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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的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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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出版社給的資料 請勿任意轉載

《圣彼得堡的文豪》探究创作的晦暗地带、悲伤、父子关系,以及俄国有关爱与死的庞大文学主题,是一本撼动人心的小说。──《华尔街日报》
《圣彼得堡的文豪》是部任由幻想驰骋的黑色小说,柯慈精彩勾勒出绝望、妄想,以及希望的年代。──《她》杂志
在《圣彼得堡的文豪》中,柯慈大胆揣摩十九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活,是历史资料与想象力的结合。小说将时间设定于1869年,因继子猝死,杜斯妥也夫斯基必须从德国重返圣彼得堡奔丧。全书弥漫在俄国革命前夕的诡谲氛围中,其中更思索了强权、反抗、艺术与幻想的本质。杜斯妥也夫斯基执拗地跟随继子的魂魄,意图求证他究竟是自杀或遭人蓄意谋杀,以及继子对他到底是爱慕抑或轻蔑。当他渐渐步入政治狂热份子可能是谋杀继子的嫌犯的暴烈狂想中,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成了一位不可知的矛盾人物:天真又狡猾,虔诚又邪恶,慈悲又残酷。
【作者简介】
柯慈(J.M. Coetzee),1940年出生于南非开普敦;1956年取得开普敦大学文学及数学学位;1965年至美国奥斯汀德州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1972年返回南非,担任开普敦大学文学以及语言学教授。身为南非开普敦大学的大众文学教授,柯慈获得了许多文学奖,包括CNA奖(南非第一文学奖)、英国布克奖,还有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著作包括《昏暗之地》(1974)、《在国家心中》(1977)、《等待野蛮人》(1980)、《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1983)、《仇敌》(1986)、《圣彼得堡的文豪》(1994)、《双面少年》(1997)、《屈辱》(1999)等。其中《等待野蛮人》于1980年出版时,被《纽约时报书评》赞誉为「真正的文学钜作」。柯慈的四本连续小说,包括赢得布克奖的《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都为他赢得了高度评价与赞赏,2003年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堪称为南非国宝。


受苦、发狂、性--柯慈圣彼得堡的文豪中的众声喧哗  郝誉翔

︽圣彼得堡的文豪︾是非常特别的小说。它是两位文学大师心灵上的相遇,更准确地说明,透过这本书,南非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柯慈清楚揭示出:他与俄国小说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创作血缘,相信是所有热爱柯慈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读者,都不容错过的一部杰作。
故事描述一八六九年,逐渐老去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因继子巴维尔的死亡,来到圣彼得堡这座酝酿革命的城市,却发现这不是一桩单纯的自杀事件,巴维尔可能涉及地下革命组织,被警察、甚至可能是自己的同志所暗杀。柯慈将神秘的死亡事件抽丝剥茧,写来颇具推理小说的悬疑趣味,不过,故事并非柯慈的重点,他更有兴趣的是以细腻笔法,蜿蜒迂回钻入杜斯妥也夫斯基幽暗的心灵世界,发现其中的道德矛盾与自我挣扎。其实不仅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甚至小说中的其它角色,譬如圣彼得堡的女房东安娜、安娜年幼的女儿麦翠欧娜、办案的警官、乃至满怀愤慨的无政府主义者纳查耶夫,其实都是柯慈笔下的典型人物,无一不让我们想起︽麦可‧K的生命与时代︾中的麦可‧K,或是自传小说︽少年时︾中柯慈的化身﹁他﹂。这些人物都具有高度的自觉,但也因此开启高度的自我怀疑,他们身上总是怀抱不为人知的伤痛,无时无刻不苦于真实错综复杂的定义,被道德的紧张性所深深拉扯、撕裂,而在内心的荒原上倦怠地踽踽独行。他们都在渴望公理与正义的来临,呼喊爱情,祈求神的恩赐,但却也清楚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因此除了摧毁,完完全全的摧毁之外,别无其它的方法可以救赎。
小说末尾,巴维尔的死仍旧是未解之谜,但这已不再重要︱︱死亡的真相本来就注定是永远的谜题,而重要的是,如何开启心灵的重重辩证与纠葛,解答神的存在与个人命运的意义。柯慈大胆地质疑神的不在,甚至让杜斯妥也夫斯基透过书写,召唤巴维尔的心中之魔,因为﹁败坏一个小孩就是在威胁上帝﹂。从这里,我们也读到了柯慈与杜斯妥也夫斯基之间的微妙联系,甚至找到一把开启柯慈小说核心的钥匙。
乍看之下,一向关注南非议题的柯慈,为何会选择百年前的俄国文豪作为小说素材,是相当令人费解的。但他却是要以此说明自己与百年前俄国创作上的血缘:阶级对立、不公不义且仇恨弥漫的社会,一如种族隔离下的南非;而柯慈更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身上找到了他的思想依据:革命与幻灭为一体之两面,青春与年老的对峙,以及忏悔中无可避免的自我欺骗,以及无穷的自我神话化。
诚如巴赫汀以﹁复调﹂和﹁众声喧哗﹂来解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同样,这种特质也在柯慈的小说中淋漓展露。对于杜斯妥也夫斯基或柯慈而言,至关重要的并不是主角如何在世上显现,而是世界如何在主角的面前呈现,以及主角如何在他自己的面前呈现。换言之,复调小说的主角乃是一个自我反省、自我发现与强烈自觉的悲剧英雄,当主角与自我、周围的他者和现实世界不断地质询、辩论、争吵之时,大段的内心独白涌现,而灵魂所受的激烈震荡与冲突,使他从而清晰体认到主体存在的不确定性与未完成性。︽圣彼得堡的文豪︾中的︿地下室﹀,便令人不禁联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藉由杜斯妥也夫斯基与纳查耶夫的冗长辩论,将父子关系推衍至上层威权与下层受制阶级,并从中爆发出青春的反抗、叛逆与仇恨,透露年轻一辈急于革命,急于要终结老旧东西、使历史重生的决心,而除了毁灭再毁灭之外,别无他法可循。
这便是柯慈所认知的革命。或许因为南非特殊的种族历史,柯慈的小说总是充满一般英语作家少见的沉郁、阴霾与疯狂,诘问人性内在的复杂度不遗余力,甚至悲观残酷︵包括对自己的残酷︶到令人不忍逼视,彷若以尖锐的刀刃,直捣罪恶的深处。柯慈在︽少年时︾中便直言:﹁受苦、发狂、性,是三种请下艺术圣火临身的法子。﹂而这三者环绕的核心便是罪恶:那是某种我们以为消逝已久,但其实只是沉沉睡去的东西,总有一天,它将会被纳查耶夫一类的人物所唤醒,因为正如柯慈所言,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被黑暗的灵魂所进驻,都需要一个代罪羔羊,我们也都是对死亡的狂喜会产生饥渴的感官主义者,所以正义与仇恨之间往往没有界线。

柯慈著作年表
一九七四 昏暗之地Dusklands
一九七七 在国家心中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一九八○ 等待野蛮人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
一九八三 麦可.  的生命与时代Life and Times of Michael K
一九八六 仇敌Foe
一九八八 白人书写White Writing
一九九○ 铁器时代Age of Iron
一九九二 双角Doubling the Point
一九九四 圣彼得堡的文豪The Master of Petersburg
一九九六 冒犯Giving Offense
一九九七 双面少年Boyhood
一九九七 什么是现实?What is Realism?
一九九九 屈辱Disgrace
一九九九 动物的生活The Lives of Animals
二○○一 人性在非洲The Humanities in Africa
二○○二 陌生海岸Stranger Shores
二○○三 少年时︾Youth
二○○三 伊莉莎白.卡斯特洛Elizabeth Costello

目 录
推荐          
柯慈著作年表          

   圣彼得堡          
   墓地          
   巴维尔          
   白西装          
   迈西莫夫          
   安娜‧沙吉维那          
   麦翠欧娜          
   伊伐诺夫          
   纳查耶夫          
   炮弹塔          
   散步          
   伊沙耶夫          
   伪装          
   警察          
   地下室          
   印刷厂          
   毒药          
   日记          
   大火          
   史达夫罗金          

1 圣彼得堡       
一八六九年十月,一辆轻便的敞篷马车缓缓驶过圣彼得堡一带的干草市场,车夫在一栋高耸的廉价公寓前停下马车。
车上的乘客犹疑地瞪着这栋建筑物,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司维奇诺街六十三号,你说的就是这里。﹂
一个约莫壮年的男子步下马车,他蓄着胡子、有些伛偻,高额头和浓眉让他略显几分孤僻,但倒不至于刚愎自用,身上穿了件略显过时的深色西装。
﹁等我一下。﹂男子向车夫吩咐道。
干草市场的老宅外观虽斑驳、龟裂,却仍保有往日的气派。不过,现在大多是雇员、学生和职工的栖身之所。老宅间的空地林立着两、三层楼高的木造屋,东倒西歪,就像扶不起的阿斗似的,有时甚至紧挨着老屋共享一墙,屋里的隔间拥挤的如同大杂院,里面住的全是最清寒的人家。
六十三号便是其中一户,两侧同样是东倒西歪的木造屋。纵横交错的梁柱横过老宅正中面,将老宅团团围住,鸟儿在加盖的缝边筑巢,墙面上有鸟粪弄脏的痕迹。
一群小孩攀着柱子爬上爬下,一会儿跳上柱子将石块拋往街上的泥水坑,一会儿又跃下拾回。他们停下游戏,打量这张生面孔。其中三个年纪较小的是男孩,另一个则是金发女孩,有着一双深邃慑人的眼睛,看来是这群小孩的头头。
﹁午安,﹂男子大喊,﹁你们知道安娜‧沙吉维那‧柯兰基那住哪儿吗?﹂
男孩们紧抿双唇,不发一语地瞪视他。但女孩不一会儿就丢下石块道:﹁跟我来。﹂
从阶梯上去六十三号三楼全是拥挤相连的房间。走道阴暗弯曲,飘散着甘蓝菜和炖牛肉的香味,男子跟着女孩走过一间公用的盥洗室后,来到一扇上了灰漆的门前,女孩推开了门。
他们来到一间长形、低矮的房间,里面仅靠一扇与人同高的窗照明。最长的一面墙上挂着厚重的锦锻让屋里更显得幽暗。一位穿黑衣的女人起身迎接他。女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有着和女孩一样的黑眼珠与被雕琢似的双眉,不过她的发色是黑的。
﹁原谅我没通知就登门拜访,我是……﹂男子吞吞吐吐道:﹁我想我儿子曾是妳的房客。﹂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件物品,解开裹在外层的白布巾。里面是一帧银板摄影、镶着银框的男孩照片。
﹁或许妳认得他。﹂男子说着,并未将照片交到女人手里。
﹁妈,那是巴维尔‧亚历山卓维奇。﹂女孩悄声道。
﹁是的,他和我们住一起,很遗憾竟发生这种事。﹂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女人继续说道:﹁巴维尔是四月搬来的,他的房间自走后都没动过,除了警察带走一些东西外,其余都还留着。你要看看吗?﹂
﹁好,﹂男子粗嘎答道:﹁如果还有积欠租金,我会负责缴清。﹂
儿子的房间虽是从这间房剩余部分所隔出的小空间,却仍有自己的出入口和面街的窗户。床铺得十分整齐,另外还有一个五斗柜、一张附灯的小桌和一把椅子。床脚有个刻有 英文字母缩写的手提箱。他认得出来:这是他送给巴维尔的礼物。
他走到窗前,朝外张望了一下,马车还在街上等着。
﹁妳可以帮我一个忙吗?﹂男子向女孩问道:﹁能请妳告诉车夫,说他可以走了,然后再付钱给他吗?﹂
小女孩接过他给的钱,下楼离开。
﹁假如妳不介意,我想独处一会儿。﹂男子对女人说道。
女人走后,男子马上掀起床套。床单是新的,他跪下,将鼻子凑近枕头,但只闻到肥皂和阳光的气味。他打开抽屉,东西全被清空了。
他在床上打开手提箱。一套棉质的白西装整整齐齐折放在最上层,将额头贴上去,隐约能嗅到儿子的气息,深深吸入这些气息,一次又一次,心中想着:他的灵魂,进入我。
他将椅子拉往窗边坐下,往外凝视。薄暮低垂,越发浓重,街上空无一人,时光在流逝,但他的思绪却静止不动。沉思默想,他想︱︱就是这个词。沉甸的头,沉甸的眼:彷佛灌了铅的灵魂。
*  *  *
安娜和女儿正在吃饭,她们隔着一盏灯对坐。当男子走进门时,她们陷入了沉默。
﹁妳知道我是谁?﹂男子开口道。
安娜正视着他,等待接下来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妳知道我不是伊沙耶夫?﹂
﹁是的,我们知道巴维尔的事。﹂
﹁我说几句话就走,别让我打扰妳们用餐,妳会介意我暂时将手提箱留在这里吗?我会付清到月底的房租,噢!不,如果没人预定的话,十一月的租金也算我的,我想继续租那个房间。﹂
他将二十卢布付给安娜。
﹁妳介意我待会儿或下午来访吗?白天有人在家吗?﹂
安娜迟疑了一下,与小女孩互使眼色。男子心中臆测:﹁她想改变主意,希望他最好将手提箱带走,别再来了,那么死去房客的故事就会告一段落,房间也就一扫阴霾了。她不想这个浑身晦气、哀凄的人来她家里。但一切都太迟了,他付了房租,而她也收下了。﹂
﹁麦翠欧莎哻下午都在,﹂安娜幽幽说道,﹁我会给你一把钥匙。能不能请你从自己的房门进出?与客房互通的这道门虽不上锁,但通常都不用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
男子心中记下﹁麦翠欧娜﹂这个名字。
*  *  *
他花了一小时漫无目的逛着干草市场一带熟悉的街道,然后穿过廓库斯金桥回到稍早以伊沙耶夫之名订下的房间。
他还不饿,和衣躺在床上,双臂环抱,试着入睡。但思绪一直飘到六十三号︱︱儿子的房里,窗帘敞开着,月光洒在床铺上。他在那儿:倚门而站,屏息盯着角落里的椅子,等待夜幕更趋浓重,化为另一种黑暗,一种存在的黑暗。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彷佛要发出儿子的名字、三次、四次。
他试着发出咒语,但是对谁呢?对某个鬼魂还是自己?他想象奥菲斯一步步从地狱后退,口中低吟已逝妻子之名,诱使她步出地狱之门;他想象那身披丧衣的妻子,带着一双枯槁的瞎眼,像梦游者一般伸出虚弱的双臂尾随在后。不吹笛,不奏琴,只一遍又一遍低吟妻子之名,那唯一之名。当死亡断绝所有联系时,至少还留下名字。受洗就是灵魂与上帝之名生生世世合而为一的仪式。屏息,他在唇上又发出一声:巴维尔。
他开始感到晕眩。﹁我该走了,﹂他低语或以为自己在低语:﹁我会再回来的。﹂
﹁我会再回来的,﹂第一学期带男孩赴学时,他也做了同样的承诺。﹁你不会被遗弃的。﹂如今却还是被遗弃了。
他迷迷糊糊睡去,感觉自己彷佛沿着冗长的瀑布往下俯冲,不顾一切投身跳进池里。

哻译注:麦翠欧莎︵Matryosha︶,是女性名字麦翠欧娜︵Matryona︶的昵称。

2 墓地
他们约在渡口碰面。一看见麦翠欧娜手上拿的花,伊沙耶夫有些恼怒。他是不清楚巴维尔是否对某种花有偏好,但那些小白花太普通了,怎么配得上巴维尔,起码也得是玫瑰才行,绯红如血的红玫瑰,不管十月的玫瑰有多昂贵。
﹁我想可以种一些紫罗兰,﹂安娜读出他的心思道:﹁我带了把小铲子,紫罗兰的花期比较晚。﹂他现在看清楚了,花的球茎被包在一块湿布里。
他们搭船来到叶拉京岛,他已经很多年没到这里了。除了他们一行人外,船上只有两个穿黑衣的老妇人。这天,气候湿冷有雾。一靠岸,一只瘦巴巴的灰狗就在堤岸跳上跳下,悲切地哀鸣,船夫朝牠挥掷着钩竿,牠才退到安全的距离。
﹁犬之岛,﹂伊沙耶夫心想,﹁是不是有成群的狗在树林间埋伏,等待吊丧者离去,便开始掘墓?﹂
来到看守人的小屋旁,安娜︱︱那个他视为房东的女人进去问路,他则在屋外等候。接着,他们步行穿越墓冢间的衢道,他竟开始啜泣。他不禁跟自己呕气,心想,为什么是现在?但这眼泪来得正是时候,有如一道薄纱般蒙住他的双眼,让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妈!在这里。﹂麦翠欧娜喊道。
眼前是成堆的土丘,每堆土丘前皆竖立着画有号码的十字柱,他们来到其中一堆土丘前。他试着不去想一个号码,他的号码,但眼前却出现七或四的数字,于是他想,再也不下注七这个号码了。
此刻他应该跪倒在坟前,但一切都太突然了,这堆土丘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无法激起他内心的任何情感。当他在德莱斯登哻时,那像羊一般无知的儿子,他的尸骨一定遭到一双双冷漠的手的摆弄,他也无法相信那些人。记忆里活蹦乱跳的男孩,到死亡证明书上的名字,再到柱上的号码,彷佛在劫难逃一般。他还没准备好要接受命运的捉弄。
﹁一时的,﹂他心想:﹁没有终极的号码,所有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不然游戏就玩完了。再过一会儿,轮盘开始运转,号码又会向前推进,一切都将雨过天青。﹂
这座丘冢无论大小、甚至外形都像极一具横卧的躯体。事实上,是为了放一口装了瘦高年轻人的棺材而挖出的新土,这里有他想拂去、不忍去想的东西,但随即进驻心房的却是恼人的回忆,圣彼得堡这里正冷漠进行着停尸、编号、入殓、运送、埋葬这些程序,而他在德莱斯登做什么呢?难道在德莱斯登都没有不祥的预感?难道非得有大量的人丧生才会风云变色?
一帧记忆里的画面浮上脑海,那是他在来亨街公寓的浴室里,正对镜修剪胡子,铜制的水龙头在洗脸台上闪闪发光,镜子里是一张全神贯注不同于往日的陌生面容,他心想:我已年华老去。此刻,刑罚已被宣判,判决的信正在路上,经过层层转递,但他却不知情,信里叙说:你生命中的喜乐将尽。
安娜动手在丘冢前挖个小洞。
﹁请歇手。﹂伊沙耶夫说着挥手示意,她便退至一旁。
伊沙耶夫解开外套和上衣的钮扣后跪下,笨拙地向前仆倒,直到整个人抱头伏在土丘上。他不顾一切号啕大哭,任凭涕泪纵横,脸哭花了就往湿土上磨蹭,将脸埋了进去。
当他起身时,胡子、头发和眉毛全沾满泥土。他一直没去理会麦翠欧娜一脸的讶异。他擦了脸,擤了鼻涕,扣好衣服。心想:多么犹太式的一场表演!就让她看看!让她知道人不是铁石心肠!让她见识拋开束缚的模样!
伊沙耶夫望着麦翠欧娜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她急忙闪躲,紧挨着母亲。
﹁躲回巢穴!﹂伊沙耶夫脑海浮现这样的字眼,顿时升起一股对生者的强烈怨艾,尤其是对存活人世的小孩。如果此刻有个新生儿,他铁定将它从母亲怀里抢走,砸向石头。
﹁希律王哷,﹂他心里想:﹁我现在了解希律王的心情了!就让生儿育女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他背对这对母女转身离去,漫步在古墓与长眠于此的死者之间,那新挖的墓冢旋即被他拋在身后。
再回来时,紫罗兰已经种好了。
﹁谁来照顾它?﹂伊沙耶夫闷闷地说。
安娜耸耸肩,这问题不该由她回答,该轮到他了,该他说:﹁我会天天来照料它﹂,或说:﹁上帝会眷顾它﹂;不然就说:﹁没人来照料,会枯死就让它枯死吧!﹂
小白花雀跃地迎风摇曳。
他紧攫住安娜的臂膀,嘶哑地吼道:﹁巴维尔不在这里,他没死。﹂
﹁当然,他当然没死,费奥多‧米开洛维奇‧杜斯妥也夫斯基。﹂她就事论事地安慰他。不仅如此,此刻她像母亲般慈爱,无论是对自己的女儿或巴维尔都一样。
她有双小手,纤细的手指有些孩子气,但身材丰满。荒谬的是,他竟想将头埋进她的胸脯,享受那手指抚摸头发的感觉。
纯白无瑕的双手,愈发纯白了。记忆中,那双在黑暗中亲昵触摸的手,又涌上心头。但那是谁的手?在光天化日下如兽般逼近,不带羞耻、不留记忆之痕。
﹁我得记下号码。﹂杜斯妥也夫斯基避开安娜的目光说道。
﹁我已经记下了。﹂
他的欲望从何而来?竟如此激烈、炙热:他想拥这女人入怀,拉她到看守人的小屋,撩起她的裙子,与她交媾。
他想象吊丧者在守灵时大吃大喝,一副狂欢的模样,彷佛对死神示威:你抓不到我们!
回到码头,灰狗悄悄溜近他们身边。麦翠欧娜想摸牠,但她母亲不肯。这狗病了:从尾巴末端到背上有处溃烂在发炎,牠不时呜咽,或突然后腿蹲坐,以牙齿咬啮溃烂处。
﹁我明天会再来,﹂他允诺:﹁我会独自前来,你我可以谈一谈。﹂心中惦着再访、渡河、寻路直抵儿子长眠的坟冢、与他雾中独处的种种。这其中有着一丝丝的冒险意味。

哻译注:德国东南部的城市。
哷译注: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二章。希律王听说犹太人之王耶稣在伯利恒诞生,心中十分不安,于是差东方来的博士去寻访,谎称自己也想拜见他,其实是想杀了耶稣。博士知道希律王的诡计后,就在见到耶稣后,直接绕道回府,而不回报希律王。希律王知道自己受骗,就差人将伯利恒境内两岁以下的男孩全数杀尽。

3 巴维尔
杜斯妥也夫斯基坐在儿子房里,膝上放着那套白西装。他放轻呼吸,全神贯注,试着召唤一个必定还在周遭游荡的魂魄。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隔间房里传来安娜和女儿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和摆餐具的声响。他将衣服搁置一旁,敲敲房门,谈话声顿时停止。进了门,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道:﹁我要走了。﹂
﹁你瞧,我们正要用晚餐,欢迎你也和我们一道用餐!﹂
她准备的食物很简单:汤、马铃薯拌盐和奶油。
﹁我儿子怎么会来这里寄宿?﹂吃到一半,杜斯妥也夫斯基问道。至今他仍戒慎地称巴维尔为我儿子,唯恐一提到名字,整个人会承受不住。
安娜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说:﹁他生前是个好青年,我们都很喜欢他。﹂但﹁生前﹂这词对她来说是个障碍,是开口说话的绊脚石,除非能避开这个词语,否则她不会当他的面直言不讳。
最后她开口说道:﹁以前的房客介绍的。﹂就是这样。
她给他的印象竟是如此清爽,宛若蝴蝶的双翅一般,就像她的肌肤与衬裙间、肌肤与此刻脚上的黑袜间,有层细细的白灰。因此,衣服一解开,不费吹灰之力,即从肩上滑至地板。
他真想看她一丝不挂的模样,看这处于青春尾巴的女人,最后嫣然盛开的样子。
她没受过教育,但有谁听过比她更优美的俄语吗?舌头像小鸟般舞起轻柔的羽翼,在她嘴里翩然起舞。
在麦翠欧娜的身上,他察觉不到一丝这种遗传自母亲的清爽,反倒流露出某种灵动轻巧,像一头年幼的母鹿,伸长了颈闻嗅陌生人的手,信任中却带着一丝不安,旋即又紧张地跳开。黑发的母亲怎么可能生出金发的女儿?但证据全在那儿:小巧、未发育完全的手指,一如拜占庭圣徒那般光亮的黑眼珠,精雕细琢般的眉形,甚至那种阴郁的气质,都像极了她母亲。
多么神奇啊!这样的五官在孩子身上竟出落得完美无瑕,反倒母亲成了复制品似的。
女孩抬头,视线瞬间与打量她的目光交会,赶紧匆匆躲开。一股脑怒升起,他想抓住她的手臂猛摇说:﹁看着我,孩子!看着我,记取这一切!﹂
握在手上的刀子掉落地面,他如释重负地弯腰捡拾,像是借机找回被剥除的脸皮,又彷佛是他不由自主不断地将一张血淋淋的可怕面具塞到这对母女面前,硬要她们看。
安娜再度开口:﹁麦翠欧娜和巴维尔是好朋友。﹂语气肯定又谨慎。接着又问孩子:﹁巴维尔有帮妳上课,对不对?﹂
﹁他教我法文和德文,但多半是法文。﹂
麦翠欧娜︱︱这对她来说真不是个好名字,这是个老妇人的名字,一个脸皱如干梅的小老妇人的名字。
﹁我希望妳保留某样巴维尔的东西,好留作纪念。﹂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麦翠欧娜再度一脸困惑地抬眼望他,像一只侦测生人的狗一般探测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这是怎么搞的?答案显然是:她无法想象我是巴维尔的父亲,她努力想从我身上看见巴维尔的影子,却徒劳无功。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没死,仍活在她内心某处,散发着温暖甜美的青春气息。然而,我这身晦暗,瘦骨嶙峋又满脸胡须,必定跟死神︱︱那个有着瘦削髋骨和长牙,一跨步,脚踝就喀嚓作响的收割者一样惹人厌。
其实他并不想谈论儿子,是的,他的确不想谈,但却想听听别人怎么说。算算时日,巴维尔已经去世十天了。日复一日,有关他的记忆如空中翻飞的秋叶不是早已入土为安,就是随风而逝、隐入穹苍。只有他希望保有、收藏这些记忆。众人全谨遵着死神的命令,先是哀悼,而后遗忘。他们说,如果不遗忘,世界岂不成了一座庞大的图书馆。但光想到巴维尔会被遗忘就令他大为火光,让他成了一头暴躁、愤怒、危险的老公牛。
他想听听事情的过程,不可思议的是麦翠欧娜居然要说了。﹁巴维尔,﹂她瞥了母亲一眼,确认可以说出死者的姓名。﹁他说他只会在圣彼得堡待一阵子,然后就要去法国。﹂
她停顿了一下,杜斯妥也夫斯基焦急地等她讲下去。
﹁他为什么想去法国?﹂麦翠欧娜对着他问道:﹁法国有什么在等他吗?﹂
法国?他想了一下答道:﹁他不是想去法国,只不过想离开俄国罢了。人年轻的时候难免对周遭一切不耐烦,对家乡不耐烦是因为家乡对你来说太陈旧,太没新鲜感,你想接受新视野、新观念,你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英国就可以找到家乡无法给你的未来。﹂
麦翠欧娜皱起眉头,虽听到他说法国,说家乡,但她听得出话语中,另有隐藏的深意︱︱怨怼。
﹁我儿子的求学之路断断续续,﹂杜斯妥也夫斯基此刻对着女孩的母亲道:﹁我得不停帮他转学。原因很简单:他早上总起不来,什么都叫不醒他。或许我太过苛求,但如果不上学,又怎么申请入大学呢?﹂
这种时刻谈论这个话题多么怪异!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孩,却忍不住继续这个话题。﹁妳一定有发现他的法文很不可靠︱︱或许这是他想去法国的原因︱︱去加强法文。﹂
﹁巴维尔经常阅读很多的书,有时房里的灯还会整夜亮着。﹂安娜温柔地说道:﹁我们不介意的,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都很喜欢巴维尔,对不对?﹂她投给女孩一抹微笑,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眼里看来彷佛是一种安抚。
生前,她终于说出口。
安娜皱眉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他没有打破沉默,反像只守护着幼兽的狼,毛发直竖。心想:﹁妳得小心了,妳甘冒风险说出对他不利的话,后果得自行承担。﹂我是他母亲、父亲,我是他所有的一切!他想起身大喊。可是,喊什么呢?而他抵抗的敌人又是谁?
他再也无法压抑,一股声音从喉咙深处涌出,化为悲泣。他手掩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他听见安娜起身离开桌子,他等着女孩也走开,但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擦干眼泪、擤好鼻涕,对仍坐在那里低头望着空盘的麦翠欧娜轻声说道:﹁很抱歉,我失态了。﹂
他走进巴维尔的房里,关上门。难过吗?事实上,他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因为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儿子却死了。尤其是对这个女孩,她的温顺直让他想将她撕成碎片。
他躺在床上,双臂紧紧抱胸,呼吸急促,试图驱走一步步侵占他的恶魔。他知道自己像极一具准备入殓的尸体,而他称为恶魔的东西可能只是自己的灵魂在拍打着翅膀。但此时,活着令人反胃。他想死,不仅如此,他想被火化,被彻底消灭。
至于来世之说,他一点也不相信。他想自己会跟一大群亡灵在河岸边消磨永恒的时光,等待一艘永远不会到来的驳船。那里空气湿冷,黑水拍击着河堤,背上的衣服因腐烂而垂落至脚边,他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冰冷的手指交叠在胸前,他又屈指算算时日。十天,这就是十天后的感觉。
诗歌或许可以让他忆起儿子,他感觉得到那首适用的诗的诗意与音律。但他不是诗人,反而比较像只在这里刨刨,那里翻翻,忘了骨头埋在哪里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的光线熄灭,才悄悄离开公寓,回到自己的住所。
*  *  *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中泅泳,光线青冷微弱。他轻巧地滑转,动作优雅。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一身黑衣让他感觉自己像只海龟,一只适得其所的老海龟。水面涟漪阵阵,水底下却出奇沉静。他泅过丛丛海藻,水草柔软的手指轻拂他的鳍,如果他有鳍的话。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当他游泳时偶尔会张开嘴,发出他认为的吶喊或呼唤。每一吶喊或呼唤,嘴里就进水,字的音节被水的音节取代。身体越来越重,直到胸骨触及河床的淤沙。
巴维尔仰躺着,双眼紧阖,如婴儿般柔软的发丝随波荡漾。
他自化身海龟的喉咙发出最后的吶喊,那声音听来像极了某种咆哮,接着倏地冲向男孩。他想吻上男孩的脸庞,但当干硬的唇靠上去时,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啃噬。
这时,他清醒了。
*  *  *
依照惯例,杜斯妥也夫斯基在房里的小桌前消磨早晨的时光。女佣来打扫时,他挥手示意她离开。但却一个字也没写下,不是因为身体无法动弹。他的心跳正常,神智清明。此刻他有足够的能力拾起笔,在纸上划下字句。但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汉之手︱︱满纸卑劣、猥亵,一页接着一页,无法抑止。他想象疯狂穿过右臂的动脉,抵达指尖,再前往握笔,直驱纸页。汩汩流出,笔尖根本无须着墨,一次也不用。纸上流动的不是鲜血,也非墨水,而是酸液。光线一掠过这漆黑的酸液就发出令人不快的绿光。纸页上笔墨未干,手指拂过,那感觉有如液体又似电流,这书写连目盲的人也能看见。
下午回到司维奇诺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上里层与其它房间相连的门,还拿把椅子抵住。接着将那套白西装摆至床上。日光下,他可以清楚看见袖口多么脏污。他嗅了嗅腋下,那味道再清晰不过:那不是个孩子,而是个男人,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他一次又一次吸入这气息,在消逝之前,还能呼吸多少次?如果将衣服封在玻璃箱里,这味道是否也能保存?
他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这套白西装。虽然上衣宽松,裤子也太长,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滑稽。
他躺下,双臂交叠;这动作很戏剧化,虽压根儿不相信直觉,但还是任由情感驱使。
他看见圣彼得堡在无情的星空下,浩瀚而低垂地延展开来。横亘星空的卷轴上以希伯来符号写着一个字。他不会读这个字,但知道那是一种谴责,是诅咒。
缠绕七重铁链的栅门在儿子身后关上了,打开栅门是他身上背负的重任。
思维、感受、幻象,他该相信这些吗?它们来自内心的深处,但与其没来由地相信内心感受不如相信理性。
他心想:我在步步后退,但退到最后,还剩下什么?
他想象自己重新置身于受精卵之中,或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灰冷的存在。或许那不只是卵,而是灵魂的样貌。
床下有东西窸窣作响,是老鼠正忙着做工吗?他不在乎,翻身将白西装拉近脸庞,深吸一口气。
自从接获儿子的死讯,某种他认为结实牢靠的东西逐渐消失。他想,我才是死去的人;又或者,我死了,死神却姗姗来迟。他感觉自己身强体壮,身体并未弃守自身的规律。他的胸膛就像良木打造的桶子,他的心脏仍会继续跳动很长的一段时日。然而,他已被人类的时间排除在外。承载他的河流一直往前,仍然有方向,甚至目标;然而目标已经不再是生命。承载他的是死水,是条死河。
他睡着了。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他擦亮一根火柴,试着整理混乱的思绪。午夜已过。他在哪儿呢?
在被窝里翻转,断断续续睡着。早晨,他一头乱发,满身臭味,在前往盥洗室途中撞见安娜,她包着头巾,脚穿大皮靴,看来就像市场里的女人一样。她讶异地盯着他。
﹁我睡着了,我很累。﹂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解释。可是问题不在那儿,而是他身上此刻仍穿著的那套白西装。
他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如果妳不介意,在我离开前,我都会住在巴维尔的房间里,只要几天就好了。﹂
﹁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赶时间。﹂安娜回答。显然她不喜欢这个提议,也没表示同意。不过他已经付了房租,她其实也难以置喙。
整个上午杜斯妥也夫斯基双手抱头坐在儿子房里的书桌前,他无法假装自己在写作,思绪奔向巴维尔死亡的那一刻。他无法想象最后那一幕,在巴维尔坠落的最后一瞬间,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解救自己,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想相信巴维尔没有抱持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想法比灵魂灭绝更可怕。他希望坠落的迅速与慌乱,或精神为了抵御巨大的事变而自我痲痹,使这种想法不曾侵犯巴维尔。他一心一意想这么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想如此相信,只为了不想面对巴维尔所知道的一切︱︱坠落的事实。
这种时刻,他无法将自己和巴维尔区分开来。他们是同一个人,而这人化为意念。巴维尔在他之中思考,他在巴维尔之中思考。这个意念让巴维尔活着,让他在坠落途中悬宕。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活着,就让我一个人知道!无论意志告诉我要采取什么行动,我只想成为一个理性思考的动物,就让理智战胜意志吧!
坐在桌前,闭眼,握拳,他不让巴维尔知道自己死亡的事实。他想象自己是罗马巴贝里尼广场上的人鱼海神崔坦,手握大法螺贴近唇边,法螺不断喷出清澈的泉水。他日夜将生命呼入泉水之中,颈上的青筋突起,因使力而绷紧。

