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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郊游 [打印本页]

作者: 秋裤套秋裤    时间: 2016-9-25 23:29
标题: 郊游
本帖最后由 秋裤套秋裤 于 2016-10-1 11:44 编辑

1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没有手表,手机也已关机,周遭昏暗且毫无变化,唯独饥饿感愈渐强烈,沿着这种生理感受的前进方向才能约莫观察到时间的移动。你能清晰地听到胃部的咕噜声,它们应该是沿着骨骼而不是空气中的介质才能如此清晰地传递而来,并且这一次咕噜声和下一次咕噜声发生的间距正在变短,而占据的时间长度反而越来越长,一两个高音后面拖着绵长的低音串。在这种重大的声响下,你不自觉地将观察的视点移向声音由此发出的部位,你可以感受到胃部这个类似塑料胶的橄榄球正在扭曲变形,愈来愈扁平,仿佛有一只手、食指和大拇指捏紧着这个塑料球,要使球面贴到球面,肚皮贴肚皮。不知为何我对自身的饥饿总是感到厌恶,极力地想将之驱逐于体外,或者说尽可能地在饥饿感在产生之时便将它消除,不让自己饥肠辘辘于我而言甚为重大。甚为重大,是饥饿感所带来的焦虑远胜于一切,你很难不想象自己的躯体蚕食着自己,正在此刻发生,正在运转的机体需要能量,没有外来能源补充的情况下它们吞食自己的脂肪,自我消耗,你在损耗,你在变瘦,你将消失。对饥饿的深恶痛绝,想必是年少时期的自己总是饿得很多,那段时期的家境困难使得每餐饭菜都甚为惨淡,加之同在饭桌上吃饭的兄长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更是丑陋不堪,自己又屡次三番地将早饭钱省下去网吧上网,如此一来日益消瘦的自己对于饥饿体验的厌恶自是积重难返。在此之后我暗自许下,不让自己感到饥饿,但往往时有偏差事以愿违而未能及时地消灭饥饿,于是混杂着挫败和饥饿的焦虑感反而更加厉害起来。

我坐得很不安稳,在三个一排的座位中间,我翘了二郎腿,放下,又换另一边,又放下。左手边的乘客正埋在帽子底下看报纸,他脖子戴一串项链,右手戴了两三串佛珠、还有戒指,他的手臂霸占了座位的靠手,他的身子也阻挡了面向外面的窗子的一部分视野,虽然现在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但单是看看这黑暗的时空也是令人着迷的,由于需要俯身向前并侧脸而看、长时间地保持这样的姿势实在太累,加上从他身上不时飘出的古龙水味,我并不情愿看向有窗子的这边。而右手边的乘客正在看平板电脑上的电影视频,他有些秃顶而且发胖,坐姿横七竖八显得十分粗糙,能闻到他身体散发的汗味,但我还是看了一会屏幕上面的电影,一部特工片,由于他插着耳机听,而我只能听着嗡嗡的飞机引擎声,这种嗡嗡嗡的声音进入体内后愈积愈多,仿佛自己的驱壳也变成一个嗡嗡嗡的混沌的空气了,在这种嗡嗡声中我也不知道确切的位置,时下正在哪里,唯独知道是飞向X市的上空,应该是以一种简单明了的两点间的直线飞行,但若是以一种带有弧度的曲线向前我也不得而知,重要的是我正在远离,远离我赖以形成现在如此形态的场所,远离家、远离父母,但也并不感到特别的兴奋或者特别的感伤,嗡嗡声消解一切,唯独不消解饥饿,我再次听到咕噜咕噜悦耳的饥饿声,在嗡嗡声的沉闷的烟雾中,体内发出的咕噜声倒像是划破浓雾的迅猛的河水,肚子里只有水,水在胃的底部,水不深,如同喝掉了大半瓶后的摇晃的矿泉水瓶里的水。

我喝了几口水,把水瓶塞回前面座位后面的收纳袋里,接着我就感到肚子疼痛,只好把座椅的伸缩台放下,趴在上面让自己好受一点。想到坐飞机前的下午只吃了米粉,本想在检票前再吃点薯条汉堡,哪想到朋友开车来接再送到机场已是匆忙抵达,差点误了登机。一路上,自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也尽显焦虑,可欣倒是边开着车边安慰我,承诺一定、肯定、必定顺利赶到,她总是嘻嘻地侧过脸来看我,说很多离别的话,什么好好照顾自己,什么你走了以后我就没人玩了,什么时候要去X市找我,很奇怪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总能听到鸟叫,我寻找鸟,我看向窗外,是疾驰而过的绿化带、电线杆、高架桥的桥墩、巨幅广告牌、两三层的红砖楼房,还有偶尔超过我们的汽车以及随后留下的空白,在机场外面她把我放下,她也下了车,在我打开后备箱拿行李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在后面用手机拍照,我转回头看她,她嘻嘻地笑,再见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到的是秃顶大叔,在拿空姐递给他的便当还有饮料,我接了自己的那份,虽然醒来时饥饿感已近乎消退,但为了确保充饥,我仍是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其间餐车往返,我又多要了一杯橙汁,然后心满意足地依靠在座椅上,插上ipod耳机,放大音量,任两腿直直地伸向前面。左边的帽子男在看窗外,他戴的是一顶鸭舌帽,耳朵上架了一副虎纹眼镜,两手叉在胸前侧身坐着就这样一本严肃地观看黑夜,这时座椅的靠手空了出来,我适时地占为己有。而右边的秃顶男,仍旧在平板电脑上继续探索,就像他点开电影视频看得不久就关掉换另一部,现在他也是点开一个益智游戏玩得不久然后关掉换另一个,其中他玩一个游戏的关卡总是差点就能过关,屡败屡战,最后愤而退出,我看着很想笑,可能我确实笑了,但我不应该笑,因为我有了尿意。

我不自觉地收回了腿,调整好它与地面的角度、以及两腿之间的角度,使大腿内侧不挤压到敏感而饱满的膀胱。然后又切换一些播放器上的歌曲,里面下载有一些即将在音乐节上演出的乐队的歌曲,毕竟自己就是为了赶上参加音乐节才提前了离开家乡的计划,离开父母去异地的计划由来已久,本想失业后休息一段时间再做考虑,但忽闻而来的音乐节打乱了计划的时间表,但也正是音乐节让整个计划带来一种莫名的刺激,让它即刻成形,成为具体的离别日期,成为具体的航班时间。然而,这些歌曲并不十分满意,它们在嗡嗡声的干扰下极其脆弱、干枯、松散。使我不能转移注意力到它的歌词上,而仍旧担心尿水会冲垮尿道的堤坝,我感到尿道的阀门正经受着巨大水量的压力,我也感到阀门本身的用力。我在憋尿,这使我想起两周前看过一部电影里的一个人的憋尿,男主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他走得很慢,他在一张孤零零地椅子上躺下来,侧卧着弓起双腿,躺了一会又走回监狱,他说尿急想要上厕所,无奈狱警告知不准返回监狱,只有搭乘最后一班大巴回到城镇上解决,他憋着尿等到了大巴,他在大巴上憋尿,但到了镇子上仍旧倒霉得可以,进了几家店面都被告知打烊,又没有公共厕所,偏偏他又是个爱面子的家伙,最终扯下脸面将要在一辆汽车后面有所遮掩地就地解决,结果刚拉开拉链掏出家伙那汽车便启动了,他只好放回去拉回拉链,小碎步地跑了起来,观察四周,找了很久,找到一家健身俱乐部,似乎颇有希望地上成厕所,结果站在他尿池边上的家伙盯着他的阳物看,这使他尿不出来,尿不出来的他一股脑便揍了那基佬……如此情节的电影开场这一系列微带急躁的晃动镜头给了足足十几分钟,那时候我看得也尿急了起来。然而现在,我想到在不同的时空中有人也在憋尿,便感到世界的几分温柔。随后,我就感到了失重,飞机正在降落,我的尿将尿得很响而且很长。



2

到约定的地点见猫猫,他说在地铁站3号口,拿着半边菠萝。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猫猫,猫猫是在文学论坛上认识的,他写诗,我不大看得懂,后来加了微信,他建了群聊,其实也就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而已。在许多无聊的可爱的夜晚,我们就瘫在床上(十有八九是瘫在床上)拿着手机码字,黑夜空间被压缩成固定尺寸的屏幕上的二维平面,聊天的内容无非全是年青人的忧伤——没有钱没有姑娘,我们谈姑娘的时候更多,当然我们也谈电影和文学、撸管和AV,我们什么都谈,但谈什么都是自我感伤和失败美学,失败是那么地轻而易举,以至于你熟悉失败的每个细节,你刻意寻求失败和苦难,将失败和苦难虚构为艺术和名声的养料。虽然猫猫有他的个性和特点,但是在这种审美共质的氛围中,我时常分不清他和另一位成员,我们如此相似,使我常常产生自问自答自言自语的错觉。可是,仔细说来,还是能注意到猫猫有区别的风貌:他的声音好听、显得过分温柔,他因年轻(比我年轻三四岁)而保有的活泼和调皮,故而悲伤的时候也更加自我抒情。除此之外,我再没有想到更多的词汇,由猫猫这一他者而联想到的词汇,毕竟我们的聊天只是为了我们各自去说、去表达,你以为说话是增加交流,其实只是更加的自我沉浸,完成我的自我表达罢了。如此想来,我发现两年以来自以为胜为知己的猫猫也所知不多,但此行音乐节的邀请确实是自己发出的,猫猫说五一放假正好无事,在X市临近城市读大学方便得很,两个小时的火车,他先于我早到了预定的民宿。

