窒息,全身痉挛不已,我想我快要死了。
唉,上帝是多么不公平,偏要创造一双不平等的恋人,一份不对称的爱情,叫信仰爱的一方受苦难,沉沦,化成死灰。既然我已成灰,我便不再爱,我的心不再起波澜,我要永记阿花送给我的屈辱,警诫自己,女人的残忍。我跑到阿花面前,终于还是我主动找她!
我舔尝着卑微,收拾起摇尾乞怜的落寞,傲气地不去正视阿花,我退步的伤需要她的缱绻歉意来抚摩。
“你来了,找我何事?”阿花的语气轻描淡写。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我有千钧巨力,只是无从施发。
“我是谁,岂能知道你的心思。有事你快说吧,我赶时间。”她语气平静。
“这算什么,你能当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我准备为自己的尊严与她大吵一架。
“我们之间,早已什么都没有。”阿花与我决裂的态度坚定。
千钧巨力消于无形。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当我转身,却惊奇地看到花仙子焦急的容颜。
“快回家,祖母急着见你。”
“祖母?她不是记不起我了么?”
“她想起你来了,口中一直呼喊你的名字。好不容易找到你,我们回家吧。”
祖母卧在床沿,身上的旧病痛发作厉害,使她艰难地喘着粗气,看到我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眶湿润。
“我的儿,我甚至把你忘啦!我这脑袋真不中用唉。这一次,我要好好地看你,我不能再记不起你。”
我和花仙子都没有开口说话,我们静静地看着祖母。
“今天我很清醒,想来是回光返照,只怕我不久于人世啦。从明天开始,我真希望你们俩相互照顾,常伴左右,彼此知冷暖,该多好!”
低矮的草房子顶部沉沉往下压,让人惆怅地无法呼吸,昏暗的空间撒下几束自缝隙中穿透而来的光线,此刻仿佛将祖母和我们撇开在不同的时间长河中,惨淡的景象在我看来,一如祖母生命尾声的无言。呼呼的寒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疾厉,使人分不清它往哪个方向吹。
“你们俩自明天后,就时时刻刻在一起,亲如兄妹吧。否则,我怎能了无牵挂呵!”花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此后,她便跟在我身边,与我从事着相同的工作,渐至习以为常。
不久,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终于降下了,其来势汹汹于小城镇可谓空前。这一天早晨,当我和花仙子行走在赶往工作的路上,我的心突然莫名地翻涌起一股温热的骚动,久久不能平复,被姗姗来迟的暴风雪鼓舞,我毫无根据地断定自己受到上帝的眷顾,因而生命也即将迎来蜕变,我在心底愉悦地计划着一些并不存在但却似真实可触的细节,我的灵魂直要把我的身体托上云端!扑面而来的密集厚重的雪花迷乱了我的双眼,地面很快覆盖上一层稀薄的积雪。只消等到明天天明,世界将是白茫茫一片,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将改变,我想。
连绵不断的雨伞与我擦身而过,似寒冬里还未来得及赶往南方的燕子,艰难地在千里冰封的北国上空飞越------我们都是同命运的。穿过层层乌云,渡过锥心刺骨的寒流,躲过猎人居住的村庄,滑翔进土地下的隧道,那是小鼹鼠冬眠的窝……我的思绪戛然而止,我看到某只雨伞下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阿花,这是我们分手以来第一次再见。我们相互对视一眼,内心的迟疑放慢了我们的脚步,各自张开的嘴唇生硬地吞掉了初生的言语。阿花的身形变得更加瘦削,我心隐隐作痛,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我本应该和她同行,给她带去最温暖的呵护,和她一起,生活在两人的没有任何孤独感的世界里,她不至会在雪地里摔倒而无人问津,不会饥寒交迫却默默忍受,不会悲怨寂寥而无从宣诉,可如今,谁又能为谁的心灵作最纯真的守护呢?此刻,我是多么想朝她靠近,可我又清醒地铭记她曾送给我的屈辱,她对我不仁慈的抛弃,于我,就像是一位不贞洁的女子另结情郎,为新欢别离旧爱,罔顾曾经的海誓山盟,这层挥之不去的迷雾始终萦绕心头,使我沉沦在愤愤不平的醋意阴影中不能自拔。
当我们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擦肩而过,我知道,这个人,将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人生相识轻几许!我的心痛如刀割。
阿花突然回头跑向我,趴在我肩膀嘤嘤啜泣。“我忘不了你,这段时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啊,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你!”
“我都知道,我亦是,我又何尝不想你呢?”