4 白西装
十一月乍来,初雪新降。天空充塞着准备南迁的候鸟。
杜斯妥也夫斯基已经搬到巴维尔的房间,没几天就成为公寓里的一份子。小孩们虽然仍会在他走过时压低音量,但不再停下游戏打量他。他们知道他是谁。而他到底是谁呢?他是灾难,是灾难之父。
每天他都嘱咐自己得重返叶拉京岛,重返坟地,但都没去。
他写信给德莱斯登的妻子,信上报了平安,却不带感情。
早晨他都在房里度过,无所事事的早晨,自有不为人知的死亡兴味。下午他就到街上漫步,避开可能会有人认识他的梅舍安斯卡亚街和弗兹涅森斯基大道。然后在同一家茶馆逗留一个小时。
在德莱斯登他有阅读俄国报纸的习惯,但现在他已失去对外界的兴趣。他的世界缩小了,只在他的胸臆之中。
为了替安娜着想,他黄昏后才回公寓。直到用餐前,他都静静待在这既是他的也不是他的房间里。
坐在床上,膝上放着那套白西装。无人来访,一切照常。他感觉爱的绳索绕过他的心脏又绕过儿子的心脏,身体彷佛真有这么一条绳索。他可以感觉这绳索在扭绞他的心,他痛苦地大叫:﹁啊!﹂他低吟,高兴地迎接苦痛,又伸手拧了一次绳索。
身后的门打开了。他大吃一惊,转头,屈身,丑态尽露,满脸泪痕,手中握着扭绞的白西装。
﹁你现在要用餐了吗?﹂麦翠欧娜问道。
﹁谢谢妳,可是今晚我想独处。﹂
片刻后,她又转身回来。﹁你要喝点茶吗?我可以端来给你。﹂
然后郑重其事地以托盘端来茶壶、糖罐和茶杯。
﹁那是巴维尔的衣服吗?﹂
他点点头,将衣服放置一旁。
喝茶时,麦翠欧娜就站在近处等候。
他再度被她那优美的天庭弧线、颊骨、乌溜溜的双眸、浓眉,以及如金黄麦穗般的金发吸引。一股冲动突来,犹如两朵互拍较劲的浪对峙着,一股是想保护她的冲动,一股则是因她活着而想痛打她。
他寻思:还好,我被隔离了,我现在这模样,与人类格格不入。
他等待麦翠欧娜能说些什么。他希望她说话,这样要求一个孩子实在可恶,然而他还是做出了要求: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赤裸裸毫无隐藏地瞪着。
有一瞬间她迎上他的目光,但终究还是移开视线,不安地往后退,屈膝行了奇怪、别扭的礼后,就飞快逃离房间。
即便事发当时,他就知道这会是难以忘怀的一幕,甚至某天可能会被改写进创作里。他感到一阵羞愧,但不太深刻,也稍纵即逝。先是创作,现在是生活,羞愧似乎失去了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不痛不痒、非关道德的言听计从,没什么难堪事能让他动容。就好象眼角之外能看见云层急速移动,山雨欲来,而挡路的都将一并扫除。虽恐惧,但也兴奋,他等待狂风暴雨的到来。
表上的时间指着十一点,他没知会一声便步出房间,麦翠欧娜和母亲就寝的隔间拉上了窗帘,但安娜还未就寝。她坐在桌边,挨着灯光做针线活。杜斯妥也夫斯基穿过房间,来到她面前坐下。
她的手指灵巧,动作俐落。他在西伯利亚也学过必要的缝纫,但动作却无法如此流畅优美,在他手里,织针是件奇珍异宝,是小人国的箭。
﹁在这种灯光下做细活太吃力了。﹂他咕哝道。
安娜微偏着头,彷佛在说:我听到了,但你要我怎么办呢?
﹁妳只有麦翠欧娜一个小孩吗?﹂
她正眼看他,他喜欢这种率直的模样,喜欢那对一点也不温柔的眼眸。
﹁她有一个哥哥,不过很小就过世了。﹂
﹁所以妳能了解。﹂
﹁不,我不了解。﹂
她是什么意思?失去幼子比较不那么难受吗?但她没有解释。
﹁如果妳允许,我想买个比较好的灯给妳,这么早损耗视力很可惜。﹂
她微偏着头,像在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要你信守承诺的。
这么早: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当自己想说的话出了口,他是不会却步的。﹁我很想谈谈我儿子,可是,更想听别人谈谈他。﹂
﹁巴维尔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真可惜,我们与他相识不久。﹂她响应着,似乎又察觉这样的回答不够,又道:﹁以前巴维尔会在睡前念书给麦翠欧娜听,她整天都好期待,他们两人真的很要好。﹂
﹁他们念些什么书?﹂
﹁印象中有︽金鸡︾哻和克雷洛夫哷的书。他也会教麦翠欧娜一些法文诗,现在她还能背诵一两首。﹂
﹁家里能有些书真好,我是说对成长中的小孩很好。﹂他指着里面约莫放有二、三十本书的书柜道。
﹁我先生是印刷工,在印刷厂里工作。他平常的消遣就是看书,这里只是藏书的一小部分,以前他在世时,公寓全堆满了书,空间根本不够放。﹂她迟疑了一下,又道:﹁我们有一本你的书︱︱︽穷人︾哸,那是我先生最喜欢的书。﹂
沉静了片刻,灯光开始闪烁,她将灯芯捻低,将针线搁置一旁,屋内较远的角落没入了阴影。
﹁我曾要求巴维尔别在晚上带朋友回来,我现在有点后悔。那是因为他们彻夜喝酒谈话,让我们无法入睡,我才这么做。他结交了一些粗野的朋友。﹂安娜又接着道。
﹁是啊,他交朋友向来是来者不拒,能和一般人说些打进他们心坎里的话。一般人往往求知若渴,况且巴维尔和他们说话,也不会摆一副高姿态。﹂
﹁他和麦翠欧娜说话,也不会摆出高姿态。﹂
灯光越来越弱,灯芯开始冒烟。他心想:字句的良药涂抹于伤痛处,但我想痊愈吗?
﹁尽管他还年轻,但为人严谨,他心系俄国,烦恼我们现在的处境,挂虑一般民众的生活疾苦。﹂杜斯妥也夫斯基硬说下去。
接着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他想:我在颂扬,尽管方式笨拙,为时已晚;还试图逼她和我一起颂扬。但为什么不呢!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巴维尔睡过头的事?﹂琢磨再三后,安娜问道。
﹁为什么?因为这听起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毁了他的生活。因为他睡过头,我得常帮他换学校,从一所再转到另一所。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进大学。最后沦落到圣彼得堡,处于学生社会的边缘,算不上是学生,也不是真正属于学生社会。问题不只是赖床,而是什么都叫不醒他︱︱喊他、摇他、威胁他、拜托他都没用,就像要试着叫醒一只正在冬眠的熊似的!﹂
﹁这我懂,有些小孩就是没办法踏踏实实地上学。不过我还有别的意思,请原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让我震惊的是听你说这件事的语气,像是到现在还很生他的气。﹂
﹁我当然生气!妳应该知道他母亲在他十五岁时就过世了,要独自扶养他长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有比哄个那年纪的小男孩起床上学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巴维尔能像其它人一样顺利完成学业,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件事?﹂
杜斯妥也夫斯基不耐地挥挥手臂,彷佛要挥去这栋公寓、挥去圣彼得堡这座城市,甚至是头顶上这片漆黑的浩瀚天幕。
安娜静静地凝视他;这眼神让他渐渐领悟自己说了些什么。一股战栗袭来,从右手开始蔓延。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屋里踱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试图不去提起它的名字。他试着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心想:我这举动就像书里的角色,但自我解嘲无法替他解围,他的肩膀颤抖着,开始无声地啜泣。
书中,女人会怜悯地安慰他的伤痛,但安娜并没有,她微偏着头,坐在灯光闪烁的桌旁,针线活搁在膝上。夜深了,没有人会来看他们,而孩子也就寝了。
他暗忖道:该死的心!该死的多愁善感!重要的不是心,也不是我的心情,而是死亡,还有那死去的男孩的心情!
此刻,他眼前浮现一幅清晰的画面,他看见巴维尔冲着他微笑,笑他的坏脾气、他的眼泪、他的装腔作势,还有隐藏在装腔作势背后的东西。但那微笑并非嘲笑,反而是种善意与宽容。他心想:﹁巴维尔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不以为意!﹂一阵感激、欣喜和爱轻拂而过,心里又想到:﹁现在癫痫肯定要发作了!﹂但他顾不得了,不再抑制泪水,摸回桌旁,将头埋进臂窝里,任凭悲伤溃堤,一声接一声痛苦地号哭。
没有人抚摸他的头发,没有人在耳边轻声安慰。但最后,当他摸索手帕时,一抬头,就发现麦翠欧娜正站在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穿了件白睡衣,及肩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他不由得注意那正在发育的乳房。他试着对她微笑,但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他一怔,心想:她也知道,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就说明她知道。
他定下神来。凝视的眼神穿过最后一滴泪水崁入她眼里,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彷佛传递了某种讯息,但他却像被火红的铁丝刺穿一般,退怯了。这时候,她母亲搂着她,低语一声,她便退回自己的床上。

哻译注:俄国的传说故事。
哷译注:克雷洛夫︵一七六九︱︱一八四四年︶,十九世纪俄国著名的寓言作家。
哸译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第一本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17 16:52:4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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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5 迈西莫夫
﹁早安!我来领回我儿子的物品︵他惊讶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沉着︶。他上个月发生一起意外,警察将相关文件移送处理。﹂
他打开收据,将它递往柜台。纸上的日期是巴维尔死亡的当天或隔天,这要看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午夜前或午夜后而定;如今上面只简单写着:﹁信件及其它文件。﹂
警官狐疑地检视收据。﹁十月十二日,还不到一个月,这个案子还未结案。﹂
﹁要多久才能结案?﹂
﹁可能两个月、三个月,也可能是一年。要视情况而定。﹂
﹁不会有什么变卦的,这又不是刑事案件。﹂
站在一臂之遥的警官手上抓着文件走出房间,回来时,神色明显阴沉许多。﹁先生,你是︱︱﹂
﹁伊沙耶夫,孩子的父亲。﹂
﹁好的,伊沙耶夫先生。您请坐,待会儿有人会接见你。﹂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心往下一沉。他原希望拿了巴维尔的东西就离开的。他最不能忍受警察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我只能等一会儿。﹂他重振精神说道。
﹁好的,先生。我相信经手的调查员很快就会接见你。你先坐一下,别客气。﹂
他看了看表,在长椅上坐下,装作不耐烦的模样打量四周。时间还早,接待室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穿著脏兮兮的油漆工罩衫的年轻男子。他坐得直挺挺的,像是睡着了。他双眼紧闭,双唇微张,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噜声。
伊沙耶夫︱︱他内心的混乱并没有平息,他是否应该赶紧跟伊沙耶夫这名字撇清关系,以免惹祸上身?但他该如何解释︱︱警官,有个小误会,事情不全然是表面那样,就某种意义来说,我不是伊沙耶夫,我借用这个姓氏的伊沙耶夫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冒用这个名字自有我的理由,但此时此地我不想细说,不过理由完全站得住脚。况且,我将巴维尔‧伊沙耶夫当成亲生儿子一般扶养长大,也视他为亲身骨肉般疼爱他。以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其实应拥有共同的姓氏,他留下的这些文件对我而言很珍贵,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但若他没有马上招认,而调查员也没起疑,那会如何呢?若他们正打算给他文件,可是却又突然收回呢︱︱啊哈,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案子另有隐情?
当他坐在那里犹豫是否要据实以告,还是继续蒙混时,他拿出表,不悦地看了一眼,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像不耐烦的商人,挤身在角落燃烧着熊熊火炉的密闭房间里,他有种病发的预感,同时也想到,突然发病可以作为一种手段,一种最幼稚的手段,解救他脱离窘境。可是另一边,回忆的阴影却不愿善罢干休:他一定来过这里︱︱就在这个接待室或其它类似的地方发病或晕厥 !可是为何回忆的片段如此模糊?而回忆又与未干的油漆味有什么关系?
﹁太过分了!﹂
他的喊叫声在房里回荡。打盹的油漆工和柜台的员警,不约而同惊讶地抬头看他。他试图掩饰慌乱,压低嗓门道:﹁我是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说过我和人有约。﹂
杜斯妥也夫斯基起身穿好大衣,这时警官叫住他:﹁先生,迈西莫夫参事现在可以接见你了。﹂
他被带进一间没有高级长椅的办公室,里面除一张假皮大沙发外,其余全是政府供给、毫无特别的家具。负责审理此案的司法调查官︱︱迈西莫夫参事,是一位秃头,有着如农妇般矮胖身材的男人︱︱神色凝重,直到坐定才打开桌上那叠厚重的活页夹,自顾自的埋头阅读。嘴上念念有词,不时摇头晃脑。﹁真糟糕……真糟糕……﹂
最后迈西莫夫抬起头道:﹁伊沙耶夫先生,向您致上我最诚挚的慰问。﹂
伊沙耶夫︱︱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刻了!
﹁谢谢!我是来请求拿回儿子的文件。我知道案子还未结案,但我想私人文件应该对调查或作业程序没什么帮助,也没什么关联。﹂
﹁那当然!就如你所说,这是私人文件。但请问:你所谓的私人文件是指什么?包含了哪些东西?﹂
男人的眼角泛着泪光,淡色的睫毛闪动着,有如小猫一般。
﹁该怎么说?那些文件是从我儿子房里清出来的,我还没看过那些信和文件……﹂
﹁你没看过,却认为对我们没帮助。我能理解,我了解做父亲的会认为儿子的信件是私密的,至少是家务事。的确如此,不过,案子还在侦察中︱︱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但法律这样规定,所以不能敲敲桌子或挥挥手,就将这些文件拱手让人;而且这些文件也是侦察的一部分,所以……﹂
调查员两手指尖相对,低下头,像是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笑容已经消失,反倒一脸坚定的神色道:﹁我认为,没错,我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案子还未结案︱︱几乎可以说才刚开始处理︱︱所以不能将这些文件退还给你。但我可以让你看看这些文件,因为我承认,在这种伤痛的时刻,不让家人接触或拿回这些文件实在不合理,根本说不过去。﹂
他突然做出骇人的手势,像是握有一手好牌的牌手,从活页夹中抽出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一份以罗马文字书写的名单,上面记录的全是以字母A为开头的俄国人的名字。
﹁是不是弄错了,这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嗯!﹂迈西莫夫收回纸张研究了一下。﹁那伊沙耶夫先生,你认得出这可能是谁的笔迹吗?﹂
﹁我认不出来,不过不是我儿子的。﹂
迈西莫夫从活页夹底层挑出另一张纸,递过桌子。﹁那这个呢?﹂
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多愚蠢啊!他根本不用看,一阵晕眩袭来,感觉自己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那是我写的信,我不是伊沙耶夫,我擅自借用了这个名字︱︱﹂
迈西莫夫挥挥手像要挥走一只苍蝇,驱散他吐出的字句,让他别做声;但他克服了晕眩,继续说完要说的话。
﹁我冒用这个名字不为别的,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巴维尔是我继子,是亡妻所留下的唯一小孩。但我视他如己出,除了我,他世上没有其它亲人。﹂
迈西莫夫自他松开的手里接过信件,又读了一遍。那是他从德莱斯登写给巴维尔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责备巴维尔太过挥霍。他懊恼坐在这里看陌生人读那封信!懊恼当初写下这封信!可是,怎么预料得到?怎么可能预料得到?怎么会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信?
﹁你挚爱的父亲,费奥多‧米开洛维奇‧杜斯妥也夫斯基。﹂调查员喃喃念道,接着抬起头。﹁明白地说,你不是伊沙耶夫,而是杜斯妥也夫斯基。﹂
﹁是的,这是谎言,也是误会,这样做很愚蠢,虽没有造成伤害,但我很后悔。﹂
﹁我了解。然而,你来这里谎称︱︱我们要不要用这么难听的字眼呢?嗯,由于没有更适当的词,所以我们小心地用一下︱︱你谎称是已故的巴维尔的父亲,并要求拿回他的私人物品,但实际上你并非伊沙耶夫本人。这好象不太好,不是吗?﹂
﹁我说过这是误会,而且我现在也很后悔。但死去的人是我儿子,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不是不相关的人。﹂
﹁嗯,依他的死亡时间来推断,他已经二十一岁,快二十二岁了。严格说来,法定监护的期限已经过了。二十一岁的男人拥有自主权,不是吗?在法律上,已是个自由人。﹂
这种讥讽惹毛了他,他起身扬高声音道:﹁我来这里不是要和陌生人讨论我儿子的,如果你坚持扣留他的文件,那就明说,我会采取其它途径。﹂
﹁坚持扣留文件?当然不是!亲爱的先生,请坐下!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做!相反地,我还希望你能检视这些文件,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我们会十分感激你所提供的协助。首先,我们先看看这一项。﹂迈西莫夫将一叠双面写满文字的纸张摊开在他眼前,就是刚刚那份从A开始排列的完整名单。﹁这上面不是你儿子的笔迹?﹂
﹁不是。﹂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那有印象是谁的笔迹吗?﹂
﹁我认不出来。﹂
﹁这是一个少女的笔迹,她目前居住在国外。她的名字不重要,但我说出来,你一定很诧异。她和塞吉‧杰纳达维奇‧纳查耶夫哻是朋友、是同伙的。这个名字对你而言,有没有代表什么?﹂
﹁我不认识纳查耶夫,我也不认为我儿子会认识他。纳查耶夫是叛乱者、是阴谋家,我对他的谋略深恶痛绝。﹂
﹁你说不认识他,却和他有过接触。﹂
﹁没有,我没和他有过接触。我参加瑞士日内瓦举行的公共集会,当时有很多人发表言论,而纳查耶夫是其中一个。我曾和他共处一室︱︱这就是我和他相识的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八六七年秋天。集会是由一群自称是和平自由联盟的人所策划,身为爱国的俄国人,我公开参加很多集会,听听四面八方对俄国处境的看法。我听了纳查耶夫这个年轻人的发言,不代表我支持他的言论。相反地,我再次重申:我反对他所有提倡的东西,而且不论是公众或私人场合,我都表达过我的立场。﹂
﹁包括人民的福利?纳查耶夫不是提倡人民的福利吗?那不是他极力争取的吗?﹂
﹁我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确切用意。纳查耶夫最大力提倡的就是以暴力推翻所有的社会组织,他打着平等原则的口号︱︱全民共享福,若非如此,就是全民共患难。但他不打算将这个原则合理化,事实上,他似乎很鄙视合理化的努力,不是将它视为浪费时间,就是视为无用的思维。所以请不要将我和纳查耶夫摆在一起。﹂
﹁很好,我同意你这些指控,我得补充说明,我感到很惊讶︱︱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么重视原则的人。但言归正传,眼前这份名单︱︱有你能够指认的人吗?﹂
﹁我认得一些,只有少数几个。﹂
﹁只要指令一下,名单上的人随时会被暗杀。指令是以人民复仇组织的名义下达,也就是纳查耶夫所成立的秘密组织。这一连串暗杀行动的目的是要煽动一场集体暴动,借机推翻政府。如果翻到名单的最后,你会发现一份附录,上面完整列出某些在成功推翻政权后,就会立刻被处决的层级,其中包括整个高等法院的人、所有警政治安人员,以及第三分队上尉以上阶层的所有官员。我们在你儿子的文件中发现了这份名单。﹂
说毕,迈西莫夫靠回椅背,露出友好的微笑。
﹁这表示我儿子是一个刺客?﹂
﹁当然不是!又没人被暗杀,怎能说他是刺客?你看到的是一份草稿,一份纯粹沙盘推演的草稿。事实上,我认为︱︱就我个人来说︱︱这像是对社会不满的年轻人在某个空闲的午后所策划的名单,或许只是用来向妙龄女郎吹嘘的计画︱︱炫耀他弹指定生死的能力,瞎掰胡扯的能力。然而,暗杀和暗杀的计画,以及威胁恫吓官员︱︱这些都是很严重的事情,你不同意吗?﹂
﹁非常严重。你的职责十分清楚,毋需我建议,一旦纳查耶夫回国就逮捕他。至于我儿子,你能怎么办?也逮捕他吗?﹂
﹁哈哈!算你幽默,杜斯妥也夫斯基!不会,就算我们想也办不到,因为他已经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他身后留下一些东西。他所遗留的文件,多到超过任何爱惜羽毛的阴谋家所会留下的,也留了一堆问题,像:他为何自杀?让我问你:你想他为什么自杀?﹂
房间在他眼前旋转,调查官的脸朦朦胧胧好象一颗粉红色的大气球。
﹁他没有自杀,你对他一无所知。﹂他嘴里咕哝着。
﹁当然!我对你继子和他的生死存亡一无所知,也不想假装知道。但就侦察和搜证的角度来看,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他走向死亡。比方说,有遭人威胁吗?同伙有人威胁要揭发他吗?还是随之而来的恐惧让他深感困扰,而选择自杀?或者,他根本没有自杀?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尚未掌握的原因︱︱他背叛人民复仇组织,而被以这种不堪的方式暗杀?这些都是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问题,杜斯妥也夫斯基,这也是我利用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与你晤谈的原因。因为如果连身为继父,以及在他双亲辞世后担任监护人的你都不了解他,那还有谁能了解呢?﹂
﹁另外还有酗酒的问题,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还是最近因为叛乱压力才开始的?﹂
﹁我不懂,为什么要谈酗酒的问题?﹂
﹁因为他死去那晚喝了不少的酒,你知道这件事吗?﹂
杜斯妥也夫斯基沉默地摇摇头。
﹁杜斯妥也夫斯基,显然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好吧,我坦白跟你说,当我听到你要来拿回儿子的文件,换句话说,就是自投罗网时,我大概就知道你对其中的麻烦全然不知。因为如果你知道继子和纳查耶夫的犯罪集团有所联系,铁定不会踏入此地;又或者你一开始就会清楚要求,只拿回和继子之间的通信,而不是别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既然你保有继子所写的信,就表示你想拿回的只有你写给他的信。但为什么︱︱﹂
﹁没错,信和所有私人的物品。你为何现在还紧咬着他不放?﹂
﹁你说到哪儿了……那么凄惨……再回到文件这点来看:你用﹃私人物品﹄这个措词,让我突然想到,依目前的情况而论,已经很难界定﹃私人物品﹄的范围了。当然,我们应该尊重死者,必须保护你继子自身已无法保护的权利,也就是某些合理的隐私权。我相信任何人都很难接受︱︱死后可能有陌生人来查看我们的东西、翻箱倒柜、打开文件封条、阅读私人信件。换个角度来说,某些情况下,我们宁愿是没有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来执行这项必要却麻烦的任务。就像想到这些隐私暴露在妻子、女儿或姊妹不存疑的眼前,能感到舒服吗?从某些方面来看,还是由陌生人来面对比较好,因为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也因为他专业的素养不带私人情绪,所以他对这件事根本无动于衷。﹂
﹁当然,这一番话只是闲扯淡,因为最后法律︱︱也就是继承法,自有裁决。财产的继承人得以拥有私人文件和所有物品。假若一个人死后没有指定继承人,也会依近亲继承的原则来裁决。﹂
﹁我们同意家人间的通信是私人文件,要特别审慎处理。可是海外通信、叛乱性质的通信︱︱像暗杀政府官员的名单︱︱显然不是私人文件。但眼前有个古怪的情况。﹂
迈西莫夫在活页夹里翻找,指尖焦躁地敲着桌子,嘴里喃喃重复着:﹁这情况很古怪,相当古怪……﹂接着突然扬高声音道:﹁一则故事,我们该拿一则故事,一部小说怎么办?一则故事算私人物品吗?你怎么说?﹂
﹁当然是私人物品,是作者所有,直到公诸大众那一日。﹂
迈西莫夫露出嘲弄的神情,将正在读的东西推往桌子另一头。那是一本画上线的儿童练习簿,他马上就认出这歪七扭八、龙飞凤舞的字体。心想:这出自孤儿之手,我得学着喜爱它,他出于保护似的将手放在页面上。
﹁读读看。﹂他的对手轻声说。
他试着阅读却无法专注,越努力,就越发看见练笔的枝微末节。眼泪模糊他的双眼,他以袖子轻拭以免眼泪滴落、沾湿纸页。
﹁残雪遍野,人迹已没。﹂他读道,心想该修改这种陈腔滥调;这是有关某个男子置身旷野,历经寒冷的故事。他摇摇头,阖上书。
迈西莫夫伸手优雅地抽走他手里的书,翻到想要他看的那一页,再将书推往桌子另一端说:﹁读读这部分,一两页就好。我们的男主角是被判谋乱,流放西伯利亚的年轻人。他从狱中脱逃,藏身在一位地主家里,有个来自乡下年轻的烧饭女佣供给他食物,俩人正值青春年少,便发展出浪漫的情愫等等。某夜,被形塑成粗野好色的地主竟试图想占女孩便宜。我建议你读读这个段落。﹂
他再次摇摇头。
迈西莫夫拿回书,﹁年轻人再也看不下去,从藏身处跳出阻挠。﹂他大声朗读:﹁卡朗钦︱︱这是地主︱︱转头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是谁?在这里干嘛?﹄这时,他注意到破烂的灰制服和断裂的脚炼,嚷道:﹃啊,逃犯!我马上收拾你!﹄他转过身,准备蹒跚地走出房间。﹃蹒跚﹄这个词,我喜欢。地主被描写成长得像哈巴狗的畜生,有着粗短的腿和毛茸茸的耳朵。难怪我们年轻的男主角会被激怒:年老丑陋却对美丽的少女伸出魔爪!他从火炉旁拾起一把斧头,用尽全身力气,颤抖地朝男人苍白的脑袋挥下斧头。卡朗钦在他面前跪倒,发出如野兽般巨大的喘息声后,躺平在厨房干净的地板上,双臂平摊,手指抽动着,直到一动也不动。塞吉︱︱这是男主角的名字︱︱呆站着,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斧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但是玛法︱︱我们的女主角︱︱出乎他意料之外,抓起一块湿布盖住死去男人的脑袋,好让鲜血不四处散溢。不错的写实主义笔调,你不觉得吗?﹂
﹁接下来的情节很粗略︱︱我不细读了,也许一旦除掉卑鄙下流的卡朗钦后,我们这位作者就肠枯思竭了。塞吉和玛法拖出尸体,将它扔进废井中,然后两人携手朝﹃满怀决心﹄的夜晚出发︱︱这是里面的用语,他们打算逃到哪并不清楚。但我最后再提一处细节。塞吉没将凶器丢掉,反倒带着动身。玛法问他:﹃为什么呢?﹄我念一下他的回答:﹃因为这是俄国人民的武器,我们防卫与复仇的工具。﹄血淋淋的斧头,人民的复仇︱︱这暗示,再清楚不过了吧?﹂
杜斯妥也夫斯基难以置信地瞪着迈西莫夫,低语:﹁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真要将这︱︱在卧房里写就的一则故事、一些异想天开的情节当成指控我儿子的证据?﹂
﹁唉呀,不是的,杜斯妥也夫斯基,你误会我了!没有紧咬你继子不放这回事︵借用你的话︶,严格来说,这案子结案了。我读这些你所谓异想天开的情节,只是要指出他受纳查耶夫主义的影响有多深。多少年轻人因为血气方刚,容易受人唆使而误入歧途︵特别是圣彼得堡这里︶,就算好人家的子弟也不例外。纳查耶夫主义就像传染病一般,或许也可以说是种流行。﹂迈西莫夫靠回椅背,看似忧心地摇摇头。
﹁这不是流行,你所谓的纳查耶夫主义一直存在于俄国,只不过换换名字罢了,纳查耶夫主义和抢劫都是俄国的特产。但我不是来这里讨论纳查耶夫主义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拿回儿子的文件,我可以拿走了吗?如果不行,我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你可以自由离去。你一直寄居海外,现在冒名回俄国,我不会问你持什么护照,但你有离开的自由。如果你的债主发现你在圣彼得堡,他们当然也可以自由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这不在我的责任范围,是你和他们之间的事。我再重申:你有离开这个办公室的自由;但我提醒你,我当然不可能和你一块扯谎,帮你圆谎。﹂
﹁现在对我来说,钱根本不算什么,如果有人要讨债,就来吧!﹂
﹁我能了解你深受打击,意志消沉,所以才这么说。但别忘记你还有妻小要仰赖你。光是为了他们,你就不能任由命运打击。至于你要的文件,很遗憾我得说:﹃不行。﹄我不能交还给你,你继子与纳查耶夫主义有牵连,这些文件是属于警方管制文件。﹂
﹁很好。我改变心意了,在走之前,我要再说最后一件与纳查耶夫党人有关的事。因为我至少曾目睹他本人,听过他谈话,比你︱︱如果说错请指正︱︱更了解他。﹂
迈西莫夫疑惑地抬起头道:﹁请说下去。﹂
﹁纳查耶夫不是警方要处理的事务,对任何机构来说都一样,因为那不是一般机构所能处理的。﹂
﹁请继续。﹂
﹁你可以追踪纳查耶夫,将他送进监狱。但纳查耶夫主义不会就此灭绝。﹂
﹁我同意,完全同意,纳查耶夫主义在国内盛行,纳查耶夫本尊也只是其中的具体化身。除非时局转变,否则纳查耶夫主义是不会灭绝的,我们的目标不该好高骛远,应该实际点,去抑制这种思想的扩散,并防止已被渗透的地区将思想转化为具体行动。﹂
﹁你还是误会我的意思。纳查耶夫主义不是思想,它藐视思想、排挤思想。它是一种魂灵,而纳查耶夫并非具体化身,而是宿主,或者说纳查耶夫被附身了。﹂
看着迈西莫夫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又道:﹁第一次在日内瓦见到纳查耶夫,我很讶异他是一个不讨喜、愁容满面、智识平平的寻常年轻人。我想第一印象不会错。然而这具不起眼的身体,有道魂灵驻进,那是阴沉、满怀愤慨、心狠手辣的魂灵,为什么特别选择栖居在这个特别的年轻人身上?我不知道,或许它发现在纳查耶夫身上进出比较自由。但纳查耶夫是因为体内的魂灵才有追随者,他们追随的是这魂灵,而非纳查耶夫。﹂
﹁那魂灵叫什么来着?杜斯妥也夫斯基!﹂
杜斯妥也夫斯基竭力想象纳查耶夫的模样,但他只看到一个被屠夫以斧头劈开头骨、眼神空洞、舌头下垂的牛头,四周飞绕着一大群苍蝇。一个名字闪入脑海,他脱口而出:﹁巴尔。﹂
﹁有意思,这也许是一个隐喻,我不全然清楚,但值得铭记在心。巴尔。可是我得自问,说这些魂灵附身的事又有多实际?说思想好象有手有脚一般四处横行,这样称得上实际吗?这类的谈话对我们的工作有帮助吗?对俄国有帮助吗?你说我们用不着将纳查耶夫关进大牢,因为他被恶灵附身︵我们该称为恶灵吗︱︱我觉得魂灵这个词有点假︶。这么一来,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调查单位,又不是冥想团体。﹂
一阵沉默降临。
迈西莫夫再次开口道:﹁我绝无意否定你的说法,在接见你之前,我就知道你天赋异秉,有自己的真知灼见。然而这些年幼的反叛者与他们的前辈绝不能同日而语,他们自以为是不朽的,这样看来的确很像和恶灵搏斗,他们绝不让步,好象天生血液里就诅咒我们这一辈,当个父亲不容易,不是吗?我是个父亲,但幸好生的是女儿。我可不希望在这个时代生育儿子。难道你父亲……你与父亲之间也不愉快,还是我记错了?﹂
迈西莫夫的白眉毛下闪过一丝精光,不待片刻又道:﹁我怀疑纳查耶夫现象是不是就像你所暗示的精神错乱。也许只是父子间积习已久、一直存在的恩恩怨怨,只不过在我们这一代更致命,更难化解。如果是这样,最聪明的方法也是最简单的方法:挖个洞埋了它们,活得比它们长久︱︱等春风吹又生再说。毕竟以前就有过十二月党人哷和四九年的群众运动。如今还存活的十二月党人都成了老家伙,不论之前被什么恶灵附身,我敢说那些恶灵早已逃之夭夭。至于派卓许艾夫斯基哸和他的友人,你认为呢?他们也算是被恶灵附身吗?﹂
派卓许艾夫斯基!为何提起派卓许艾夫斯基?
﹁我不赞成,你称为纳查耶夫现象的东西有自己的面貌。纳查耶夫是嗜血之人,而刚刚有幸被你提及的那些人是理想主义者,是因计画不周而败北,虽败犹荣,他们也绝非嗜血之人。派卓许艾夫斯基︱︱既然你提起这个人︱︱他一开始就唾弃以最后成败论英雄那种投机式的耶稣会教义。但纳查耶夫是耶稣会士,是个市侩的耶稣会士,公然拥戴以成败论英雄的教条,好理直气壮地压榨信徒的热情。﹂
﹁那我还遗漏了一点,你再说说看:为什么有些梦想家、诗人,以及像你继子这种青年才俊,会被纳查耶夫这种恶棍吸引?依你看来,是不是因为纳查耶夫之流都是受过粗浅教育的匪徒?﹂
﹁我不知道。或许年轻人身上有种东西尚未沉睡,因而受到纳查耶夫体内的魂灵召唤;或许那个东西存在每个人体内:某种我们以为消逝已久,但其实只是沉沉睡去的东西。我再说一次:我不知道,我无法解释我儿子与纳查耶夫之间的关系,这对我而言是个意外,我来这里只是要拿回巴维尔的文件,你无法了解它们对我有多珍贵,我要的只是这些文件,没别的。我再问一次:你要将文件还给我吗?它们对你毫无用处,不会告诉你为什么那些青年才俊任凭恶人摆布。它们会让你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你显然不知怎么读,你念我儿子写的故事时︱︱恕我直言︱︱我发现你一直与它保持距离,竖起嘲弄的屏障,好象害怕字句会跃出纸页扼死你一般。﹂
说话时,某个东西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体内燃烧,但他欣然接纳,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向前探身过去。
﹁迈西莫夫参事,你在害怕什么?当你读到卡朗钦或卡朗佐夫,还是其它什么名字的,当他的脑袋像颗蛋被敲开时,你的真实感受是什么︱︱你和他一同受难,还是你在挥舞斧头的手臂背后暗自窃喜?你不回答?那么让我告诉你:阅读就是那只手臂、那把斧头、那颗脑袋;阅读就是放弃自我,而非保持距离,暗自窃笑。如果我问你,我敢保证你会说,你正努力缉捕纳查耶夫,好将他关进大牢,接着就是例行的程序、请辩护律师、起诉种种,然后让他在采光良好、打扫干净的牢里度过余生。但扪心自问:你真的希望这样吗?你难道不想砍下他的头,践踏他流下的血液?﹂
杜斯妥也夫斯基满脸通红地缩回座位。
﹁杜斯妥也夫斯基,你是个聪明人。但你将阅读说得好象被恶灵附身,依你的标准来看,恐怕我是很糟糕、鲁钝又没想象力的读者。可是现在我怀疑你是不是发烧了,如果你照照镜子,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谈很久了,也满有意思的。不过,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处理。﹂
﹁听我说,你死命扣留的那些文件就像是以亚兰语哠写成的,对你毫无用处,将它们还给我吧!﹂
迈西莫夫咯咯笑道:﹁杜斯妥也夫斯基,你给了我最有力、最善意的理由来拒绝你。那就是依你目前的精神状况,纳查耶夫的魂灵可能会从纸上跃出,彻底控制你。不过,说正经的:你说你知道怎么阅读,那能不能改天帮我读读所有攸关纳查耶夫的文件,你看到的这一份,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帮你读?﹂
﹁对,替我做个整理。﹂
﹁为什么?﹂
﹁因为你说我不会读,那就为我示范一下怎么阅读,教教我,将那些不是思想的思想解释给我听。﹂
自在德莱斯登接获电报后,他首次露出笑容:他感觉两颊僵直的皱纹松缓,露出一个严厉、不带喜悦的笑容。﹁我一直以为,警察是社会之眼,社会之耳。但你现在却要我帮忙!不,我不会帮你。﹂
迈西莫夫点点头,双手交叠在膝上,阖上双眼,那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貌似佛陀,没了年龄,没了性别。低声道:﹁谢谢你,现在你该走了。﹂
他来到外面拥挤的接待室。他与迈西莫夫密谈了多久?一小时?或更久?长椅上坐满了人,还有些人倚在墙上,连油漆味刺鼻的走道上也充满人。他出来时,所有的谈话声都停止了,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这么多追求司法正义的人,每个人都有苦水要吐!
快中午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回到房里的样子,沿着萨多伐亚街往东走。天空灰沉,冷风飕飕,路面有部分结冰,脚步有些湿滑。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天空显得更加阴沉。但他克制不住自己:视线不安地扫过一个又一个路人,找寻属于已故儿子的那对肩膀,那种轻快的步伐,一看到那样的步伐就会认出他:先是步伐,然后才是他的人。
他试着忆起巴维尔的脸,但脑海竟赫然浮现另一张清晰的年轻面孔,浓眉、紧抿的薄唇和一小撮胡子。那是两年前和平会议台上坐在巴库宁唎身后的年轻人,脸上坑坑疤疤的,寒风中,一张脸显得特别惨白。
﹁走开!﹂他试图驱走这张脸,但它却挥之不去。
﹁巴维尔!﹂他徒然地低声召唤儿子。

