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給的資料 請勿任意轉載
《圣彼得堡的文豪》探究创作的晦暗地带、悲伤、父子关系,以及俄国有关爱与死的庞大文学主题,是一本撼动人心的小说。──《华尔街日报》
《圣彼得堡的文豪》是部任由幻想驰骋的黑色小说,柯慈精彩勾勒出绝望、妄想,以及希望的年代。──《她》杂志
在《圣彼得堡的文豪》中,柯慈大胆揣摩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活,是历史资料与想象力的结合。小说将时间设定于1869年,因继子猝死,杜斯妥也夫斯基必须从德国重返圣彼得堡奔丧。全书弥漫在俄国革命前夕的诡谲氛围中,其中更思索了强权、反抗、艺术与幻想的本质。杜斯妥也夫斯基执拗地跟随继子的魂魄,意图求证他究竟是自杀或遭人蓄意谋杀,以及继子对他到底是爱慕抑或轻蔑。当他渐渐步入政治狂热份子可能是谋杀继子的嫌犯的暴烈狂想中,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成了一位不可知的矛盾人物:天真又狡猾,虔诚又邪恶,慈悲又残酷。
【作者简介】
柯慈(J.M. Coetzee),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1956年取得开普敦大学文学及数学学位;1965年至美国奥斯汀德州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1972年返回南非,担任开普敦大学文学以及语言学教授。身为南非开普敦大学的大众文学教授,柯慈获得了许多文学奖,包括CNA奖(南非第一文学奖)、英国布克奖,还有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著作包括《昏暗之地》(1974)、《在国家心中》(1977)、《等待野蛮人》(1980)、《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1983)、《仇敌》(1986)、《圣彼得堡的文豪》(1994)、《双面少年》(1997)、《屈辱》(1999)等。其中《等待野蛮人》于1980年出版时,被《纽约时报书评》赞誉为「真正的文学钜作」。柯慈的四本连续小说,包括赢得布克奖的《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都为他赢得了高度评价与赞赏,2003年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堪称为南非国宝。
受苦、发狂、性--柯慈圣彼得堡的文豪中的众声喧哗 郝誉翔
︽圣彼得堡的文豪︾是非常特别的小说。它是两位文学大师心灵上的相遇,更准确地说明,透过这本书,南非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柯慈清楚揭示出:他与俄国小说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创作血缘,相信是所有热爱柯慈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读者,都不容错过的一部杰作。
故事描述一八六九年,逐渐老去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因继子巴维尔的死亡,来到圣彼得堡这座酝酿革命的城市,却发现这不是一桩单纯的自杀事件,巴维尔可能涉及地下革命组织,被警察、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同志所暗杀。柯慈将神秘的死亡事件抽丝剥茧,写来颇具推理小说的悬疑趣味,不过,故事并非柯慈的重点,他更有兴趣的是以细腻笔法,蜿蜒迂回钻入杜斯妥也夫斯基幽暗的心灵世界,发现其中的道德矛盾与自我挣扎。其实不仅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甚至小说中的其它角色,譬如圣彼得堡的女房东安娜、安娜年幼的女儿麦翠欧娜、办案的警官、乃至满怀愤慨的无政府主义者纳查耶夫,其实都是柯慈笔下的典型人物,无一不让我们想起︽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中的麦可‧K,或是自传小说︽少年时︾中柯慈的化身﹁他﹂。这些人物都具有高度的自觉,但也因此开启高度的自我怀疑,他们身上总是怀抱不为人知的伤痛,无时无刻不苦于真实错综复杂的定义,被道德的紧张性所深深拉扯、撕裂,而在内心的荒原上倦怠地踽踽独行。他们都在渴望公理与正义的来临,呼喊爱情,祈求神的恩赐,但却也清楚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因此除了摧毁,完完全全的摧毁之外,别无其它的方法可以救赎。
小说末尾,巴维尔的死仍旧是未解之谜,但这已不再重要︱︱死亡的真相本来就注定是永远的谜题,而重要的是,如何开启心灵的重重辩证与纠葛,解答神的存在与个人命运的意义。柯慈大胆地质疑神的不在,甚至让杜斯妥也夫斯基透过书写,召唤巴维尔的心中之魔,因为﹁败坏一个小孩就是在威胁上帝﹂。从这里,我们也读到了柯慈与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间的微妙联系,甚至找到一把开启柯慈小说核心的钥匙。
乍看之下,一向关注南非议题的柯慈,为何会选择百年前的俄国文豪作为小说素材,是相当令人费解的。但他却是要以此说明自己与百年前俄国创作上的血缘:阶级对立、不公不义且仇恨弥漫的社会,一如种族隔离下的南非;而柯慈更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身上找到了他的思想依据:革命与幻灭为一体之两面,青春与年老的对峙,以及忏悔中无可避免的自我欺骗,以及无穷的自我神话化。
诚如巴赫汀以﹁复调﹂和﹁众声喧哗﹂来解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同样,这种特质也在柯慈的小说中淋漓展露。对于杜斯妥也夫斯基或柯慈而言,至关重要的并不是主角如何在世上显现,而是世界如何在主角的面前呈现,以及主角如何在他自己的面前呈现。换言之,复调小说的主角乃是一个自我反省、自我发现与强烈自觉的悲剧英雄,当主角与自我、周围的他者和现实世界不断地质询、辩论、争吵之时,大段的内心独白涌现,而灵魂所受的激烈震荡与冲突,使他从而清晰体认到主体存在的不确定性与未完成性。︽圣彼得堡的文豪︾中的︿地下室﹀,便令人不禁联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藉由杜斯妥也夫斯基与纳查耶夫的冗长辩论,将父子关系推衍至上层威权与下层受制阶级,并从中爆发出青春的反抗、叛逆与仇恨,透露年轻一辈急于革命,急于要终结老旧东西、使历史重生的决心,而除了毁灭再毁灭之外,别无他法可循。
这便是柯慈所认知的革命。或许因为南非特殊的种族历史,柯慈的小说总是充满一般英语作家少见的沉郁、阴霾与疯狂,诘问人性内在的复杂度不遗余力,甚至悲观残酷︵包括对自己的残酷︶到令人不忍逼视,彷若以尖锐的刀刃,直捣罪恶的深处。柯慈在︽少年时︾中便直言:﹁受苦、发狂、性,是三种请下艺术圣火临身的法子。﹂而这三者环绕的核心便是罪恶:那是某种我们以为消逝已久,但其实只是沉沉睡去的东西,总有一天,它将会被纳查耶夫一类的人物所唤醒,因为正如柯慈所言,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被黑暗的灵魂所进驻,都需要一个代罪羔羊,我们也都是对死亡的狂喜会产生饥渴的感官主义者,所以正义与仇恨之间往往没有界线。
柯慈著作年表
一九七四 昏暗之地Dusklands
一九七七 在国家心中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一九八○ 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一九八三 麦可. 的生命与时代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
一九八六 仇敌Foe
一九八八 白人书写White Writing
一九九○ 铁器时代Age of Iron
一九九二 双角Doubling the Point
一九九四 圣彼得堡的文豪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一九九六 冒犯Giving Offense
一九九七 双面少年Boyhood
一九九七 什么是现实?What is Realism?