出了地铁站,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我感受与家乡迥然不同的陌生的空气,或者仅仅是因为温度差异的缘故。幸好时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短袖的男子在地铁出口远处踱步,背对着我,手里提着的应该是半边菠萝,它们在路灯下显示出黄色就像夜空里的半月,我看了看天上,没有月亮。就在我抬头看的时候,他向我走了过来,还有风。他身材结实,稍微有些发胖,肤色厚实,脑袋稍圆,并不是那种文静俊秀的诗人容貌。
你是猫猫?
哈哈。
是啊。
吃菠萝吗?
你吃吧。
我已经吃了,这半个留给你。
菠萝多少钱?
八块钱一个。
好贵。
那当然,你那是亚热带的南方嘛。
那是什么树?
法国梧桐吧。
于是我们就走在两边全是法国梧桐的街道上,每隔四五米就是一株,它们种在水泥砖围起的正方形里,可以看见隆起的根的骨骼从中心向四周展开,泥土有些泥泞,干黄色,光秃秃的,没有长草,反倒是搁浅了一两个玻璃或者塑料垃圾,人行道上停着不少落叶,猫猫穿着一双红色的跑步鞋,这双鞋在我的左侧,它们似是弹性十足,我看见脚掌踩下去很深但弹起来也高,两只鞋子交替着,步子虽然小但是节奏很快,配合着他嘴里呢喃的歌句,而我的帆布鞋……鞋带松了,左脚的,我停下行李箱,弯腰绑鞋带,我尽量绑地快些,猫猫在前面回过头来。我拉上箱子,小跑了上去。
你行李就一个大箱子?
还行吧,毕竟要在这一段时间。
那东西还蛮少的。
恩。
我注意到行李箱的动静实在不小,只有一两辆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超过了它,由于人行道上砖块与砖块之间交接的凹槽缝隙使得箱子的滑轮并不能平稳滚动,上下颠簸让它发出声响,这声响使得我们感觉自己越走越远,越走越空旷。
往这边。
……等一下,是这边。
你不是从住的地方出来过嘛。
那时候天还亮,现在天黑了。
哈哈,你路痴啊。
天黑不记得了,我看看手机地图。
从这里直走,然后右拐。
嗯。
这个菠萝蛮甜的,水多。
水多,好啊。
哈哈,水多。
牙齿咬出的菠萝的汁掉了下来,晶体剔透,坠入到我的衬衫里面的T恤上,印下了水珠的影子;有的坠到路面的砖块上,沿着纹路流到缝隙里;有的坠到我在移动的鞋子的鞋尖上,啪啦炸开一个长满尖锋的爆炸表面,鞋带又松开了,是右脚,一条带子的两头各分向一边,白色的带子还有鞋印的痕迹,我停下行李箱,半屈膝地绑紧鞋带,让两条带子在交叉形成一个绳结,形成一把剪刀的样子,这回我用力了很多,猫猫仍旧看着我,但是将行李箱接手了过去。
鞋带又掉。
嗯啊。
那么远啊,还要多久。
让我看看。
……再直走一段就到了。
有点饿啊。
你吃饭了没。
吃了面包,还要菠萝。
你呢?
在飞机上吃了一点。
那就好。
我们先回去。
你几点到的?
晚上七八点。
唔。
这个天气蛮冷的啊。
是啊。
那你还穿短袖。
坐火车来的时候穿了毛衣,结果下了车发现太热了。
你没带衬衫啊。
带了一件。
晚上一点人都没有啊。
是啊,是这样的。
我们那边晚上蛮热闹的。
是吗。
但是这种安静好啊,安静。
你的鞋带怎么又掉了?
不懂啊。
是左脚的鞋带,它们啪啦地张开长长的双臂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我再次屈膝弯腰绑起鞋带,这次我比上次更加用力,绑的结的体积比之前的小更多,鞋带绑紧起来使得鞋帮的帆布紧紧包裹着我的脚踝,走起路来不能舒展而稍微有些疼痛,但直到住宿处鞋带都没有再掉下来了。

民宿的主人还没有睡,在客厅用电脑看电影的他看了我们一眼,猫猫用他们给的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并不没有太多热情的客套,他让我们自便,便继续看回电脑屏幕去了,这样很好,这让我们并不显得显眼而突兀、受到过分的关心和关注,我们只是暂时地寄居于此,不改变任何东西,也不被任何东西改变,我们可能改变的唯独自身观看外界的观点,而观点的变化仍旧显示出强大的威力——你所观察的一切都将因此而面目不同。这里挺好的就是有点不太方便,毕竟是人家家里,不过确实比青年旅馆干净得多,猫猫关上房门后这样说道。房间陈旧但还算宽敞,一张大床,床的左边是一张小书桌和电脑椅,右边是一个四开门的衣柜,衣柜上堆有几个行李箱,前边是电视桌,但没有电视,这些物体表面布满细细地一层灰尘,用手摸一下就沾了上去。打开窗户时就是这样,我用手指相互摩擦了几下把灰尘去掉。窗子是面向街道的,马路上汽车的呼啸声从底下冒上来,我探出头去,扫视了一遍马路上的店铺、路灯和梧桐树,对面一排排的居民楼,没有月亮的夜空,风从远处吹过来,这窗子很棒啊我说,然后将视线收回,猫猫从哪里摸出一包烟来。
你抽烟吗?
抽。
爆珠的。
爆珠……
薄荷味,万宝路。
万宝路啊。
以前抽过一次,很呛。
红色的吧。
是吧。
要先爆珠。
按这里。
是这里么?
是这里。
哦哦。
你试一下。
好了。
蛮好的,很凉爽。我们打火机都打了几次才点上,我趴在窗台上,猫猫也是,压在手臂下面的铝制窗架很凉,有些硌手,印出一两条鲜红的横杠,我们吸了一口就把烟晾在风里,风可能比我们更快地消灭了烟,猫猫抽得更慢些,有时候我抽了一口放下,猫猫才将烟送到嘴里,等我再吸一口时,猫猫还在放着,等我又吸一口时,猫猫这时才吸了一口,这样我们就同时地将烟嘴含上,我快他慢地喷出一股白烟来,然后又很快地被风吹得消散,在烟的末端是燃着星火的烟灰,手指稍稍在烟上点一点,烟灰便轻易地掉了下去,刚掉离烟向下十几厘米便再也看不到灰色的降落轨迹,掉进了黑夜里,掉进黑色的虚空里。而远处的橘黄色路灯是为数不多的暖意,一两家便利店和夜市的餐馆还在营业,梧桐树站着,从上面往下看它,是张开以便捕捉时间的爪子,在每只树杈的前端才有叶子,叶子不多,稀疏,显得清冷,在风里簌簌地晃。像极了洪尚秀电影里的场景,我这样想就这样说了出来。
是啊。
拍窗子,然后推进向下俯拍,拍人行道,拍树,拍机动车道。
前几天刚看了他的《夏夏夏》。
怎么样?
挺好的。
唔。
……
猫猫你和B怎么样了。
感觉很累,B太闷了,都是我在说。
是吗。
之前分过一次手,但是第二天微信又来找我聊。现在……
异地恋难搞啊。
那时候我去T城找她,似乎我们彼此都对对方不太满意……
但我们还是做了一次。
唔。
……
今天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女孩。
然后呢?
她坐在我旁边,我们没有说话却用微信互发信息。
何苦呢。
哈哈,你呢?
今天是可欣送我去机场的。
哈哈,你和她那么好。
不懂。
张静呢?
她准备要去越南徒搭。
越南啊。
听说很好玩。
你怎么不和张静一起去。
我对旅行没有什么期待。
对张静也没有?
没有吧。
那小星星呢?
小星星比张静好多了啊。
是啊。
小星星啊小星星。我又重复了几遍,把它挂在嘴边。我躺在床上,双手叉着放在脑袋下面让脑袋压着,正面朝上,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四下全是黑色,能听到猫猫的呼吸,我们又谈了一会女孩、共同认识的朋友,还有诗歌,但很快又被静谧的洪流所阻断,偶尔有几辆飞翔的汽车跃出水面,在沉默里我找到手机,刷朋友圈和微博,猫猫也是,有光亮来自右边,他是侧身面向衣柜睡的,但很快这点光亮就消失了,虽然很困但还是睡不着,我盯着天花板看,看它的四个角,但其实只是看那吞没了通向天花板视线的黑色的虚空,我等待着虚空将我吞噬。