哻译注:纳查耶夫︵一八四七︱︱一八八二年︶,俄国十分激进的革命派,最后死于狱中。纳查耶夫与巴库宁︵见译注唎︶合着的政治宣传手册,对当时的学生影响深远,一八六九年八月,在莫斯科成立﹁人民复仇﹂秘密恐怖组织,其中一位成员︵伊伐诺夫,小说后续也有意地挪用了这个名字︶因质疑他的政治理念而遭谋杀。
哷译注: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尼可拉斯一世即位时,一些秘密社群为推翻沙皇的集权统治而发动起义,虽因计画不周而败北,但此次起义已为往后的革命点燃火焰。
哸译注:派卓许艾夫斯基︵一八二一︱︱一八六六年︶,推动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秘密团体领导人。杜斯妥也夫斯基曾加入他成立的政治团体,并于一八四九年被捕,流放西伯利亚,直至一八五九年才返乡。
哠译注:亚兰语,闪族语系的一支,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九世纪。亚兰语曾是中东地区的官方语言,后为阿拉伯语所取代,而逐渐散成各种方言,圣经中的︽但以理书︾和︽以斯拉记︾有些部分便是以亚兰语的方言写成。
唎译注:巴库宁︵一八一四︱︱一八七六年︶,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曾与纳查耶夫合写宣传小册。积极在俄国推动革命,并因此流放西伯利亚。后来逃亡至英国,与马克斯的共产主义形成强烈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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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6 安娜‧沙吉维那
这是他第一次进到这家店里,比他想象中的小,阴暗又低洼,比街道矮了一半。招牌上写着:雅可夫列夫杂货店。推开门时,门上的铃铛清脆作响。片刻后,他的眼睛才适应了店铺里的幽暗。
店里只有他一位顾客。收银台后站着一位穿著脏兮兮的白围裙的老人。他假装在检查商品的样子:打开荞麦、面粉、干豆和马饲料的袋口,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向收银台。
﹁请给我一些糖。﹂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呃?﹂老人清清喉咙,脸上的眼镜让他的眼睛小如钮扣。
﹁我要买一些糖。﹂
安娜从店铺后面拉上帘子的门里出来,见了他,即便惊讶也不动声色。
﹁阿夫朗‧大卫多维奇,我来招呼客人。﹂她平静地说,老人便站往一旁。
﹁我来买些糖。﹂他重复道。
﹁糖?﹂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五戈比哻的。﹂
她熟练地卷起一个圆锥状的纸筒,捏紧底部,舀进白糖,秤重,封好封口。一双能干的手。
﹁我刚去过警察局,想拿回巴维尔的文件。﹂
﹁是吗?﹂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你会拿回来的,只是得花点时间。办什么事都得花时间。﹂
没有理由,他就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若不是老人在她身后走动,他就会隔着收银台探身过去,拉起她的手。
﹁一共是?﹂
﹁一共是五戈比。﹂
他接过纸筒,有意无意地轻触她的手指。
﹁妳扫去我一天的阴霾。﹂他悄声说,声音之低恐怕连她也没听见。他鞠了一个躬,朝阿夫朗颔首示意。
是他凭空想象,还是他曾在哪里见过那位身穿羊皮大衣,头戴羊皮帽的男人?那个人刚刚在对街晃荡,观看工人卸下砖块,现在和他一样,转身朝司维奇诺街走去。
还有糖。他究竟为了什么要买糖?
*  *  *
他写了一封短笺给阿波隆‧马依科夫:﹁我在圣彼得堡,去看过墓地了,谢谢你照料一切,也谢谢你多年来对P那么好。我永远欠你一份情。﹂他在信末署名D。
要安排一场谨慎的会面并非难事,但他不想连累老友。马依科夫生性豪爽,他会了解的。他暗忖:我在服丧,服丧期间要谢绝交游。
这是一个好借口,但其实是谎言。他并没有在服丧。他还没同儿子告别,还未放弃希望。相反的,他要儿子起死回生。
他写信给妻子:﹁他仍旧待在他的房间里,整个人吓坏了。他丧失待在世上的权利,可是另一个世界如此冰冷,冰冷得一如星辰间的空隙,毫无亲切感。﹂他一写完,就将信撕成碎片。一派胡言,非但如此,还暴露了某些还残存在他与儿子之间的东西。
儿子在他体内,埋在冻土铁盒里的一具死婴。他不知如何让婴儿起死回生,又或者︱︱其实是同一回事︱︱欠缺行动的意志力。他瘫痪了,即使在街上行走,他也以为自己瘫痪、无法动弹。所有的手势迟缓得有如被冻僵的人一般,他没有了意志,或者说,他的意志变成坚硬的石块,以它无言的重量,将他拖往静寂的深渊。
他知道什么是悲伤。这不是悲伤,是死亡,提前来到的死亡,不为淹没和吞噬他,只为与他同在。就像那只和他同住的大灰狗,又聋又哑,笨笨的,却又赶不走。他睡着时,狗也睡了;他醒来时,狗也醒来;他出门时,狗也蹒跚地尾随在后。
他散漫的心思全绕着安娜打转,一想起她,就想到灵活的手指数着铜板。铜板、缝纫︱︱它们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在特维尔圣安妮修道院遇见的一位乡下女孩。她怀抱一具死婴坐着,不理会试图想移开这具小尸体的人,只是慈蔼地笑着︱︱就像圣徒安娜一般。
往事如烟,丝丝缕缕。遥远不为人知的一道芦苇篱笆,灰扑扑又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缕轻灵缥缈的身影在芦苇间穿梭,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小男孩。大草原上有处村落、一条小溪、两三棵树、一头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母牛,空中炊烟袅袅。茫茫天涯,世界的尽头。小男孩在芦苇间穿梭来去,像在变身换形,又宛如行尸走肉。
脑海的画面来来去去,稍纵即逝。他克制不了自己,小心地将纸笔推往桌子另一端,将头埋进手里。他想:如果我要晕厥,就晕厥在工作岗位上吧!
另一幅画面。井旁有人将水盘端近嘴边,那是即将启程的旅人,一双从水盘边缘望出去的眼眸,已经浮想联翩地移往别处眺望。手碰手,深情的触摸。﹁别了,老友!﹂说罢,然后离去。
为何要艰难沉重地横越旷野去追逐一则鬼影的传闻,一个传闻的鬼影?
因为我是他,他是我。有些我想试图了解的东西,在将死之前,血液还在流动,心脏还在跳动那一刻是什么景况。心脏就像一头忠实可靠的牛,持续地运转着水车,就算高举斧头时,也不会投以怀疑的眼光,反而逆来顺受地接受打击,屈膝仆地,然后断了气。不是湮灭,而是湮灭前的那一刻,当我气喘吁吁来到你所在的井边,我们最后一次凝视着对方,知道我们还活着,分享着一个生命,我们唯一的生命。我活着只为了紧抓住凝视的那一瞬,包含着问候与告别,超越所有的争执与辩解:﹁哈啰,老友。别了,老友。﹂哭干了眼泪,泪水成了结晶。
我抱着你的头,亲吻你的额头,你的唇。
条件是:看一眼,只能看一眼,不能回头。但是我回头了。
你在井边伫立,风吹拂着头发。你并非灵魂,而是肉体,经过淬炼的肉体,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的升华,以一双晶莹的目光凝视着我,金黄的唇角挂着微笑。
生生世世,我将回头顾盼。我永远都会在你的凝视里耽溺。原野火光点点,舞动着,闪烁着,而我是其一。天空的星光闪耀,与旷野的火光点点相应着,两个世界互打招呼。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睡过了整个下午。晚餐,麦翠欧娜来敲门,但他没醒来,她们不等他就先用餐了。
过了孩子就寝时间的深夜时分,他起床更衣准备上街。安娜背对他坐着,回过头问:﹁你要出门吗?出门前要不要喝杯茶?﹂
她语气里有些不安,但递茶杯的手却很镇定。她没有邀请他坐下,他站在她面前,默默喝着茶。
他心里有一些话想说,却又怕说不出口,甚至会在她面前再度崩溃,他现在无法控制自己。
他放下空茶杯,将手搭在她肩上。
﹁不,这不是我一贯的作风。﹂安娜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说道。
她的头发以彩色的大发夹梳在脑后,他将发夹松开,放在桌上。此刻她不再抵抗,甩甩头发,让它自然垂下来。
﹁我保证一切顺其自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年纪,他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会令女人怦然心动的情欲,反而是某种他不愿直呼其名的东西。一件粗哑的乐器,一种已然历尽风霜的声音。
﹁一切。﹂他又说了一遍。
安娜细看他脸庞时的专注与急切,他是不可能误解的。她放下针线,悄悄从他身边溜过,消失在拉上帘幕的隔间里。
他没把握地等着,但什么也没发生,他跟了过去,掀开帘幕。
麦翠欧娜睡得很沉,张着嘴,金发像光晕般散落在枕上。安娜已经衣衫半解。她挥挥手,露出不悦却又略带顽皮的神色,示意他出去。
他坐下等待。她穿著宽松的连身裙出现,赤裸着脚,脚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她不是花样年华的女人,也不是准备献身的纯情少女。但当他执起她的手,那手仍在发冷、颤抖。她回避着他的眼神,细声道:﹁杜斯妥也夫斯基,你要知道我从没做过这种事。﹂
她颈上戴着一串银项链,他的手指顺着项圈,摸到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拿起十字架贴近她的唇,她热情毫不犹豫亲了一下。但当他想吻她时,她却掉头低语:﹁现在不要。﹂
他们在巴维尔的房里过夜。从头到尾,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全在黑暗中进行。他和她做爱,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身体的热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彷佛她从身体核心往外燃烧,这令他大为兴奋,孩子在隔间里睡着,他们还做这么激烈危险的事也令他兴奋。
他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安娜仍在身旁与他共挤一张小床。虽然很疲累,但他却还试着挑逗她。她没有反应,当他强行占有她时,她在他怀里像死去一般。
做爱的过程,没有他可以称为欢愉或激情的东西,就好象他们隔着床单做爱,一条经悲伤搅弄得破破烂烂的灰色床单。高潮那一刻他陷入沉睡,彷佛身陷湖泊。往下沉时,巴维尔浮上来迎接他,那张脸因绝望而扭曲:他的肺憋得快爆炸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已无希望,他大喊着爸爸,因为那是他唯一还能做的事,世上最后的一件事。他急切地发出一串瘖哑的叫喊。这幕丑陋至极的景象直逼他而来,画面里,他不断坠入女子体内的黑暗漩涡中。这幅景象乍然涌现,占据了他,一幕幕快速闪过。
当他再度醒来,天已大白,房里空无一人。
他整天魂不守舍,像小伙子般想着她,他的身体因欲望而颤抖着。但占据他的不再是二十年前难以启齿的浓情蜜意,反而觉得像被强大力量紧攫的一片叶子,或一颗种子,一颗被卷入暴风的展翼种子,在海面上载浮载沉。
整顿晚餐,安娜都表现得很镇定、冷淡,将全副心力放在孩子身上,仔细聆听麦翠欧娜聊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与他说话时,则是客气而冷漠。她的冷漠只是更加刺激他。难道孩子全然没注意他偷瞥母亲咽喉、嘴唇和手臂的渴慕眼神吗?
他等待着麦翠欧娜就寝后的寂静到来,九点钟,隔壁房里的灯火熄灭了。他等了半小时,又等了半小时。以手遮掩烛光,套上长袜,蹑手蹑脚走出房门,烛光产生了巨大的晃影。他将烛火搁在地板上,朝隔间走去。
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安娜睡在床的里侧,背对着他,双臂有如舞者般优雅地越过头顶,一头黑发如瀑般垂落。邻近他的外侧,睡的则是麦翠欧娜。她蜷曲着,嘴里吸吮着拇指,一只手轻搂着母亲。他的直觉是:她醒着,在看他,她守护着母亲。可是当他屈身靠近时,她的呼吸深沉又规律。
他轻喊:﹁安娜!﹂她全然没有动静。
他回到房里,力图镇定。他告诉自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让她今晚想独自度过。但他无法这样说服自己。
第二次,他踮起脚穿过房间。两个女人都没有动。他再次浮现奇怪而费解的感受︱︱麦翠欧娜正在看他。他弯腰,又贴得更近。
不会错的:那对眼睛睁着,一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一阵寒意袭来。他对自己说,麦翠欧娜睁着眼睛入睡。但这不是真的,她醒着,一直都醒着,将拇指放在嘴里警醒着,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屏息凝视时,她嘴角似乎微微上扬,露出蝙蝠般的胜利狞笑。还有那轻搂着母亲的手,也宛如翅膀。
*  *  *
他们俩又共度了一夜,在那之后大门才关上。那晚,安娜没事先招呼,很晚才来到他房里。再一次透过她,他没入黑暗,没入儿子与陷溺之人载沉载浮的河域。
﹁别害怕,我会陪伴你,与你共同分担苦痛。﹂他想悄声对儿子说。
他趴在她身上醒来,嘴唇贴着她的耳际。
﹁妳知道我到哪去了吗?﹂他低语。
她缓缓从他身下抽身。
﹁妳知道妳将我带到哪儿去了吗?﹂他呢喃着。
他有股冲动想将男孩带到她眼前,展现他的朝气蓬勃,他灵活的双眼、清新的面颊和好看的唇。想再帮他穿上那套白西装,想再听一次他胸膛发出清楚而低沉的声音。
﹁看看世上失去怎样的珍宝!看看我们失去了什么!﹂他想大声吶喊。
她翻过身,背对着他,他急切地触摸她修长的大腿。她制止他。﹁我得走了。﹂说着起身离床。
隔夜,她和女儿在一起块,没有过来。他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给她。早晨起床时,公寓空无一人,而信还原封不动在桌上。
杜斯妥也夫斯基再次来到店里。安娜在收银台处,一看到他,就溜进后房里,留下老雅可夫列夫招呼他。
傍晚,他在街上等候,像拦路的盗贼一般尾随她回家,在门口堵住她。
﹁妳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
他拉起她的手臂。夜色已暗,她提着篮子,无法脱身。他用身体压着她,嗅闻她发间一股胡桃的清香。他想吻她,但她别过头,嘴唇划过她耳际,她的身体并没有急切响应他。他想:真丢人,我这是自取其辱。
他让开路,却又在上阶梯时追上她。
﹁再多说一句就好,为什么?﹂
她转身面对他。﹁难道还不明显吗?一定得说出来吗?﹂
﹁什么很明显?没有什么很明显。﹂
﹁你在受苦,你在摇尾乞怜。﹂
他退缩了。﹁没有这回事!﹂
﹁你有需要,这没什么好丢脸的。不过现在结束了。再继续对你没有好处,而我这样继续被利用也没有好处。﹂
﹁利用?我没有利用妳!我从没这样想过!﹂
﹁你利用我到另一个人那里去。你不用生气,我只是在解释自己的想法,不是责怪你。但我不想再被继续牵扯。你有妻子,应该等到与她重聚的时候。﹂
你有妻子,她为何要将他妻子扯进来?他想说:我妻子太年轻了!对此刻的我而言,太年轻了!但他怎么说得出口?
不过她说的是实话,比她知道的更真实,当他重返德莱斯登时,这个敏感又风情万种的寡妇形象将跟着他,即便拥妻子入怀,这两个女人的形象也将变得难分难舍。他会透过妻子触及这个女人,就好象他藉由这个女人触及︱︱触及谁呢?
他泄漏心思了吗?她突然气得满脸通红,甩开他拉住她衣袖的手,爬上阶梯,将他拋在身后。
他随即跟上,将自己关在房里,试图平静下来。怦怦的心跳声趋缓了。﹁巴维尔!﹂他一声声低吟着,彷佛念咒语一般,但朝他无情奔来的,不是巴维尔的身影,而是纳查耶夫。
他不再否认与死去的儿子之间有一道鸿沟。他气巴维尔的背叛,却也不惊讶他从未在家书里透露自己与激进团体的牵扯,但纳查耶夫牵涉其中,就是两回事了,纳查耶夫不是躁进的学生,也不是年轻气盛的革命份子,他是暴力革命主义退至亚细亚荒漠后,仍遗留俄国精神里的蒙古遗毒。而巴维尔什么都不是,只是他部队里的一个步兵。
他记得一份流传于日内瓦的小册子︽革命者手册︾哷,据说是出自巴库宁之手,其实文字和构想都是来自纳查耶夫。
小册子开头写道:

革命份子的命运天定,他没有嗜好、没有感觉、没有牵挂,甚至没有名字。他全部的热情都投注于:革命。他的内心深处已脱离社会秩序、法律与道德,他之所以继续存活于社会,只为毁灭它。

最后还写道:

他不屑任何同情,每天都抱着赴死的决心。

﹁抱着赴死的决心,不屑同情﹂,这些话说得容易,但有哪个孩子能理解其中的意涵?巴维尔不能,甚至连纳查耶夫,那个不可爱、也不为人所爱的年轻人也不能。
往日的记忆涌现,纳查耶夫独自站在日内瓦交谊厅的一角,怒目而视,狼吞虎咽。他摇摇头,想甩掉记忆。
﹁巴维尔!巴维尔!﹂他喃喃呼唤着缺席的那个人。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麦翠欧娜的声音:﹁吃晚饭了!﹂
餐桌前他试图保持愉快,明天是礼拜天:他提议到派卓夫斯基岛走走,那里下午会有市集和乐团表演。麦翠欧娜迫不及待地想去,出乎他预料的是,安娜竟同意了。
他安排做完礼拜后与她们碰面。早上出门时,阴暗的门边有东西绊倒他:是个盖发霉旧毛毯躺在那里睡觉的流浪汉。他咒骂着,男人嘟嚷地坐起身来。
他在礼拜结束前抵达圣果格里教堂。在廊下等候的同时,那个睡眼惺忪、浑身散发恶臭的流浪汉又出现了。他转身质问:﹁你在跟踪我吗?﹂
虽然相隔不到六英吋的距离,流浪汉却佯装没听见。他再次生气地质问。做礼拜的人鱼贯而出,全好奇地看着他们。
流浪汉悄悄溜走,走过半个街区后停下,倚着墙,假装打呵欠。他没有手套,将毛毯卷成球状当暖手筒。
安娜和女儿一道出现了。沿着弗兹涅森斯基大道,穿过凡思艾夫斯基岛尾端,离公园还有一段距离。但还没到公园他就知道搞错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舞台上空荡荡的,溜冰池四周也阒无一人,只有昂首阔步的海鸥。
他向安娜道歉。
﹁还没到中午,还有很多时间,要不要散散步?﹂安娜雀跃地答道。
他惊讶安娜的好心情,更讶异安娜挽着他的手臂。麦翠欧娜在她的另一侧,他们一同跨步穿过草地。他暗忖:这就是一个家,只要再添第四个成员,就很圆满了。安娜像猜出他的心思似的,紧挽着他的手臂。
他们经过一群聚在芦苇丛里的绵羊。麦翠欧娜拿了一把青草走过去,羊群就散开来。一个手握木棍的牧童从芦苇丛走出,不悦地看着她,有一瞬间男孩像要破口大骂,但接着又改变主意,麦翠欧娜趁机赶紧溜回他们身边。
麦翠欧娜的脸颊因活动而容光焕发。他心里想:她终究是会长成一个美人,会让人心碎的。
他不知道妻子会怎么想,到目前为止,在他的轻率行为之后,总会感到懊悔,然后接踵而至的就是欲望冲动的告解。这些告解即使表面上痛心疾首,细节还是暧昧不明。这让他的妻子困惑又恼怒,甚至比不忠本身还有害他们的婚姻。
可是这次他全无悔意,相反地,他十足把握自己没做错事。他不知道这种确信背后隐藏了什么,事实上也不想知道。此刻他心中有某种欢欣。他悄声对自己说:原谅我,巴维尔。可是,他其实并不感到抱歉。
他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如果我还年轻!又或者:如果我能重新利用生命,利用巴维尔丢弃的青春!
他身旁这个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会后悔一时冲动献身于他吗?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的郊游就是一场正式求爱的开始。这确实就是女人想要的:求爱、献殷勤、说服她、赢得她!就算臣服了,她也不会大方承认,却偏偏自得其乐搞得暧昧不明,欲就还推。即便沉溺,也不能是万劫不复的沉溺。不行:绝对要能从沉溺中浴火重生,焕然一新;准备再次接受求爱,再次沉溺。一场与死亡的游戏,死而复活的游戏。
如果她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她会怎么做?愤怒地转身?而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他偷偷瞥了她一眼,那一刻他又放心了:我可以爱这个女人,不只是肉体的吸引,他可以感觉得到与这个女人相似的地方,他和她是同一种人,同一世代的人。突然间,所有世代的人全都各就各位:巴维尔、麦翠欧娜和他妻子安雅站一边,他和安娜另一边。一边是孩子,另一边不是孩子,而是年纪大到能在做爱中体会死亡最初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急切,那晚的灼热。他怀里的她像置身火焰的圣女贞德:肉体化为灰烬的同时,灵魂与其桎梏搏斗着。与时间拉扯。孩子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事。
﹁巴维尔说你曾待过西伯利亚。﹂
她的话使他从沉思中惊醒。
﹁待了十年,我在那里认识巴维尔的母亲。在瑟米帕拉丁斯克。她先生在海关任差,去世的时候巴维尔才七岁。几年前,她也去世了︱︱巴维尔一定跟妳提过。﹂
﹁后来你又再婚。﹂
﹁没错,巴维尔对这点有说什么吗?﹂
﹁只说你太太很年轻。﹂
﹁我太太和巴维尔年纪差不多。有一阵子,我们三人一起住在梅舍安斯卡亚街的一栋公寓。对巴维尔来说,那段时间并不快乐。他对我太太有某种敌意。事实上,我一跟他说我们准备结婚的事,他就跑去找她,郑重警告她,我太老了。此后,他就称自己是孤儿:﹃孤儿要再一片烤土司﹄、﹃孤儿没有钱了﹄等等。我们还以为那是玩笑,其实不是。结果导致家庭失和。﹂
﹁我能理解,不过他的处境值得同情,他一定觉得快要失去你了。﹂
﹁他怎么可能失去我?打从我成为他父亲开始,就不曾对他弃而不顾。难道我现在拋弃他了吗?﹂
﹁当然没有,杜斯妥也夫斯基。可是小孩占有欲很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有嫉妒心很强的时候。当我们心生嫉妒,就会虚构对自己不利的事,煽动自己的情绪,自己吓自己。﹂
她的话语像个棱镜,只要稍稍转移角度,就会反射出截然不同的意义。她是故意的吗?
他瞥了麦翠欧娜一眼。她穿著有毛绒绒羊毛边的新靴子。用力踩踏潮湿的草地,留下一长串凹陷的足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他说你利用他传话送信。﹂
他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原来巴维尔还记得!
﹁是,没错。我们结婚前一年,在与她同名的圣徒生日那天,我请巴维尔帮我送礼物给她。那是个错误,我事后后悔了,非常后悔。简直不可原谅。我当时没有多思考。这是最糟的吗?﹂
﹁最糟的?﹂
﹁巴维尔有告诉妳比这更糟的事吗?我想知道,因为这样我请他原谅时,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神情奇特地盯着他。﹁杜斯妥也夫斯基,这个问题问得不对。巴维尔有过孤寂的时候。他会说出来,我就听。有些事就这么说出口,不全是开心的事。可是这样反而好。一旦他说出过去的事,也许这些事就不再困扰他了。﹂
﹁麦翠欧娜!﹂他转向孩子。﹁巴维尔有跟妳说过任何事吗︱︱﹂
安娜打断他。﹁我确定巴维尔没有。﹂然后温柔却又愤怒地转向他:﹁你不该问小孩这种问题!﹂
他们面对面停在空旷的草地上。麦翠欧娜板着脸,紧抿着嘴唇,望向别处;而安娜则怒视着。
﹁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去好吗?﹂安娜不悦地说道。