一九九九 屈辱Disgrace
一九九九 动物的生活The Lives of Animals
二○○一 人性在非洲The Humanities in Africa
二○○二 陌生海岸Stranger Shores
二○○三 少年时︾Youth
二○○三 伊莉莎白.卡斯特洛Elizabeth Costello
目 录
推荐
柯慈著作年表
圣彼得堡
墓地
巴维尔
白西装
迈西莫夫
安娜‧沙吉维那
麦翠欧娜
伊伐诺夫
纳查耶夫
炮弹塔
散步
伊沙耶夫
伪装
警察
地下室
印刷厂
毒药
日记
大火
史达夫罗金
1 圣彼得堡
一八六九年十月,一辆轻便的敞篷马车缓缓驶过圣彼得堡一带的干草市场,车夫在一栋高耸的廉价公寓前停下马车。
车上的乘客犹疑地瞪着这栋建筑物,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司维奇诺街六十三号,你说的就是这里。﹂
一个约莫壮年的男子步下马车,他蓄着胡子、有些伛偻,高额头和浓眉让他略显几分孤僻,但倒不至于刚愎自用,身上穿了件略显过时的深色西装。
﹁等我一下。﹂男子向车夫吩咐道。
干草市场的老宅外观虽斑驳、龟裂,却仍保有往日的气派。不过,现在大多是雇员、学生和职工的栖身之所。老宅间的空地林立着两、三层楼高的木造屋,东倒西歪,就像扶不起的阿斗似的,有时甚至紧挨着老屋共享一墙,屋里的隔间拥挤的如同大杂院,里面住的全是最清寒的人家。
六十三号便是其中一户,两侧同样是东倒西歪的木造屋。纵横交错的梁柱横过老宅正中面,将老宅团团围住,鸟儿在加盖的缝边筑巢,墙面上有鸟粪弄脏的痕迹。
一群小孩攀着柱子爬上爬下,一会儿跳上柱子将石块拋往街上的泥水坑,一会儿又跃下拾回。他们停下游戏,打量这张生面孔。其中三个年纪较小的是男孩,另一个则是金发女孩,有着一双深邃慑人的眼睛,看来是这群小孩的头头。
﹁午安,﹂男子大喊,﹁你们知道安娜‧沙吉维那‧柯兰基那住哪儿吗?﹂
男孩们紧抿双唇,不发一语地瞪视他。但女孩不一会儿就丢下石块道:﹁跟我来。﹂
从阶梯上去六十三号三楼全是拥挤相连的房间。走道阴暗弯曲,飘散着甘蓝菜和炖牛肉的香味,男子跟着女孩走过一间公用的盥洗室后,来到一扇上了灰漆的门前,女孩推开了门。
他们来到一间长形、低矮的房间,里面仅靠一扇与人同高的窗照明。最长的一面墙上挂着厚重的锦锻让屋里更显得幽暗。一位穿黑衣的女人起身迎接他。女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有着和女孩一样的黑眼珠与被雕琢似的双眉,不过她的发色是黑的。
﹁原谅我没通知就登门拜访,我是……﹂男子吞吞吐吐道:﹁我想我儿子曾是妳的房客。﹂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件物品,解开裹在外层的白布巾。里面是一帧银板摄影、镶着银框的男孩照片。
﹁或许妳认得他。﹂男子说着,并未将照片交到女人手里。
﹁妈,那是巴维尔‧亚历山卓维奇。﹂女孩悄声道。
﹁是的,他和我们住一起,很遗憾竟发生这种事。﹂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女人继续说道:﹁巴维尔是四月搬来的,他的房间自走后都没动过,除了警察带走一些东西外,其余都还留着。你要看看吗?﹂
﹁好,﹂男子粗嘎答道:﹁如果还有积欠租金,我会负责缴清。﹂
儿子的房间虽是从这间房剩余部分所隔出的小空间,却仍有自己的出入口和面街的窗户。床铺得十分整齐,另外还有一个五斗柜、一张附灯的小桌和一把椅子。床脚有个刻有 英文字母缩写的手提箱。他认得出来:这是他送给巴维尔的礼物。
他走到窗前,朝外张望了一下,马车还在街上等着。
﹁妳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男子向女孩问道:﹁能请妳告诉车夫,说他可以走了,然后再付钱给他吗?﹂
小女孩接过他给的钱,下楼离开。
﹁假如妳不介意,我想独处一会儿。﹂男子对女人说道。
女人走后,男子马上掀起床套。床单是新的,他跪下,将鼻子凑近枕头,但只闻到肥皂和阳光的气味。他打开抽屉,东西全被清空了。
他在床上打开手提箱。一套棉质的白西装整整齐齐折放在最上层,将额头贴上去,隐约能嗅到儿子的气息,深深吸入这些气息,一次又一次,心中想着:他的灵魂,进入我。
他将椅子拉往窗边坐下,往外凝视。薄暮低垂,越发浓重,街上空无一人,时光在流逝,但他的思绪却静止不动。沉思默想,他想︱︱就是这个词。沉甸的头,沉甸的眼:彷佛灌了铅的灵魂。
* * *
安娜和女儿正在吃饭,她们隔着一盏灯对坐。当男子走进门时,她们陷入了沉默。
﹁妳知道我是谁?﹂男子开口道。
安娜正视着他,等待接下来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妳知道我不是伊沙耶夫?﹂