(3

当我们走向音乐节的现场时,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走向音乐节的现场。他们形成一条纵队、一条喧闹的河流,他们从地铁里涌出来,由几股小的短流在扶梯处汇成一条,这时的密度紧实而速度缓慢,过了扶梯便开始松散起来,像物理书上散乱分布的分子图分布,但在几米远的出站检票口又堵塞起来,形成一个漏斗形,在漏斗形的前端处则开始左右分流,这左右两股人流各自出了地铁口便从地下涌上了地面,分居于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由于机动车道上设了关卡而没有任何车辆,但也很少有人走在马路的正中间,所以一眼就能看到马路对面的人流以相同的方向前进,我们像蚂蚁军团似的形成一列绵长的纵队,在大的纵队中间又包含着一组组小的列队,他们都是并排着走,人行道的宽度是四五个人的身体宽度,但也有两三个人就形成了一列,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比较宽松了,有的走得很同步近似于一条垂直于街道的直线,有的则走成了一条斜线,有的则走成了凸形或者凹形,在走的时候这些小团体几乎都在说话、边走边聊,几个人的话语声形成一个小团体的声音,一个个小团体的声音同时或者先后发生,叠加,干涉,形成一个群体的声音,无论每个个体的声音个性如何——声色、音量等个性——它们汇集在一起时总是一样的,你就会感觉到群体所产生的喧哗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代都似曾相识,你处于这样的潮流当中,就很少去注意或者很难看到整个潮流真正的方向,你激动、兴奋、盲目,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跟着前者,于是后者跟着前者,后后者跟着后者,后后后者跟着后后者,由此形成一种既紧密又松散的关系,好像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我和猫猫就是走在这样的潮流当中,我们并排着走,太阳晒在我们背后,无比毒辣,而昨天的天气预报是阴雨,但现在马路上方都被烤出了空气的纹路,汗流不止,特别是额头上的汗珠。我和猫猫都只顾着走,由于没有说话而走得很开,我们之间会时不时地插进一颗绿化树,我们两个人就挤占了一条水平线,没有其他人和我们并排走,只有几个小团体从我们后面超上来,在一两步的时间里并排,然后就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我们的前方始终是一组三个女生形成的小团体,猫猫也注意到了,我看到他也在寻求我的目光,我们相视一笑,我们决定就跟在她们后面,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你喜欢哪个,猫猫眼神示意我:她们都仍是学生模样,最中间的个子最高,扎了个马尾辫,穿着牛仔裤的双腿显得很修长,白色的慢跑鞋富有弹性;左边的那个最矮,深蓝色过膝袜搭配牛津鞋,裙子很短,梳了双马尾,总是时不时地转回头来向后看,每当这时我就侧过脸去看猫猫,她化了很浓的妆;右边的那个染了橘黄色头发,短发齐肩,上身穿短T恤,下身牛仔短裤包裹着的臀部由于走路的缘故而展现出饱满的动感,动感的还有双腿,这使我想到昨晚和猫猫说过要带上打火机,到时候会有姑娘借火进而搭讪,那时候我们坐着音乐节的草坪上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运动着的向我们走来的长腿。我不得不承认跟在少女们后面单单走着,就会有种难以抑制的愉悦感,即使我们俩跟着她们多绕了一大段远路,直到我们又折回通向现场入口的主干道。

在音乐节的会场入口汇集着这座城市最多的荷尔蒙,他们如同大暴雨过后的洪水滞留在广场上、街道上,他们椅靠在有树荫的围栏上,他们坐着,他们蹲着,玩手机,在阳光下行走,说话,挥手。我和猫猫在他们之间穿梭,在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在头发、肩膀、胸部、手臂、臀部、大腿、人的热量和声音之间穿梭,在阳光与阴影之间穿梭,在人与物之间穿梭,在挎包、单肩包、双肩包、眼镜、墨镜、光头、长发、短发、卷发、马尾辫、双马尾、丸子头、脏辫、波西米亚、嬉皮士、雅痞、摇滚、朋克、标语、旗帜、围巾、凉鞋、板鞋、运动鞋、帆布鞋、人字拖、长裙、短裙、小背心、热裤、牛仔裤、休闲裤、沙滩裤、脖环、项链、耳环、耳机、草帽、棒球帽、渔夫帽、鸭舌帽、花环、香烟、啤酒、可乐、iphone、安卓、手机、平板电脑、微博、QQ、微信……之间穿梭,停留,驻足,疲惫,但刚进场的我们还是坚持看完了低苦艾的演出,吃了啤酒和面包,走马观花,就近找了草地上的空处坐下,猫猫还在为未能赶上尧十三的演唱而有点小感伤,就像尧十三的大部分歌曲那样的小感伤,这样的小感伤还有:我们忘了买烟只剩下昨晚抽剩下的万宝路,我们周围都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三五成群,我们坐着抽烟而根本没有人搭讪,我们的手机电量都所剩不多,我们处在无比闷热的天气里……

你要烟么?
要。
还有几只?
七八只。
好热。
是啊。
猫猫,你觉得怎么样?
音乐节啊,蛮好的。
我觉得不行啊。
你上次不是和草鸡(群聊组的另一位成员)一起去了一次么,在C城。
是啊,那次比较嗨。
还有可欣吧。

还有绿甜,那是C城音乐节的第一晚,可欣和同行的其他游伴先走了,只剩下我、绿甜和一个男同事,我们三个离舞台很远,我陪她看压轴的痛仰乐队,见我无动于衷如同镇静的安保人员,绿甜说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刻在他们的音乐里找到共鸣和力量,但他们的问题就在于愤怒、在于寻求共鸣、寻求意义以及有意义的生活,但我看着她在温柔的夜色里、在音乐的节拍中轻轻摇摆,摇摆,双手举起只露出食指在空中好像点着天上被微风吹散的星星,脑袋点、点、点起来,我好玩似的学起来,摇摆,摇摆,甩头,肩膀,膝盖,左手剪刀,右手剪刀,身体后仰,向前,闭上眼,摇摆,摇摆,我沉醉在纯粹的舞动中而忽视了歌声,我们学着《低俗小说》里那段经典舞步那样,装模作样矫揉造作地舞起来,形成一种危险而迷人的相互关系,我追逐着她,不如说我追逐着自我愉悦、自我欺骗、假装高潮,但当我真正地舞出了一身热汗时,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快乐的,就像我不得不承认这次再来音乐节只是为了再能体验一把。但现在……猫猫两手撑在草地上,身子向后仰,又呢喃着歌词,听不清楚他在唱什么,不过这里面很可能会有一句“再见旧情人,我是时间的新欢”,而我半看不看地着前面,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吸了一半的烟。

你还抽烟啊,草鸡这样说道,这时可欣正给站在舞台前方的我俩拍合照,这是音乐节的第二天,绿甜和那个男同事先行离开了C城。于是我、可欣还有草鸡三个人一起看了陈绮贞,可欣很开心,又是拍照又是跟着唱,我和草鸡虽说有点儿看轻这类小清新的音乐,然而那时的演出,我们都觉得陈老师在现场竟然还不错。之后就只有我和草鸡了,我们去看舌头乐队,草鸡带着我在开火车的空当钻到的舞台前面,在音乐的躁动中青年开始跳水,他们先是站到隔离桩的高处,然后背对着身后的人群向后倒下,于是他们就举着这个跳水的青年向后面传递,而就在跳水的同时人群让开了一块小空地好让一排长发的汉子和妹子肩并肩地前后甩动头发,在这之后不断推升的高潮只能以焰火的仪式来完成,夜色已经黑尽,青年们围绕着中心手持焰火的少女转圈,他们快速地移动着,手牵着手,唱着跳着,而那个少女就站在光亮的最中心,她把焰火举得很高,很高,使焰火晃动起来,迷幻,神圣,使焰火照见所有人的脸,包括保安的脸,保安从隔离带里跳出来想要去阻止放火的青年,却无奈于无从穿过紧密的绕圈,我看着他们,草鸡也看着,我看了草鸡一眼,草鸡看了我一眼,我们在魔幻现实主义一词上相视一笑,自始至终都保留体力的我们俩马不停蹄去看了新裤子的压轴出演。依旧是开着火车手搭在别人的肩膀上开到了主舞台的前面,听着熟悉的旋律,我们几乎要喊出来,我和草鸡都甩开了膀子跳啊,蹦啊,喊啊,牛逼啊,金属礼啊,拳头啊,我不要在孤独失败中失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这是皮肤与皮肤的挤压,身体与身体的碰撞,汗水与汗水的交织,呐喊与呐喊的共鸣,在震耳欲聋的音响和震耳欲聋的合唱声中,我颤抖起来,在那短暂的一刻、在那永恒的一刻我感动了、我感到巨大的精神共鸣,所有的一切都理解我,我成为这群体、这一切事物中的一员,忘了我自己。直到我在旅馆房间的镜子前看到自己,光着膀子,光着膀子在可欣面前晃,我们住同一个房间,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4