哻译注:戈比,苏联的货币单位,百分之一卢布,一美元约兑换三十一点二卢布。
哷译注:︽革命者手册︾︵一八六九年︶,是纳查耶夫与巴库宁合着的政治宣传小册。

7 麦翠欧娜
杜斯妥也夫斯基没陪安娜她们一起回家,而在一家酒馆用晚餐。后面的房间里有人在玩牌,他观看片刻后,喝了酒,但没有加入牌局。他回到漆黑的公寓空荡荡的房间时,已经很晚了。
一个人,寂寞着,任由渴望的痛苦啃噬他的内心;他渴望德莱斯登安稳规律的生活;有个善妒的妻子监视他私底下的一举一动,顺着他的喜好安排每天的家居生活。
他在六十三号房永远无法自在,因为他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他留在这里的借口连自己都说不明白,别人更难理解;跟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和一个可能很快就讨厌他的小孩,生活在如此密切的环境里,让他感到紧绷。同麦翠欧娜在一起时,他强烈感觉自己的衣服有异味,皮肤干燥有皮屑剥落,说话时,嘴里的假牙喀嚓作响。还有他的痔疮也让他痛苦难耐。当年助他熬过西伯利亚那段日子的铁打身体,如今开始毁坏,这副衰老的模样对一个格外要求洁净的小孩来说,一定更加反感,因为在她眼里,他代替的是一个有同神一般力量与美貌的人。当她的玩伴追问这个赖着不走的奔丧者时,他好奇,她会怎么说?
你在摇尾乞怜:他想到安娜的话,不禁退缩了。一直要别人可怜他!他跪倒在地,前额顶着床,试着回到叶拉京岛和巴维尔冰冷的墓穴。至少巴维尔不会不理睬他。他可以依赖巴维尔,依赖他,得到他冰冷的爱。
父亲︱︱儿子褪色的复本。他怎能期望一个见过儿子意气风发的女人,还能对父亲抱有好感?
他忆起西伯利亚一个难友的话:﹁我们为什么有年老的时候,弟兄们?因为这样可以变小,小到可以穿针而过。﹂村夫的智能。
他一直跪着,却不见巴维尔出现。
他醒来时满怀讶异。虽然天色还很暗,他却觉得好象睡了七夜一样。他精神饱满又信心十足,彷佛脑内每个细胞都被清洗干净。他几乎不能自制。就像个欢度复活节的小孩,兴奋地希望全家人醒来,好同他们分享他的喜悦。他想叫醒那个女人,他想要他们两人在公寓里起舞:﹁基督复活了!﹂他想大喊,听她响应:﹁基督复活了!﹂然后以她的彩蛋击破他手里的彩蛋。他们两人拿着彩蛋转着圈圈跳舞,而麦翠欧娜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又开心地夹在他们中间。第四个鬼魂也一样,笨手笨脚,挪着大脚丫在他们之间穿梭,微笑着:孩子们一块来,新生的、或刚从墓穴中解放的。整个城市就这么破晓了,院子里的公鸡啼叫,欢迎崭新的一天。
喜悦如晨曦一同破晓!然而稍纵即逝。不仅像是云层开始遮盖崭新、明亮的天空,也像是黎明光辉初绽时,彷佛另一个黎明也同时现身,一个影子黎明,一个滑过黎明面前的反黎明。﹁预兆﹂这个词所有不祥且灰暗的一面浮上他的脑海。晨曦不为它自身而来,而是为了历经日蚀;喜悦之所以绽放只为了揭示喜悦消殒的模样。
他迅速跳下了床。之后的几分钟就像必须急忙穿越的漆黑走道一般。他得在病发的羞辱降临前,整装出门;得找一个体面的人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地方,好让他尽可能地应付后续状况。
杜斯妥也夫斯基出了门,走道上一片漆黑,他像盲人那般伸出双臂,摸索到楼梯口,扶着栏杆,一阶一阶地下去。走到二楼的楼梯平台,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他。他抱头坐在角落里。手因为碰了某个东西发出异味,但他没有擦拭。就让它发作吧,他绝望地想;我已经尽力了。
一声响亮又可怕的哭喊在楼梯井回荡,睡觉的人都被吵醒了。至于他,他什么也没听见,他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
他醒来时周遭的黑暗如此沉重,几乎可以感觉眼球受着压迫。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就是意识,就是清醒,仅此而已。就好象他一分钟前刚出生,来到一个长夜漫漫的世界。
镇定,意识彷佛要消除惊慌,对自己说:你以前也曾这样︱︱不必惊慌,某个东西就要回来了。
一具肉体穿越空间垂直躺进他躯壳里。他就是那具肉体。空气急速流动着:他就是那个感觉空气流动的人。有个被恐惧噎住喘不过气的喉咙:那就是他的喉咙。
他心想:让它死吧,就让它死吧!
他想动动手臂,但手臂压在身体下面,动弹不得。他竟笨到想拉它出来。有股恶臭,他的衣服湿了。记忆像河上的浮冰,终于开始凝结:他是谁,在哪里;随记忆复苏的是迫不及待想在被人发现这身狼狈之前,赶紧离开。
他在世界各地都背着癫痫发作的包袱。他从未跟任何人坦诚他花了多少时间聆听发病的预兆,辨识这些征象。我为什么会受到诅咒?他在心里吶喊,以拐杖猛敲地面,硬要石头回答。但他不是摩西,石头并没有裂开。就算灵魂附体也不会有所启示。它们才不是天理,它们什么都不是︱︱就彷佛是旋风从他嘴里吸出一口一口的生命,最后什么都一扫而空,甚至连黑暗中的记忆也没留下。
他起身,摸索着走到楼梯底层。他在发抖,浑身冷冰冰的。他来到户外,天刚破晓。昨晚下雪了。落雪上有抹深红的雾影跳动着。这颜色不在雪里,而在他眼睛里;他无法摆脱。他的眼皮抽搐得难受,他以冰冷的手捂着它。他的头很疼,彷佛里面有个拳头在握紧放开。他的帽子遗失在楼梯的某处。
光着头,一身脏衣服,他艰难地穿越雪地来到卡美里桥附近的救世主堂,躲在那里,直到确定麦翠欧娜和她母亲都出门了。然后才回公寓,烧了水,脱光衣服洗澡。他也洗了内衣,并将它晾在浴室里。他想:幸好,巴维尔不是我亲生的,不用受这种恶疾之苦!他突然体会话里的讽刺,将牙齿咬得格格发响。他头疼欲裂,红雾仍旧模糊着视线。他穿著晨袍躺下,摇摇晃晃地睡着了。
一小时后,他气急败坏地醒来。滚滚的疼痛似乎从眼睛又回到了头部。他的皮肤像纸一般脆弱,一触即痛。
他光身披着晨袍,轻手轻脚在安娜的公寓里走动、打开橱柜、翻阅抽屉。每件东西都井然有序,干净又整齐。
他发现抽屉里有一帧以赭红天鹅绒布包裹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安娜身旁有个男人,他想那应该是印刷工科伦金。他穿著去做礼拜时最好的衣服,但看起来苍老憔悴又疲惫。对一个年轻热情的黑美人来说,会是一段怎样的婚姻?这帧照片又为什么搁在抽屉里?他将照片放回原位时故意弄脏玻璃,在死去的男人脸上留下他的指印。
小时候他老是喜欢监视来家中拜访的客人,暗中窥探他们的隐私。现在他仍将这个癖好同他拒绝接受限制的叛逆心连结起来,越不想让他知道的他越想知道,越不想让他读的书他越想读,选择职业也是如此。可是,现在他不再倾向对自己宽容。他知道自己被奸邪的念头控制。事实上,他这样趁安娜不在的时候乱翻她的东西,居然有一种狎亵的快感。
他关上最后一个抽屉,焦虑地踱步,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打开巴维尔的手提箱,穿上那套白西装。到目前为止,他穿这套衣服都是对死去男孩的一种致意,包含了抵抗与爱。可是现在照着镜子,却只看到一个身影憔悴的冒牌货,此外,还看到偷偷摸摸的猥亵勾当:在锁上门、拉上窗帘的房里,穿裙子、带假发的男人光着屁股等着挨鞭子。
正午已过,他头痛未止。他躺下来,以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彷佛要挡开打击。周遭一切都在旋转,他感觉自己像坠入无垠的黑暗。再度回复时,又完全记不起自己是谁。他知道﹁我﹂这个字,但当他盯着它瞧时,它又像荒漠中的一块石头那样神秘莫测。
他想:这是梦,我随时可能醒来,一切又会恢复正常。有一瞬间,他相信了。然而真相随即涌来,将他击溃。
房门吱呀一声,麦翠欧娜探头进来。看见他的模样,显然很吃惊。
﹁你病了吗?﹂她皱起眉头问。
他没有心思回答。
﹁你为什么穿那套西装?﹂
﹁如果我不穿,谁穿?﹂
一丝不耐掠过她的脸庞。
﹁妳知道巴维尔这套西装的故事吗?﹂
她摇摇头。
他坐起来,示意她走近床边。﹁来这里。故事很长,不过我可以说给妳听。前年我还在国外时,巴维尔跑去特维尔姨妈家暂住。就夏天而已。妳知道特维尔在哪里吗?﹂
﹁在莫斯科附近。﹂
﹁是在前往莫斯科途中的大市镇。那里有一个退休的军官上校。由妹妹玛丽亚‧堤末菲夫娜替他管家。玛丽亚是个跛子,头脑也不怎么好。是个好人,但不会照顾自己。﹂
他发现自己很快就融入说故事的节奏中。像活塞引擎一般,只会一种运转方式。
﹁很不幸,上校,也就是玛丽亚的哥哥,是个酒鬼。喝醉酒就虐待她,事后又忘得一乾二净。﹂
﹁他对她做什么?﹂
﹁他打她。就是这样。那种以前俄国式的殴打。她不反抗。或许她单纯地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样子:就是会挨揍的地方。﹂
他博得她的注意。现在他要转紧螺丝了。
﹁说到底,这就是一只狗或一匹马看世界的方式。玛丽亚又怎么可能与众不同?马并不能理解被生下来是来拉车的。牠认为是生来挨打的。牠觉得马车是拴住牠,不让牠在挨打时逃跑的庞然大物。﹂
﹁别这样……﹂她低语。
他知道:她全然拒绝他所描绘的世界:她想相信世界的美好。但她的想法是试探性的,不会反弹。他并不同情她。这就是俄国!他想耳提面命地告诉她。在俄国,妳当不起一朵纤细的鲜花。在俄国,妳必须是牛蒡或蒲公英。
﹁有天,上校来访。他不算是巴维尔的阿姨的朋友,不过就是来了,还带着他妹妹。他或许喝了酒。当时巴维尔刚好不在。﹂
﹁一个来自莫斯科的访客,一个不了解状况的年轻人,开始与玛丽亚攀谈,引她打开话匣子。或许他是出于礼貌,另一方面,或许是恶作剧。玛丽亚很是兴奋,想象力也开始变得天马行空。她推心置腹地向客人吐露她订婚了,或像她所说的﹃私定终生﹄。
﹃妳未婚夫是这一带的人吗?﹄客人询问。
﹃是的,就附近的人。﹄玛丽亚答道,还朝巴维尔的阿姨腼腆一笑︵别忘记玛丽亚是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大嗓门,当然也称不上年轻漂亮︶。
为了不撕破脸,巴维尔的阿姨假装恭喜她,也假装恭喜上校。上校当然对妹妹很生气,一回家就狠很揍了她一顿。﹂
﹁订婚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是她自己的幻想。而且演变成她确信要嫁的人非巴维尔莫属。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或许某天他朝她笑了笑,称赞她的帽子︱︱巴维尔心地很好,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不是吗?或许她回家后就对他产生幻想,没过多久就认为她爱上他,而他也爱上她了。﹂
他说话时斜眼看着身旁的女孩。她扭动着身体,有一刻甚至还将拇指放进嘴里。
﹁妳可以想象,特维尔的社交界从玛丽亚和她幻想的追求者故事,获得多少茶余饭后的笑话。现在我跟妳说巴维尔的反应。他知道后马上出门订做一套漂亮的白西装。接着就去拜访雷比亚金上校,他穿著那套白西装,带着鲜花︱︱我想大概是玫瑰。一开始,上校没给他好脸色看,但后来巴维尔赢得他的信任。虽然当时他还二十岁不到,但对玛丽亚非常体贴有礼,完全像个绅士。整个夏天他都去看玛丽亚,直到离开特维尔回圣彼得堡为止。他帮大家上了一课,让大家知道什么叫骑士精神。对我也是如此。巴维尔就是这样的男孩。这就是这套白西装的故事。﹂
﹁那玛丽亚呢?﹂
﹁玛丽亚?就我所知,她还待在特维尔。﹂
﹁可是她知道吗?﹂
﹁她知道巴维尔的事吗?可能不知道。﹂
﹁他为什么自杀?﹂
﹁妳认为他是自杀的?﹂
﹁妈妈说他是自杀。﹂
﹁麦翠欧娜!没有人会自杀。你可以让自己身历险境,但你不可能真的自杀。有可能是巴维尔将自己推向危险,要看看上帝是不是够爱他,会不会对他伸出援手。他问了上帝一个问题︱︱你会救我吗?︱︱而上帝回答他:不会。上帝说:死吧!﹂
﹁上帝杀了他吗?﹂
﹁上帝说不。祂原可以说:会的,我会救你的。但祂宁可说不。﹂
﹁为什么?﹂她低语。
﹁他对上帝说:如果你爱我,就救我。如果你在场,就救我。但四周只有沉默。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听到了。我以生命打赌你会救我。可是上帝还是不发一语。于是他说:不论你多么安静,我都知道你听见了。我要下赌注了︱︱就是现在!他扔出赌注,上帝没有出现。上帝没有插手。﹂
﹁为什么?﹂她再次低语。
杜斯妥也夫斯基露出阴险、狡诈、带刺的微笑。﹁谁知道?或许上帝不喜欢人们试探他。或许对上帝来说,不受试探的原则比一个孩子的生命重要。也许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帝听力不佳。上帝现在肯定很老了,就同这个世界一样老,甚至更老。或许祂就像老人一样眼花耳背。﹂
她被击败了,不再问问题。他心想:她现在准备好了,他拍拍身边的床,让她到他身边来。
麦翠欧娜垂着头,移得更近了。他将她抱在臂膀中,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和额角。她终于屈服了,紧贴着他,紧握拳头放在下颔,在他怀里放声啜泣。
﹁我不懂,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她抽噎着。
他很想说:他没有死,他在这里,我就是他;但他说不出口。
他想到呼吸停止后,种子还能在身体里存活一阵子,却不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知道妳爱他,他也知道,妳有颗善良的心。﹂杜斯妥也夫斯基低声嘶哑着。
如果能从身体里取出种子,即使只有一颗,给它一个新家,那该多好!
他想起以前在柏林民族志博物馆看到的一尊赤陶土小塑像:印度湿婆神像死去一般仰躺着,浑身发青,骑在他身上的是一尊有很多手臂的骇人女神,张着血盆大口,目如铜铃,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女神在同他交媾,要引出他体内的神圣种子。
他能轻易揣摩眼前这孩子欲仙欲死的模样。他的想象力彷佛没有疆界。
他想象一个冰冻的死婴,埋在雪地底下的一具铁柩里,等待寒冬过去,春天复返。
亵渎最大的限度只到这里:女孩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紧握她肩膀的五指,都发白麻木了。她也可能一丝不挂地摊开四肢躺着,正如那些生性顺从愿意献身的女孩之一。他想起在这里和德国认识的雏妓,想起那些专找雏妓的男人,这些男人不为别的,只因为在这些浓妆艳抹、奇装异服底下,发现某种不可侵犯、某种处女的特质,令他们气不过。那些男人曾说:她是圣女卖淫,在女孩袒胸、分开双腿准备献身时,他看见了这种无邪的韵味。在充塞腐败气味的小房间里,她散发出淡淡、渴望的春天与花朵的气息,使他无法忍受。他咬紧牙,故意伤害她,一次又一次,不时看着她的脸,想在畏怯、忍受痛苦之外:看到动物开始明白自己命在旦夕,突然睁大眼睛的惊恐神情。
幻象、痉挛、想象的裂口都过去了。他最后一次安抚她,抽回手臂,找到以前与她相处的模式。
﹁你要摆一个灵位吗?﹂麦翠欧娜问。
﹁我没想过。﹂杜斯妥也夫斯基答道。
﹁你可以在角落燃根蜡烛摆个灵位。这样就可以摆上照片。如果你愿意,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点蜡烛。﹂
﹁麦翠欧娜!灵位是要永久摆着的。我走后,妳妈妈会希望将房间租出去的。﹂
﹁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不确定,﹂他避开陷阱,又道:﹁对死去孩子的哀悼是无止尽的。这是妳希望听到的吗?我说了,这是真的。﹂
不知道是她察觉他语调有异,还是他太敏感,她明显地退缩了。
﹁如果妳死了,妳妈妈会悼念妳一辈子的。﹂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又加上:﹁我也是。﹂
真的吗?不,还不会;可是有朝一日会的。
﹁那我可以为他点一根蜡烛吗?﹂
﹁当然可以。﹂
﹁而且不要让它熄掉?﹂
﹁好。但为什么妳认为这么重要呢?﹂
她忸怩不安,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他就不会待在黑暗里了。﹂
真不可思议,但他也曾这么想过。一艘航行海上的船只,在暴风雨的夜晚,一个男孩落水了。男孩拍打着浪,设法浮在水面上,他恐惧地大喊:深呼吸、大喊,深呼吸、再大喊,要喊回那艘曾是、但现在却已不再是他的家的船只。他盯住船尾的一盏灯,无边无际的黑夜与海水中的一点亮光。他告诉自己:只要我还看得见亮光,就没有迷失。
﹁我现在可以点蜡烛了吗?﹂麦翠欧娜问。
﹁妳想点就点吧。但我们还不能放照片在那里,暂时还不行。﹂
她点了一根蜡烛,放在镜子底下。然后表现一种令他诧异的信任回到床上,将头枕在他手臂上。他们一起看着平稳的烛火。街道上传来孩子嬉戏的声音。他的手指握紧她的肩膀,他将她搂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柔软年轻的骨头像鸟翼似的重重折叠着。

8 伊伐诺夫
杜斯妥也夫斯基像每晚入睡时那样,带着找到巴维尔的意图入睡。但今晚他似乎立刻就被吵醒,声音从街上传来,轻到像是来自幽冥的声音。﹁伊沙耶夫!﹂一声又一声喊着,不肯放弃。
他暗忖:是风吹芦苇的声音罢了,于是安心地继续入睡。时值夏天,风吹芦苇,蓝天缀着高耸的云,他沿着溪水漫步,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以竹杖抽打芦苇。织布鸟一阵呼呼疾飞。他停下脚步,站着倾听。蚱蜢的歌声也停止了;转眼只剩他的呼吸声和芦苇在风中摇曳的飒飒声。风呼喊着:﹁伊沙耶夫!﹂
他惊跳起来,整个人立刻清醒。死寂的夜晚,整栋房子悄无声息。他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的月光和阴影,等待呼喊声再起。终于,它来了。和依旧在他耳里的回声有着同样的音高,同样的音长,和同样的抑扬顿挫;但那不是人类的呼声,是只狗闷闷不乐的哀嚎。
喊着要进门的不是巴维尔︱︱而是跟他无关的东西,一只哭嚎着要找爸爸的狗。好吧,让狗爸爸,无论是谁,到黑夜的寒风中拥那粗鄙的臭孩子入怀。让他安抚牠、唱催眠曲、哄牠入睡。
狗又嚎叫了。没有旷野或银白的月光:是只狗,不是狼;是只狗,不是他的儿子。所以呢?所以他得打起精神!因为不是儿子所以绝不能回到床上,他得整装响应这叫喊。如果他期待儿子会像小偷一样夜闯空门,就只注意听着小偷的动静,他永远也见不到儿子。若他期望儿子以意想不到的声音说话,他永远也听不到。只要他期待不期待的东西,那他不期待的就不会发生。因此︱︱矛盾中的矛盾,黑暗中被紧裹的黑暗︱︱他得响应他不期望的东西。
从三楼似乎很容易发现那只狗,但一到街上他就混淆了。哀嚎声是来自左边还是右边?来自对街的房子还是这幢房子的后面?或是来自某栋房子的中庭?那是哪一栋呢?还有嚎叫声现在听起来,彷佛更低沉、更短促了,音色也完全不同︱︱几乎不是原来的叫喊声,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斯妥也夫斯基来回搜寻着,找到挑粪工人出入的小巷。终于在小巷里的岔路找到那只狗。被一条细链拴在排水管上,链子缠住一条前腿,一挣扎,前腿就猛地被拉高。他一靠近,狗哀叫着尽可能退得老远。牠垂着耳朵,伏在地上翻滚。一只母狗。他弯腰解开纠缠的细链。狗能闻到恐惧散发的气味,但现在即使在寒风中,他也能嗅到这只狗的极度恐惧。他搔搔牠耳后。狗仍仰躺着,胆怯地舔舔他的手腕。
他寻思:这就是我余生要做的事吗,紧盯着狗和乞丐的眼睛?
狗翻身站了起来。虽然他平日不喜欢狗,但他没有退离这只狗,反倒蹲下来,让牠以温暖、湿润的舌头舔他的脸、耳朵,还有胡子上的盐粒。
他最后又摸了牠一下就起身。月光下,他看不清表面的钟点。狗哀嚎、焦急地用力拖曳着链子。谁会在这样的夜晚将狗拴在外面?尽管这样,他也没去解开狗链。他迅速转身离开,一声声被拋弃的长嚎在身后追赶。
杜斯妥也夫斯基疾步离开时,心里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何我要背负全世界的重担?至于巴维尔,如果他终将会一无所有,至少让他保有自己的死亡,至少别将死亡从他手里夺走,变成他父亲改过自新的机会。
没有用的。他的推论︱︱似是而非又卑劣︱︱从不曾使他信服。巴维尔的死不属于巴维尔︱︱这不过是文字游戏。只要他还在这里,巴维尔的死就是他的死。无论到哪里,他都会将巴维尔像一个冻得发青的小孩似的带在身边︵﹁谁来救这脸色发青的小孩?﹂他似乎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有如村夫吟歌的哀怨声︶。
巴维尔不会开口,不会告诉他该怎么做。﹁抱起那小家伙,好好疼爱牠﹂:如果这些话出自巴维尔之口,他二话不说马上照做。然而不是。那个小家伙:是指那只被拋弃在寒风中的狗吗?他该放了那只狗,带牠回家,好好喂养牠、疼爱牠,还是那个蜷缩在桥下一身破烂邋遢、醉醺醺的乞丐呢?一阵可怕的绝望袭来,同那感觉联系的事实︱︱怎么联系,他也不知道︱︱是他不清楚当时几点了,但事实的核心是他越来越确定的,今后他绝不会在暗夜出门响应一只狗的哭喊,那个可以将原本的自己留在身后,变成另一个样子的机会已经远去。他绝望地想:我就是我,直到死的那一天,我都将与自己紧铐在一起。不管朝我招手的是什么,我都没有接受的资格,现在它消失了。
即便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还有机会冲回巷子,解开拴狗的链子,将牠带回六十三号的入口信道,替牠在楼梯底下弄个窝︱︱尽管他知道,一旦带牠回来,牠就会寸步不离跟着他;如果他再将把牠绑起来,牠就会哀嚎吠叫,将整幢屋里的人吵醒。他抗议:牠不是我儿子,只是只狗。牠算是我的谁?即使抗议,他还是知道答案:巴维尔不会得救,除非他放了那只狗,将牠带上他的床,带回那小家伙,男乞丐也好,女乞丐也好,以及许多他还不知道的人;即使他照做了,事情也不见得豁然开朗。
他绝望地呻吟。他想:我该怎么做?如果只和自己的心联系,它会让我知道吗?但他失去联系的不是他的心,而是真相。又或者︱︱从事物的一体两面来说︱︱他失去联系的其实也不是真相:相反地,真相如同瀑布一般劈头盖脸朝他倾泻,几乎要将他溺毙。然后他又想︵翻来覆去,反反复覆地想:现代人应该利用这种耶稣会的诡辩的把戏思考︶:在瀑布底下溺毙,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更多的水,滔滔不绝,溺得更深。
他站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中央,将冰冷的手凑到脸上,闻闻狗留下的味道,触摸到脸上冰冷的泪水,尝了尝滋味。盐,为那些需要盐的人准备的盐。他预料自己今晚不会去救那只狗,甚至明晚也不会,如果有明晚的话。他在等待一个暗号,他敢打赌︵他不敢用比打赌更自负的字眼︶这只狗根本不是他等的暗号,就只是众多在夜晚嚎叫的狗其中之一。但他也知道,只要他利用狡黠的手段来区分什么是暗号,什么不是暗号,他就不会得救。这就是让他遭到挫败的逻辑,他可以感觉它如同铁一般的硬度,他就像啃咬锁链而咬断牙齿的狗一般水尽山穷。当心,要当心,他提醒自己:拴了链子的狗,第二只狗,牠什么都不是,不是神启,只不过是神似的动物!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握紧拳头,低着头,双腿僵直得如同竹竿一般,站在街道中央,感觉狗的唾液在他胡子上冻结成冰。
有没有可能这个时刻,有人躲藏在六十三号门口的暗处偷偷监视他?他不能肯定是不是监视者的身体;即使他认为是张人脸的淡影,也可能只是墙上的污迹。可是他注视越久,就越觉得有张脸盯着他瞧。是真的人脸吗?他想象中全是躲在黑暗信道里、满脸胡渣、目光炯炯的男子。然而,当他踏进漆黑的信道时,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另一个人的存在,背脊顿时发凉。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接着,划亮一根火柴。
角落蜷着一个人,因火光而眨着眼。虽然他以羊毛围巾包着头、嘴,肩上也披着毛毯,他立刻认出那就是他在教堂廊下遇到的流浪汉。
﹁你是谁?可以不要跟着我吗?﹂杜斯妥也夫斯基嘶哑地吼道。
火柴熄灭了,他又划了一根。
男人坚定地摇摇头。从毛毯下伸出一只手,推开围巾。﹁你没有资格命令我。﹂空气中有股腐鱼的气味。
火柴又灭了。他开始爬楼梯上楼。但讨厌的矛盾悖论又来了:期望你不抱期望的。那好吧;可是难道非得将每个乞丐视为浪荡子哻,拥抱他,欢迎他回家,盛宴款待他吗?没错,那是巴斯卡哷会说的话:把赌注压在每个人、每个乞丐、每只狗身上;惟有如此才能确保那个真正的儿子、夜晚的窃贼,不会成了漏网之鱼。希律王也会同意:确保︱︱所有小孩格杀勿论,无一例外。
把赌注压在所有的号码上︱︱这还算是赌博吗?没有风险,不在骰子离手后倾听来自某处的声音,那还有什么神谕可言?上帝肯定知道,会眷顾内心藏着一个赌徒的人!当丈夫跪在妻子面前,忏悔输掉所有的家产,然后捶打自己的胸膛,亲吻妻子的裙摆︱︱妻子扶他起来,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一声不响地出门,当掉结婚戒指,拿了钱回来︵﹁这里有钱!﹂︶好让丈夫再回到赌场,下最后一注,赢回所有输掉的一切︱︱这样的女人肯定与神谕相通,敢把赌注压在一文不名、一无所有的丈夫身上,即使当婚戒的钱还是输掉,仍然三更半夜再次出门,拿着钱回来,让丈夫再赌一次!
而楼上的女人︵一时之间,他似乎忘了她的名字,甚至将她跟他在德莱斯登善良的房东女士混淆︶是不是也触及这种神谕?他不认识以前的她,只知道她最近、最私密的一面:她如何献身。男人能从女人献身的方式,知道她会怎么将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吗?这样的女人是不是都有放纵的特征,不在意放纵会带来欢欣或痛苦,将感官的肉体视为媒介,因为人不能过没有肉体的生活?有没有她所代表的做爱方式,肉体相互紧贴着、深入着、透过彼此进入那除了床单宛如鸟翼的拍击声外,什么也听不见的黑暗里。
跟她共度夜晚的记忆突然蜂涌而至,纠结在他心里的一切,宛如箭一般笔直地指向她。所有绮丽遐想的欲望淹没他。他想:她就是那个人,就是我要的那个人。所以……
所以,他内心窃喜,快步下楼,摸索到刚才那个男人、那个受雇的人、那个密探窝身的一角。
﹁来吧!﹂他对着黑暗说话,﹁我有张床给你睡。﹂
﹁这是我的冈位,我得留在冈位上。﹂男人狡猾地答道。
现在什么都无法打击他的好心情。﹁我保证,你等的那个人会出现,甚至会上三楼。他会敲门,耐心等着,不肯走开。﹂
一阵长时间的忙乱与纸张的窸窣声。
﹁你还有火吗?﹂男人问。
杜斯妥也夫斯基又划了根火柴。男人匆忙将东西塞进袋里,然后起身。
两人像醉汉似的拖着蹒跚的步伐上楼。来到他的房门前,他低声嘱咐男人要安静,拉着他的手指引他。肥胖的手令他反感。
进了房里,他点亮了灯。很难猜出这陌生人的年纪。他的眼睛很年轻;但稀疏的黄发和有雀斑的头皮又显得疲惫和老迈,而他的举止则带着历尽沧桑、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伊伐诺夫,匹由特‧亚历山大维奇。﹂男人并拢脚跟,微微欠身。﹁退休公仆。﹂
杜斯妥也夫斯基指着床道:﹁给你。﹂
﹁你一定在想,﹂伊伐诺夫试试床铺,﹁我这种背景的人怎么会去当监视人︵这是我们这行说的:监视︶。﹂他躺下,伸展开手脚。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他跟某个不会变戏法、不会拉小提琴的乞丐勾搭上了。因为不会这些玩意就认为该以自己的故事作为补偿。
﹁请你压低声音,还有脱掉鞋子。﹂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你就是儿子被杀的那个人,是吗?我深表同情。我多少能体会你的感受。不是全部,但多少能体会一点。我失去两个孩子。一下子就走了。是医学上称呼的脑膜炎。我太太始终无法从那次的打击中复原。如果我们当时有钱请好医生,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一场悲剧,可是有谁关心呢?如今我们周遭围绕着悲剧。悲剧已成了世界运转的方式。﹂伊伐诺夫坐起身来又道:﹁杜斯妥也夫斯基︵我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如果你能听我的劝告,如果你能听从一个饱尝心酸的人的劝告,你就会向悲伤投降。像女人一样痛哭。这是女人最大的秘密,她们比我们厉害的一点,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该大哭一场。你我却做不到。我们将它隐藏在心里,直到忍无可忍!然后我们就去做一些蠢事,只为了一两个小时的解脱。没错,我们会去做那些会后悔一辈子的蠢事。但女人不会,因为女人有眼泪作为秘密武器。杜斯妥也夫斯基!我们得跟女人学学,学着哭出来!你看,我哭出来并不觉得丢脸:我遭受打击到下个月,就满三年了,而我不再羞于哭泣!﹂
没错,眼泪自他脸颊滑落。他以袖口擦拭,但却又流出更多的眼泪。他的哭泣似乎不妨碍说话。事实上,他似乎相当高兴。﹁我想我余生都会为死去的宝贝哀悼。﹂
当伊伐诺夫闲扯他的﹁宝贝﹂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是不是因为他是作家,大家就爱跟他说生命里的故事?他们以为他没有自己的故事吗?他疲倦极了,头疼也还未退。户外的小鸟开始啁啾,他坐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非常想睡︱︱事实上,恨不得马上钻进他让出的被窝里。
﹁我们待会儿再聊,﹂杜斯妥也夫斯基不耐地打断谈话。﹁先睡吧,不然我这样……﹂他迟疑了一下。
﹁这样施舍?这是你想说的吗?﹂伊伐诺夫狡黠地说。
他没有回答。
﹁我再强调一次,你不用怕施舍他人会丢脸,绝不会。就像你不用羞于悲伤一样。这两样都是慈悲心的冲动。乍看下,它们好象让我们心情低落,但其实是在激励我们。祂看得到的,也都一一记下了。祂看得到我们内心的裂缝。﹂伊伐诺夫宽厚地继续说道。
杜斯妥也夫斯基奋力撑开眼皮。伊伐诺夫盘着腿,像尊神像似的坐在床中间。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不懂装懂!又闭上了眼睛。当他醒来时,伊伐诺夫还在,手叠放在脸颊下面,大剌剌地摊在床上睡着了。他张着嘴巴,像婴儿般的粉红小嘴唇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  *  *
整个早上他都和伊伐诺夫在一起。他暗忖:伊伐诺夫,不抱期望的开始,看看不抱期望的会带我们到哪里去!
时间从没过得这么慢,空气中从不曾那么了无启示。
最后他厌烦了,唤醒男人。﹁该走了,你值班的时间已经过了。﹂
伊伐诺夫似乎没听出他话里带刺。他精神奕奕,神清气爽。打了一个呵欠:﹁呼!我得去一下洗手间!﹂回来后又说:﹁你不会刚好有吃剩的早餐可以分我吧?﹂
他领着伊伐诺夫走进公寓。他的早餐已摆在桌上,但他没有食欲。
﹁给你。﹂杜斯妥也夫斯基冷淡地说。
伊伐诺夫双眼发亮,口水流到了下巴。但他吃相很得体,喝茶时小指还上扬。用完早餐,他往椅背一靠,满足地兴叹:﹁真高兴我们有萍水相逢的机会!杜斯妥也夫斯基,这是个冷漠的世界,想必你也有同感!老实说,我不是在怨天尤人。说得好听点,每个人都得到自己应得的。然而有时候我会纳闷,我们难道不该有避风港或避难所,那里的正义会稍微可怜我们吗?我将这当成一个问题,一个哲学问题。即使︽圣经︾里没有提到,难道就不存在于︽圣经︾的内涵里吗?我们也该得到那些不该奢望的?你觉得呢?﹂
﹁当然。只可惜这不是我的公寓,现在你该离开了。﹂
﹁等一下。我最后还有话要说。你知道,我昨天说上帝看得到我们内心的裂缝那席话,不是胡扯。我不是虔诚信主的傻瓜,但这并不表示我没有讲出真理的资格。你知道,真理可能以一种曲折神秘的方式现身。打从你第一眼见到我,你就从没有想过︱︱有吗︱︱有天我们会坐在一起文雅地喝茶。可是我们现在就这么做了!﹂伊伐诺夫意味深长地敲敲额头道。
﹁很抱歉,我没有领悟你的意思,我在想别的事。现在你真的该走了。﹂
﹁没错,我得走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伊伐诺夫起身,将毛毯像斗篷一样拋过肩膀,伸出一只手。﹁再见!很荣幸与你这种文化界的人士交谈。﹂
﹁再见!﹂
摆脱他是个解脱。但房里弥漫一股难闻的鱼腥味。虽然天气很冷,他还是得开窗透透空气。
半小时后,公寓有人敲门。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千万不要又是那个男人!他忿忿地皱起眉头开门。
他眼前站着一个小孩,一个穿著像见习修女那种黑罩衫的胖女孩。圆圆的脸,没有表情,高耸的颧骨几乎挡住一双小眼睛,头发紧紧地梳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
﹁你是巴维尔的继父吗?﹂女孩以异常低沉的嗓音问道。
杜斯妥也夫斯基点点头。
她进了屋,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我是巴维尔的朋友。﹂女孩表示。杜斯妥也夫斯基期待她会致上慰问,但却没有。相反地,她双手垂放,直接站在他面前,打量他;一副不敢掉以轻心、不动声色的模样,像沉着等待比赛开始的摔角选手。她的胸前规律的起伏着。
﹁能让我看看他留下的遗物吗?﹂她终于开口。
﹁他留下的东西很少。可以告诉我妳的名字吗?﹂
﹁凯翠。即使很少,也能让我看看吗?我已经来过三次了。前两次,巴维尔那个气人的女房东不让我进来。希望你不会这样。﹂
凯翠。一个芬兰名字。她的容貌也像芬兰人。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妳和我儿子很熟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直言不讳地说:﹁你知道是警察杀了你的继子。﹂
时间静止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杀了他,又捏造自杀的故事。你相信我的话吗?信不信由你。﹂
﹁妳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他的声音微弱干涩。
﹁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不然呢?﹂
她不仅一副好勇斗狠的模样,也开始不耐烦。左右脚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双臂也随着摆荡着。她身材虽矮胖,却给人灵活俐落的感觉。难怪安娜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不行。我儿子留下的东西是私人物品,是家务事。请说明妳的来意。﹂杜斯妥也夫斯基摇头道。
﹁有什么文件吗?﹂
﹁有是有,不过不在这里。妳问这要做什么?妳和纳查耶夫是一伙的吗?﹂
这个问题没让她乱了阵脚,反倒扬起眉毛笑了,第一次让人看清那咄咄逼人、洋洋得意的目光。她当然是纳查耶夫的一员!一个女斗士,她的摇晃是战舞的序幕,是迫不及待想投入战场的舞蹈。
﹁如果我是,我会告诉你吗?﹂她大笑着回答。
﹁妳知道警察在监视屋里的一举一动吗?﹂
她继续摇晃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彷佛要他从她眼里看见什么。
﹁现在就有人在楼下。﹂他坚称。
﹁哪里?﹂
﹁妳没注意到他,但他肯定注意到妳了。他伪装成乞丐。﹂
她漾开一抹戏谑的笑容。﹁你以为警察的密探有精明到足以发现我吗?﹂她随即做了一件惊人之举。她扯开衣服的缝边,轻跳两下,露出里面朴素的黑鞋和白羊毛袜。
他暗忖:她说得没错,大家会将她当成小孩;可是她是个被恶魔附身的小孩。她体内的恶魔在扯衣服,在蹦跳,一刻也不肯安宁。
﹁不要跳了!我儿子没有留任何要给妳的东西。﹂杜斯妥也夫斯基冷酷地说。
﹁你儿子!他不是你儿子!﹂
﹁他是,永远都是。现在请妳离开。我不想再多谈。﹂
他打开门,示意她出去。她离开时,故意撞了他。他像是被猪撞了一下。
下午稍晚出门时,他没看见伊伐诺夫的身影,回来时也没有。他该留意吗?如果伊伐诺夫的任务是在不被人盯的情况下盯人,那为何他的任务就该盯着伊伐诺夫呢?即使在目前的游戏中,伊伐诺夫扮演着上帝天使的角色︱︱只因为不是天使而扮演天使︱︱他又为何得当找出天使的人呢?他告诉自己:就让天使来敲我的门吧,我一定尽我的责任,给他庇护:这样才算象样的协议。即使他这么想,也知道是自欺欺人,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将伊伐诺夫从他冰冷的岗位上解救出来。
于是他焦躁不安,最后苦思不得结果后,他下楼找那个男人。但人不在楼下,不在街上,哪里都不见人影。他松了一口气。他想:我尽了力。
但他打从心里知道他没有。还有更多他可以做的事,更多更多。