﹁是的,我们知道巴维尔的事。﹂
﹁我说几句话就走,别让我打扰妳们用餐,妳会介意我暂时将手提箱留在这里吗?我会付清到月底的房租,噢!不,如果没人预定的话,十一月的租金也算我的,我想继续租那个房间。﹂
他将二十卢布付给安娜。
﹁妳介意我待会儿或下午来访吗?白天有人在家吗?﹂
安娜迟疑了一下,与小女孩互使眼色。男子心中臆测:﹁她想改变主意,希望他最好将手提箱带走,别再来了,那么死去房客的故事就会告一段落,房间也就一扫阴霾了。她不想这个浑身晦气、哀凄的人来她家里。但一切都太迟了,他付了房租,而她也收下了。﹂
﹁麦翠欧莎哻下午都在,﹂安娜幽幽说道,﹁我会给你一把钥匙。能不能请你从自己的房门进出?与客房互通的这道门虽不上锁,但通常都不用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
男子心中记下﹁麦翠欧娜﹂这个名字。
* * *
他花了一小时漫无目的逛着干草市场一带熟悉的街道,然后穿过廓库斯金桥回到稍早以伊沙耶夫之名订下的房间。
他还不饿,和衣躺在床上,双臂环抱,试着入睡。但思绪一直飘到六十三号︱︱儿子的房里,窗帘敞开着,月光洒在床铺上。他在那儿:倚门而站,屏息盯着角落里的椅子,等待夜幕更趋浓重,化为另一种黑暗,一种存在的黑暗。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彷佛要发出儿子的名字、三次、四次。
他试着发出咒语,但是对谁呢?对某个鬼魂还是自己?他想象奥菲斯一步步从地狱后退,口中低吟已逝妻子之名,诱使她步出地狱之门;他想象那身披丧衣的妻子,带着一双枯槁的瞎眼,像梦游者一般伸出虚弱的双臂尾随在后。不吹笛,不奏琴,只一遍又一遍低吟妻子之名,那唯一之名。当死亡断绝所有联系时,至少还留下名字。受洗就是灵魂与上帝之名生生世世合而为一的仪式。屏息,他在唇上又发出一声:巴维尔。
他开始感到晕眩。﹁我该走了,﹂他低语或以为自己在低语:﹁我会再回来的。﹂
﹁我会再回来的,﹂第一学期带男孩赴学时,他也做了同样的承诺。﹁你不会被遗弃的。﹂如今却还是被遗弃了。
他迷迷糊糊睡去,感觉自己彷佛沿着冗长的瀑布往下俯冲,不顾一切投身跳进池里。
哻译注:麦翠欧莎︵Matryosha︶,是女性名字麦翠欧娜︵Matryona︶的昵称。
2 墓地
他们约在渡口碰面。一看见麦翠欧娜手上拿的花,伊沙耶夫有些恼怒。他是不清楚巴维尔是否对某种花有偏好,但那些小白花太普通了,怎么配得上巴维尔,起码也得是玫瑰才行,绯红如血的红玫瑰,不管十月的玫瑰有多昂贵。
﹁我想可以种一些紫罗兰,﹂安娜读出他的心思道:﹁我带了把小铲子,紫罗兰的花期比较晚。﹂他现在看清楚了,花的球茎被包在一块湿布里。
他们搭船来到叶拉京岛,他已经很多年没到这里了。除了他们一行人外,船上只有两个穿黑衣的老妇人。这天,气候湿冷有雾。一靠岸,一只瘦巴巴的灰狗就在堤岸跳上跳下,悲切地哀鸣,船夫朝牠挥掷着钩竿,牠才退到安全的距离。
﹁犬之岛,﹂伊沙耶夫心想,﹁是不是有成群的狗在树林间埋伏,等待吊丧者离去,便开始掘墓?﹂
来到看守人的小屋旁,安娜︱︱那个他视为房东的女人进去问路,他则在屋外等候。接着,他们步行穿越墓冢间的衢道,他竟开始啜泣。他不禁跟自己呕气,心想,为什么是现在?但这眼泪来得正是时候,有如一道薄纱般蒙住他的双眼,让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妈!在这里。﹂麦翠欧娜喊道。
眼前是成堆的土丘,每堆土丘前皆竖立着画有号码的十字柱,他们来到其中一堆土丘前。他试着不去想一个号码,他的号码,但眼前却出现七或四的数字,于是他想,再也不下注七这个号码了。
此刻他应该跪倒在坟前,但一切都太突然了,这堆土丘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无法激起他内心的任何情感。当他在德莱斯登哻时,那像羊一般无知的儿子,他的尸骨一定遭到一双双冷漠的手的摆弄,他也无法相信那些人。记忆里活蹦乱跳的男孩,到死亡证明书上的名字,再到柱上的号码,彷佛在劫难逃一般。他还没准备好要接受命运的捉弄。
﹁一时的,﹂他心想:﹁没有终极的号码,所有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不然游戏就玩完了。再过一会儿,轮盘开始运转,号码又会向前推进,一切都将雨过天青。﹂
这座丘冢无论大小、甚至外形都像极一具横卧的躯体。事实上,是为了放一口装了瘦高年轻人的棺材而挖出的新土,这里有他想拂去、不忍去想的东西,但随即进驻心房的却是恼人的回忆,圣彼得堡这里正冷漠进行着停尸、编号、入殓、运送、埋葬这些程序,而他在德莱斯登做什么呢?难道在德莱斯登都没有不祥的预感?难道非得有大量的人丧生才会风云变色?