“那我等你下班,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们分开太久太久啦。”
我心已不由飞翔,向着广阔的空间伸展,远方,信徒者们的教堂像一座点亮了航灯的灯塔,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若隐若现。
当我和花仙子并排在工作的岗位前坐定,一抬头,我就又看到了教堂,现在它周身被皑皑白雪覆盖,我想,它长久地矗立在那里,似要为我指引,告诉我,我将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里,这个今天的我以后不复存在,因为很快一切都将会改变。
“啊!”,运转机器的锋利轧刀迅速滑向我的左手,我的大脑瞬间被一片空白充斥。殷虹的血液喷涌而出,斑斑朱痕弹染,灿若杜鹃,花仙子脱离了身体的右手臂沉重地掉落在地,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我才明白,在最后一刻,花仙子用她的右手推开了我。
所有人往我们这边跑来,惊恐地失声痛哭,乱作一团,他们慌忙推车载上花仙子往医院的方向奔去。当我回过神,车间的喧嚣已然结束,只剩下几个人静静地擦拭地面的血迹。我六神无主地跑回家,将噩耗告诉给祖母,祖母听后痛哭不止,口中不停念道:
“你快去医院守着她,守着她,我可怜的娃啊!”
她说完便变得神志不清,扛起锄头,往田野的麦地走去。
这以后,我就再也未见过花仙子,因为一到医院,我被告知,花仙子趁所有人不注意,带伤偷偷离开了医院,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而祖母,在走向麦地的途中,从一条高高而狭窄的田塍跌落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待我找到她时,她已被冰雪掩埋,全身僵硬。我将祖母埋葬在后院种出七色花海的土地下面,算为她与花仙子之间如祖孙一场情感作的最后纪念。
现在,草房子就剩下我一人,可我并没有流一滴眼泪,我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无力地闭上双眼,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留意到,天空仿佛永远不会破晓了,这个黑夜是多么漫长啊!我几次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便又逼迫自己掏空记忆和情绪,重新进入梦乡,最后,无法忍受的饥饿折磨得我不能站立起来时,我才相信这个黑夜流逝了那么久的时间。我推开床边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积雪立刻涌了进来,窗户外面堵着一面雪墙,原来大雪已完全没过窗户,径自攀上草房子屋顶啦!我想,巨大的压力随时都可能压垮草房子吧,但又有何关系呢?我几乎爬行着用木条捅开一条小道通往外界,以交换空气,然后找出米缸里的一些陈米,生上火,就着火煮了一碗粥充饥,之后又毫无知觉地深度沉睡。
终于有一天,一束阳光直射至我的脸庞,刺痛了我习惯黑夜的双眼,使我惊惶不定地苏醒。积雪正在融化,房檐下吊满手臂粗的冰棱,房子之外汇聚起一条条纵横交错汩汩流淌的小溪流,受阳光照射时间长的地方露出了土地的颜色和新的生机。
我探望了永远安睡在后院的祖母,想了一回花仙子,不免流下了一行灼热的泪。草房子真是结实,竟岿然不动地屹立至最后,于是,我用力推倒了草房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推倒它,但实际上,它是顽强地屹立或是坍塌本毫无区别,这样想着,我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废墟,便往前走去。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4-6-9 00:20
刚看的时候你没分段 后来刷新你已经分好段了
没分段的时候黑压压的一大块更像老俄国小说的翻译本 情感上的自我纠缠 文辞上的繁复装饰 因而在这样的语境下出现“成儿、小刚子、还是犯贱啊”这样的词汇就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但其实“花仙子”这个词汇也是跳出语境的 反复诵读会成为一个童真的梦境 在厚重压抑的现实中涂抹一层油亮 这个小说我个人的理解是关于解放的 自我的解放 从孤独中来 最后坦然地再次走进孤独 这样的解放伴随着自私和伤害 这是保持个体独立的代价 因此 像写诗歌那一部分 就显得太过直露了
作者:
陈鱼
时间:
2014-6-9 00:32
一些细部:
她
重复用吃力挤出的模糊声音
说——
匆匆赴约,
竟是我,为祖母召唤而来的死神
!——
呵,
仿佛是彼此滴下的影子
!——
身体
摊成完美的弓形
,【应该是蜷缩吧?】——
我
又愿像回到从前
一样爱着她【愿像从前 或者 愿回到从前】——
她女性天生略高的体温
灼烤得我
透不过气
【此处夸张过分了】——
长竹条
拨打
我的脊背——
也向
酒管的
服务员叫了一杯酒——
我
推开床边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积雪立刻涌了进来
,窗户外面堵着一面雪墙,【窗外已经堆满了雪 窗户往里开雪涌了进来比较合理 而不是推】
作者:
许四多
时间:
2014-6-9 19:44
陈鱼 发表于 2014-6-9 00:20
刚看的时候你没分段 后来刷新你已经分好段了
没分段的时候黑压压的一大块更像老俄国小说的翻译本 情感上的 ...
写诗歌那一段,主要是为了表达颤栗的生存状态和病态的人性折磨,写作过程中没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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