音乐节的各个舞台隔得很开,互为临近的舞台之间相距七八百米,舞台搭在开阔的广场中,除开广场空地便是草地和园林,青年们在草坪上或坐或躺,如同野餐。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折断声,柳条从上面垂下来,猫猫在前面停住了,停住的还有很多人,他们在看栏杆对面的舞台的乐队演出,音乐的节拍在哄杂声中脱颖而出,调皮而富有动感,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受到音乐的影响,已经不自觉地开始点头和踩节拍,接下来的演出又展现出复杂多样的曲风:戏谑、诡异、神经质、冷酷、未来感、迷幻和电子化。在现场大屏幕上主唱轻盈地在舞台上游走,散乱的披头士发型,搭配浮夸的墨镜,上身不无画蛇添足地在小背心外面套上披风,下身却穿着小短裤,他跳上舞台连接着的腾空的铁制楼梯,他在楼梯上煽动着下面的青年,从他嘴里呢喃着预言时代的咒语。在音乐正强的节拍里,人们以一种整体的形象展现出脉搏跳动的动感,噢,是大波浪,噢,是小波浪,人们在一种仪式中穿越到原始的状态,依靠音乐和节奏抵达纯粹,纯粹的身体,而作为观看者的我,也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这种巫术的魅惑。

在这种魅惑的感染下,我们又跻身于舞台前的人群中,去看了宋冬野、马頔、左小祖咒,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魅惑越来越弱不禁风,我感到只有压轴的乐队才有可能挽救这次毫无效用的赴宴,毕竟我曾在出发前、在飞机上、在对猫猫的描述中设想过一个热血沸腾的仪式——我和猫猫都在这暧昧的现实中抱有期望。站在我身边的青年们已经在讨论这对乐手组合了,他们三男两女,女生司空见惯而戏谑地将乐手称之为老公,两个老公,而男生则一唱一和地在乐手的歌曲风格上故作轻盈地转述乐队已有的评价,重述他们的周边八卦,女生在这种故事性中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比大屏幕上播放的广告语还刺耳,用作演出直播现场画面的大屏幕上也就投放着三个广告,一个是零食的怪味魔豆,一个是汽水还是啤酒,还有一个是汽车广告,广告语简单直白、反复念涌,最后竟产生了坐在汽车上喝着啤酒吃着怪味魔豆的想象情境,空气的沉重闷热仿佛置身于一俩载满乘客的汽车,汽车在公路上颠簸,撞击出许多气味,熙熙攘攘之间,我昏昏欲睡。在欢呼声中醒来有种熬夜看球时球队忽然进球的错觉,乐队已然登场,噪音在源源不断地产生,他们前面摆着两台打碟机似的音效设备,戴着耳机,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带动着现场的气氛,相较于大波浪乐队的丰富性,他俩的制造出来的玩意实在简单粗暴,粗糙得很,但身边的家伙都与这种乐曲发生了激烈的反应,那个小团体中的一个男的,腰部的膘肉摩擦着我,可以感觉到从他的肉里源源不断地挤压出油腻的汗,他的肉贴着湿的衣服,这湿的衣服又贴着我湿的衣服,贴着我肋骨,我感到恶心。在头顶忽然掠过的大风让我好像短暂地漂浮起来,双脚离地,空气湿润新鲜,风一停我就掉了下来。在持续了半个钟的Pogo后,也许是一个小时,这胖男子被别的人Pogo到前面,就在我庆幸得救的时候,又一个Pogo者填补了空缺,Pogo者仍旧是他们中的一个,但他的身体结实得多,能感受得到他的肌肉紧贴在骨骼上,肌肉饱满丰厚,密密地冒出顺滑的汗水,在乐手组合再次煽动的时候,他很快地挤身向前,而后是一个女性身体的冲撞,相较于男性的肉体,女性的柔软得多,动作带有犹豫的克制,没有做出任何身体回应的我尽量不去与Pogo者对视,特别是我肩膀右侧的这个正在Pogo的女生,我收获的十有八九将会是她的蔑视。

在我左前方的猫猫,在种夹击中不可避免地跳动起来,可以看出他试图融入整个巫术典礼的努力,他在努力使自己舞动起来,你想要高潮,就需要先行假装高潮,但我拒绝。我本能地去看隔着防护栏对面的人群,虽然同样也是在猛烈的Pogo,挥手,跳水,骑在肩上,用手机拍照或者拍摄现场视频,但他们与我之间隔着一道空间的距离,距离使得动作发生了速度的下降,可以看清它们运动的轨迹,我感到了静谧的抽离,抽离,我作为旁观者,置身于喧哗的现场之外,而只是定定地看着与我无关的生命体征。但这种抽离也是和高潮一样也是虚假的,音响的震撼使我理性挟持的身体也承认它的霸权,身体多少也在摇摆,脑袋在点,脚步在踏,我夹在他们中间伸展不开,当然我也无意于伸展……那股热烈的气浪又席卷重来,汗味、啤酒味、香水味、屁味、口水味、体臭混杂在一起,没头没脑地向四处乱蹿,就在抵制的情绪亦随之上升的同时,现场也在抵达它们的高潮,在我的右侧的那三男两女的小团体已成为这边浪潮回响的漩涡中心,人群自觉地让出一个小空间,那三个男的现在都已赤裸上身,肌肉爆发了出来,在电子乐声的鞭打下,它们在撞击、缠绕、亲密、上升、旋转、扩大……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种音乐的抵制,很可能来源于对热烈又健硕的身体的嫉妒,继而我把目光投向了那些人群中的木讷者,木讷者是如此的显眼,你在又蹦又跳的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们,他们犹豫又克制,身体非常之不协调,僵硬而没有表情,即使身体微微摆动,他们仍试图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来区别那些浮夸的Pogo者,优越性似乎来自对简单粗暴的欢乐的抵制……就在我落入尴尬的境地时,从猫猫回过头来看我的疲倦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也在煎熬,但这全由我们自己使自己陷入了目前的这种境地。

值得庆幸的是,这对组合的压轴演出只拖延了三十几分钟,我和猫猫在意犹未尽的人群里见缝插针地快速离开,地面上搁浅着如同海水退潮后才裸露出来的垃圾,垃圾向着夜空散发残留的寂热,显示出人类逃离城市后的末日气质,在浑浊的风中我们下到土地下面,带着空荡荡的胃搭上一列人口爆炸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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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公车上的我听着音乐节上收获的乐曲,节奏活泼而调调戏谑,但其引发并不愉快的昨晚场景的回想,使乐曲总笼着一层朦朦的薄雾,猫猫还是在我的右边,靠窗的座位,他戴着耳机,白色入耳式,极有可能听的也是大波浪的曲子,脑袋条件反射似的微微点动,飞溅到他脸上并沿着粗糙皮肤滑落下来的是雨水,通过只开了一点的车窗飘飞进来,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晶莹剔透,树枝上的新叶,被公车划过时发出那种坐着小船、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摇晃了一下,水珠从叶子上起飞,飞溅到猫猫的衣服上,蓝色T恤留下一点深蓝色,在他旁边穿着白色T恤的,是我,上面有两三滴油渍,它们挨得不近,最近的两滴相距五六厘米,第三滴相距它们有十几厘米,此时的衣服由于坐着的关系而折皱起来,若是将T恤平展开来,可能就相距更远了,但这些油渍此刻都在马不停蹄向下渗透,下坠,油粒子在纤维粒子的缝隙间扩散,不知道到时候用洗衣粉洗还能洗掉么,也不知道这些油渍是同时飞溅,还是先后飞溅出来的。猫猫看了看我以及我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才看回手机,他说下了公车,古拉格来接我们,古拉格也在论坛上发表诗歌,猫猫先认识了古拉格,后认识我,我认识了猫猫,才通过猫猫认识的古拉格,朋友啊朋友,朋友的朋友,好像我们朋友很多。

我们三个走在雨中,古拉格走在最前面带路,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后面的猫猫和我,我拖着要寄存到古拉格家里的行李箱走在最后面,滑轮的声响依旧厚实可见,发现走得快时古拉格便停下来等我们,等猫猫跟上了,他才接着走,他们两个并排着走,他问猫猫的一些近况,又转回头来问我,他问一句我答一句,然后他又转回和猫猫聊了起来,在走过一条小桥的时候,我走在了他们中间,左边是猫猫,右边是古拉格,这时候古拉格便问起了我和猫猫所共同的经历:什么时候来X市、来了几天、去了哪里、X市怎样。我说了几句,主要都是猫猫在说,在说的时候要向左拐,我适时地放慢速度走到猫猫的左边,让猫猫处于我们中间,于是我就将自己藏于易于被忽视的位置,拉着箱子走在人行道的内侧,古拉格继续主持着对话的主题与节奏,猫猫有意识地在配合,顺着一路古拉格说这个学校、这里菜市、这边的房价,当猫猫走到古拉格右边的时候,稍微拖后的我也巧妙地走到猫猫的那一侧,使得猫猫始终处于我与古拉格之间对话的缓冲位置,与古拉格相比处在猫猫的一侧显得舒服得多,毕竟与猫猫的相处使得他对我了解而无甚期待,而古拉格给我的陌生感并不完全来自于他的外貌,他戴军绿色的棒球帽,黑框眼镜,穿灰色衬衫,也是军绿色的大口袋休闲裤,一双网球鞋,原本白色的鞋面已成灰色,现在又下着雨,路上的雨水被踩过又溅起到鞋面,他走路有点驼背,两手插进裤兜里,稍显疲惫如同生意惨淡的私人侦探。不过确实如此,据古拉格说自己现在工作的公司又将破产。