一帧记忆里的画面浮上脑海,那是他在来亨街公寓的浴室里,正对镜修剪胡子,铜制的水龙头在洗脸台上闪闪发光,镜子里是一张全神贯注不同于往日的陌生面容,他心想:我已年华老去。此刻,刑罚已被宣判,判决的信正在路上,经过层层转递,但他却不知情,信里叙说:你生命中的喜乐将尽。
安娜动手在丘冢前挖个小洞。
﹁请歇手。﹂伊沙耶夫说着挥手示意,她便退至一旁。
伊沙耶夫解开外套和上衣的钮扣后跪下,笨拙地向前仆倒,直到整个人抱头伏在土丘上。他不顾一切号啕大哭,任凭涕泪纵横,脸哭花了就往湿土上磨蹭,将脸埋了进去。
当他起身时,胡子、头发和眉毛全沾满泥土。他一直没去理会麦翠欧娜一脸的讶异。他擦了脸,擤了鼻涕,扣好衣服。心想:多么犹太式的一场表演!就让她看看!让她知道人不是铁石心肠!让她见识拋开束缚的模样!
伊沙耶夫望着麦翠欧娜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她急忙闪躲,紧挨着母亲。
﹁躲回巢穴!﹂伊沙耶夫脑海浮现这样的字眼,顿时升起一股对生者的强烈怨艾,尤其是对存活人世的小孩。如果此刻有个新生儿,他铁定将它从母亲怀里抢走,砸向石头。
﹁希律王哷,﹂他心里想:﹁我现在了解希律王的心情了!就让生儿育女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他背对这对母女转身离去,漫步在古墓与长眠于此的死者之间,那新挖的墓冢旋即被他拋在身后。
再回来时,紫罗兰已经种好了。
﹁谁来照顾它?﹂伊沙耶夫闷闷地说。
安娜耸耸肩,这问题不该由她回答,该轮到他了,该他说:﹁我会天天来照料它﹂,或说:﹁上帝会眷顾它﹂;不然就说:﹁没人来照料,会枯死就让它枯死吧!﹂
小白花雀跃地迎风摇曳。
他紧攫住安娜的臂膀,嘶哑地吼道:﹁巴维尔不在这里,他没死。﹂
﹁当然,他当然没死,费奥多‧米开洛维奇‧杜斯妥也夫斯基。﹂她就事论事地安慰他。不仅如此,此刻她像母亲般慈爱,无论是对自己的女儿或巴维尔都一样。
她有双小手,纤细的手指有些孩子气,但身材丰满。荒谬的是,他竟想将头埋进她的胸脯,享受那手指抚摸头发的感觉。
纯白无瑕的双手,愈发纯白了。记忆中,那双在黑暗中亲昵触摸的手,又涌上心头。但那是谁的手?在光天化日下如兽般逼近,不带羞耻、不留记忆之痕。
﹁我得记下号码。﹂杜斯妥也夫斯基避开安娜的目光说道。
﹁我已经记下了。﹂
他的欲望从何而来?竟如此激烈、炙热:他想拥这女人入怀,拉她到看守人的小屋,撩起她的裙子,与她交媾。
他想象吊丧者在守灵时大吃大喝,一副狂欢的模样,彷佛对死神示威:你抓不到我们!