哻译注:典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耶稣所说︱︱浪子回头的比喻。浪子回头,父亲非但不计前嫌,还将华袍、戒指、鞋穿戴在他身上,并宰头肥牛款待他,因他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
哷译注:巴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年︶,法国数学及物理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宗教哲学论着︽沉思录︾的作者。书中著名的︿巴斯卡的赌注﹀提到:就算上帝不存在,我们信仰祂也毫无损失;可是如果祂真的存在,我们不信仰祂就损失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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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9 纳查耶夫
隔天,他走在干草市场附近的街上时,隐约瞥见那个芬兰女孩矮胖的、几乎圆滚滚的身影在前面走着。她不是独自一人,身旁有个高瘦的女人疾步走着,芬兰女孩得小跑步才赶得上她。
他加快脚步。虽然有时会在人群中失去她们的踪影,但当她们走进一家店时,他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高瘦的女人进店时,还朝街上扫视了一下;她碧蓝的眼珠和苍白的皮肤令他震惊。她的视线扫过他,并没有停下。
他穿过街道闲荡等她们出现。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他开始觉得冷。
黄铜招牌上写着梦幻女郎工作坊,女帽商。他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响了。灯光明亮的狭长房间里,一律穿著灰罩衫的女孩分靠两张长条形的缝纫桌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急忙过来招呼他。
﹁先生有什么需要服务吗?﹂
﹁几分钟前,我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进来这里︱︱一位年轻的女士︱︱﹂他环视四周,感到沮丧:丝毫不见芬兰女孩和另一个女人的踪影。﹁很抱歉,我一定搞错了。﹂
离他最近的两个女裁缝师见他发窘,咯咯地笑了。至于女主人梦幻女士则对他失去兴趣。她轻蔑地说:﹁你一定是在打学生的主意吧,我们和学生是没有关系的。﹂
他再次道了歉,准备离去。
﹁那边!﹂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有个女孩指着左边的一扇小门。﹁从那里!﹂
他走进一条与街道隔开的小巷。只见一道通往楼上的铁梯。他犹豫了一下,上了楼梯。
来到一条散发烹饪气味的阴暗走道。楼上传来粗哑的小提琴声,是一首吉普赛曲调。他循着音乐声又上了两段阶梯,最后来到一扇半掩的阁楼门前,他敲门。芬兰女孩来到门前,她不动声色,脸上没有一丝的讶异。
﹁我可以和妳谈谈吗?﹂杜斯妥也夫斯基问。
芬兰女孩站到一旁。
拉小提琴的是一个穿著黑衣服的年轻人。看到有陌生人来,便停下奏到一半的乐曲,匆匆瞥了高瘦的女人一眼,拾起帽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对着芬兰女孩说:﹁我在街上看见妳,跟踪妳到这里。我们可以私下谈谈吗?﹂
芬兰女孩在沙发上坐下,却没有也请他坐。她的双脚几乎构不着地板。她开口说道:﹁说吧。﹂
﹁妳昨天提起我儿子的死。我想知道更多。不为报仇,而是为了自我解脱。我是说,为了减轻我的痛苦。﹂
﹁减轻自己的痛苦?﹂她语带嘲弄。
﹁我来圣彼得堡不是为了介入侦察工作,但既然妳说他是这样死的,我就不能假装不知道,我不能置之不理。﹂杜斯妥也夫斯基固执地继续说。
他停顿下来,一阵晕眩,突然觉得好累。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看见巴维尔朝他走来。他身旁有个女孩,是他选作新娘的女孩。巴维尔就要开口介绍这个女孩;而他正想着:太好了,当了这些年的父亲总算要结束了,他总算有了归属!他正想冲着巴维尔露出欣喜又宽慰的微笑。但新娘是谁呢?是那个有着锐利的蓝眼睛、身材修长︵几乎同巴维尔一般高︶的年轻女子吗?
他将自己从幻想中强拉了出来。接着要说的话浮上嘴边,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对他有无法规避的责任。﹂
就是这些。这句话戛然而止,他的思绪像水一般干涸了。随即而来的是静默,越来越长的静默。他竭力唤起巴维尔和新娘的幻影,但出现的偏偏是伊伐诺夫的影像,或至少是他那双手:苍白、肥大的手指像蛆虫一般从绿羊毛手套里冒出;而那张脸像是在硫磺烟雾中不停晃动,不给他仔细看清楚的时间。然而他得到的印象是一张始终带着奸笑的脸,似乎这男人知道什么不利于他的事,并希望他也知道这一点。
他摇摇头,试图拉回思绪。但话语像脱逃一般,他就像忘词的演员杵在芬兰女孩面前。房里是一片沉重的静默。他想:是沉重不是静谧,如果万物都静止了,飞翔的鸟儿在空中被冻住,地球悬宕在轨道上,一动也不动,那会是什么样的宁静?眼看癫痫就要发作了:他无法抵挡。他细细玩味这最后的静默。遗憾这静默无法长久!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肯定是他自己的声音。还有牙齿格格作响的声音︱︱这些话闪过脑海;然后全部结束。
再度回神时,彷佛出过一次远门,在那里老去、发鬓灰白。但其实他还在房间里,仍旧站着,一只手半举。两个女人也还在,仍旧保持他记忆里的姿势,只不过芬兰女孩脸上多了一丝戒备。
﹁我可以坐下吗?﹂杜斯妥也夫斯基含糊地说,彷佛舌头太大,在嘴里转动不灵活。
芬兰女孩挪了位置,他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垂着头,晕眩着。
﹁你还好吧?﹂芬兰女孩问。
他没答话。他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老是这么累?好象脑袋里蒙了一层雾。如果他是书中的角色,像这样的内心吶喊,或纸上一片空白的时刻,他会怎么说?
﹁我无法告诉妳,和妳们在一起,我感到多么悲伤与孤单。妳们玩的游戏是我不能参加的。吸引妳们、也吸引巴维尔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感兴趣。老实说,我厌恶它。﹂杜斯妥也夫斯基缓缓地说。
高个子的女孩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她经过时,衣服的窸窣声和一股熏衣草的香气出乎意料激起他一股欲望。什么欲望?对女孩的欲望吗?当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不如说是对青春、对一去不返的、对衣物卸下的自由自在、对赤身裸体的欲望。即使这样,他的反应仍令他烦恼。为什么是此时此地?可能因为自己累坏了,也可能因为巴维尔︱︱在巴维尔的天地里、在巴维尔的情欲世界里发现了他自己。
﹁我看过那份处决的名单。﹂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
芬兰女孩端详着他,不放过一丝线索。
﹁名单目前在警察手上︱︱希望妳了解。他们是从巴维尔的房里拿走的,我想问的是: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分配了一定数目的暗杀对象,你们或者是妳有受命要去暗杀特定的哪些人吗?如果是后者,妳要事先观察这些人,熟悉他们的日常生活吗?是不是也监视他们在家里的一举一动?﹂
芬兰女孩正要开口,但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始恢复精神,他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
﹁如果这样,真是这样的话,妳难道不会和被害人超出想象地越来越熟悉?妳难道不觉得自己像从街上突然被抓来的人,比方说,一个乞丐,被塞了五十戈比要他去解决掉一只又老又瞎的狗。他拉着绳索,绑紧套子,摸着狗好安抚牠,嘴里念念有词;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内心翻腾,他和狗不再彼此陌生,而原本不过是项工作却变成最阴险的背叛︱︱而这样的背叛,当绳索一拉紧,当他勒死狗的同时,狗发出的声音将在他耳边缭绕,久久不散︱︱诧异的惨叫:怎么会是你?一旦这么想,难道不会让妳踌躇不前吗?﹂
他说话时,高个子女孩回来了。她跪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折床单、卷床垫。芬兰女孩则精神抖擞,眼睛发亮,迫不及待想发言。但杜斯妥也夫斯基不停往下说,不让她插嘴。
﹁如果连只狗都会这样,妳受命除掉的男女难道不会也同样紧缠不放吗?对我来说,不论这些人民的敌人是怎么严挑细选的,妳的灵魂无可避免必须因夺去他们的生命而付出代价。好比:巴维尔受命要暗杀的第一个人是谁?他被派去杀谁?﹂
﹁你为什么问?为什么你要知道?﹂
﹁因为我要去那个人的家,在他门前跪下,感谢巴维尔从没去成。﹂
﹁所以巴维尔被杀你很高兴?﹂
﹁巴维尔没死。他本来会死,但是他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高个子女孩第一次开口。﹁杜斯妥也夫斯基!请你来这里坐,好吗?﹂她指着窗前的桌子,那里有两张椅子。
﹁我姊姊。﹂芬兰女孩介绍道。
﹁姊妹,但不同父不同母。﹂高个子女孩说。她们发出不设防的、亲密的笑声。
高个子女孩的腔调是圣彼得堡本地的口音,音色低沉。受到声乐训练的声音。他觉得以前见过她。歌手?他迷歌剧的时候见过?以她的年纪来说,不可能是那个时代的。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其中一张椅子坐下。高个子女孩坐在他对面。桌子不大。她的脚碰到了他的脚,他赶紧挪开。
虽然她背对窗户,可是他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擦上厚厚的粉。她脸上满是天花留下的疤痕。真可惜,他想:不是美女,但长得还算好看。
她的脚又碰到他的脚了,甚至就这样靠着他的脚,脚背靠着脚背。
一股恼人的兴奋直冲大脑,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像玩西洋棋,两个人挤着一张小桌运筹帷幄。对方像拿起棋子似的提起脚,搁在他脚上︱︱他因为这样而兴奋吗?而第三个人,那个看不见这些小动作的监视人,那看着别处的笨蛋:是不是也有扮演的角色?虽运筹帷幄却庸俗,不过庸俗也自有兴奋刺激的一面。她们怎么如此了解他、了解他的欲望?
一个歌手,一个女低音:低音女王。
﹁妳认识我儿子。﹂杜斯妥也夫斯基问道。
﹁他是个追随者,是个福星。﹂高个子女孩答道。
他知道这个说法,这打击了他。一个福星就是:学生圈子里的小跟班,被当成跑腿的使唤。
﹁巴维尔是妳的朋友吗?﹂
她耸耸肩。﹁谈友情很娘娘腔,我们不需要友情。﹂
娘娘腔:一个女人用这个字眼很奇怪!他有一种感觉,他知道的比他想知道的还要多。她的脚还靠着他,却给人迟顿的感觉,更死气沉沉,甚至带着胁迫的意味。不再只是脚,而是只靴子。巴维尔不可能玩这种游戏。巴维尔的身影回来了,朝他走来。他身旁的女孩,他的新娘,模糊难辨。巴维尔在微笑,笑容彷佛绽放了得意的光采。他想到:我的朋友!残酷的爱扭绞着他的心。他又想:这是我站在你的立场上必须承受的吗?
﹁如果妳不需要友情,愿上帝拯救妳。﹂杜斯妥也夫斯基低语。
他从桌边起身,背对两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屋里没有镜子。当他再度坐下时,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已经没有了。
﹁妳们把我儿子怎么了?﹂他嘶哑地问道。
高个子女孩从桌上探身过去,蓝眼珠仔细打量他。透过那层粉,和坑坑洞洞的下巴,他看见剃刀没剃干净的胡渣。鼻梁上的两道眉毛也太浓密。女人的自觉会提醒他以镊子拔掉。敢情芬兰女孩也是个男孩,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他突然对这两个人起了极大的反感。
她,或他,开口了。毫无疑问,他就是纳查耶夫。伪装一下子全透明了。回忆突然清晰无比:和平会议的大厅,会议的中场休息时间,纳查耶夫独自坐在角落里,一面狼吞虎咽吃着三明治,一面瞪眼挑战一屋子的大人:好啊,你敢笑就笑吧,嘲笑中学生吧!脸上的神情像蹲马桶被吓到的孩子,裤子还垮在膝盖没拉上来,内心虽脆弱却满脸挑衅。笑吧,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好看!
他想起莫兹考斯基的情妇,奥波伦丝卡亚公主曾说过:﹁他或许是个人见人怕的无政府主义小鬼,可是说真的,他也该管管脸上的痘子吧!﹂
﹁知道警察对你儿子做的事之后,我很惊讶你竟然不生气。福音书里不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纳查耶夫愤愤地说。
﹁混帐!福音书里没有那种话!你说巴维尔怎么样?你干嘛穿这身可笑的衣服?﹂
﹁你肯定不相信自杀的说法。巴维尔确实不是自杀︱︱那是警察捏造的。他们没办法以法律对付我们,就耍这种下流的暗杀伎俩。你肯定不相信︱︱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假装的温柔全消失了:他以原来的嗓音说话。他来回踱步时,蓝裙子发出飕飕声。里面穿的是什么?裤子还是光溜溜的腿?两条腿光溜溜地藏在裙底下走路、相互摩擦是什么感觉?
﹁你认为我们就没有危险吗?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在自己的城市里,在我出生的城市,乔装打扮,偷偷摸摸行动吗?你知道在圣彼得堡的街上作为一个女人的感觉吗?﹂他被愤怒蒙蔽,嗓音愈来愈高。﹁你知道你不得不听见的是什么话吗?男人跟在你背后,悄悄说些你难以想象的脏话,而你却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他控制住情绪。﹁也许你完全能够想象。也许我说的对你像家常便饭。﹂
芬兰女孩拿了一碗马铃薯放在膝上,开始削皮。她的脸很平静;看起来真像一个小老婆婆。
﹁天气越来越冷了。﹂芬兰女孩表示。
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这两个人都疯了!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得回到巴维尔那里!
﹁请再说一次……再跟我说一次巴维尔的事。﹂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可以,就让我告诉你巴维尔的事吧。法定判决说他是自杀的。如果你相信,你未免太好骗了,简直不可原谅。如果我没记错,你以前不也参加过革命?你一定明白,抗争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还是你已经单独讲和?站在抗争前线的人不断遭到缉捕、刑求、或处决。我很希望你了解这些情况,然后将它写下。因为可耻的俄国报纸上,永远也读不到你儿子或其它同一类人所发生的真相。﹂
纳查耶夫的声音越发低沉,越发激动。﹁你儿子的遭遇什么时候都可能发生在我,或其它同志身上。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不妨到街上、市场、酒馆那些群众聚集的地方,你会发现他们其实知道。他们就是知道!审判日来临的时候,群众不会忘记到底谁为他们受苦、为他们牺牲,而谁又是连根手指都没动!﹂
杜斯妥也夫斯基心想:发怒的耶稣,这就是纳查耶夫模仿的人。︽旧约︾里的耶稣,将放高利贷的人逐出神殿的耶稣。连服装都是:不是套裙,而是长袍。学舌、冒牌货、渎神者。
﹁不要威胁我!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群众说话?群众才不像你这样想报仇泄恨。群众才不会将时间花在阴谋策划上。﹂杜斯妥也夫斯基气忿道。
﹁群众知道他们的敌人是谁,而一旦这些人死到临头时,群众也不会为他们浪费任何一滴眼泪!至于我们,我们至少知道该做些什么,而且也正在采取行动!也许你以前知道,可是你现在就只会嘀咕、摇头、哭泣。太软弱了。我们不软弱,我们不流泪,我们也不浪费时间发表高论。有些事可说,有些不行,就只能直接采取行动。我们不说、不哭、不漫无止境地考虑这考虑那,我们就行动!﹂
﹁真精采!你们就行动。但你们从哪里得到指示?你们服从的是群众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只不过是稍加伪装,所以就不用承认了吗?﹂
﹁又一个聪明的问题!又是浪费时间!我们对聪明已经厌烦了。聪明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聪明是我们要消灭的对象之一。寻常老百姓的日子就要来临了。老百姓并不聪明,他们只想脚踏实地工作;完成一件事后,再由老百姓决定下一件事,决定是否允许聪明继续存在!﹂
﹁还有,是不是要继续容许那些聪明的书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存在!﹂芬兰女孩生气勃勃、甚至是兴奋地插嘴附和。
杜斯妥也夫斯基厌恶地想:巴维尔有可能跟这些人交往吗?这些时时刻刻都在煽动自以为是的狂热份子?这个地方就像罗耀拉哻时期的西班牙女修道院:一些出身名门的女孩鞭打自己,口吐白沫,狂喜地滚来滚去;或是服斋戒,一再祈求,只求最后蒙救世主双手接纳。每个人都走火入魔了,对死亡的狂喜产生饥渴的感官主义者︱︱杀,或被杀,两者都行。而巴维尔也在其中!
他脑海突然闪过巴维尔临终的最后一刻。一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正处于颠峰的身体猛击地面,急促的呼吸,骨头断裂,心中大惊,最惊讶的是,死亡竟是如此真实,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他在桌底痛苦地扭绞双手。身体撞地:死亡,一切事物的准则!
﹁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说的有关巴维尔的事都是真的。﹂
纳查耶夫凑得更近了。一字一句慢慢从他嘴里吐出。﹁我带你去现场,我带你到事发现场,让你亲眼看看。﹂
杜斯妥也夫斯基默默起身,踉跄着走到门边。找到了阶梯,下了楼,却找不到小巷的出口。他随便乱敲了一扇门,没有响应。又敲第二扇门。一个面带倦容的女人穿著拖鞋来开门,站在门边请他进去。他茫然地开口:﹁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出去。﹂那女人一语不发,关上门。
走道尽头传来一阵嗡嗡的说话声。有扇门开着,他走进去,里面天花板很低,感觉像鸟笼。三个年轻人闲坐在扶椅上,其中一个正大声读报。见他进来,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我在找出去的路。﹂
﹁直走!﹂读报的那人说着挥挥手,又继续读报。他正在读一篇关于学生和警方在哲学院外发生的小冲突。他抬头看了一下,发现闯进来的人还没离开。
﹁直走,直走!﹂他吩咐道,他的同伴都笑了。
这时,芬兰女孩来到他身边。
﹁天哪!你找路居然找到这种古怪的地方来。﹂芬兰女孩不带恶意地训斥他。挽起他的手臂彷佛他是盲人一般,指引他走另一道楼梯,穿过一条堆满箱盒又没开灯的走道,来到一扇上了闩的门前,打开了门。他们来到了街上。她伸出手说道:﹁我们就这么约定了。﹂
﹁没有。我们哪有什么约?﹂杜斯妥也夫斯基否认道。
﹁今晚十点,在范达卡河一带的戈洛荷伐亚街角。﹂
﹁告诉妳,我不会去的。﹂
﹁那好,你不会去。或者你会。你难道一点也不顾亲情吗?你不会背叛我们吧?﹂
芬兰女孩打趣地说,似乎认为他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因为,你明白,有人说你会不计代价背叛我们,他们说你生性如此。你说呢?﹂芬兰女孩继续说道。
如果他手里有棍子他就会动手打她。但他只有手,这身圆呼呼的身体该从哪里动手?
﹁如果是天性,怎么提防都没用是吧?我是说,一个人的天性不管怎么想方设法都不会改变。如果天性如此,就算吊死他又有何用?就像因为狼吃掉小羊就吊死牠一样。还是不会改变狼的天性,不是吗?难道吊死背叛耶稣的人就有用吗︱︱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吧?﹂芬兰女孩若有所思继续说着。
﹁没人吊死他,是他吊死自己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忿忿地回话。
﹁还不都一样。结果一样,不是吗?我是说,不管有人吊死他还是他自己上吊,结果是一样的。﹂
某个可怕的东西正透过这番闲谈隐隐逼近。
﹁谁是耶稣?﹂杜斯妥也夫斯基轻声问。
﹁耶稣?﹂天黑了,这条空荡荡、寒冷的小街上只有他们两人。芬兰女孩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不知道耶稣是谁?﹂
﹁当妳说我是叛徒犹大的时候,谁是耶稣?﹂
她笑了。﹁这只是一种说法,﹂接着,彷佛自言自语地又说:﹁他们什么都不懂。﹂她再次伸出手。﹁十点,范达卡。如果没人去接应你,就表示出事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拒绝握手,调头往街上走去,脑后一声咕哝的话语。是什么呢?犹太?还是犹大?他猜是犹太。不可思议:他们觉得这个字是这样来的吗?而他为何不敢碰她?因为她可能认识巴维尔,和他很熟︱︱事实上甚至有肉体关系?他们,纳查耶夫和其它人共享一个女人吗?很难想象她是他们共享的女人。反而比较可能是她同别人一起共享男人,甚至包括巴维尔。他抗拒这种想法,却又办不到。他看见芬兰女孩全身赤裸躺在深红的靠垫上,张开一双胖腿,双臂高举好展示她的乳房和圆滚滚、没有毛、几乎不算完全发育的肚皮。而巴维尔跪着,准备好要被吞没。
他摇醒自己。酸葡萄心理!一个父亲像只老灰鼠似的,偷偷摸摸爬上做爱后的现场,看看有什么留给他的。黑暗中坐在尸身上,竖直耳朵,咬啮着,听着,咬啮着。这就是为什么迈西莫夫这个好爸爸、这只大老鼠,要带领众警官嫉恶如仇地缉捕圣彼得堡的逍遥少年吗?
他忆起和安雅结婚后巴维尔的所作所为。那时巴维尔已经十九岁了,却固执地不肯接受安娜‧格果雅夫娜将与父亲同床这件事。他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里,巴维尔还是一心认为安雅只是父亲的老来伴,只是个帮父亲打扫、洗衣、买菜的人。当︱︱也许是晚间玩牌时间过后︱︱他说要去睡了,巴维尔不让安雅跟着他去:他会跟她挑战克里巴奇纸牌游戏哷︵﹁就我们两个人!﹂︶,即使她羞赧地想告退时,他也拒绝了解她的反应︵﹁我们这里不来乡下那一套,妳不用天一亮就跑去挤牛奶!﹂︶。
父子之间总是如此吗:以玩笑来掩饰欲罢不能的敌对?而这才是他丧子的真正原因:因为他生命的根基,他与儿子之间的争执已不再,因此他剩下的时日也就一片空白?不是人民复仇,而是儿子复仇:难道这是革命底层真正的东西︱︱父亲嫉妒儿子的女人,儿子绞尽脑汁抢走父亲的钱匣?他困倦地摇摇头。

哻译注:罗耀拉︵一四九一︱︱一五五六年︶,即耶稣会创建者,并在欧洲各地、甚至日本都成立学校。他所着之︽灵性修炼︾收录一连串反省、自我检验、祈祷、冥想的方法,强调透过个人的虔诚动力得到神启,与上帝合而为一。他的教义有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对他而言,要了解我们的精神动力不只要靠知性,还得仰赖感官和情绪。
哷译注:克里巴奇牌戏,十七世纪从英国流传下来的一种纸牌游戏,以复杂的计分方式著名。