租的房子在一楼,古拉格说二十多平米带独立卫生间要两千多,虽然敞开的阳台带来风和光线,但一股潮湿的霉味仍旧隐隐散出,墙角堆着各式大小箱子的行李,吉他扔在行李中间,我和猫猫捡了两张塑料矮椅子放到空余处坐了下来,房间里还挤下了一张大床和一张书桌,书桌上叠着几沓书,还有宣纸毛笔,墙上贴着几张幼稚的卡通贴贴纸,古拉格坐在床上,他身后便是惨不忍睹的卫生间,卫生间的墙被砸了半边,狗啃形状,但门还在,便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作为补丁缝上了缺口,但总好像闻到尿味的我不得不将视线转向还算光亮的阳台,封上了砖头只留下一个窗口,作为隔间也是厨房,在阳台的另一边放着餐桌,上面有一碗草莓,在阴暗中显得忧郁,在草莓的正上方晾晒着衣物,几乎全是女性的,应该是古拉格女朋友的,她的女朋友并不在家,古拉格说学英语去了、为了留学。他又说起去吃饭,肚子饿得不行,这是他的第三次提议了。我们在川菜馆谈到文学论坛许多曾经活跃的成员,古拉格如同侦探般地熟悉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现在的发展,有的人做订阅号挣了大钱,有的还是默默无闻一股脑地写作,猫猫听完这个又引出另一个名号来,我并不了解,黄酒也喝不来,闷头闷脑附和几句,古拉格又说起这个是同性恋、那个是一辈子没工作过全靠女人养着、这个是抛妻弃子跑到外地搞创作、那个是有房有车工作写作两不误……在走回去的路上,又看到许多的房屋中介店面,人行道上放着写满房价信息的广告版:价格百万或者千万,房子面积,小区名称等,仿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搁置在所有的道路上,它提醒着每一个工作者。等再次回到出租屋,古拉格弹起了吉他,他的声音也好听,比猫猫的声音质地清脆,由于我和猫猫都不谙乐理,他也玩不起来,转而抽烟喝茶,聊了文学、新工作、女孩,猫猫又说起他和女孩子们的故事,我和古拉格谈得不多,如果我说隔着透明薄膜的卫生间洗澡甚为性感,那么我还有再说几遍,古拉格才能听懂,猫猫在这时便善意地说他也是习惯了几天才能了解我含糊的腔调。最后猫猫以晚上约了同学为由,我们辞别了古拉格。

坐在公车上的我睡眼迷糊地看着窗外好像再次出现的场景,猫猫在我的右边,靠窗的座位,他戴着耳机,猛地摘下耳机拍了拍我,在这之前他也许还在慵懒地念着歌词,而现在却说我们做过了站,这公车饶了一大圈又回到刚开始上车的地方,是一条封闭的环线线路,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自己约莫睡了快一个钟头,我们不得不火急火燎地下车又火急火燎地打的,赶到赴约的日料店。他们俩自然而然地谈起高中的往事以及高中的同学,说俏皮话,在某些时刻他们意识到我的失语,想通过一些话语引起我的话语,但口音的偏差或者语言的失误使我没办法说太多,我握着发烫的手机看没有更新的微博和没有信息的微信,看着手机没有电量,我还看摆在桌子上的白身、光物、赤身、玉子、细卷,它们的装盘显得格外地张牙舞爪,直到其中的食物所剩无几,这些装饰仍旧张牙舞爪地凝固在话语声中或者沉默中。在终于回去的地铁上我和猫猫也没有什么话说,倒是不怎么开口的民宿屋主见我们开门进来就问起昨天的音乐节如何,我说还好,猫猫也这样说道。

在睡前的空余猫猫修改他的关于诗歌的论文,当毫无进展的猫猫躺在床上时我得以坐在电脑前浏览了一遍,唯独他用来解释“觉知”这个概念时所使用的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秦穆公在伯乐的推荐下派九方皋去找绝世骏马,过了三个月他回来报告说在沙丘那边找到了一匹神驹,穆公问他是什么样的马,他回答说是一匹黄色的母马;当穆公派人去沙丘取马时,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于是生气的穆公召来伯乐,对伯乐说他介绍的那位相马人,连马的黄黑、雌雄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鉴别马的好坏呢?伯乐叹了口气说,九方皋竟到了如此地步,这正是他比自己高明得多的地方,像九方皋看到的是马的内在神机,洞察到它的内在精粹实质而忽略它的外貌和表象,只注意他所应注意的内容,而忽略他所不必注意的形式;后来马送到了,果然是绝世骏马。而九方皋之所以能相中骏马,在猫猫看来是他使用了“觉知”,颇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并不能给人以具体的方法的展示,猫猫说这个故事也正是如此才充满了重写的空间,但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九方皋是如何相马的,而相马的经验或者相马的天才唯独九方皋本人才有,唯独九方皋本人亲述才能得知其中的奥秘,这样一来文学确实成为了模仿的艺术,只能描画其皮毛而不能得其精髓。但我感遗憾的地方在于这个故事并没有太多的关于马的描述,与之相似,庖丁解牛虽然将解牛的过程展示出来,但关于牛本身的肉块和骨骼的描述仍旧缺席。这使我想到陈树泳的《对<B.A.C.H>的重述》里面对马的描述,整个小说的内容就是不厌其烦地对马进行纯粹叙述,如同一幅动态的静物画,在司屠关于鞋子的小说《弦上箭》中,更是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作为解题的题记,当你不断地变换视角不断地重复叙述一个静物、一个在与其他事物存有关系的静物时,你所叙述的静物本身已经超越它所处的局限而达到一种象征、一种意义,正如卡夫卡在《流放地》中对那台行刑机器不厌其烦的解说,与其说是描述一台机器不如说是描述整个现代人的困境,于是这种纯粹叙述似乎并不那么纯粹,但这种描述本身无疑是美妙而迷人的,你沉浸在事物的观察之中而忘乎所以,事物还原成事物本身,而毫无意义可言。无论如何,这也是套路,写小说不用这个套路就需要用那个套路,猫猫这样说道,外面下着大雨,他套路式地引用了一句歌词——下起了雨,你感到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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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大雨使得现在的早晨甚为清爽,我收拾完行李有点恍惚地坐在床上,猫猫先于我出发去火车站坐车回去了,由于微信上便能轻易联系对方,所以也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现代人的离别毫无危险可言。只是我如同昨天那样地坐在床边,看着前天的阳光从窗子照进今天的时空,不免感到时光易逝白云苍狗的恍惚,窗子外面传来热腾腾的生活气息,使人不自觉地依靠着窗子往外看,窗子外面伸展出长长的铁制晒衣杆,这栋楼的住户几乎都有向外伸展的晒衣架,由于都是自行安装,长度参差不齐,材质也各有不同:铝的、不锈钢、铁制、竹竿,样式也五花八门,有的可伸缩、有的唯独一根直直向外突刺,对面的楼房也有为数众多的晾衣架,它们是建筑向外扩展的器官,汲取着城市上空的光和热,如同枝干盛开的树木,法国梧桐在阳光里显得清新悦耳,树枝上通透翠绿的新叶能看到细致的叶脉纹路,树叶与树叶之间有着微妙的离疏,它们的相触与分离都在叶尖部分,就好像恋人伊始相互试探的手指,而我的手指也正好在阳光下,指节上的绒毛被照得很干净,手掌微微发烫,就好像是因为我的手掌下压着一条油亮的柏油马路,它笔直一条向两端衍生、生长。

马路两边是虚弱而淡薄的树荫,停了很多车子,小轿车居多,面包车一辆,货车两辆,白色的有五辆,黑色两辆,红色一辆,公交车是白色主体、绿色条纹,它们从左向右或者从右向左运动,由于公交车比小轿车开得缓慢,体积庞大,仅从窗子外固定的时空上来说保存着更多的公交车的印象,加之它们行驶的声响又远胜于小汽车。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人群零散地传播开去,散入到来往的人群中,这些人当中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斜穿、有的垂直横穿马路,他们空着两手,或者拿着菜篮、塑料袋,或者背着背包,拿着手提袋,他们都拥有各自的动机,他们与人、车辆、树影、建筑以及建筑的影子、空中的电缆线、马路的直线、人行道砖块的纹路以及其他的线条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或交叉、或叠加、或进入、或远离,而这些物体各自产生的声音、气味又向各个维度扩散开去,形成一个综合而立体的音效和氛围,这是迷人的、忙碌的、无聊的、庸常的城市生活气息,而我处在一种居高而下以我为中心的视点中,由于距离的关系使我既处于它们当中、又不处于它们之中,如此产生的微妙张力使我差点忘记自己所处的境况——我寄人篱下又暂无工作,如此无所事事甚为慵懒的作风实在说不过去。这使我想起了一部美国小说里的忠告:对于一个将要长期留在此地的人而言,这样成天站在阳台上望着街道发呆,就是一种自甘堕落的行为。而且最初的印象总是没有多少根据的,我们不可因此而搞乱了将会获得的总体印象——因为你还要借助于总体印象在此处将自己的生活继续下去。于是我打起了精神便去向屋主告辞,虽然表达得坑坑洼洼,但终究是把自己的善意传达给了对方。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青年旅馆,前台的姑娘对我的身份证产生了兴趣,把户口所在地念了出来,我说怎么,她说她也是我们那的,没听出来啊没有口音了,是啊在这待久了别人也说我没口音。办完入住手续,我联系了以前的同事,于是放了行李就直接出门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才发觉应该打听她的名字或者加个微信,可能会有利用的时候,毕竟我们是同乡。等我抵达约定的咖啡馆,那位同事已经先到了而坐在一杯咖啡前面,她变得时尚而轻盈了许多,烫了头发,肤色白皙,语调活泼但由于年长的关系又有些努力去克制,可以看出她有许多话急于倾述而我却没有发生明显的兴趣,我们在浅显的话语表层漂浮而行,在她告辞之后我拿出笔记本电脑浏览招聘网页并投递简历。赶在下班族下班之前,我坐上地铁返回旅馆,放了电脑便出去吃晚饭,站在旅馆面向街道的大门,夜色已经暗了下来,车辆和人行色匆匆,早上那个前台的姑娘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我打招呼,问我干嘛,我说找吃的,她告诉我位置然后就走了,她穿着拖鞋,运动服,背着个小挎包,走进了旁边的小区,我没有按她说的那样走,我去之前住民宿附近的地方吃,意外地好吃。