回到码头,灰狗悄悄溜近他们身边。麦翠欧娜想摸牠,但她母亲不肯。这狗病了:从尾巴末端到背上有处溃烂在发炎,牠不时呜咽,或突然后腿蹲坐,以牙齿咬啮溃烂处。
﹁我明天会再来,﹂他允诺:﹁我会独自前来,你我可以谈一谈。﹂心中惦着再访、渡河、寻路直抵儿子长眠的坟冢、与他雾中独处的种种。这其中有着一丝丝的冒险意味。
哻译注:德国东南部的城市。
哷译注: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希律王听说犹太人之王耶稣在伯利恒诞生,心中十分不安,于是差东方来的博士去寻访,谎称自己也想拜见他,其实是想杀了耶稣。博士知道希律王的诡计后,就在见到耶稣后,直接绕道回府,而不回报希律王。希律王知道自己受骗,就差人将伯利恒境内两岁以下的男孩全数杀尽。
3 巴维尔
杜斯妥也夫斯基坐在儿子房里,膝上放着那套白西装。他放轻呼吸,全神贯注,试着召唤一个必定还在周遭游荡的魂魄。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隔间房里传来安娜和女儿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和摆餐具的声响。他将衣服搁置一旁,敲敲房门,谈话声顿时停止。进了门,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道:﹁我要走了。﹂
﹁你瞧,我们正要用晚餐,欢迎你也和我们一道用餐!﹂
她准备的食物很简单:汤、马铃薯拌盐和奶油。
﹁我儿子怎么会来这里寄宿?﹂吃到一半,杜斯妥也夫斯基问道。至今他仍戒慎地称巴维尔为我儿子,唯恐一提到名字,整个人会承受不住。
安娜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说:﹁他生前是个好青年,我们都很喜欢他。﹂但﹁生前﹂这词对她来说是个障碍,是开口说话的绊脚石,除非能避开这个词语,否则她不会当他的面直言不讳。
最后她开口说道:﹁以前的房客介绍的。﹂就是这样。
她给他的印象竟是如此清爽,宛若蝴蝶的双翅一般,就像她的肌肤与衬裙间、肌肤与此刻脚上的黑袜间,有层细细的白灰。因此,衣服一解开,不费吹灰之力,即从肩上滑至地板。
他真想看她一丝不挂的模样,看这处于青春尾巴的女人,最后嫣然盛开的样子。
她没受过教育,但有谁听过比她更优美的俄语吗?舌头像小鸟般舞起轻柔的羽翼,在她嘴里翩然起舞。
在麦翠欧娜的身上,他察觉不到一丝这种遗传自母亲的清爽,反倒流露出某种灵动轻巧,像一头年幼的母鹿,伸长了颈闻嗅陌生人的手,信任中却带着一丝不安,旋即又紧张地跳开。黑发的母亲怎么可能生出金发的女儿?但证据全在那儿:小巧、未发育完全的手指,一如拜占庭圣徒那般光亮的黑眼珠,精雕细琢般的眉形,甚至那种阴郁的气质,都像极了她母亲。
多么神奇啊!这样的五官在孩子身上竟出落得完美无瑕,反倒母亲成了复制品似的。
女孩抬头,视线瞬间与打量她的目光交会,赶紧匆匆躲开。一股脑怒升起,他想抓住她的手臂猛摇说:﹁看着我,孩子!看着我,记取这一切!﹂
握在手上的刀子掉落地面,他如释重负地弯腰捡拾,像是借机找回被剥除的脸皮,又彷佛是他不由自主不断地将一张血淋淋的可怕面具塞到这对母女面前,硬要她们看。
安娜再度开口:﹁麦翠欧娜和巴维尔是好朋友。﹂语气肯定又谨慎。接着又问孩子:﹁巴维尔有帮妳上课,对不对?﹂
﹁他教我法文和德文,但多半是法文。﹂
麦翠欧娜︱︱这对她来说真不是个好名字,这是个老妇人的名字,一个脸皱如干梅的小老妇人的名字。
﹁我希望妳保留某样巴维尔的东西,好留作纪念。﹂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麦翠欧娜再度一脸困惑地抬眼望他,像一只侦测生人的狗一般探测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是怎么搞的?答案显然是:她无法想象我是巴维尔的父亲,她努力想从我身上看见巴维尔的影子,却徒劳无功。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没死,仍活在她内心某处,散发着温暖甜美的青春气息。然而,我这身晦暗,瘦骨嶙峋又满脸胡须,必定跟死神︱︱那个有着瘦削髋骨和长牙,一跨步,脚踝就喀嚓作响的收割者一样惹人厌。
其实他并不想谈论儿子,是的,他的确不想谈,但却想听听别人怎么说。算算时日,巴维尔已经去世十天了。日复一日,有关他的记忆如空中翻飞的秋叶不是早已入土为安,就是随风而逝、隐入穹苍。只有他希望保有、收藏这些记忆。众人全谨遵着死神的命令,先是哀悼,而后遗忘。他们说,如果不遗忘,世界岂不成了一座庞大的图书馆。但光想到巴维尔会被遗忘就令他大为火光,让他成了一头暴躁、愤怒、危险的老公牛。
他想听听事情的过程,不可思议的是麦翠欧娜居然要说了。﹁巴维尔,﹂她瞥了母亲一眼,确认可以说出死者的姓名。﹁他说他只会在圣彼得堡待一阵子,然后就要去法国。﹂
她停顿了一下,杜斯妥也夫斯基焦急地等她讲下去。
﹁他为什么想去法国?﹂麦翠欧娜对着他问道:﹁法国有什么在等他吗?﹂
法国?他想了一下答道:﹁他不是想去法国,只不过想离开俄国罢了。人年轻的时候难免对周遭一切不耐烦,对家乡不耐烦是因为家乡对你来说太陈旧,太没新鲜感,你想接受新视野、新观念,你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英国就可以找到家乡无法给你的未来。﹂
麦翠欧娜皱起眉头,虽听到他说法国,说家乡,但她听得出话语中,另有隐藏的深意︱︱怨怼。
﹁我儿子的求学之路断断续续,﹂杜斯妥也夫斯基此刻对着女孩的母亲道:﹁我得不停帮他转学。原因很简单:他早上总起不来,什么都叫不醒他。或许我太过苛求,但如果不上学,又怎么申请入大学呢?﹂
这种时刻谈论这个话题多么怪异!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孩,却忍不住继续这个话题。﹁妳一定有发现他的法文很不可靠︱︱或许这是他想去法国的原因︱︱去加强法文。﹂
﹁巴维尔经常阅读很多的书,有时房里的灯还会整夜亮着。﹂安娜温柔地说道:﹁我们不介意的,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都很喜欢巴维尔,对不对?﹂她投给女孩一抹微笑,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眼里看来彷佛是一种安抚。
生前,她终于说出口。
安娜皱眉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他没有打破沉默,反像只守护着幼兽的狼,毛发直竖。心想:﹁妳得小心了,妳甘冒风险说出对他不利的话,后果得自行承担。﹂我是他母亲、父亲,我是他所有的一切!他想起身大喊。可是,喊什么呢?而他抵抗的敌人又是谁?