10 炮弹塔
到家后,他在走道上遇到一脸惶恐的麦翠欧娜。﹁杜斯妥也夫斯基!警察来过,他们在找一个杀人犯!﹂
时间静止了;他僵站着不动。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虽然话语出自他口中,他却觉得彷佛是从遥远的某张嘴里传来的微弱声音。
﹁他们四处搜寻,整栋大楼都翻遍了!﹂
他从安娜那里得知更详细的情况。﹁他们在询问一个在附近徘徊的乞丐。我一定见过他,可是又想不太起来。他们说他曾在这栋公寓藏身。﹂
他原可以在这个时候坦承伊伐诺夫曾在他房里过夜,但他没有说,却问道:﹁他做了什么?﹂
﹁警察对这点守口如瓶。麦翠欧娜说他杀了人,但那只是传闻。﹂
﹁不可能。我知道那个人,我同他聊了很久,他不是杀人犯。﹂
结果证明不是传闻,确实发生一起杀人案。被害者,也就是乞丐自己,被发现陈尸在街角一条小巷里。他从公寓管理员那里惊讶得知:伊伐诺夫是个打也打不死的窝囊废,怎么样他都不该是先死的人。
﹁他们肯定他不是冻死的吗?为什么一定是谋杀?﹂杜斯妥也夫斯基惶恐地问道。
﹁喔,是谋杀没错,我比较惊讶的是,他们为什么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大费周章。﹂老人摆出消息灵通的模样答道。
麦翠欧娜整顿晚餐都在谈谋杀案。她兴奋过头了:双眼发亮,滔滔不绝说着。至于他,他也有想说的话,可是得等安娜安抚她上床后再说。
等他认为麦翠欧娜睡着后,就开始和安娜叙说,他与纳查耶夫碰面的经过。他压低音量,他知道大人之间的耳语︱︱阴险又迷人︱︱能穿透孩子最深沉的睡眠。
安娜听过纳查耶夫,但她似乎对这个名字的印象相当模糊。不过她马上提出劝告,并且十分坚决。﹁你必须赴约。除非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不然你心里不会踏实的。﹂
﹁可是我已经知道发生的事,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
安娜略显不耐。对她来说,他这样死气沉沉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涵:那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他要如何让她了解?如果要让她了解,他得以一种发自海底的声音,一个男孩从阒黑的深海里,发出急救吶喊对她说话。﹁爸爸!唱歌给我听。﹂那声音一叫喊,她就会听见。他内心知道,他要找到的不只有声音,还有话语,那真正说出的话语。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找到这些话语。也许︱︱他有种感觉︱︱它们就在古老民谣里等着他发现。但民谣不在书里:而是在俄国人民的心里,他无法触及的所在。又或许,那就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他最后语带踌躇说道:﹁巴维尔不是一心想复仇的人,不管谁杀了他,都过去了,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他已经摆脱那个人。我希望能向他学习,我不想被复仇的心荼毒。﹂
他还有好多话要说,可是现在不行。他想说:巴维尔不会对一再重复他坠楼的事有兴趣;巴维尔感到特别孤独,需要别人为他唱歌,安慰他,向他保证他绝不会被弃置海底。
他同安娜之间有片刻沉默。这是他们自从礼拜天后第一次独处。她面带倦容,肩膀松弛,双手无力,脖子上有皱纹。比他妻子老,这想法又再度闪过他脑海:不能说是完全不同世代,但虽不近亦不远。他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不久前他才见过纳查耶夫,他旺盛的精力透露着青春和邪恶的气息,所有的小恶魔不都是年轻小伙子。
他突然一股冲动抓起她的手,她惊讶地抬头。
﹁我不是要逼你去复仇,你对巴维尔的看法当然没有错:他不是天生复仇心强的人。可是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正义。去赴约吧!去发掘你能发掘的真相。不然你心里会永远不得安宁。﹂安娜缓缓说道。
他仍旧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到一股只能称为善意的压力响应着他。
﹁正义,好冠冕堂皇的词。正义和复仇间真有确定的界线吗?﹂他忖度着,安娜神情不甚了解,他继续说道:﹁这不正是纳查耶夫的创意吗︱︱他称自己是人民复仇,而非人民正义?至少他很诚实。﹂
﹁是吗?这是人民想要的吗?他们追求的不是正义,而是复仇?我不这么想。人们为什么要将纳查耶夫当一回事?为什么要有人当他是一回事︱︱他只是个学生,一个动不动就情绪失控的年轻人?他到底有什么力量?﹂
﹁可以确定绝不是生的力量,而是死的力量。只要他脑海里有这种意念,就算是小孩也能像大人一样致人于死。或许这也算是纳查耶夫的创意之一:他说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有关我们孩子的话,他让席卷年轻俄国的那种沉默而严峻的力量发出了声音。我们闭上耳朵不愿倾听,他就拿着斧头逼我们听。﹂
她的手,原本有生命的手,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他心想:情感丰富的女人,在释放情绪时,和她女儿一样,或许也一样脆弱。
他想拥抱她,想拥她入怀,修补裂缝。他该要就此封口,这场谈话只会让她厌恶,让她离他更远。可是他没有。
﹁毕竟,靠着召唤一种对年轻人全然陌生、毫无意义的意念来招募新血是不可能的。纳查耶夫之所以有年轻的信众,就是因为他们的意念与他共鸣。他当然不会这么说。他自称是唯物论者,但那只是时髦的术语罢了。事实上,他体内有种希腊人说的恶灵。恶灵对他发号施令,那才是他力量的来源。﹂
他又想:我该闭嘴了。但枯燥、致命的话语依旧纷至沓来。他知道他已经同她失去了联系。
﹁巴维尔体内肯定也有同样的恶灵,不然怎么会响应他的召唤呢?想象巴维尔没有复仇心的确比较好过。对死者厚道也会比较好过。可是这太看得起他了。我们别这么感情用事︱︱现实生活里,他就和其它年轻人一样一心只想着复仇。﹂
她站起来。他确信自己知道她想要说的话。就算只是形式,他也准备好要替自己辩护。他以为他会听到:你自称是巴维尔的父亲,可是我不相信你爱他。可是他错了。
﹁我对纳查耶夫这个无政府主义者一无所知,我只能接受你告诉我的话,可是在我听来,我很难区别你和纳查耶夫两人之间,谁更希望巴维尔属于复仇组织的一员。我和巴维尔毫无关系,我当然不是他母亲,但为了他和他的名声,我该提出异议。你同纳查耶夫争斗,不该将巴维尔卷进去。﹂
﹁纳查耶夫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是人民一贯的误解。他是另一种人。﹂
﹁无政府主义者、革命份子,随你怎么说。我不想再听到这些字眼!我不想将斗争和怨恨带进家里!麦翠欧娜现在已经够激动了,我不要她再受影响。﹂
﹁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也不是革命份子,一旦妳为他贴上卷标,妳就会搞不清楚他唯一的面目。他不是打着思想旗帜在行动的,他是当体内产生骚动时才会采取行动。他是个感官主义者。他是官能的极端论者。他想让他居留的身体发挥感官的极致、肉体的极限。所以他会说什么都可以做︱︱如果他不是这样凡事都不在乎、都可以放手一搏,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杜斯妥也夫斯基仍固执地继续说道。
他停了下来。又再度相信自己知道她想说什么;或者,就算她自己不知道,他还是知道她想说什么:那你呢?你跟他又有什么不同?
﹁妳想他为什么选择斧头?妳只要想想斧头,想想它代表的意义︱︱﹂他找不到适当的词,绝望地举起手。斧头,人民复仇的工具,民众的武器,既残忍又沉重,无法对付,使足全身的力气挥动,拿出一生积聚的怨恨,劈下去时带着邪恶的欣喜。
两人沉默了片刻。
﹁有些人的情绪感受不是自然产生的,这就是刚开始纳查耶夫一开始给我的印象︱︱就好比男人不能跟女人自然发生感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足以说明他积怨众多的原因。但这也许就是未来的样子:感觉冲动不再透过古老的方法出现。古老的方法会被用尽。我是指爱。爱会被用光。因此必须要找到其它的方式。﹂他又开口说,语调趋于平静。
她开口。﹁够了。我不想再说了。九点过了,如果你想走︱︱﹂
他起身,鞠躬,离开。
*  *  *
十点,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约定的范达卡河上等。狂风吹散雨丝,拍击着运河上的黑水。光秃秃的堤防上,灯柱嘎嘎齐响。水沟里、屋顶上传来潺潺水声。
他在一扇门下避雨,心情愈来愈烦躁。他想:如果我感冒了,这就是直接的诱因。他很容易感冒,巴维尔从小也是这样。巴维尔住在她这里,也曾感冒吗?她亲自照顾他,还是由麦翠欧娜代劳呢?他想象麦翠欧娜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走进房间,小心不让茶溢出来;他想象巴维尔的深色头发靠着白枕头,微笑着。
﹁谢谢妳,小妹妹。﹂巴维尔以男孩粗哑的嗓音说。一个男孩最平凡无奇的一面!反正附近没人,他低下头,像头病牛一样呻吟起来。
然后她来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他︱︱不是麦翠欧娜,而是芬兰女孩。﹁杜斯妥也夫斯基,你不舒服吗?﹂
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跟我走吧。﹂芬兰女孩说。
正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所担心的,芬兰女孩领着他,沿着运河西边,朝史多利亚尼码头和老旧的炮弹塔走去。狂风中,她提高了嗓门,亲切地闲聊。﹁杜斯妥也夫斯基,你知道吗,你今天下午这样谈老百姓对你没什么好处。以你的经历来说,我们对你很失望。毕竟,你当初是为了理念才到西伯利亚去的。我们因这点很敬重你,连巴维尔也是。你现在可不能重蹈覆辙。﹂
﹁连巴维尔?﹂
﹁没错,连他也是。你在你的时代里受苦受难,而巴维尔现在也牺牲了,你绝对有权昂首阔步。﹂
疾步奔走似乎无碍她的谈话,而他身体却隐隐作痛、呼吸困难。
﹁慢一点。﹂他喘息。
﹁那妳呢?妳怎么样?﹂他终于开口。
﹁什么怎么样?﹂
﹁妳会怎么样?妳将来会昂首阔步吗?﹂
在一盏猛烈摇晃的街灯下,她停下脚步,脸上光影摇曳。他以为她只是个玩扮装的小孩的确是失算。她此刻虽然形影难辨,他却可以察觉她身上一股冷冽的女人特质。
﹁杜斯妥也夫斯基,我不能待太久,纳查耶夫和其它同志也是。在巴维尔身上发生的事,无时无刻都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所以,不要开玩笑了。如果你开我们玩笑,不要忘记你也在开巴维尔玩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想揍她。她显然察觉他的愤怒:事实上,她抬起下巴一副要和他挑战的模样。他为什么这么暴躁?他到底怎么了?难道他变成动不动就发飙的老人吗?还是更糟:他竟然现在已经膝下尽虚,他不只衰老,也变成一个幽灵,一个愤怒、惨遭遗弃的灵魂?
位于史多利亚尼码头上的高塔,自从圣彼得堡建城以来就在那里了,只不过早已弃置不用。尽管立了禁止闲人入内的告示牌,附近胆大的男孩还是常来这里试胆。他们利用墙上装的螺旋网爬到离地面一百英尺的火炉室,甚至一路爬到最高的砖头屋顶。
钉死的大门拴上也锁紧了,可是小小的后门早就遭到恶意破坏者踢烂。门口阴影下有个男人在等他们。他含糊地向芬兰女孩打声招呼,她便跟他进去。
空气里有一股粪便和石造屋年久失修的腐败味。黑暗中传来一连串低声骂人的脏话。男人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灯。他们脚下几乎要踩到共挤在一张麻布袋里的三个人。他撇开头。
拿着灯的是纳查耶夫,他穿著一件掷弹军官的黑色长斗篷。他的脸苍白得极不自然。难道他忘了将粉洗掉?
﹁爬高我会头晕,我在这里等,纳查耶夫会指那个地方给你看。﹂芬兰女孩说。
塔的内墙有回旋梯盘旋而上。纳查耶夫高举着灯,开始爬梯。他们的脚步声在密闭空间里,产生巨大的回响。
﹁他们将你继子带上这里,也许事前已先将他灌醉,以方便行事。﹂纳查耶夫说。
巴维尔,这里。
他们一直往上走。脚底下的塔井已经被黑暗吞没。他追溯着巴维尔逝世的天数,数到二十,就记不清了,再重数,又乱了。难道巴维尔爬上这些阶梯,已是那么多天前的事了吗?他为什么数不出来?阶梯、天数︱︱它们彼此相关。每登一阶就从巴维尔死去的天数减掉一天。加一阶就减一天,两者同时进行︱︱这是他数不清的原因吗?
他们爬到最高一阶,来到一片宽敞的铁制平台。他的向导四下摇了摇提灯说:﹁走这边。﹂他瞥见了锈迹斑斑的机件。
他们来到塔外一个可以远眺码头的炮台,四周有与腰同高的栏杆挡着,一边的墙上有滑轮装置和起重链。
狂风瞬间袭来。他拿下帽子,紧抓着栏杆,努力不往下看。一个暗喻,他告诉自己,就是这样没错︱︱意识丧失、不在现场、心不在焉的另一种说法。没什么新奇。患癫痫的人全都知道:濒临界线,往下一瞥,灵魂失足,思想一遍遍发癫似的思索自身,脑中宛如钟声交响:时间会有尽头,届时不再有死亡。
他抓紧栏杆,摇晃着头驱赶晕眩。暗喻︱︱真是胡言乱语!有的是死亡,惟有死亡。死亡是一无所指的暗喻。死亡就是死亡。我不该答应前来的。如今我下半辈子都会看见这些鬼影幢幢的景象:圣彼得堡上空的屋顶在雨中闪烁,码头旁成排的小街灯。
他紧咬着牙又对自己说:我不该来的。可是﹂不该﹂就像伊伐诺夫的情况那样开始崩溃。我不该在这里,所以我应该在这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我什么都看见了。多么病态啊,思考究竟是什么病?
他的向导将提灯留在塔内。他强烈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人的存在,那无疑有着一种瘦削而强韧的力量的身体。他随时可以擒住他的腰,将他甩过栏杆,从空中拋下。可是炮台上的他究竟是谁,摔下去的他又是谁?
他慢慢转过身面对年轻人。﹁如果巴维尔真的被带到这里暗杀,我会因为你带我来这里而原谅你。如果这是骇人听闻的阴谋,如果是你推他下去的,我警告你,我不会原谅你。﹂
他们相距不到十二英吋。月亮被遮住了,风雨打在他们身上,可是他确信纳查耶夫不会因他的话而退缩。他的对手应该早就从头到尾彻底参与这场游戏:他说什么都不会令他惊讶。或者,他是个甩开诅咒像甩水一样轻而易举的恶魔。
纳查耶夫开口了。﹁你说出这样的话该觉得丢脸。巴维尔是我们的同志。他没有家人时,我们就是他的家人。你出国将他独自留下。你和他失去联系,你们几乎成了陌生人。现在你突然出现,又狂妄指控他在这世上唯一真正的家人。﹂他将斗篷往脖子拉得更紧。﹁你知道你让我想到什么?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远亲,突然背着铺盖出现在坟边,要争取素未谋面的人的继承权。你是巴维尔隔了四、五代的远亲,你才不是他父亲,甚至不是他的继父。﹂
这句话刺痛了他。他本想一把推开纳查耶夫,没想到他的敌人却挡在门口。﹁杜斯妥也夫斯基!不要对我说的话充耳不闻,你失去了巴维尔,而我们救了他。你怎么能相信是我们杀了他?﹂
﹁那就以你永生的灵魂起誓!﹂
他话一出,就嗅到其中通俗闹剧的调调。事实上这整个场景︱︱两个男人在街道上空月光照耀的平台上,顶着大风雨,扯开嗓子互相指责︱︱不真实又像闹剧。可是哪里可以找得到真诚的话语,找得到巴维尔也会欣然接纳、含笑点头的话语?
﹁我不会对着我不相信的东西起誓,可是理性可以说服你我说的句句属实。﹂纳查耶夫强硬地说。
﹁那伊伐诺夫又怎样呢?难道理性也会告诉我,你对伊伐诺夫的死一无所知吗?﹂
﹁谁是伊伐诺夫?﹂
﹁伊伐诺夫是一个混帐东西请来监视我住的公寓的人,就是巴维尔生前的居所。也就是你女朋友来找我的地方。﹂
﹁喔,警察的眼线!跟你交上朋友的那个人!他怎么了?﹂
﹁他昨天死了。﹂
﹁所以呢?我们损失了一员,他们也损失了一员。﹂
﹁他们损失了一员?你拿巴维尔和伊伐诺夫相提并论吗?这是你记录任务的方式吗?﹂
纳查耶夫摇头。﹁不要将个人特质扯进来,这样只会模糊焦点。通敌的人本就容易树敌。人民对他们深恶痛绝。所以伊伐诺夫会死,我一点也不讶异。﹂
﹁我不是伊伐诺夫的朋友,也不喜欢他做的事。可是没道理就这样杀了他!至于你说的人民,一派胡言!人民才不是这样。人民不会策划暗杀行动,也不会隐瞒形踪。﹂
﹁民众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不会为了敌人的死浪费眼泪!﹂
﹁伊伐诺夫不是民众的敌人,他只不过是一个身无分文,同千千万万人一样要养家活口的男人。如果他不是人民的一份子,那谁才是人民?﹂
﹁你清楚知道,他同人民不是一条心。说他是人民的一份子简直瞎扯。人民是农夫和工人组成的。伊伐诺夫跟这些人没有关系:他甚至不是工农出身。他是个无根的人,一个酒鬼,容易被收买,轻易就可以将人民卖了。我很惊讶,像你这样的聪明人,竟这么轻易就掉进陷阱。﹂
﹁不管聪不聪明,我都无法接受这种强词夺理!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说你要证明巴维尔是被谋杀的。证据在哪?来这里不算是证据。﹂
﹁当然不算。这里是谋杀发生的现场,说是谋杀,其实是处决,由当局操刀。我带你来这里,是让你亲眼看看。你现在有机会看到了,如果你仍旧不相信,就真的太糟糕了。﹂
他拉着栏杆,盯着直坠的黑暗往下看。这里和那里之间,就是永恒的时间,时光悠悠,心灵也无法捕捉。就在这里和那里之间,巴维尔还活着,比过往任何时候还生气勃勃。我们只有在坠落时才活的最深刻热烈︱︱一个椎心的事实!
﹁你不相信就算了。﹂纳查耶夫重复道。
相信:另一个字眼。去相信,代表什么?我相信人行道上躺的尸体。我相信血、相信骨头。扶起碎裂的肉体拥抱:这就叫做相信。相信和爱︱︱是同一件事。
﹁我相信复活。﹂这些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语调中的狂躁不见了。说着这些话,听着这些话,感到一种瞬间的欣喜,造成欣喜的不是话语本身,而是脱口而出、彷佛说话的是另有他人。巴维尔!他想。
﹁什么?﹂纳查耶夫凑近身体。
﹁我相信肉体死而复活,还有永恒的生命。﹂
﹁我不是问这个。﹂狂风呼啸,年轻人说话必须用喊的。他的斗篷在他身上拍打、翻飞,他抓得更紧好稳住身体。
﹁不管怎么样,这就是我要说的!﹂
*  *  *
他到家时虽午夜已过,安娜却还等着。她的关心使他既惊讶又感激,他将码头上的会晤、纳查耶夫在炮弹塔上的谈话告诉她。他请她再说一次巴维尔去世当晚发生的事情。比如说,她是不是肯定巴维尔丧身码头?
﹁我听到的是这样,我还能怎么想?巴维尔当晚没说去哪里就出门了。第二天早上,就有消息说他发生了意外,要我赶去医院。﹂安娜答道。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要通知妳?﹂
﹁他口袋里有证件。﹂
﹁然后呢?﹂
﹁我去医院认尸,然后我就通知马依科夫。﹂
﹁那他们怎么向妳解释?﹂
﹁他们没有向我解释,却要我向他们解释。我得去警察局回答问题:他是谁、家住在哪里、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间、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多久、他有哪些朋友等等!他们只有告诉我:发现他的时候,他人已经死了,而事发地点就在史多利亚尼码头。我也跟马依科夫说了这件事。我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跟你说。﹂
﹁他用了意外事故这个字眼。他一定跟警方谈过。意外事件是他们形容自杀的词。因为是电报,他就没有多作说明。﹂
﹁那是我所理解的。我是说,那是我所理解的事情经过。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从没有向我们吐露过,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端倪。﹂
﹁最后一个问题。他那天穿什么衣服?他有什么奇怪的装扮吗?﹂
﹁他出去的时候吗?﹂
﹁不是,是妳看到他……事后看到他的时候。﹂
﹁不知道。我记不清楚了。好象有件被单,我不想再谈当时的情况了,不过他的神情很祥和,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他诚挚地向她道了谢。交谈结束了。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迟迟无法入眠。他想起马依科夫迟来的电报︵他为什么拖那么久︶,电报是由安雅打开的,是安雅到他的书房里,宣布了这个消息,而今晚那些字句仍像低沉的钟声那样一字一字地在他脑子里回荡不已:﹁杜斯妥也夫斯基,巴维尔死了!﹂
他接过电报,捏在手里,呆呆地瞪着那张黄色的纸,试图读出上面的法文字另有的信息。死了。从一个光亮的世界永远没入逝往的牢笼。永不复返。连丧礼也打点好了。纪录定案了,生命的纪录。书阖上了。盖棺论定,正如印刷工所说。
意外事件:马依科夫用来代表自杀的密码。可是现在纳查耶夫却不这么说!他由衷倾向怀疑纳查耶夫,让法定的判决成立。可是为什么?因为他厌恶纳查耶夫︱︱厌恶他的人,还有他的信条?因为即使在追溯过往的回忆中,他也要巴维尔远离他的魔掌?或者因为他有更不光彩的动机:尽可能逃避替巴维尔讨回公道的责任?
其实是他发现自己对事情越来越无动于衷,巴维尔的事只不过是个近因。他日渐老去,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终究无法避免的模样:一个老头整日缩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只好一一翻阅他错失的一切。
他想:我才是死了被埋葬的,巴维尔现在还活着,也会永远活着。我现在苦苦思索的是:我是以什么形式从坟墓中又回到这里。
他想起西伯利亚一个囚犯,一个头发灰白、伛偻的高个子,奸淫了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又将她勒死。事后,人们发现他手中抱着已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坐在养鸭池旁。他完全不挣扎就认罪了,只是坚持要自己带死去的小孩回家,将她放在桌上︱︱据说他所有的动作都温柔无比。别的囚犯都不理他,他也不同人交谈。晚上就坐在自己的床位上,面露微笑,嘴唇翕动着在念︽福音书︾。也有人认为时间一久,这种自闭现象就会趋缓,大家就会接受他的忏悔。可是大家还是不理他,不是为了二十年前犯下的罪行,而是因为他那抹狡诈、疯狂的微笑,让人看了血液都会发凉,他们彼此口耳相传,那笑容就是他犯罪时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内心全无改变。
为什么那男人怀抱死去的小孩坐在养鸭池边的景象,现在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他太爱这个小孩了,这小孩变成最亲密的对象,所以不准她再继续存活。残暴的温柔,温柔的残暴。爱,像被翻过来的手套,透出里头丑陋的织痕。而爱是什么织成的?他又想起男人的模样,专注地看着那张脸,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心醉神迷地闭着的眼睛,而是微微翕动的嘴唇。不是强暴,而是掠夺︱︱是这样吗?父亲吞噬小孩,费心养育他们,只为日后如珍馐一般吃掉他们。美味佳肴。
这能不能解释纳查耶夫的复仇心态:他的眼睛看过那些赤裸裸的父亲,一群欲望暴露无遗的父亲?老纳查耶夫,杰那迪爸爸,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有一天传来他儿子的噩耗,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会坐在角落里哭泣,还是偷笑?
他摇摇头像要驱赶恶魔的侵扰。是什么破坏了他全心全意的哀悼,而坚称这哀悼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伪装的悲伤?真理在他身体里迷了路。彷佛在他脑子的迷宫里,似乎也在他身体的迷宫里︱︱血管、骨头、肠子、器官︱︱有一个小孩在摸索着寻找光明,寻求出路。他怎么样才能找到在他体内迷失的小孩,赋予他出声唱出他的悲歌?
吹响骨笛。他想起一个老故事:一个年轻人惨遭杀害、分尸、弃尸。风一吹,他的大腿骨就会奏出悲歌、指认凶手。他逐一回想起从祖母那里听来的老故事,当时不了解故事的涵义,只是无意识地储藏,像在捡骨,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人民早在历史之前,就建立、看守一大骨罐的老故事。愿巴维尔找到我的腿骨,吹奏悲歌给我听!爸爸,你为什么将我遗弃在这黑暗的森林里?爸爸,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救我?
圣像旁的蜡烛已熔为一滩蜡油,小花束也枯萎了。女孩设了灵堂却忘了或遗弃了它。她是不是觉得巴维尔已不再对祂说话?他是不是已经迷失了,现在只能听到恶魔的声音?
他将蜡芯捻直,点火,屈膝跪下。圣母的眼睛注视着她怀里的婴儿,婴儿的眼睛则从圣像上注视着框外的他,还告诫地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

11 散步
他们上次亲热后的一个星期里,安娜和他之间产生一道尴尬拘谨的屏障。她对他的态度十分不自然,他肯定那个总是睁大眼睛竖紧耳朵的孩子一定得出了结论,认为安娜希望他离开这个家。
他们为了谁才刻意保持距离呢?当然不为了自己,只是做给孩子看;两个孩子,一个在场,一个不在场。
可是他渴望再次拥她入怀,他也不相信她真的不在乎他。他觉得自己像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跑,圈子越绕越小。有她在黑暗中守护,他隐隐觉得他的四肢有朝一日会被松开,灵魂会被释放。如今灵魂似乎跟他的肩膀、臀、膝盖紧绑在一起。
这欲望的核心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一晚,他未能发觉,但现在却具体浮现的:她散发的气味。他跟她像两头兽,他找到她周围散发的某种东西,并深深被吸引:秋天的气息,尤其是胡桃的气味。他开始能够明了动物和年轻孩子受到气息和氛围吸引或排斥的生活习性。他像只狮子趴在她身上,嗅她颈上的毛发,鼻子埋进她腋下,脸往她跨下磨蹭。
门没上锁。这种时候小孩不是不可能偷溜到房间,很可能瞥见他正处于这种淫欲的状态︱︱他厌恶淫欲这个词,不过却非常贴切。况且不少小孩都会梦游:她可能半夜起来,仍在睡梦中摸进他房里。另外,这种独特的气味会由母亲传给女儿吗?一旦爱上母亲,是不是注定也会爱上女儿?游走的思想,游走的欲望!这些都该随他一起入土,除了巴维尔,谁都无法得知。因为巴维尔就在他体内,而且巴维尔永不沉睡。他只祈祷曾经让男孩不耻的软弱能令他微笑,一种轻松宽宥的笑。
也许纳查耶夫也一样,一旦穿过黑河抵达死亡就不再耀武扬威,而能学会再次微笑。
第二天晚上杜斯妥也夫斯基在雅可夫列夫商店对面等安娜出现。他走过街,玩味她看见他时的讶异神情。
﹁我们散散步好吗?﹂他提议。
安娜将深色披肩往下巴底下拉得更紧。﹁我不知道。麦翠欧娜在等我。﹂
尽管如此,他们仍旧去散步了。风停了,空气寒冷清爽。街上人潮熙熙攘攘,但谁也没理会他们,他们很可能是一对普通夫妻。
他接过她手上的篮子。他喜欢她走路的模样,大大的步伐,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开口道。
安娜没有应答。
他妻子的问题微妙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提到他要离开的事,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棋手,既然祭出一兵,不论对方接受与否,都势必让棋盘更趋复杂。男女之间非得这样吗:一个人用计,另一个人就得想出因应对策?计谋是达到快感的一个要素吗:被当成对方的猎物赶进死角,受不了温柔攻势,只好投降?当她走在他身旁时,是不是也想着怎么样用计对付他?
﹁我在这里等调查结束,甚至不需要等判决出来。我要的只有那些文件,其它都无关紧要。﹂
﹁之后你就要回德国吗?﹂
﹁是的。﹂
他们走到堤岸。过街时,他扶着她的手臂。两人并肩倚着岸边的栏杆。
﹁我不知道是该因为巴维尔发生的事讨厌这个城市,还是更割舍不掉它,因为这里现在是巴维尔的家了,他永远不会再离开这里四处旅行了。﹂杜斯妥也夫斯基语重心长道。
﹁别说傻话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安娜扬起嘴角答道:﹁巴维尔和你在一起。你就是他的家。他在你的心中,无论你去哪里,他都与你同行。﹂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触他的胸膛。
他的心怦然一跳,彷佛她的指尖直接触到心脏,这个动作是卖弄风情,还是发自她内心?现在将她搂在怀里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他感觉自己紧盯着她线条优美的唇,仍旧带着笑意的唇,她在他的凝视下丝毫不退缩。她不是少妇,也不是小孩。他们两人的目光穿过巴维尔的身体,发出挑战。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不在这里就好了!但转过街角,这念头就消失了。
他们向街头小贩买了鱼肉派当晚餐。麦翠欧娜打开门时,一看见母亲身旁的人就转过身。她在餐桌前极为急躁,缠着母亲听她说在学校与同学间莫名其妙的拌嘴。他只是替另一个女同学稍作辩解,麦翠欧娜就嗤之以鼻,不屑同他搭腔。
他知道:她觉得有异样,正打算夺回母亲。为什么不呢?这是她的权利。可是,如果她不在有多好!这次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念头。如果这孩子不在,他就不用多费唇舌;他就会熄灯,在黑暗中再次找到彼此。他们会将那张大床占为己用,那张寡妇的床︱︱她说那张床上多久没男人睡过了︱︱有四年了吗?
他脑海里看见安娜十分性感的模样。她的衬裙被拉高,裸露出乳房。他躺在她两腿中间:一双白皙的长腿夹住了他。她的脸转向一边,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虽然自己就是与她交媾的人,却彷佛是在床边将一切尽收眼底。是她的大腿占据整个画面:他两手挽着她的腿,使劲拉往自己的腰。
﹁来,把盘子上的食物吃光。﹂安娜催促着女儿。
﹁我不饿,我喉咙好痛。﹂麦翠欧娜可怜兮兮地说。她翻弄了一下盘里的食物,就推开盘子。
杜斯妥也夫斯基起身说道:﹁晚安,麦翠欧莎。希望妳明天会好一点。﹂孩子理都不理他。他退下,将战场留给了她。
他想起幻想情景的来源:几年前他在巴黎买的明信片,娶了安雅之后就将这些色情的玩意儿一股脑儿丢弃了。一头黑色长发的女子躺在留着大八字胡的男人底下。标题上鲜红的大写字体写着:﹁吉普赛之爱﹂。可是照片里女孩的双腿丰满,肌肉松弛,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男人则双手僵硬地支撑着自己︶。而安娜的腿,他记忆中的她,比较瘦削,也比较强劲;那双腿的力道有种果决,使他不由联想起她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急切的成熟女人。因为成熟,所以在死亡面前是没有遮拦的︵﹁没有遮拦﹂几个字坚持要冒出来︶。那身体乐意体会生命,因为它知道自己不可能永恒。这个想法既挑逗又煞风景。对那双腿来说,双腿之间夹的是谁都不要紧;从上方或旁边看去,照片里的男人既是他,又不是他。
他的枕边立着一封信。一瞬间他以为是巴维尔捎来的,趁他不在偷偷潜入房里。可是上面是小孩的字迹。上面写着:

我试着画下巴维而的模样︵字写错了︶,可是没画好。如果你愿意,可以放在灵堂上面。
                       麦翠欧娜。

信纸背面是一个高额厚唇的年轻男子的铅笔画,稍微有点弄脏了。画法很粗糙,麦翠欧娜不懂怎么画阴影;尽管如此,在嘴巴和无惧的眼神上,她捕捉到了巴维尔的神韵。
﹁会的,我会将它放上灵堂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喃喃地将图画凑进唇边,然后搁在烛台前,点了一根新蜡烛。
一个小时后,他仍旧瞪着燃烧的火焰,安娜敲门说道:﹁你的衣服洗好了。﹂
﹁进来坐一下。﹂
﹁不行。麦翠欧娜有点心神不宁︱︱我想她不太舒服。﹂不过,安娜却还是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们的这两个孩子,他们在看顾我们。﹂
﹁看顾我们?﹂
﹁看着我们的操守,不让我们在一起。﹂
他们之间不再隔着餐桌着实松了一口气,还有烛火也同样带来温柔慰藉。
﹁真遗憾你得离开,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或许对你比较好,也对你的家人比较好。他们一定很想念你,你也一定挂念着他们。﹂安娜说。
﹁我不会再是以前的我。我太太会认不得我,或者她以为自己认得,其实不然。我早就料到这对谁都不好过。我会想着妳的。但将妳想做谁︱︱这才是问题所在。我太太的名字也叫安娜。﹂
﹁在她叫做安娜之前,我一直就叫做安娜。﹂她的回答很犀利,不带一丝玩笑。他又再度感到亲切:如果他爱这个女人,那么部分是因为她不再年轻。她已经越过一条他太太来日得面对的界线。不论他是不是比较爱她,她都是离他较近的人。
情欲的拉力又来了,这次力道更强。一星期前,他们在同一张床上拥着彼此。此时此刻,她难道没有想吗?
他探身过去,将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洗好的衣物仍在她怀里,她低下了头。他又移得更近。以拇指和食指扶住她光溜溜的颈子,将她的脸转向他。她抬起眼睛:剎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双猫的眼睛,警惕、热情、贪婪。
﹁我得走了。﹂她嗫嚅,一扭头,挣脱他的手走了。
他迫切想要她。不是在这张狭窄的小孩床上要她,而是在隔壁那张寡妇床上。他想象她此刻躺在女儿身旁的模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头一次发觉,她是他从没在书中描写过的那种女人。他熟悉的那些女人并非没有各自的激情,但那种激情只限于皮肤和神经。她们的感情炙热、立即、强烈,可是都很表面。然而,她却让他进入一个淌血的、感觉发自内心深处的身体。
这种特质能不能转移到其它女人身上,或在她们身上加以培养?比如说,在他妻子身上?他既然在她身上发现这种感觉的特质,是不是可以放手去别处寻找?
多么不可信赖啊!
如果他对自己的法文更有信心,他就会将这种折腾人的激越转成文字、写成一本在俄国无法出版的书︱︱十个人署名,三百页厚、可以两三个礼拜匆匆赶出来的书,连誊写员都不需要。一本荒淫无度,禁忌全拋的夜之书,一本与他绝对扯不上关系的书。手稿从德莱斯登寄给巴黎的淫书社偷偷印制,再拿到左岸的书摊贩卖。︽一位俄国贵族的回忆录︾。那本书的问世要归功于安娜,但她永远不会看到。其中有一章,描写回忆录的贵族作者念一个年轻女子遭勾引的故事给情妇的女儿听;越来越清楚表明自己就是那位勾引者。故事里头充满暧昧的细节和影射,可是这不但完全没有挑逗到女儿,反而吓到她,令她辗转难眠,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贞洁。三天后,她绝望地献身于他,以一种最为难堪的方式,一种孩子想也想不到的方式;她供出自己以前的荒唐事和被色诱的经历,然而在这之前,她根本对这些风流帐没什么深刻印象。
想象的回忆录。想象的记忆。
这就是他自我诘问所获得的解答吗?这就是安娜让他得以完成的吗:写一本邪恶之书?为了什么?为了将自己从邪恶里释放,还是与善断绝往来?
在他想得出神的这段不短的时间里,他不只一次︵现在整栋房子都静下来了︶想到巴维尔。而现在,他又回来了,低泣着,面容惨白,寻找一个可以把头放下的地方!可怜的孩子!他现在之所以这样恣情纵欲,是因为他窃占巴维尔身后遗留的东西!他躺在巴维尔床上,不由得因为阴险的胜利感而打颤。
*  *  *
早上他通常都独自待在公寓里。可是,今天麦翠欧娜因为脸红、气喘、干咳就没去上学。有她在屋里,他比以往更无法专心写作。他聆听着隔壁房间没穿鞋子的脚步声,有几个瞬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在背后要将他看穿。
中午时,门房带来一则信息。杜斯妥也夫斯基马上就认出那种灰色纸张和红色封印。等待结束了:信上指示他去拜访负责处理 伊沙耶夫案件的司法调查官︱︱迈西莫夫参事。
他走司维奇诺街到火车站订票,然后再从火车站到警察局。接待室挤满了人,他在柜台报了名字后,就在那里等。四点的钟一响,柜台的警官放下笔,伸伸懒腰,弄熄了灯,并开始将剩下的申诉人赶出门。
﹁这算什么?﹂杜斯妥也夫斯基抗议。
﹁礼拜五都比较早关门,明天一早再来。﹂警官说。
六点他等在雅可夫列夫商店外。安娜看到他,整个人惊跳起来。
﹁麦翠欧娜呢?﹂安娜着急地问。
﹁我离开时,她还在睡。我去药房买了咳嗽药。﹂他拿出一只褐色小瓶子。
﹁谢谢。﹂
﹁我今天又被负责巴维尔文件的警官叫去。希望明天事情能一次办妥。﹂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安娜似乎心里有事,最后开口道:﹁有什么特殊原因,让你非拿到那些文件不可?﹂
﹁我很讶异妳这么问。巴维尔除了这些还留下什么?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些文件更加重要。那是他要对我说的话。﹂杜斯妥也夫斯基停顿一下,又道:﹁妳知道他在写一篇故事吗?﹂
﹁我知道他写不少故事。﹂
﹁我指的是一个逃犯的故事。﹂
﹁这个我不晓得。有时候他会读自己写的东西给我和麦翠欧娜听,参考我们的意见。不过没听过逃犯的故事。﹂
﹁我不知道还有其它的故事。﹂
﹁是啊!他也写诗︱︱可是他不好意思拿给我们看。警察肯定一并拿走了。他们在他房里搜了很久。我没跟你说,他们甚至还将地板掀开来看,检查每张废纸。﹂
﹁那是巴维尔在忙的事吗︱︱写作?﹂
安娜神色怪异地瞅着他看。﹁不然你想呢?﹂
他立刻反击回去。
﹁父亲是个作家,你又能期望他怎么样?﹂她又接手。
﹁写作无法养家活口。﹂
﹁行不行,我无法判断。可能他写作不是为了餬口,只不过将写作当成一种能够接近父亲的方法。﹂
他被激怒了。心想:他不写作,我也一样爱他!但嘴里却说:﹁父亲的爱不须争取。﹂
她开口前犹豫了一下。﹁杜斯妥也夫斯基,有件事我得警告你,巴维尔非常崇拜他的爸爸︱︱我是指亚历山大‧伊沙耶夫。如果不是预料你会在他的文件里找到蛛丝马迹,我就不会在这里说出来。你要心胸宽大一点。小孩都喜欢将父母亲偶像化。甚至麦翠欧娜︱︱﹂
﹁将伊沙耶夫偶像化?伊沙耶夫是酒鬼、是凡夫俗子,是个差劲的丈夫。连他妻子,也就是巴维尔的生母,到最后都无法忍受他。如果不是他死得早,她早就离开他了。妳要怎么将这种人偶像化?﹂
﹁当然就是透过一层雾看他。巴维尔很难这样看你。请容我直言,你对他来说,太直接了。﹂
﹁那是因为我一天天将他拉拔大,当所有人都丢下他,是我将他当成亲生儿子。﹂
﹁不要夸大其词。他的生父母并没有拋下他,他们只是早死。而且,如果你有权选择他当你的儿子,他又为何无权选择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当我儿子比当伊沙耶夫的儿子更好!这已经变成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病态,年轻人排斥父母、家庭,还有教育,因为这些都不合他们的意!看来怎样都不会合他们的意,除非他们是史登卡‧拉金哻或巴库宁的子女。﹂
﹁你很傻。巴维尔并没有逃避家庭,是你在逃避他。﹂
一股愠怒的沉默降临。走到戈洛荷伐亚街时,他致了歉,就丢下安娜,自己先走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河堤上踱步,想着安娜刚刚的话。毫无疑问他让自己丑态毕露,他痛恨她在现场目睹一切。他也对自己的自私小气感到羞愧。他陷入一个熟悉的道德难题,熟悉到他已经不再为此困扰;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更加抬不起头。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也在困扰他,彷佛是鞋里冒出的钉尖,他无法弄明白,也不愿费神去弄明白。
回到公寓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麦翠欧娜起床了。她的睡衣外面套着母亲的大衣,脚上没穿鞋。
﹁好无聊!﹂她不断嚷着,根本不理他。虽然和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却不吃饭。她身上有股酸味,不停喘息和狂咳。
﹁亲爱的,妳不该起床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慈祥地说。
﹁不要叫我做这个、做那个,你又不是我爸爸!﹂麦翠欧娜回嘴。
﹁麦翠欧莎!﹂安娜训斥她。
﹁本来就不是嘛!﹂她重复一遍,噘着嘴不再说话。
他回房后,安娜敲他的门,走了进来。他谨慎地站起身。﹁她还好吗?﹂
﹁我让她喝了一些你买的药,好象比较镇定了,她不该下床,但不听话,我制止不了她。我来是为我说的话道歉。还有问你明天的计画。﹂
﹁没必要道歉。错在我。我订了夜班火车的票。不过可以改期。﹂
﹁为什么要改?明天你就会拿到你要的文件。为什么要改,为什么要比真正需要的时间待更久?毕竟你又不想成为永久的房客。这是不是一部书的名字?﹂
﹁永久的房客?不,我没看过。包括明天的在内,所有的计画都可能改变。没有最后定案这种事。但要改变眼前这件事,也不是由我作主。﹂
﹁那是由谁作主?﹂
﹁由妳。﹂
﹁由我?当然不是!你的计画掌握在自己手里,与我无关。我们现在就该说再见。明早我不会见到你,因为明天有市集,我得早起。你可以将钥匙留在门口。﹂
这一刻终于来临。他深呼吸,脑中一片空白。他从那片空白中,开始说话,将自己交付给语言,任由它们带领。
﹁妳带我去看巴维尔的墓地那天,在渡船上,我看到妳和麦翠欧娜扶着栏杆,眼神穿过迷雾眺望︱︱还记得那天的雾吗︱︱我对自己说:﹃她会带巴维尔回来,她是︱︱﹄﹂他又吸了一口气︱︱﹁﹃她是灵魂的女向导。﹄我当时想到的不是这个字眼,但我现在知道这是最贴切的字眼。﹂
安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双手握住她的手。
﹁我要他回来,妳得帮我。我想亲吻他的嘴。﹂杜斯妥也夫斯基执拗地说。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些话多么疯狂。他在疯狂中进进出出,彷佛一只在开启的窗口飞进飞出的苍蝇。
她显得很紧张,像要随时挣脱的模样。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不让她走掉。
﹁是真的。妳对我而言就是如此。巴维尔会来这里不是偶然。冥冥中就注定,他会从这里被带往……黑夜。﹂
他既相信又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一些记忆的片段跃上脑海,他在某个艺廊看到的一幅画:一个穿著深色、素净衣服的女人站在窗前,身旁有个孩子,两人抬头凝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在他的记忆里,比画本身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镶金的花框。
她的手了无生气地躺在他手里。
﹁妳有这种力量,妳能将他带回来。一分钟,只要一分钟。﹂杜斯妥也夫斯基继续说着,任话语如同灯塔一般指引他。
他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有多么干瘪。像一具木乃伊:裹着尸布的干骨,一碰就会化为尘土。她说话时,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这么爱他,你一定会再见到他的。﹂安娜安慰他。
杜斯妥也夫斯基松开她的手。她像挣脱骨头串成的锁炼一般,缩回身体。他想说:不要迁就我!
﹁你是艺术家,是大师,能让他起死回生的人是你,不是我。﹂安娜说。
大师。他总将这个词同金属联想在一起︱︱铸剑或铸钟。一个锻铁或铸造大师。让人起死回生的大师:很怪的说法。但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他能接纳任何词语,只要那是为了巴维尔而设的字谜,不论多奇怪多离谱,他都会接受。
﹁我离大师的水准还很远,有道裂痕穿透我。我们能拿一鼎裂开的钟怎么办?钟一旦裂开,就无法修复了。﹂杜斯妥也夫斯基语带惆怅道。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同时他想到在塞吉耶夫的圣三一教堂哷中一鼎裂掉的钟。那钟从凯萨琳女皇哸时代就这样了,可是也从未被移开或拿去熔掉;它每天还是响彻云际。人们称它圣徒塞吉斯的义肢。
安娜的语气开始透露出恼怒。﹁我很同情你,杜斯妥也夫斯基,可是你不能忘记你不是第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巴维尔在世二十二年,想想许多幼年夭折的孩子吧!﹂
﹁所以呢?﹂
﹁所以要认清:承受失去的痛苦是常情,而非例外。你扪心自问:你是在为巴维尔哀悼,还是为自己哀悼?﹂
失去。一道冰冷的距离隔在他与她之间。
﹁我没有失去他,他并没有死。﹂杜斯妥也夫斯基咬着牙说。
她耸耸肩。﹁如果他没死,你一定知道他人在哪。他绝对不在这个房间里。﹂
他环视房间。角落洒下的阴影︱︱难道不是巴维尔的鬼影掠过、气息扫过的痕迹?﹁人不可能在自己住过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杜斯妥也夫斯基低语。
﹁对,当然不会什么也没留下。这就是我今天下午要告诉你的。可是他留下的东西不在这个房间。他已经离开这里,你在这里是找不到他的。和麦翠欧娜谈谈,离开前去同她讲和。她与你儿子很好。如果他真的留下什么,那一定在她那里。﹂
﹁还有妳这里?﹂
﹁我很喜欢他,杜斯妥也夫斯基。他是个很好又很慷慨的人。身为你的儿子,他并不怎么好过。他很孤单,对自己没信心,他得很努力去找出自己的方向。我看得出来。但我不属于他那个世代。他对我说话和对麦翠欧娜不一样。他同她可以像小孩一样相处。﹂安娜停顿了一下。﹁我曾经觉得︱︱既然我们对彼此坦白,我就直说︱︱巴维尔体内的小孩早在他还有时间玩耍之前,就被压抑下来。我不知道同样的事是不是也发生在你身上。也许没有。但我还是很惊讶你为了像赖床这种琐碎的小事,就对他大发脾气。﹂
﹁为什么要惊讶?﹂
﹁因为我期望你︱︱像你这样的艺术家︱︱能有更多同情心。有些小孩晚上作梦,有些早上作梦,叫醒一个正在作梦的孩子须要谨慎而行。巴维尔同麦翠欧娜在一起的时候,躲在他心里的小孩就有机会出来。我很高兴能这样︱︱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他想起巴维尔五岁时,穿著灰格子上衣、御寒的耳罩,和过大靴子的他在雪中飞奔,发了疯地大喊大叫。画面一角,某个东西正隐隐浮现,一个他急欲拨开的东西。
﹁我和巴维尔第一次见面是在塞米巴拉丁斯克哠,那时他七岁,他并不喜欢我,我对他来说,就是同他和他母亲住在一起的陌生人。我是个将母亲从他身边夺走的男人。﹂杜斯妥也夫斯基黯然说道。
他母亲是寡妇。寡妇之子。孤儿寡母。
他不断要拨开,但说话时不停地在他眼前出现的东西,是个他只能称为侏儒的畸形、红发、红胡子的小家伙。比一个三、四岁的小孩高不了多少。巴维尔还在雪地中狂奔大叫,双脚乱踢乱撞。至于那个侏儒则站在角落里观看。他穿了一件红褐色的紧身上衣,领口敞开,他︵或它︶似乎不觉得冷。
﹁……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了……﹂她说的话,他只听到一半。那个侏儒是谁?他眼睛凑近看清楚脸。他大吃一惊,想起来了。坑坑洞洞的皮肤,伤口在冷风中红肿瘀血,天花留下的疤痕上冒出几根胡子︱︱那是纳查耶夫。纳查耶夫变小了,纳查耶夫到西伯利亚纠缠他刚出道的儿子!这个画面代表什么?他闷哼了一声,安娜听见马上住嘴。
﹁对不起。﹂他致歉。
但安娜已经被冒犯了,于是说:﹁我想你肯定要收拾行李了。﹂不顾他的道歉,就走掉了。

哻译注:拉金︵一六三○︱︱一六七一年︶,曾经领导俄国贫民武装反抗农奴制度。他行侠仗义的事迹常见于俄国民谣、绘画,及舞蹈。
哷译注:位于塞吉耶夫的圣三一教堂是俄国最重要的修道院之一,由圣徒塞吉斯于一三四○年所建。塞吉斯也安葬于此教堂。
哸译注:凯萨琳女皇即俄国十八世纪的女沙皇,她在位时期︵一七二九︱︱一七九六年︶, 大大扩张了俄国的版图。
哠译注:即为杜斯妥也夫斯基与巴维尔的母亲相恋的地方。

12 伊沙耶夫
他被带进上次那间办公室,可是坐在桌后的并不是迈西莫夫。那个男人没有自我介绍,只是指指椅子让他坐下说:﹁你的名字?﹂
他报上名字。﹁我以为我要见的是迈西莫夫参事。﹂
﹁待会再说。职业?﹂
﹁作家。﹂
﹁作家?什么样的作家?﹂
﹁写书的作家。﹂
﹁什么样的书?﹂
﹁故事书。﹂
﹁给小孩看的吗?﹂
﹁不是,不特别写给小孩看的。不过我希望小孩也能读。﹂
﹁没什么不正经的内容吧?﹂
﹁不正经的?﹂他思忖着,最后说:﹁对小孩没有伤害。﹂
﹁那就好。﹂
﹁不过人心难料,什么事都很难说。﹂他不情愿地补充道。
男人的眼睛第一次从文件上移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比迈西莫夫年轻。是迈西莫夫的助手吗?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
男人放下笔。﹁我们现在来讨论死去的伊伐诺夫。你认识伊伐诺夫?﹂
﹁我不懂。我以为,我是因为我儿子的文件才被叫来的。﹂
﹁不会耽搁你的事。伊伐诺夫。你第一次和他接触是什么时候?﹂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大约是在一周前。他在公寓门前闲晃,而我刚好住在那里。﹂
﹁司维奇诺街六十三号。﹂
﹁司维奇诺街六十三号。那时候天气很冷,我让他进屋躲躲。他就在我房里过夜。隔天我听到有一起谋杀案,而他也是嫌犯之一。不过后来︱︱﹂
﹁伊伐诺夫是嫌犯?涉嫌犯下谋杀案?你说他是谋杀犯,我没听错吧?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请让我把话说完!是公寓里口耳相传的流言,或许小孩没弄清楚流言的真伪,就复述给我听,两者都有可能,我不确定是哪一个。既然人都死了,这些还有什么要紧吗?我想不到这种人也会被杀,心里很害怕。他没什么危险性。﹂
﹁可是,他看起来是一回事,真正的他又是另一回事,不是吗?﹂
﹁你是说乞丐吗?﹂
﹁他不是乞丐吧?﹂
﹁某一方面来说他不是,但另一方面来说,他的确也是。﹂
﹁你根本闪烁其词。你敢说你对伊伐诺夫的任务一无所知吗?这才是你会大感惊讶的原因吧?﹂
﹁我惊讶的是,杀了一个无害、无足轻重的人对任何不朽的灵魂都是极大的伤害。﹂
警官带着讽刺的神情看着他。﹁无足轻重的人︱︱这就是一个基督徒形容他的字眼?﹂
这时,迈西莫夫匆忙走进来。胳臂下夹着绑粉红带子的活页夹。他将东西放在桌上,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
﹁这里好热!﹂迈西莫夫嘀咕,接着对同事道:﹁谢谢。问完了吗?﹂
男人拿了文件,不发一语就走了。迈西莫夫叹着气,擦着脸,在椅子上坐下。
﹁杜斯妥也夫斯基,真抱歉。现在言归正传:你儿子的文件。恐怕得扣留其中一份,就是我们那个朋友说的那份要被清算的名单︱︱我想︱︱你一定也会同意︱︱这份名单不适合四处流通,那会让人们惊慌失措。另外,这份名单有朝一日会成为指控纳查耶夫的证据。至于其它文件就是你的了。我们都审查过了,可说已经从里面撷取了精华。
不过,在还给你之前,我还想说一件事,希望你能赏脸听一下。
如果我当自己只是在执行公务,你正好也以这样的眼光看我,我就会二话不说将文件交给你。但现在我不只是在执行公务。容我这么说︱︱我同时也真诚祝福你,内心以你最大的利益为考量。因此,我百般不愿将这些东西交给你。让我解释原因。躺在里面的那些文件对你会是痛苦的发现︱︱痛苦但却必要的发现。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谦卑的意见,有几页我希望你最好不要看。但就我所知的你,也就是从书中︱︱透过这种既亲密却又局限的方式︱︱认识到的作者,我猜想我的努力只会得到反效果︱︱激起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只能这样说:不要怪我读了这些文件︱︱那毕竟是君主赋予我的职责︱︱也不要因为我料准︵若果真如此︶你看这些东西的反应而生气。我们俩除非事情有出乎意料的发展,不然应该不会再有接触。你绝对可以告诉自己,我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阖上书本,里面的角色也就消失了。我保证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有人从我这里听到这伤心的插曲。﹂
迈西莫夫边说,边以右手的中指将活页夹推过桌子另一端,正是那个厚重的活页夹,里面放在巴维尔的文件。
他起身,拿了活页夹,点头致意,准备离去,迈西莫夫又开口:﹁另外有件事要耽误你一下:你在圣彼得堡这里不会刚好跟纳查耶夫见过面吧?﹂
伊伐诺夫!纳查耶夫!这就是他为什么被传唤的原因!巴维尔、文件、迈西莫夫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压根都是次要的问题,只是诱饵而已!
﹁我看不出你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有何权利质问我,或期望我回答你的问题。﹂杜斯妥也夫斯基冷冷地回答。
﹁我的确没有任何权利!冷静点︱︱你并没有涉嫌任何罪行。我只是随口问问。至于问题的用意,我想不太难猜到。既然你都和我谈过你继子的事了,你应该也比较能够透露纳查耶夫的事。那一天跟你谈话,我发觉你有时候说话会一语双关。一个字里面还藏着另外一个字。你说呢?我说对了吗?﹂
﹁哪些字?有什么藏在里面?﹂
﹁那得由你来说。﹂
﹁你错了。我讲话不会故弄玄虚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巴维尔就是巴维尔,不是纳查耶夫。﹂
他说完,掉头离去,迈西莫夫也没有唤他回去。
杜斯妥也夫斯基带着活页夹穿过摩斯可夫斯卡亚区的蜿蜒街道,回到司维奇诺街六十三号;然后爬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他解开带子。心里烦躁不安,怦怦乱跳,像有锤子在击打一般。他无法否认,他讨厌自己这么心急。这心急的样子,彷佛将他带回了童年时光,回到那漫长、燠热的下午,他在好友艾伯特房里,全神贯注读着从艾伯特舅舅书架上偷拿来的书。现在,感觉和当年一样,也是全神贯注地读,同样心里充满怕被逮个正着的恐惧︵这恐惧本身就妙不可言︶。
他记得艾伯特曾给他看两只正在交配的苍蝇,公的骑在母的背上。艾伯特将苍蝇圈在掌心里。然后叫道:﹁你看!﹂指尖捏着公苍蝇的一只翅膀,轻轻一扯,翅膀就掉下来。可是,那苍蝇根本不为所动。他又扯下另一只翅膀。苍蝇背上没了翅膀,看起来很怪异,但仍旧继续交配。艾伯特一脸嫌恶,将这对交配的苍蝇摔到地上踩烂。
他可以想象苍蝇的翅膀被扯下来时,他凝视着它的眼睛:他可以笃定苍蝇的眼睛看得见,只是对他视而不见。就好象在交配的过程中,它的灵魂飞到母苍蝇那里去了。这个想法令他毛骨悚然,令他因此想消灭地球上所有的苍蝇。
小孩对不了解的行为所产生的幼稚反应。他害怕这种行为,因为周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偷偷耻笑着,好象在暗示他,有一天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我不要!我不要!﹂小孩想大喊。
﹁不要什么?﹂那些看着他的人问。瞬间人人瞪圆了眼睛,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他︱︱﹁老天,这个怪孩子在想什么?﹂
活页夹里有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记、五本学校练习簿、二十至二十五张不等钉在一起的散页,一捆以线绑在一起的信,和一些印刷的小册子:几篇布朗逵哻和伊庶廷的短评,还有一篇皮萨瑞夫的文章。比较奇怪的是西赛罗︽论职责︾的法文选译本。他翻了一下,最后一页提了两行字,笔迹不是他所认识的:人民的幸福应为最高准则哷,下一行墨迹较淡:有其父必有其子哸。
警句箴言:但,是谁写给谁的?
他拿起日记,还未看,就像洗扑克牌般翻过一遍。有一半是空的。可是,书写它的身体仍然很真实。他瞟了一眼最早的日期。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与巴维尔同名的圣徒的生日。这本日记一定是份礼物。谁送的呢?他想不起来。一八六六年对他就只是安雅之年,就在这年他和未来的妻子认识、相恋。一八六六年是巴维尔遭到冷落的一年。
就好象突然碰到烫手的盘子,他心中戒备,准备随时收手。他开始读日记的第一页。巴维尔在这页上讲述自己度过的一天,文字有些不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日记新手的作品。没有怪罪,没有指责。他欣慰地阖上日记本。回到德莱斯登,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看,他向自己保证,只要有时间,我一定认真全部看完。
至于那些信,全是他写的。他打开最近的一封,离巴维尔的死期最近的一封。信上写道:﹁我寄给阿波隆‧贵格瑞维奇五十卢布,这是我们现今能负担的金额,请不要跟要求更多钱。你得学着量入为出。﹂
这就是他最后给巴维尔的话,多么小心眼啊!而这就是迈西莫夫读到的!难怪他不要我看!多可耻啊!他想将信烧掉,让它从世上消失。
他找到迈西莫夫念给他听的故事。迈西莫夫说得没错:因为领导一次学生运动而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年轻男主角塞吉,角色描写得并不成功。但故事的后续发展比迈西莫夫跟他说的还长。除掉可恶的地主后,塞吉和玛法为躲避士兵的追赶,一路在谷仓和牛舍里藏身,那些掩护他们、拿食物给他们吃、对他们的问题一问三不知的农民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刚开始他们睡在一起完全没有杂念,如同一对清白的同志伴侣;但爱意在彼此间滋长,这里对爱情的描写不无情感与说服力。显然巴维尔想在这里营造激情的场景。其中有一页是塞吉对玛法告白,他怀着年少澎湃的热情对她坦诚,她对他而言,不再只是共患难的同志情谊,她已经掳获他的心;他还向她透露他没有兄姊陪伴一个人度过的孤单童年,还有他和女人相处的不知所措。这个段落最后以玛法支支吾吾说出自己的爱慕作结。

﹁你可以……你可以……﹂玛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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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杜斯妥也夫斯基往前翻。

﹁我没有爸妈,我爸爸,真正的爸爸是一个贵族,因为支持革命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七岁时,他就过世了。我妈后来又再婚。她的新丈夫不喜欢我。我一长大,他就将我送往军校。我是班上最小的,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争取自己的权利。后来他们搬到圣彼得堡,在那里置屋,将我接了过去。后来我妈也过世了,留下我和继父,他是个很阴郁的人,一天几乎跟我说不到一句话。我很孤单,仅有的朋友就是佣人,我就是从他们那里知道了人们的苦难。﹂塞吉对玛法说。

不是不对,不全是谎言,可是多么巧妙地扭曲全部的事实!﹁他不喜欢我﹂︱︱一个人可能对一个不友善的七岁小孩心生怜悯,而真心想保护他,可是如果孩子这么多疑、这么闷闷不乐,像只水蛭一样黏着母亲,母亲走开一分一秒都要斤斤计较,睡觉的时间十次有五次老是高喊母亲,要她从隔壁房里赶来帮他打死叮人的蚊子,这样的小孩又怎么能期望别人疼爱呢?
他放下手稿。的确是个高贵的父亲!可怜的孩子!真相比故事无趣,全部的真相更是无趣到极点。可是,除了天使,谁会在意记录的是不是全部的无聊真相?他自己二十二岁时,难道就有这样的写作热忱吗?
他想告诉男孩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但他再也听不见了。他想说:如果你有幸握有写作的力量,将那股力量的来源谨记在心。因为童年孤单,因为不被疼爱而写作。︵但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他还想说︱︱你被疼爱着,原可以被疼爱的,但你自己选择不要被爱。多么混淆!猴子玩手风琴都比这好!︶他想说:我们不因富足而写︱︱而是因痛苦、因匮乏而写。你内心当然知道!至于你所谓的真正的父亲和他对革命的赞同,简直一派胡言!伊沙耶夫是个职员,是个文书。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也继承他的衣钵,你也会成为一个职员,那你就不会写下这个故事。︵没错,没错,他听见孩子高亢的声音︱︱可是,我就不会死了!︶
草地上,一群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在玩法国槌球,而你穿梭其中,生龙活虎!可怜的孩子!在圣彼得堡的街道上,一转头,一摆手,我看见你了,每次我的心都如海浪翻腾。到处都在,也到处都不在,像奥菲斯一样,被撕裂,尸骨随处散落哠。年轻的时光,啊!金色的幸运的时光唎。
你留给我的只是:拾掇起你的遗物,将我破碎的人缝补起来。诗人、竖琴手、复活之主,这就是我要成为的人。而真相呢?僵硬的肩膀伛偻在写字桌前,痛苦的心迟缓地思想,一颗如同乌龟一般缓慢思想的心。
我来得太迟了。没能揭起你的棺盖,亲吻你冰冷的额头。如果我的唇,温柔一如盲人的指尖,哪怕只是轻轻吻过你一下,你就不会决绝地放弃生存。然而,你既然已背负着伊沙耶夫之名离开,那么我,我这个老人,这个年迈的朝圣者只能跟在你后头,追赶着一个鬼影,追随着灰中带紫中的图案,追随着一种回响。
可是,是我在这里,不是伊沙耶夫爸爸。如果落水了,你伸手向伊沙耶夫求救,你只会抓到一只幽灵之手。除了在瑟米帕拉丁斯克,放在楼梯后面的箱子里,在沾满灰尘的陈年文件上可能看到他的签名外,这世上就没有他留下的痕迹了,这曾经拥抱那对孤儿寡母的男人的记忆将不复存在。

哻译注:布朗逵︵一八○五︱︱一八八一年︶,法国激进政治家。
哷译注:拉丁文,意指人民的福利是国家首要之务。
哸译注:拉丁文,意指父如子,子如父。圣子、圣父︵与圣灵︶为︵三位︶一体,你我不分。
哠译注:奥菲斯的神话故事有多种不同版本的结局。其一是奥菲斯丧妻之后,对其他女人不再感到兴趣,对于追求他的女众,非但不动心,还十分嫌恶。这些女孩决心报复,就将他整个人撕裂,甚至将他的竖琴和人头丢进河里。
唎译注:希腊文,意指金黄色的。