走在回去的路上,风在夜色渐深中愈加厉害,它从我前面吹来,将我的留海全捋向后边,头发在脸上乱蹿,衣服也贴紧着身体的前面,留出空余的布料在后面像尾巴似地摇摆,身体不自觉地压低重心,弯了腰,步子弓起了 ,每一步都踏得慢些以抓紧地面,膝盖并不能完全的伸直,我不得不稍微努力地推开大块的风向前走,我打了个喷嚏,停在人行道上的自行车倒了下来,叶子也满天飞,它们还是显青的颜色,硬是被风给折了下来,梧桐树那伸展开来的自然型树冠在也被搅动得左右摇摆,叶子与叶子之间哗哗作响,我又打了个喷嚏,冒出了很多鸡皮疙瘩,一阵颤抖,我感到孤独,那种异乡人所常有的感觉,我以为冷血的自己并不会如此,一个刻意寻求冷漠孤独的人怎么能对这种恰合心意的孤独氛围感到不适,在这种不适中我又暗自将异乡的景象与家乡对比,这里陌生但同样没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仅仅是依靠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力,将自己投掷于此做着一种虚构的搏击训练。

带着超市里买来的洗衣粉、洗发水、肥皂、衣架、餐巾纸,我回到了自己床位所在的房间,一个四人间,将它们放置在尽量干净而与他人物品保持距离的位置,我脱掉袜子塞进鞋里,裤子放到自己的床头,换上拖鞋穿着内裤和T恤进入浴室,先开了浴头静置在把手上等待热水送来,脱掉内裤和T恤放在衣架上,试了下水温太烫调到中间偏左,热度很足但不至于烫伤,打开瓶装洗发水摁出九分之一手掌心大小的液体平面,抹在湿了水的脑袋上,搓揉出众多的泡沫,拿起花洒冲洗干净,想找毛巾擦头的时候才忘记拿毛巾进来了,便匆忙开门出去抓毛巾,在勉强睁开的眼睛看来幸好室友都没有回来,稍微擦干了脑袋,用洗面奶洗了脸,便从纸盒包装里取出肥皂,淋了水捧在手里摩挲出一层厚厚的肥皂,由手臂一直涂到胳膊窝、胸部、脖子、下巴,然后是肚子、阳物、大腿、屁股、小腿、脚和脚底板,为了消灭可能的脚气,因此在涂抹脚的时候重复了几遍,特别是脚趾间的脚缝,最后拿着花洒从头至脚地清洗干净,地面上稍微淤积了的泡沫和水被吸进下水道的小眼里,形成一个小漩涡,用毛巾擦干身子之后,穿上衣服,又花了不少时间认真地洗了自己的袜子和穿过的衣物。将衣服晒到旅馆大厅的阳台后,我躺到自己的上铺,我才有时间看清楚现在所处的境况。房间小得出奇,甚至比古拉格的租房还小,墙壁被涂成一种劣质的蛋黄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窗子,没有像那个民宿家里的面向大路的窗子,只有一扇面向旅馆走廊的小窗紧闭着,窗子下面摆着张旧桌子,一个储物大的储物柜,一台空调紧靠在厕所门边上,两张上下铺放在房门对角线的角落里,鞋臭味不知道从哪里散发出来,还有轻微的发霉味,被单和枕头蕴藏着潮湿的水汽如同薄冰,天花板显得有些低,空气沉闷得要紧,我躺在上面感到缺氧似的压迫,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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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头疼,发觉自己感冒了,我想到那天同事说刚来X市的第一个月全用来生病,我不得不重视起来,若是生起病来没完没了眼下的境况势必还要变得糟糕。我把所剩不多的香烟扔了,又从所剩不多的现金中抽出一部分去买感冒药,还买了几个水果。用水杯装了热水泡好冲剂就顺便在旅馆的大厅坐下了,大厅沿着墙壁安置了环绕的长沙发,唯独坐着个外国人在玩电脑,右脚缠有白色绷带,由于身材高大,笔记本电脑倒显得特别迷你,发现我看他,他便投以外国人常有的微笑给我,我也报以微笑。用手机微博看新闻以及给朋友圈的动态评论和点赞的同时,通过口腔滑入胃里的暖热的液体让人感觉舒服了很多,阳光从大厅阳台的窗子照射进来,能看到阳光里浮游的尘粒而显示出光线的轨迹,鸟的鸣啼也特别明亮,眼下既没有到慵懒的旅客起身的晌午,也不是工作者赶去上班而洗漱的清早,处在这样平静的空档中,提前降临的无所事事显得格外突兀,然而迟缓的神经却扑捉到微妙的禅意,苹果圆润光滑的触感也叫人惊喜,重量掂在手里如同浮云,咬下去一口便激起白色的浪花泡沫,平时感到生厌的涩味在此时是饱含刺激的冲击力,是青绿色的细密气泡群。发觉到那个外国人在看我吃苹果时,我抓起一个隔空递给他,见他挥了挥手,我便放了回去。

看了一部洪尚秀的电影的前面部分,感到饥饿时,便出去买吃的。我T恤外面套衬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把扣子扣上,运动短裤也不换,穿旅馆的拖鞋,灰色的,一双甚为廉价的普通拖鞋,但它在房间的其余三双深蓝色拖鞋中显得突兀,不仅是颜色还有它简洁的风格,鞋面是平整的塑料带,没有logo也没有装饰性的图案,鞋底板也是平整的没有凸点或者纹路,鞋底的厚度由于不同体重的反复施加而被挤压变薄,还好所剩无几的弹性还能浮起脚底板,但在某个部分稍微用力使弹性触底时就会感到僵直的硬度,我穿着它是走在室内的工具,但现在它穿在我的脚上离开旅馆、接触水泥地、柏油马路、人行道上带有纹路的砖块,还有草地、落叶,绕过狗屎和口香糖,踢开恰好停在前面的石头或者易拉罐,它可能从来没有这样持续地和脚发生接触,和脚长时间地相互配合、相互合作,看起来好像是因为他们磨合不足而使行走的速度过于缓慢,但实际上是脚占据着主导性,脚的疲缓使得拖鞋又慢又拖,脚后跟运动时几乎不抬起,鞋后跟也就拖在地上,整个鞋子就这样不发生变形地在地面平移,我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膝盖仍旧感到酸痛,是音乐节长时间站立的遗留影响,感冒使得全身乏力,老人和狗很快地超过了我,运动鞋、皮鞋和高跟鞋也把我甩在身后,我走着,继续走,不为所动地走,不时地会有快递员或者售楼男骑着电单车从旁边驶过去,或者逆行过来,短暂地出现在我看路边店面的视野中,走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右转又左转,进入一家小超市,在门可罗雀的小超市里来回转了几圈,在结账的时候收银的老阿姨也不无鄙薄的眼神。原路返回的路上,投递的简历有了面试的电话,听电话的时候我又回想起这个眼神。

电影讲述的是为了逃避国内刑罚而滞留巴黎的韩国画家的一次远行,使用了日记体的时间顺序叙事,以这位身在异乡的主人公为中心视角向外界扩散、漫游,曾经有很多次想进入这部片子,但都在片子的前面部分便宣告放弃了,现在同样身处异乡的我在旅馆大厅观看这部片子倒是十分应景,虽然有些刻意为之专门找来看得,但我感到电影中的主人公能理解我,我也能理解电影中的主人公,理解他的孤独又寂寞,理解他夜里总给妻子打电话、还让妻子自慰做给他听,理解他很快地喜欢上在那里留学的一个姑娘而对妻子的来电感到厌烦,理解他在城市里不停地走,一个人走,走在异乡人中间,走在欧式古建筑的背景中,虽然不是一尘不染但是给人以干净的感觉,他背着双肩包,T恤和运动鞋,步子不大,很稳健,但脑袋向四周观察,即使敏锐地察觉出当下境况蕴藏的危机,但依然保有自信,抬头挺胸地走,有时候他也注意脚下,水流顺着街道带着昨夜的垃圾被清洁工扫入下水口,他盯着污水看了好一会,可是他和姑娘们走得时候就显得气定神闲得多,比自己一个走的时候走得更轻松、更愉悦,这使我想到,这些天的走,别人的走和自己的走,两个人的走和三个人的走,影像中的走、记忆中的走和现实中的走,这些走的姿态和时空都各有不同,唯独走这个动作使它们都串联在一起。