他再也无法压抑,一股声音从喉咙深处涌出,化为悲泣。他手掩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他听见安娜起身离开桌子,他等着女孩也走开,但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擤好鼻涕,对仍坐在那里低头望着空盘的麦翠欧娜轻声说道:﹁很抱歉,我失态了。﹂
他走进巴维尔的房里,关上门。难过吗?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因为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儿子却死了。尤其是对这个女孩,她的温顺直让他想将她撕成碎片。
他躺在床上,双臂紧紧抱胸,呼吸急促,试图驱走一步步侵占他的恶魔。他知道自己像极一具准备入殓的尸体,而他称为恶魔的东西可能只是自己的灵魂在拍打着翅膀。但此时,活着令人反胃。他想死,不仅如此,他想被火化,被彻底消灭。
至于来世之说,他一点也不相信。他想自己会跟一大群亡灵在河岸边消磨永恒的时光,等待一艘永远不会到来的驳船。那里空气湿冷,黑水拍击着河堤,背上的衣服因腐烂而垂落至脚边,他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冰冷的手指交叠在胸前,他又屈指算算时日。十天,这就是十天后的感觉。
诗歌或许可以让他忆起儿子,他感觉得到那首适用的诗的诗意与音律。但他不是诗人,反而比较像只在这里刨刨,那里翻翻,忘了骨头埋在哪里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的光线熄灭,才悄悄离开公寓,回到自己的住所。
* * *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中泅泳,光线青冷微弱。他轻巧地滑转,动作优雅。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一身黑衣让他感觉自己像只海龟,一只适得其所的老海龟。水面涟漪阵阵,水底下却出奇沉静。他泅过丛丛海藻,水草柔软的手指轻拂他的鳍,如果他有鳍的话。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当他游泳时偶尔会张开嘴,发出他认为的吶喊或呼唤。每一吶喊或呼唤,嘴里就进水,字的音节被水的音节取代。身体越来越重,直到胸骨触及河床的淤沙。
巴维尔仰躺着,双眼紧阖,如婴儿般柔软的发丝随波荡漾。
他自化身海龟的喉咙发出最后的吶喊,那声音听来像极了某种咆哮,接着倏地冲向男孩。他想吻上男孩的脸庞,但当干硬的唇靠上去时,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啃噬。
这时,他清醒了。
* * *
依照惯例,杜斯妥也夫斯基在房里的小桌前消磨早晨的时光。女佣来打扫时,他挥手示意她离开。但却一个字也没写下,不是因为身体无法动弹。他的心跳正常,神智清明。此刻他有足够的能力拾起笔,在纸上划下字句。但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汉之手︱︱满纸卑劣、猥亵,一页接着一页,无法抑止。他想象疯狂穿过右臂的动脉,抵达指尖,再前往握笔,直驱纸页。汩汩流出,笔尖根本无须着墨,一次也不用。纸上流动的不是鲜血,也非墨水,而是酸液。光线一掠过这漆黑的酸液就发出令人不快的绿光。纸页上笔墨未干,手指拂过,那感觉有如液体又似电流,这书写连目盲的人也能看见。
下午回到司维奇诺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上里层与其它房间相连的门,还拿把椅子抵住。接着将那套白西装摆至床上。日光下,他可以清楚看见袖口多么脏污。他嗅了嗅腋下,那味道再清晰不过:那不是个孩子,而是个男人,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他一次又一次吸入这气息,在消逝之前,还能呼吸多少次?如果将衣服封在玻璃箱里,这味道是否也能保存?
他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这套白西装。虽然上衣宽松,裤子也太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滑稽。
他躺下,双臂交叠;这动作很戏剧化,虽压根儿不相信直觉,但还是任由情感驱使。
他看见圣彼得堡在无情的星空下,浩瀚而低垂地延展开来。横亘星空的卷轴上以希伯来符号写着一个字。他不会读这个字,但知道那是一种谴责,是诅咒。
缠绕七重铁链的栅门在儿子身后关上了,打开栅门是他身上背负的重任。
思维、感受、幻象,他该相信这些吗?它们来自内心的深处,但与其没来由地相信内心感受不如相信理性。
他心想:我在步步后退,但退到最后,还剩下什么?
他想象自己重新置身于受精卵之中,或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灰冷的存在。或许那不只是卵,而是灵魂的样貌。
床下有东西窸窣作响,是老鼠正忙着做工吗?他不在乎,翻身将白西装拉近脸庞,深吸一口气。
自从接获儿子的死讯,某种他认为结实牢靠的东西逐渐消失。他想,我才是死去的人;又或者,我死了,死神却姗姗来迟。他感觉自己身强体壮,身体并未弃守自身的规律。他的胸膛就像良木打造的桶子,他的心脏仍会继续跳动很长的一段时日。然而,他已被人类的时间排除在外。承载他的河流一直往前,仍然有方向,甚至目标;然而目标已经不再是生命。承载他的是死水,是条死河。
他睡着了。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他擦亮一根火柴,试着整理混乱的思绪。午夜已过。他在哪儿呢?