可能是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看着空气发呆,有个人好像在对我说话,是个小姑娘,她把电磁炉的插头插到我脚边的插座上然后启动机器开关,嘀,什么?你老是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煮东西吃了。没有,没有,我只是没带眼镜。你吃么?这是什么。馄饨,就在附近的超市买的。我想了一会才说好啊。她走开了一会,端着一锅水回来,又拿出一袋馄饨放在桌子上。你是一个人么?我说是啊。一个人来有点孤独啊,没人说话。我说是啊。你是东北人么?没有啊,不是,你听不出我的口音吗?你没什么口音啊。是么,很多人都说一听我说话就知道是哪的。只是看你穿得那么装逼。你是说穿着?对啊,东北人就喜欢这样穿。我看了下自己的套在T恤外面的衬衫,下面的短裤配拖鞋,噢。这个电磁炉是你的吗?不是,是旅馆的。我还以为你随身带着个电磁炉。哈哈,好傻,电磁炉是借来煮的。馄饨买来才六块钱,很便宜,老板说很好吃的。是么?馄饨好了!你试试就知道。她蹲下来从锅里舀起馄饨,两三个一勺还带着汤水舀到碗里,舀了四五勺,便盛好一碗,透过她俯身敞开的T恤领口,能看到她被文胸包裹着的胸脯,让我有了一些幻想和期待。她舀了三碗放在桌子上,也喊那个外国人吃,外国人用音调掌握不好的普通话说不用了。好吃吗,我觉得还挺好吃的。嗯挺好吃的。比餐馆的快餐好吃多了。嗯。你是做什么的,我问她。客服。你在找工作吗?是啊,来了几天了,感觉X市生活压力太大了,男朋友说得对啊。男朋友?对啊,我还是回去吧。你觉得X市怎么样?还行吧。你刚毕业么?没有,毕业快两年了,你呢?我没读大学,初中就出来了。噢。你多吃点,这碗也吃了吧。不用了,已经饱了。吃吧,不吃就浪费了。好吧。我来洗就行。嗯谢谢啊,怎么好意思。不用客气,多谢你刚才陪我说话才是。说完她就收拾锅碗瓢盆去了,回来的时候坐到远离我的沙发上玩笔记本电脑了。

下午以后,大厅里活动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们大都零散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或者看电脑,有的甚至侧躺在沙发上,我乘胜追击地又看了导演的另外两部电影渡过了夜晚,由于换了新的室友,也就有了新的味道,在酸爽的脚臭味中我在脑子里排练明天面试的自我介绍以及常规性的问答,即将面临陌生人、或者是面临失败的焦虑,让我又能在黑暗中听到室友的打鼾声从无到有地响起,X你妈,我在床边抽了张餐巾纸奋力擤出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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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机闹铃中醒来,从床梯下来光着脚踩到了湿水的地面,在黑暗中碰到拖鞋,穿上,脚底与鞋面接触的触感使我确信就是那双灰色拖鞋,开灯是为了确认这个事实,房间里又仅剩我一人,仿佛我是那种暂居此地的慵懒旅客,然而实际上没有工作的我确实处于这种状态中,要长期留在此地就必须需要一份工作。在匆忙的洗漱中感到恶心,有些呕吐并没有阻碍整个动作的完成,在约定面试的时间准时或者稍稍提前到达并不能说明这是你一贯“良好的品质”,但迟到必然会透露你意外之中必然的不符合职业素质的“恶习”或者“态度”,于是我有些提前地去了面试,却被告知面试官今日不在,作为公司的管理者之一她义务性地向我介绍了他们的情况,在她滔滔不绝的演说中我感到口干舌燥,我努力使自己表现出兴趣并向之提问,但她所有的回答又返身回到她那套单薄而虚张声势的哲学体系上,她咄咄逼人地发问:你是谁?你在哪里?你想要成为什么?看得出她甚为享受地以一种先知者的优越感看着缄默无言迷惘无知的我。在沉默中,她逐渐将身子压在桌子上俯视着我,即将重拳一击将我击倒在地说道:你的重大缺陷在于语言表达太含糊不清了!犹如重大产品缺陷的我无能为力地苦笑起来,仿佛这苦笑也是劣质的。

回来的地铁上,我在想刚才的面试,车厢中的一对母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坐在下班的人群之中,孩子是混血儿六七岁大,但看得出他与妈妈有相似之处,例如他扁平的鼻子、大眼睛以及五官之间的相互距离,妈妈有些又矮又胖,绑着头发,他们簇拥着坐在一起,儿子有时候还要坐在妈妈的大腿上,他试图想要更亲近自己的妈妈,他很活泼,想要亲妈妈的脸颊,妈妈拿着手机,一只手伸得长长,举在前面要将两颗脑袋纳入照片框内,儿子尽可能地动用自己脸上的各部分的组合,睁大双眼、或者闭上一只眼、或者撅嘴、咧嘴、将脸上的肉挤向左边或者右边、或者伸出舌头做鬼脸,妈妈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自己的孩子然后发出笑声,儿子见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用手拨弄她的留海帮她梳理,孩子喜欢妈妈,妈妈也喜欢孩子,母子二人说说笑笑地自拍,这样美好而愉快的气氛在上班人群所形成的阴郁的浓云惨淡之中显得过分刺眼,但这两种气氛的云团并不冲突,它们各自盘踞在各自的空间,看不出疲惫的人群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也看不出他们受到了疲惫的人群的影响,幸福者幸福,痛苦者痛苦。我看着孩子脸上溢散开来的红晕,使得原本白皙的皮肤更加通透了,我不由得想起这样的心情从来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生,几乎所有与母亲的通话都在刚开始的时候便匆忙挂断,我在X市很好,我即将找到工作。

旅馆在这天晚上有歌手驻唱,不少的住客留在大厅的长沙发上看演出,我喝了热水泡开的感冒冲剂后便早早上床躺着,猫猫发来微信,可欣,还有张静和小星星,要么全来,要么全都消失。猫猫问我咋样我就和他说白天的经历以及时下的处境他说他正在写论文,而可欣问我生活与工作如何我概括性地回答并不理想之后她说要不就回来吧,而张静呢就像我对猫猫那样自我陈述地分享着旅行的经历而看不出对方没有什么兴趣,小星星则告诉我说要来X市看我等她做完毕业设计我说我正在看电影,我将手伸向裤裆,放进内裤里,我戴着耳机躲在被子里,我侧身压着的手握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着身穿制服的女优,在敞开的办公室里,处于一种有可能被发现的威胁之中,我也是这样的,要尽量减小动作的幅度和声响,使它们隐藏在遮蔽之中而无人发现,双手顺着丝袜包裹着的腿部由下往上抚摸,从大腿到屁股再到腰和胸部,女优克制而虚假地呻吟,转过头来盯着摄影镜头,用手抓起顶在她后面的阳物,用手模仿名器的造型抽拔着,手是温暖的,粗糙的,娴熟的,我的手,阳物正在发烫,它要射向乌有之乡,射向没有异性躯体的此侧时空。空。空空如也,我如同空壳地瘫靠在床头,室友对此全然无知地玩着他们的手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无,我感到绝望。
9

在手机闹铃中醒来,从床梯下来光着脚又踩到了湿水的地面,在黑暗中碰到拖鞋,穿上,摁开灯管,地面上只出现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晃晃跄跄地进了洗浴间,一股扑面而来的微酸的屎味使他产生了剧烈的反应,身体弯曲起来,顺势在洗漱池里干呕,嗷呜,空荡的胃部涌出空荡荡,紧接着胃部又一紧,干呕出声音,如此反复,终于从胃里挤榨出一些苦水,黄色的浑浊液体沿着洗漱池的陶瓷表面缓缓滑下出口,两只手紧握在水池边缘,看着镜中有些发青的脸上滞留着胡茬在松散无光的眼神下面还挂着泪痕而额头处密密地布满汗珠使得前面的留海打湿贴在一起形成疲惫的头发形成疲惫的他者是我是我喉咙里残余的苦涩味是体内无法抑制的恶心是玻璃镜面上陈旧的水渍是马桶里新鲜的粪便痕迹是拘狭的封闭空间一粒滚烫的水珠烫伤表面发生弯曲物质被折断粒子在旋转细胞在分化增殖创造虚无的山峰使两眼对视,我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不免感到困惑。