在被窝里翻转,断断续续睡着。早晨,他一头乱发,满身臭味,在前往盥洗室途中撞见安娜,她包着头巾,脚穿大皮靴,看来就像市场里的女人一样。她讶异地盯着他。
﹁我睡着了,我很累。﹂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解释。可是问题不在那儿,而是他身上此刻仍穿著的那套白西装。
他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如果妳不介意,在我离开前,我都会住在巴维尔的房间里,只要几天就好了。﹂
﹁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赶时间。﹂安娜回答。显然她不喜欢这个提议,也没表示同意。不过他已经付了房租,她其实也难以置喙。
整个上午杜斯妥也夫斯基双手抱头坐在儿子房里的书桌前,他无法假装自己在写作,思绪奔向巴维尔死亡的那一刻。他无法想象最后那一幕,在巴维尔坠落的最后一瞬间,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解救自己,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想相信巴维尔没有抱持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想法比灵魂灭绝更可怕。他希望坠落的迅速与慌乱,或精神为了抵御巨大的事变而自我痲痹,使这种想法不曾侵犯巴维尔。他一心一意想这么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想如此相信,只为了不想面对巴维尔所知道的一切︱︱坠落的事实。
这种时刻,他无法将自己和巴维尔区分开来。他们是同一个人,而这人化为意念。巴维尔在他之中思考,他在巴维尔之中思考。这个意念让巴维尔活着,让他在坠落途中悬宕。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活着,就让我一个人知道!无论意志告诉我要采取什么行动,我只想成为一个理性思考的动物,就让理智战胜意志吧!
坐在桌前,闭眼,握拳,他不让巴维尔知道自己死亡的事实。他想象自己是罗马巴贝里尼广场上的人鱼海神崔坦,手握大法螺贴近唇边,法螺不断喷出清澈的泉水。他日夜将生命呼入泉水之中,颈上的青筋突起,因使力而绷紧。
4 白西装
十一月乍来,初雪新降。天空充塞着准备南迁的候鸟。
杜斯妥也夫斯基已经搬到巴维尔的房间,没几天就成为公寓里的一份子。小孩们虽然仍会在他走过时压低音量,但不再停下游戏打量他。他们知道他是谁。而他到底是谁呢?他是灾难,是灾难之父。
每天他都嘱咐自己得重返叶拉京岛,重返坟地,但都没去。
他写信给德莱斯登的妻子,信上报了平安,却不带感情。
早晨他都在房里度过,无所事事的早晨,自有不为人知的死亡兴味。下午他就到街上漫步,避开可能会有人认识他的梅舍安斯卡亚街和弗兹涅森斯基大道。然后在同一家茶馆逗留一个小时。
在德莱斯登他有阅读俄国报纸的习惯,但现在他已失去对外界的兴趣。他的世界缩小了,只在他的胸臆之中。
为了替安娜着想,他黄昏后才回公寓。直到用餐前,他都静静待在这既是他的也不是他的房间里。
坐在床上,膝上放着那套白西装。无人来访,一切照常。他感觉爱的绳索绕过他的心脏又绕过儿子的心脏,身体彷佛真有这么一条绳索。他可以感觉这绳索在扭绞他的心,他痛苦地大叫:﹁啊!﹂他低吟,高兴地迎接苦痛,又伸手拧了一次绳索。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大吃一惊,转头,屈身,丑态尽露,满脸泪痕,手中握着扭绞的白西装。
﹁你现在要用餐了吗?﹂麦翠欧娜问道。
﹁谢谢妳,可是今晚我想独处。﹂
片刻后,她又转身回来。﹁你要喝点茶吗?我可以端来给你。﹂
然后郑重其事地以托盘端来茶壶、糖罐和茶杯。
﹁那是巴维尔的衣服吗?﹂
他点点头,将衣服放置一旁。
喝茶时,麦翠欧娜就站在近处等候。
他再度被她那优美的天庭弧线、颊骨、乌溜溜的双眸、浓眉,以及如金黄麦穗般的金发吸引。一股冲动突来,犹如两朵互拍较劲的浪对峙着,一股是想保护她的冲动,一股则是因她活着而想痛打她。
他寻思:还好,我被隔离了,我现在这模样,与人类格格不入。
他等待麦翠欧娜能说些什么。他希望她说话,这样要求一个孩子实在可恶,然而他还是做出了要求: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赤裸裸毫无隐藏地瞪着。
有一瞬间她迎上他的目光,但终究还是移开视线,不安地往后退,屈膝行了奇怪、别扭的礼后,就飞快逃离房间。
即便事发当时,他就知道这会是难以忘怀的一幕,甚至某天可能会被改写进创作里。他感到一阵羞愧,但不太深刻,也稍纵即逝。先是创作,现在是生活,羞愧似乎失去了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不痛不痒、非关道德的言听计从,没什么难堪事能让他动容。就好象眼角之外能看见云层急速移动,山雨欲来,而挡路的都将一并扫除。虽恐惧,但也兴奋,他等待狂风暴雨的到来。
表上的时间指着十一点,他没知会一声便步出房间,麦翠欧娜和母亲就寝的隔间拉上了窗帘,但安娜还未就寝。她坐在桌边,挨着灯光做针线活。杜斯妥也夫斯基穿过房间,来到她面前坐下。
她的手指灵巧,动作俐落。他在西伯利亚也学过必要的缝纫,但动作却无法如此流畅优美,在他手里,织针是件奇珍异宝,是小人国的箭。
﹁在这种灯光下做细活太吃力了。﹂他咕哝道。
安娜微偏着头,彷佛在说:我听到了,但你要我怎么办呢?
﹁妳只有麦翠欧娜一个小孩吗?﹂
她正眼看他,他喜欢这种率直的模样,喜欢那对一点也不温柔的眼眸。
﹁她有一个哥哥,不过很小就过世了。﹂
﹁所以妳能了解。﹂
﹁不,我不了解。﹂
她是什么意思?失去幼子比较不那么难受吗?但她没有解释。
﹁如果妳允许,我想买个比较好的灯给妳,这么早损耗视力很可惜。﹂
她微偏着头,像在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要你信守承诺的。
这么早: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当自己想说的话出了口,他是不会却步的。﹁我很想谈谈我儿子,可是,更想听别人谈谈他。﹂
﹁巴维尔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真可惜,我们与他相识不久。﹂她响应着,似乎又察觉这样的回答不够,又道:﹁以前巴维尔会在睡前念书给麦翠欧娜听,她整天都好期待,他们两人真的很要好。﹂
﹁他们念些什么书?﹂
﹁印象中有︽金鸡︾哻和克雷洛夫哷的书。他也会教麦翠欧娜一些法文诗,现在她还能背诵一两首。﹂
﹁家里能有些书真好,我是说对成长中的小孩很好。﹂他指着里面约莫放有二、三十本书的书柜道。
﹁我先生是印刷工,在印刷厂里工作。他平常的消遣就是看书,这里只是藏书的一小部分,以前他在世时,公寓全堆满了书,空间根本不够放。﹂她迟疑了一下,又道:﹁我们有一本你的书︱︱︽穷人︾哸,那是我先生最喜欢的书。﹂
沉静了片刻,灯光开始闪烁,她将灯芯捻低,将针线搁置一旁,屋内较远的角落没入了阴影。
﹁我曾要求巴维尔别在晚上带朋友回来,我现在有点后悔。那是因为他们彻夜喝酒谈话,让我们无法入睡,我才这么做。他结交了一些粗野的朋友。﹂安娜又接着道。
﹁是啊,他交朋友向来是来者不拒,能和一般人说些打进他们心坎里的话。一般人往往求知若渴,况且巴维尔和他们说话,也不会摆一副高姿态。﹂
﹁他和麦翠欧娜说话,也不会摆出高姿态。﹂
灯光越来越弱,灯芯开始冒烟。他心想:字句的良药涂抹于伤痛处,但我想痊愈吗?
﹁尽管他还年轻,但为人严谨,他心系俄国,烦恼我们现在的处境,挂虑一般民众的生活疾苦。﹂杜斯妥也夫斯基硬说下去。
接着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他想:我在颂扬,尽管方式笨拙,为时已晚;还试图逼她和我一起颂扬。但为什么不呢!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巴维尔睡过头的事?﹂琢磨再三后,安娜问道。
﹁为什么?因为这听起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毁了他的生活。因为他睡过头,我得常帮他换学校,从一所再转到另一所。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进大学。最后沦落到圣彼得堡,处于学生社会的边缘,算不上是学生,也不是真正属于学生社会。问题不只是赖床,而是什么都叫不醒他︱︱喊他、摇他、威胁他、拜托他都没用,就像要试着叫醒一只正在冬眠的熊似的!﹂
﹁这我懂,有些小孩就是没办法踏踏实实地上学。不过我还有别的意思,请原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让我震惊的是听你说这件事的语气,像是到现在还很生他的气。﹂
﹁我当然生气!妳应该知道他母亲在他十五岁时就过世了,要独自扶养他长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有比哄个那年纪的小男孩起床上学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巴维尔能像其它人一样顺利完成学业,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件事?﹂
杜斯妥也夫斯基不耐地挥挥手臂,彷佛要挥去这栋公寓、挥去圣彼得堡这座城市,甚至是头顶上这片漆黑的浩瀚天幕。
安娜静静地凝视他;这眼神让他渐渐领悟自己说了些什么。一股战栗袭来,从右手开始蔓延。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屋里踱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试图不去提起它的名字。他试着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心想:我这举动就像书里的角色,但自我解嘲无法替他解围,他的肩膀颤抖着,开始无声地啜泣。
书中,女人会怜悯地安慰他的伤痛,但安娜并没有,她微偏着头,坐在灯光闪烁的桌旁,针线活搁在膝上。夜深了,没有人会来看他们,而孩子也就寝了。
他暗忖道:该死的心!该死的多愁善感!重要的不是心,也不是我的心情,而是死亡,还有那死去的男孩的心情!
此刻,他眼前浮现一幅清晰的画面,他看见巴维尔冲着他微笑,笑他的坏脾气、他的眼泪、他的装腔作势,还有隐藏在装腔作势背后的东西。但那微笑并非嘲笑,反而是种善意与宽容。他心想:﹁巴维尔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不以为意!﹂一阵感激、欣喜和爱轻拂而过,心里又想到:﹁现在癫痫肯定要发作了!﹂但他顾不得了,不再抑制泪水,摸回桌旁,将头埋进臂窝里,任凭悲伤溃堤,一声接一声痛苦地号哭。
没有人抚摸他的头发,没有人在耳边轻声安慰。但最后,当他摸索手帕时,一抬头,就发现麦翠欧娜正站在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穿了件白睡衣,及肩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他不由得注意那正在发育的乳房。他试着对她微笑,但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他一怔,心想:她也知道,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就说明她知道。
他定下神来。凝视的眼神穿过最后一滴泪水崁入她眼里,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彷佛传递了某种讯息,但他却像被火红的铁丝刺穿一般,退怯了。这时候,她母亲搂着她,低语一声,她便退回自己的床上。
哻译注:俄国的传说故事。
哷译注:克雷洛夫︵一七六九︱︱一八四四年︶,十九世纪俄国著名的寓言作家。
哸译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第一本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17 16:52:46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