我拿着泡开的感冒冲剂坐到大厅,在那个右脚有伤的外国人抬头看到的时候照例和他打了招呼,他照例回以微笑,然后又埋头看回迷你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本来想问问他脚伤的缘故,但又觉得没必要再徒增关心和可怜的总量了,几乎所有热心的房客搭讪的时候都会提及脚伤,那个外国人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这回答应该是千篇一律,但每次总有嘈杂声覆盖上去让人听不清楚。我将视线从外国人脚上的白色绑带上移回到电脑屏幕上的网页,浏览器上点开的窗口都是招聘信息页面,我按照先后顺序依次浏览每个招聘页面的岗位要求、工作内容和月薪水平,唯独以数字出现得月薪一目了然,而其他信息总是千篇一律甚为雷同仿佛出自同一个撰写者,我不胜其扰便匆匆投递简历,可以想见招聘者大抵也是如此对待千篇一律甚为雷同仿佛出自同一撰写者的简历。虽然找工作是当务之急,但很快我又看起电影来,感到饥饿的时候便出去吃饭。

从餐馆里出来便是两边栽有梧桐树的马路,走在光影斑驳的人行道上,可以看着脚步路过相距很近的梧桐树,树干的表皮是灰褐色至灰白色,有树皮剥落后遗留的不规则坑洼,主干通直,枝条盛开,稀疏的树叶依附其上,形成阔大的自然型树冠,风来的时候,叶子就在头顶上闪闪烁烁。回来的时候大厅里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年轻人,分散着坐在长沙发上玩着手机,没有人在发生对话,其中有一个人边玩着手机边抠脚丫,我注意到是因为我也在抠,强迫自己又搜索了一会招聘信息。等到那位房客又带着瑜伽垫放在大厅的地板上做瘦身运动,我得以将视线转移到这种身体变化上,在她做完运动后我也试着在地板上做俯卧撑,双手撑在地板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然后手关节屈折重心往下,如此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体力在平地垂直中损耗而肌肉得以锻炼,能感觉到其中紧绷的力量,这样做了四五组每组三十个的俯卧撑,身体酿出的汗水让人感觉到自身的实在。



(10

一个星期之后,每天的界限正在消失,今天与昨天无甚区别,时间猛然加速,迅速流淌过那些时空中初感陌生渐变熟悉的事物,由于时间的摩挲而没有了清晰的棱角和边界,我例行公事地呕吐、走路、吃饭、睡觉、面试,期间家里来几通电话我好不耐烦地匆匆应和以便结束,猫猫的女孩故事、可欣的关心慰问、张静的旅行感想和小星星的毕业烦恼我一个都提不起兴致,每当孤独来临,我就顺其自然,尽可能地不说话,也不寻求他人的理解,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更为容易、甚至不需要一丁点努力。

傍晚没有胃口就去散步,由于白天是晴天的缘故,刚入夜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像女孩的长裙,裙子上点缀着一颗明亮的半月。我穿着旅馆的拖鞋走在路上,路边的橘黄色路灯将绿化树照出影子,地上的影子在风里微微地晃动,如同伏在地上舔毛的猫,而我的影子则有三个,它们在移动中变化着自身的浓度,当最前面的影子变淡时,中间的影子颜色变深,其次是跟在后面的影子,当前面的影子消失时,中间的影子颜色达到最深,后面的影子逐渐转到中间的位置,紧接着一个新的影子开始显形,这些影子都出自我的脚底,它们以我的脚为中心围绕着转动,一只狗踩到了我的颜色最浅的影子上面,这只泰迪迎面而来,抬头向上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看,我们之间的对视有了四五秒,直到我走了过去还扭回头看了它一眼,而它也跟在我后面闻了好几下才继续跟着它的主人,是一个姑娘,她扎着头发戴着耳机,没有看我一眼地独自向前走着,她走在人行道的最外边,下班的人迎面将要撞上她的时候才忽然让开来,这些下班的人走得很急,两臂摆动的频率很快,只看着前方,身上还蕴藏着白天工作运转所产生的热气慢慢地向外释放,擦肩而过的时候,那股热量就像蒸汽锅炉散发的热气,但这些热气很快就在风里消散,时下的空气还很凉爽,没有夏天的油腻,脚趾间的摩擦没有制造汗渍,有几双鞋超过了我,他们是一个家庭,最前面的是蹦蹦跳跳的孩子,穿运动鞋的父亲跟在后面,穿拖鞋的母亲在最后面,他们之间没有说话,好像全靠步子和节奏交流,而迎面走来的那对情侣似乎更和谐得多,他们同手同脚地并排着走,他们都走得很有信心,仿佛是两个人确认了彼此的走而增强了这种自信,他们也的确走得有默契,步伐出奇地一致,甩臂也合拍,他们都穿黑色的T恤,他们走进夜色里,一辆汽车亮着大眼睛似的车灯开了过来,照亮了正在跑步的人,有两三个,他们多余的赘肉和脂肪在奔跑中显现出来,隔着衣服也能看到它们的晃动,如同搁在车上水瓶里晃动的水,水滩被我踩中,水溅到脚和拖鞋上,水黏在脚底板和鞋底之间,让人感觉不舒服,一个饮料易拉罐躺在人行道前面,我一脚踢上去,施加在上面的直线的力由于它圆柱体的体型与路面碰撞的缘故而使易拉罐转向一侧,清澈的金属声音从它空荡荡的体内发出,我走上去又将它踢开,它又以抛物线的路径在平面上滚动,直到它被踢到广场中央,那清脆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广场舞的音乐尖锐刺耳,在强弱分明的节拍里,几乎全是大妈的跳舞者正在使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这些干硬的四肢直愣愣地抵达规定的空间轨迹,形成一种趋近于整齐划一的动作的集合体,他们以热闹的整体形象出现,在这个整体边缘是一些零散的模仿者,或者视而不见的缓缓走过的老人,一辆载着两人的电单车从人群间穿过,就像穿过了树叶缝隙的灯光,灯光在没有遮挡物的马路上形成一片,我走在马路正中间,有人在马路上打羽毛球,是一对男女,他们只顾盯着飞在他们之间的白色羽毛球,他们用力将球打到彼此对面,使得这个白色物体就这么毫无意义地在空气里折返,我也不自觉地挥动起右手来,由下向上抽打空气,或者至上而下地扣杀,那看不见的羽毛球便沿着臆想的方向飞行,它飞跃过行人的头顶,飞跃过横穿天空的电缆线,飞上居民楼的窗户,有光亮的人家不多,一栋楼里才有七八处光亮,旁边的一栋楼甚至没有一户亮灯,在那些亮灯的窗户,可以看到偶尔会有人在灯光中走近窗户穿过客厅,然后又消失不见,这样一来地上的人反而显得多得多,在散步者里,一个倒着走的人一眼就能发现,等她走远我也尝试着倒着走,不看前面的路而看后面向后移动的静物,这样不怎么使用的走法使我兴奋起来,看到滑滑板的少女也立即假装自己脚下有一块滑板,我踩在滑板上滑行着,拖鞋由于连续的走而被磨损变薄,走在柏油马路上能感受到蕴藏的热量,还有粗粝感,但逐渐堆积的尿意将我驶离光亮的路中间,路边的小公园种着杨柳,柳树的枝条是垂直向地的时间,你看着从上向下的具体的物化了的时间,你感到了身体中流淌的时间,这时间是柳枝,也是尿水,我顺着树林和草丛走进小公园的深处,在我不知道的杂草中狗尾巴草长得特别高,还有很多蕨类植物,草,石子,一块白墙上写着办证、租房和吊车的电话广告,沿着墙向左边走,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白猫,但毛发已经脏成灰色,我顺着猫跑走的方向看去,它从一辆超市的购物车底下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再远处是灌木丛里的一排柳树,柳树旁的人行道上只是偶尔有人走过去,在路灯下一会是黑色一会是橘黄色,我转回头去看墙壁上的电话号码,拉开裤子拉链,想到那辆突兀的超市购物车,等水流的声音结束我拉上拉链,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购物车确确实实存在着,然而网格车篮里什么也没有,唯独不锈钢质的车架透露些许反光,我了走过去,被绊了一下,是石头,鞋子,腿,连衣裙,短发,一个女人就这样躺在地上,有点像小星星但又不像,她脸色苍白而毫无表情,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地微微张开,脑袋倾向于一侧,手臂展开并弯曲地放在身体两侧,手呈半握拳状,两腿自然伸直,她如同熟睡一般安静,但我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胸膛并没有发生胸腔起伏的呼吸动作,我摇晃着她,她也没有回应我的喊话,我将手指放在她冰凉的上嘴唇试探她的呼吸,然而没有,如同死了一样,在看得见的身体上并没有伤口和血,也没有淤青,只有身下压着的地方溢散出紫红色,她是那么平静而没有显露半点痛苦,死亡如预言那样轻轻降临,死亡成为了她,在明亮的月光下竟显现出冷酷的美,风吹动着高高的野草,还有她脸上的头发,撩动着她的鼻尖,那鼻尖如同积雪的峰顶,我想伸手去摸冰冷,想躺在雪地里,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手机的屏幕亮起如同拉开窗帘照进房间的光线,恍如来自遥远的现实世界的光,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献给cjdxc和落荒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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