13 伪装
巴维尔的案子结案了。他没理由再留在圣彼得堡。火车八点开,周二到德莱斯登,他就能和妻小相聚。随着时间的逼近,他就无法想象自己会拿下灵位上的图画、吹熄蜡烛,还有将巴维尔的房间让给一个陌生人。
可是今晚不走,那又要什么时候走呢?﹁永久的房客﹂︱︱安娜从哪里知道这个词汇?他能继续等待一个鬼魂多久?除非他再找一个女人,扎下根永远不走。那样的话,他的妻子怎么办?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思绪一片紊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八点钟像个死亡判决威胁着他。他跑去找门房,经过冗长的讨价还价后,差遣一个信差将他的车票拿去车站,将出发时刻改为隔日。
回房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房门大开着,屋内有个女人背对他站着,正在查看灵位。他瞬间感到内疚,以为是妻子追到圣彼得堡来了。可是马上,他就认出来人是谁了。喉咙窜出一声抗议的叫喊:是纳查耶夫,穿戴着之前的蓝洋装和女用软帽!
麦翠欧娜这时走了进来,抢在他之前说话。
﹁你不该这样偷偷摸摸溜进来!﹂麦翠欧娜大喊。
﹁可是你们两个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们正好在︱︱﹂情绪激昂的麦翠欧娜刚想说话,就被纳查耶夫打断。
﹁有人把警察引到我们那儿了,我希望不是你。﹂纳查耶夫边说边走近几步。
熏衣草的味道下有一股男人的汗臭味。纳查耶夫颈上的粉全都龟裂,露出了短须。
﹁真是卑劣的指控,非常卑劣。我再问一次:你在我房里做什么?﹂杜斯妥也夫斯基转向麦翠欧娜。﹁还有妳︱︱妳生病了,应该躺在床上!﹂
她不理他,转而将巴维尔的手提箱拖出来。﹁我跟他说可以穿巴维尔的西装。﹂没等杜斯妥也夫斯基反驳,又开口道:﹁是的,他可以的!那是巴维尔用自己的钱买的,巴维尔是他的朋友!﹂
她打开手提箱,拿出白西装,挑衅地说:﹁找到了!﹂
纳查耶夫瞄了衣服一眼,将它摊在床上,开始解开身上的扣子。
﹁请解释一下︱︱﹂
﹁没时间了。我还需要一件衬衫。﹂
他的手臂挣开袖子,洋装散落在脚踝四周,身上只剩一件脏兮兮的羊毛内衣和一双黑皮靴站在他们面前。他没穿袜子,腿又瘦又多毛。
麦翠欧娜一点也不难为情,开始帮他换上巴维尔的衣服。他想抗议,可是年轻人都对老人充耳不闻,还齐力对付老人,他又能说什么?
﹁你的芬兰朋友怎么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纳查耶夫飞快套上上衣。衣服对他来说太长,肩膀也太宽。比不上巴维尔的好体格,也比不上他的俊美。他为儿子感到一种不为旁人所知的骄傲。死的不该是他!
﹁我不得不离开她,尽快抽身很重要。﹂纳查耶夫匆匆答道。
﹁换句话说,你拋弃了她。﹂没等纳查耶夫回答,杜斯妥也夫斯基又接着说:﹁把脸洗一洗,你看起来像个小丑。﹂
麦翠欧娜迅速跑出去,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块湿布。纳查耶夫擦了擦脸。
﹁还有额头,这边。﹂麦翠欧娜从纳查耶夫的手里拿走毛巾,擦去他眉毛上结成块状的粉。
小姊姊。她也是这样对待巴维尔吗?某个东西啃噬着他的心:嫉妒。
﹁你真以为在入冬的季节穿得像游客,就能逃过警察的耳目吗?﹂
纳查耶夫并未被嘲弄激怒,开口道:﹁我需要钱。﹂
﹁我不会给你一分一毫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回答。
纳查耶夫转向孩子。﹁妳有钱吗?﹂
麦翠欧娜奔出房间。他们听到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声音,回来时,她手里捧着一个装满零钱的罐子。将钱倒在床上,开始数钱。
﹁不够。﹂纳查耶夫低声说,但还是等在那里。
﹁五卢布,十五戈比。﹂麦翠欧娜大声宣布。
﹁我需要更多。﹂
﹁那就到街上去要,别指望我会给你。去啊!以百姓之名去乞讨你的救济金。﹂
他们怒目相对。
﹁你为什么不把钱给他?他是巴维尔的朋友。﹂麦翠欧娜质问。
﹁我没钱给他。﹂
﹁才怪!你告诉妈妈你有很多钱。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一半?如果是巴维尔就会分给他一半。﹂
巴维尔,上帝!﹁我没说过那种话,我没有那么多钱。﹂
﹁快,拿给我!﹂纳查耶夫抓住他的手臂,两眼闪闪发亮。他再次嗅到这个年轻人的恐惧。狠毒却又恐惧:可怜的家伙!于是他故意关上怜悯之门。﹁绝不。﹂
﹁你为什么这么小气?﹂麦翠欧娜大声嚷着,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
﹁我并不小气。﹂
﹁你当然小气!你对巴维尔小气,也对他的朋友小气!你有很多钱,可是都只留给自己。﹂她转向纳查耶夫。﹁他们付给他好几千卢布写书,可是他都自己留下!真的!巴维尔告诉我的!﹂
﹁鬼话!巴维尔根本不知道钱的事情。﹂
﹁真的!巴维尔翻过你的书桌!看过你的帐簿!﹂
﹁该死的巴维尔!巴维尔根本不懂怎么看分类帐,他只看自己想看的!我已经负债好多年,妳根本难以想象!﹂杜斯妥也夫斯基转向纳查耶夫。﹁这真是可笑的对话。我没钱给你。我想,你最好马上离开。﹂
但纳查耶夫不再神色仓促,甚至还笑了。﹁一点也不可笑,其实很有建设性。我一直怀疑父亲真正的罪,他们死不认帐的罪,就是贪婪。他们什么都想据为己有,就算死到临头也不肯交出钱袋,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比钱袋更重要的了,不论是付出什么结果,他们也在所不惜。我原不相信你继子说的话,因为我听说你是赌徒,我想赌徒是不太看重钱的。不过,赌博还有另外一面,不是吗?我早就该猜到。你是属于那种永不餍足的赌徒,胃口只会越养越大。﹂
这是很离谱的指控。他想到德莱斯登的安雅为了让孩子吃饱穿暖,省吃俭用的过日子;想到自己翻卷的衣领和开口笑的袜子。想到自己年复一年写的那些信,每封都低声下气,求史卓克霍夫、克拉耶夫斯基、史特罗夫斯基他们把稿费预支给他。︱︱可笑极了!他摸摸口袋,掏出剩下的卢布。
﹁拿去,这是我所有的钱!﹂杜斯妥也夫斯基大喊,把钱递到纳查耶夫的鼻尖下。
纳查耶夫冷冷看着他伸出的手,猛然一把将钱抢了过来,有一枚卢布掉到地上,滚落到床底下。麦翠欧娜赶紧追着它。
杜斯妥也夫斯基试着将钱夺回,甚至不惜跟年轻人扭打。但纳查耶夫轻而易举避开他的攻击,还飞快将钱收进口袋里。
﹁等等……等等……等等,﹂纳查耶夫喃喃自语,﹁你的内心,杜斯妥也夫斯基,你的内心,看在你儿子的面子上,我知道你想把钱给我。﹂他退后了一步,抚平衣服,像在炫耀它的光采似的。
装模作样!假仁假义!果真是人民的复仇!不过,他的内心此刻竟爬上一丝暗喜,他无法抗拒的暗喜。他熟悉那种感觉,那是挥金如土的丈夫内心自有的暗喜。当然,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本该为自己肆无忌惮的行径感到羞耻。每当他身无分文回到家,向妻子坦白一切,低头听她数落,并发誓不会再犯时,他当然是真心诚意的。可是,在他内心深处,那真心诚意底下,只有上帝看得到的地方,他知道他是对的,而她才是错的。既然钱就是要花的,还有什么比赌博这种花法更纯粹?
麦翠欧娜伸出手,掌心里是一个五十戈比的铜板。她似乎不能断定该拿给谁。他将她的手往纳查耶夫那边轻轻推了推。﹁给他吧,他需要钱。﹂纳查耶夫将铜板收进了口袋。
好。可以了。现在该他站在穷酸的道德这边,该纳查耶夫低头被骂了。可是他要说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纳查耶夫也不愿再等了。他正在打包那件蓝洋装。
﹁找个地方藏起来,﹂纳查耶夫指示麦翠欧娜︱︱﹁别放在公寓里︱︱另外找地方。﹂他也将帽子和假发拿给她,将裤脚塞进干净的靴子里,穿上外套,心烦意乱地拍着头。
﹁浪费太多时间了。﹂纳查耶夫抱怨着,他从椅子上抓起一顶毛帽,走向门边,然后像记起什么事情又转过头。﹁杜斯妥也夫斯基,你是︱︱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如果你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儿,我不介意娶她为妻。我敢说,她一定会是与众不同的女孩。至于你继子,他完全不同,他跟你一点也不像。我不确定我对他做了什么。他没有︱︱你知道︱︱完成他所承担的。这是我的看法,不值得!﹂
﹁他要承担的是什么?﹂
﹁他有点太超凡入圣了。你为他点蜡烛是对的。﹂
他边说话,边以手漫不经心地拂过蜡烛,让火焰飞舞。此刻,他直接将手指放在火焰当中,停在那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面不改色,彷佛出了神。
他移开手。﹁这就是他没有的。他这个人就是太胆小了。﹂
他朝麦翠欧娜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毫无保留地迎上去,将一头金发靠在他胸膛,也回给他一个拥抱。
﹁小心!小心!哻﹂纳查耶夫意味深长地低语,越过她的头顶,朝他挥动那只灼伤的手指,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搞懂这些奇怪的音节。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小心:小心什么?
麦翠欧娜倚在窗口,引领望着街道,很快流下泪水,激动得都不知道悲伤了。
﹁你觉得他会平安吗?﹂麦翠欧娜不等回答接着又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吗?他可以假装看不见,我假装领着他走路。﹂不过,这应该只是她一时兴起的想法。
杜斯妥也夫斯基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外面天色阴沉,又开始下雪了,她母亲应该很快就会到家。
﹁你喜欢他吗?﹂杜斯妥也夫斯基问。
﹁嗯。﹂
﹁他的生活真忙碌,不是吗?﹂
﹁嗯。﹂
她几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一般,真是一场不公平的竞赛!他怎么能和这些年轻人相比?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充满冒险与神秘气息,过着忙碌的生活,麦翠欧娜才应该要小心呢。﹂
﹁麦翠欧娜,妳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因为他是巴维尔最好的朋友。﹂
﹁真的吗?我以为我才是巴维尔最好的朋友。当所有的人都遗忘他,我还会继续当他的朋友。我是他永远的朋友。﹂杜斯妥也夫斯基语气温和地反驳。
麦翠欧娜离开窗边,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像要开口说话。可是说什么呢?﹁你只不过是巴维尔的继父?﹂还是想说:﹁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他想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不过,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这举动让他多么尴尬,麦翠欧娜马上闪躲,试着从他手臂下穿过。他整个人挡住她,挡住她的去路。
﹁我得……﹂她细声说︱︱﹁我得去将衣服藏起来。﹂
他没动,继续挡了她一会儿,直到她的态度放软,才让开。
﹁丢厕所就好了,没有人会看见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建议道。
﹁丢到里面?丢到……﹂麦翠欧娜吸了吸鼻子说。
﹁对。照我说的做。不然拿给我,我帮妳丢,妳先回床上去。﹂
为了纳查耶夫。不是。是为了妳。
他将衣服包在毛巾里,偷偷跑到楼下的厕所。可是突然想到,将一堆衣服丢在秽物里头:如果太低估那些挑粪人,怎么办?
他朝门外走去,发现门房正从警卫室偷偷打量他,头自然而然跟着他的身影转向街道那头。他发现自己没穿外套下来,又爬上楼,冷不防和一楼的老女人艾玛莉亚‧卡罗夫娜打了个照面。她拿了一盘肉桂饼干像是在迎接他。
﹁午安,先生。﹂她礼貌地说。杜斯妥也夫斯基咕哝地打声招呼,赶紧绕过她上楼。
他在找什么?一个洞或一个缝隙,让这包突然硬丢给他的东西尽早消失、尽早被遗忘。他没来由地,变成一个怀抱死婴的女孩,或一个手拿血淋淋斧头的杀人凶手。对纳查耶夫的愤怒又在心中燃起。他想大喊,我为何要为你铤而走险,你根本对我毫无意义?可是现在看来似乎都太迟了。一旦从麦翠欧娜手里接过这包衣物,事情就改变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走道尽头有间空房,里面有一堆瓦砾和灰泥。他心不在焉地以靴子的鞋尖拨弄了一下。一个工人放下手里的泥刀,从敞开的门,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至少现在周遭没有伊伐诺夫跟着他。但现在也许伊伐诺夫换了别人。谁会是新的密探?会是这个盯着他看的工人?还是门房?
他将包裹塞在外套底下,往街上走去。冷冽的风,像一堵冰墙。他在第一个转角转弯,接着又转了一次弯,来到先前发现那只狗的死巷。今天没有狗。狗是不是在被他拋弃的那天晚上就死了?
他将包裹放在角落里。别在帽子上的卷发迎风摇曳,看来既滑稽又不祥。纳查耶夫从哪里弄来这些卷发︱︱他的姊妹吗?他有多少个小姊姊,个个都抢着剪下她们的秀发给他?
他拿掉别针,徒劳地想将帽子扯成两半,卷一卷后塞在先前绑狗的排水管里。他也想将洋装塞进去,但排水管不够粗。
他感觉背后有眼睛盯着他。他转头过去看。二楼的窗户里,有两个小孩往下瞪着他瞧,后面还有第三个人的身影,身材高一些。
他想将帽子拉出水管,却发现手根本抓不到。他咒骂自己的愚蠢。一旦水管塞住,水管不就会满出来,有人调查一下,很快就会找到帽子。谁会将帽子往水管里塞︱︱除了作贼心虚的人,还会有谁?
他又想起伊伐诺夫︱︱他这么常想起他,彷佛这名字就像帽子般戴在他头上。伊伐诺夫被谋杀了。可是伊伐诺夫必定没戴帽子,或根本没有女用的帽子。因此,这顶帽子不会被牵扯到伊伐诺夫。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难道不可能是谋杀伊伐诺夫的凶手所戴的帽子吗?一个女人要谋杀一个男人多么简单:诱引他走进巷子,贴着墙投入他的怀抱,就在打得火热的时候,摸到他的肋骨,将帽针刺进他的心脏︱︱一枝帽针,一滴血也不会留下,只有一小点伤口。
他在角落跪下找丢落的帽针,可是太暗了,找不到。他需要一根蜡烛?可是这种风,蜡烛也点不燃。
他好疲惫,甚至连站起身都有困难。他病了吗?他被麦翠欧娜传染了?还是又要病发了?这样全身疲惫是病发前的预兆吗?
他四肢着地抬起头,像野兽一般呼吸着空气,他屏气凝神努力支撑着自己。如果侵袭他的是真要发病,那会让他整个人瘫痪,还会因此失去知觉。他的知觉和他的手一样变得迟钝。

哻译注:原文为德文,意指小心谨慎。

14 警察
他把钥匙放在家里,只能去敲门。开门的是安娜,她惊讶地盯着他。
﹁你错过火车了吗?﹂她问。紧接着就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手在发抖,汗从胡子上滴下。﹁发生了什么事?你病了吗?﹂
﹁没有,不是。我延后出发时间了。我待会再解释。﹂
房里还有一个人,坐在麦翠欧娜的床边:显然是个医生,年纪很轻,一脸德国式的清爽面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从药房买来的棕色药瓶,闻了一下,就不以为然地盖上木塞。他啪的一声关上提包,拉上隔间的窗帘。
﹁妳女儿先前是支气管发炎,她的肺现在没事了,还有︱︱﹂医生对着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他打断医生的话。﹁她不是我女儿,我只是这里的房客。﹂
医生不耐烦地耸耸肩,转身向安娜说道:﹁还有︱︱我得提醒妳︱︱她现在还有点兴奋过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如果她一直处在这种兴奋的状态下,不可能很快复原。太兴奋也是一种病。她得镇静下来。一旦能做到这点,不用几天就能回学校上课了。她的身体很健康,没有其它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建议就是让她保持平静。她应该在床上休养,只吃些清淡的食物。尽量不要让她吃乳制品。我走后,给胸口擦点药水,必要的时候,可以给她服用镇定剂的安眠药。记住,给她儿童的剂量就够了︱︱半茶匙。﹂
医生一走,杜斯妥也夫斯基便开始解释。但安娜根本没心情听。
﹁麦翠欧娜说你对她大吼!﹂安娜心情烦躁,低声打断他的话。
﹁乱说!我从没有吼她!﹂虽然压低音量,但他确定麦翠欧娜正在帘幕后偷听,而且还幸灾乐祸。杜斯妥也夫斯基将安娜拉进他的房间,关上门。
﹁妳听到医生说的了︱︱她兴奋过头了。在那种情况下,她说的每一句话,妳都不能相信。今天早上这里发生的事,她都告诉妳了吗?﹂
﹁她说巴维尔有个朋友来访,你对人家很没礼貌。你指的是这件事吗?﹂
﹁是︱︱﹂
﹁那就让我说完。你和巴维尔的朋友之间发生什么事,都与我无关。可是你对麦翠欧娜发脾气,还对她粗声粗气,这我就无法忍受了。﹂
﹁她说的朋友就是纳查耶夫,不是别人,是纳查耶夫本人。她有提到这一点吗?纳查耶夫,一个司法逃犯,今天就在这里,在妳的公寓里。她让他进门,还跟他︱︱那个戏子,假仁假义的人︱︱一起联合对付我,妳能怪我对她大发脾气吗?﹂
﹁就算如此,你也无权对她发脾气!她怎么会知道纳查耶夫是个坏人?我又怎么会知道?你说他是个戏子。那你呢?你的行为又如何?你做什么事都是出自内心吗?我不这么认为。﹂
﹁妳不会是认真的吧!我的所作所为的确出自内心。也许以前不是,但我现在的确是︱︱尤其是此刻。这是真的。﹂
﹁此刻?为什么突然这样?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又为什么相信自己?﹂
﹁因为我不想让巴维尔以我为耻。﹂
﹁巴维尔?巴维尔和这件事无关。﹂
﹁我不想让巴维尔以他的父亲为耻,他现在什么都看得见。这就是不同之处:现在万事都有准则了,包括真相也是,而那个准则就是巴维尔。至于我对麦翠欧娜发脾气的事,很抱歉,我很后悔,我会向她道歉。可是妳必须知道︱︱﹂他冲着安娜摊开她的双手︱︱﹁麦翠欧娜不喜欢我。﹂
﹁她只是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能理解巴维尔为何得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以前也曾经租给学生︱︱可是老房客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也觉得很为难。杜斯妥也夫斯基,我不是要赶你,可是我得承认,当你宣布今天要离开时,我的确松了一口气。我和麦翠欧娜这四年来都过着平稳安静的生活,从不让房客打乱我们的生活。可是自从巴维尔死后,这里就闹得风风雨雨。这对小孩不好。如果家里的气氛不是这么不稳定,麦翠欧娜就不会生病了。医生说的没错:她太兴奋了,兴奋容易让孩子生病。﹂
他等着她说到他认为的症结:麦翠欧娜知道他和她母亲的事而醋心大发,发了狂要独占母亲。可是现在看来她连启齿都不能。
﹁很抱歉我带来了混乱,一切都很抱歉。今天晚上,我不能照原订行程离开︱︱有几个原因,但都不太重要。我会再留一天,最多两天,等我朋友赞助我费用,然后我就会付清款项离开。﹂
﹁回德莱斯登?﹂
﹁德莱斯登或其它寄宿的地方︱︱现在还说不定。﹂
﹁很好,杜斯妥也夫斯基。至于钱的部分,我们现在就一笔勾销吧。我不想成为你那一长串负债清单上的一员。﹂
他不懂她的愤怒。她从前说话从没这么伤人。
他马上坐下写信给马依科夫。﹁亲爱的阿波隆‧贵格瑞维奇,你一定很惊讶我现在人还在圣彼得堡。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需要你仁慈的帮助。事实上,我现在面临窘境,除了当掉我的大衣,我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支付我的寄宿费用。别告诉我家里的人。两百卢布就能帮我度过窘境。﹂
他写给妻子:﹁我傻傻地答应借巴维尔的朋友一笔钱。马依科夫会再帮我救一次急。我一偿清债务,就立即拍电回复。﹂
所以要怪罪的又转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好心肠了。可是实际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心肠才不好。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心肠︱︱
一阵大声的敲门声。安娜还没来得及赶去开门,他就站到她身旁。
﹁一定是警察,只有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来。让我来应付他们。妳去陪麦翠欧娜。最好别让他们问她问题。﹂他低语。
他打开门。他面前站的是芬兰女孩,她两侧各站着一位身穿蓝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是警官。
﹁是这个男人吗?﹂警官问。
芬兰女孩点头。
他站开让他们进门,他们将女孩往前推。她迥异的面容吓了他一跳。她的脸色发青,没有血色,像四肢用线拉扯的玩偶。
﹁我们能到我的房里去吗?这里有个小孩病了,不能受打扰。﹂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警官大步跨过房间,猛力扯开帘幕。里面是安娜,她弯身保护女儿。麦翠欧娜头晕目眩,双眼瞪得好大。
﹁别打扰我们!﹂安娜嘘声抗议。警察才慢慢拉上帘幕。
他领着他们走进他的房间。芬兰女孩慢吞吞的模样有点眼熟。他发现了:她的脚踝上了脚炼。
警官查看了灵位和照片。﹁这是谁?﹂
﹁我儿子。﹂
灵位有点不对劲,有个东西被动了手脚。他认出是什么东西后,血液凝固了。
警官开始问讯。
﹁有个叫纳查耶夫的人,今天来过这里吗?﹂
﹁有个我怀疑是纳查耶夫,但他用的名字并非纳查耶夫的人来过这里。﹂
﹁那他用的是什么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他装扮成女人,穿一件深蓝色的洋装,外面套着深色大衣。﹂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找你?﹂
﹁他来要钱。﹂
﹁没别的原因?﹂
﹁就我所知,没别的原因。我根本不是他朋友。﹂
﹁你把钱给他了吗?﹂
﹁我拒绝了。可是他拿走我身上所有的钱,我无法阻挡。﹂
﹁你是说他抢了你的钱?﹂
﹁他违背我的意愿拿走钱。我觉得挽回并非明智之举。如果你说这是抢劫也无妨。﹂
﹁他拿了多少钱?﹂
﹁大概三十卢布。﹂
﹁此外还发生什么事?﹂
他偷瞟了一下芬兰女孩。她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无论他们会对她做什么,只要落进他们手里,她整个人的举止全变了样。她像一只待宰的动物,在屠宰场等着斧头落下。
﹁我们谈了我儿子的事。纳查耶夫是我儿子的朋友,某类朋友,所以他才知道这个地方。我儿子以前在这里寄宿,若非如此,纳查耶夫也不会来。﹂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若非如此,纳查耶夫也不会来︱︱你是说,他想来见你儿子吗?﹂
﹁不是。我儿子的朋友,没有人想会再见到我儿子的。我的意思是说,纳查耶夫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和我儿子以前的交情,而不是因为期待从我这里得到同情。﹂
﹁没错,我们知道你儿子那些不良伙伴。﹂
他耸耸肩。﹁也许没有不良,也不算伙伴︱︱也许只是普通朋友。可是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这个问题永远不会列入审问。﹂
﹁你知道纳查耶夫离开后到哪儿去吗?﹂
﹁不知道。﹂
﹁拿出你的证件。﹂
他交出护照︱︱不是伊沙耶夫的,而是他自己的。警官收入口袋,戴上帽子。﹁明天早上你要到萨多伐亚街上的警局报到,去做一次完整的陈述。每天中午前都得到同一个警局报到,一周七天,等到进一步通知再说。你现在不能离开圣彼得堡,听清楚了吗?﹂
﹁那我留在这里的花费由谁负责?﹂
﹁这不是我的问题。﹂
他示意同伴带走犯人。可是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站在门前的芬兰女孩,突然不肯动。
﹁我饿了!﹂她可怜地说。当看守的警察抓住她,强迫她走出去时,她的脚就顶着门框,一动也不动:﹁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她的哭喊声中有种悲恸和绝望。虽然安娜离她较近,但孩子还是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悄悄爬起床,将拇指含在嘴里,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去拿!﹂麦翠欧娜说着,飞快往壁橱奔去。拿了一块楔形黑麦面包和一条小黄瓜,另外也将她的小皮包拿来。
﹁都给你!﹂她兴奋地说,一边将钱和食物塞进芬兰女孩手里。接着后退一步,点点头,行了一种奇怪的旧式礼。
﹁不能给钱!﹂守卫怒斥,要她拿回皮包。
芬兰女孩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瞬间的反抗后,又恢复平静的模样。他心想:就好象火星一下子熄灭了。他们是不是一直在鞭打她︱︱还是更糟?麦翠欧娜是不是隐隐约约知道?这是她同情她的原因吗?可是,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他们走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吹熄蜡烛,将圣像、图画和蜡烛挪到地板上;接着把那支摊在梳妆桌上的三纹旗移走。他走回隔壁房里。安娜坐在麦翠欧娜的床边缝补衣服。他将旗子扔在床上。
﹁如果我跟妳女儿说话,我一定会又对她发脾气,所以妳帮我问问她,这支旗子怎么跑到我房里的?﹂
﹁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
﹁问她。﹂
﹁是一支旗子。﹂麦翠欧娜绷着脸说。
安娜将旗子摊在床上。旗子长约一公尺,显然是物尽其用,因上面的颜色︱︱白、红、黑等长的垂直条纹︱︱经过风吹雨淋都褪色了。这支旗子一直是在那里的︱︱一直在梦幻女郎工作坊的屋顶飘扬吗?
﹁这是谁的?﹂安娜问。
他等着孩子回答。
﹁人民的。这是人民的旗帜。﹂麦翠欧娜最后很不情愿地说出口。
﹁够了,该睡了。﹂安娜亲亲女儿的额头说道,然后她把帘幕拉上。
五分钟后,她来到他房里,带着折得小小的旗子。
﹁请你解释。﹂她说。
﹁这是人民复仇组织的旗帜,是起义用的旗子。如果妳要我告诉妳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我乐意禀报。妳也可以去问麦翠欧娜,我想她一定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行为比秀出这个旗帜更能陷害或挑拨别人的。麦翠欧娜趁我不在把旗子打开放在我房里,警察可是会看到的。我真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她疯了吗?﹂
﹁不要这样说她!她不知道警察会来。至于那支旗子,既然它惹出这么多是非,我马上拿去烧掉。﹂
﹁烧掉?﹂他讶异地站着。多简单啊!他怎么就没想到烧掉那件蓝洋装?
﹁可是我告诉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真正结束了。你让麦翠欧娜卷进跟小孩无关的麻烦里。﹂她补充道。
﹁我不同意妳的说法。不是我,是纳查耶夫让她卷进来的。﹂
﹁那没什么两样。如果你人不在这里,纳查耶夫也不会来。﹂

15 地下室
晚上下了大雪。一出门,刺眼的银白色让他一阵晕眩。他停下脚步,身体伛偻,剎时不只左右摇晃,而是天旋地转。只要一移动脚步,他就觉得自己会往前倒,整个人摔得人仰马翻。
这可能是发病的预兆。一阵阵晕眩和心悸,疲惫和暴躁,已经预告好几次发病,只是都没有真正发生。难道他现在的处境早就算是病发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站在六十三号门口,心事纠结,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有人抓紧他的手臂。他一惊,睁开眼睛,与纳查耶夫四目相对。
纳查耶夫咧嘴一笑。他脸上的痘子在寒风中透着青黑。他想要挣脱,可是对方却抓得更紧。
﹁真是逞英雄,你原本逮到机会可以离开圣彼得堡了。现在就等着被抓吧。﹂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纳查耶夫一手抓着他的前臂,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身体转过去。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只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主人拖着,走过司维奇诺街。
﹁可是也许你私底下其实希望自己被抓。﹂杜斯妥也夫斯基又道。
纳查耶夫戴着一顶黑软帽,他一摇头,帽盖也摇来晃去。他说话的语调平板而有耐心。﹁杜斯妥也夫斯基,你老是将人想得太不正常了。人才不像你想得这样。你想想:我怎么会希望被抓去关?还有,谁会看我们这对出外散步的父子第二眼?﹂他投给杜斯妥也夫斯基一个异常开怀的微笑。
他们走到司维奇诺街的尽头,纳查耶夫轻轻按了他一下要他往左。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朋友的遭遇?﹂
﹁我的朋友?你是说芬兰女孩?她称得住的,我对她有信心。﹂
﹁你如果看过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你见过她?﹂
﹁警察带她来公寓指认我。﹂
﹁不用担心,我不担心她,她很勇敢,她会尽责的。她有没有跟你女房东的小女孩说到话?﹂
﹁跟麦翠欧娜?为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喜欢小孩。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很简单,很直接。﹂
﹁警察质问我。还会有下一次。我什么都没隐瞒,也不会隐瞒。我警告你,不要利用巴维尔来对付我。﹂
﹁我不需要利用巴维尔来对付你,利用你来对付你就够了。﹂
他们现在在萨多伐亚街,干草市场的中心。他站稳脚,然后停步。﹁你给了巴维尔一张名单,里头都是你想谋杀的人﹂
﹁我们讨论过名单的事了︱︱你忘记了吗?那只是众多名单之一。众多名单,还有众多的复本之一。﹂
﹁这不是我的问题。我想知道︱︱﹂
纳查耶夫仰起头来大笑,嘴里冒出一股热气。﹁你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在名单之内!﹂
﹁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巴维尔和你闹翻的原因︱︱因为看到我被列入名单而反抗你。﹂
﹁真是异想天开,杜斯妥也夫斯基!你当然不在名单里面!你这个人太有价值了。不过对我们来说,谁在名单上都一样。重要的是,他们要知道复仇行动在即,尽快逃命去。人民能够理解这种事,也赞同这种作法。人民对个别的行动才没兴趣呢。很早以前人民就在受苦受难了,现在人民要让他们也受苦受难看看。所以不要担心。还没轮到你。事实上,我们有你这样的人协力合作会很开心的。﹂
﹁我这样的人?我是怎么样的人?你难道指望我帮你写小册子吗?﹂
﹁当然不是。你的才能不是写小册子,你太直来直往了。来吧,我们走走。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想在你的灵魂里埋颗种子。﹂
纳查耶夫捉着他的手臂,他们又走回萨多伐亚街。两个身穿骑兵队的橄榄绿大衣的警官走来。纳查耶夫让路,精神奕奕地举起手敬礼。两位警官朝他点点头。
﹁我读了你写的︽罪与罚︾,所以才兴起这个想法。写得真好。我没读过这样的书。有些地方吓到我了,像是拉斯科尼科夫哻的病之类的。你一定听过许多赞美。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他一只手抱着胸,接着像要将心脏揪出来一般,又将手摆到面前。这古怪的姿态看来感动了他自己,他的脸红冬冬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纳查耶夫不设防的模样,内心觉得很讶异。他心想:一颗处子之心,正因自己心中的波澜不知所措。像科学怪人一样,慢慢获得生命。他头一次对这个难缠、讨人厌的年轻人心生怜悯。
他们现在走进干草市场的尽头。纳查耶夫领着他穿过挤满小贩桌子和推车的狭窄街巷,穿过臭气冲天的芸芸众生。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纳查耶夫从口袋抓出一条蓝羊毛披巾。﹁你得蒙上眼睛。﹂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可是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跟人民同在的地方。这样做对我们双方都好。你以后可以正正当当地说,你不知道我的藏身处。﹂
他一戴上眼罩,又可以掉进头晕目眩的余欲里。纳查耶夫领着他,行人对他又推又撞;他一度脚下找不到路,不得不求助于纳查耶夫。
他们来到一个中庭。酒馆传来歌唱声、播弄吉他的声音,还有兴高采烈的呼喊。有水沟和鱼内脏的味道。
他的手被指引去扶住栏杆。耳边响起纳查耶夫的声音说:﹁小心脚步,这里很暗,拿掉眼罩也没什么用。﹂
他像个老人摸索着走下楼梯。空气湿闷。某个地方有水慢慢滴落。好象在往洞穴里走去一般。
﹁这里,小心头!﹂纳查耶夫说。
他们停下脚步。他拿掉眼罩。他们站在一道木制的楼梯底下,没有点灯。前面是道紧闭的门。纳查耶夫轻敲四下,然后再三下。他们等着。没有声音,只有滴水声。纳查耶夫又敲了一次。没有回音。
﹁我们要等一下,来吧。﹂他说。
他们来到一间地下室,天花板极低,得弯着腰。里面只靠一扇与头同高的纸窗照明。地板是光秃秃的石头,他站着就能感受到一股寒意透进靴子。水管随着地板的高底起伏。有股湿泥、湿砖的气味。还不只这些,墙上有片水渍,似乎还有水沿着墙壁流下来。
地下室另一边的尽头拉着一条绳子,上面挂着同房间一样又灰又湿的衣物。晾衣绳下有一张床,上面坐着三个姿势一模一样的小孩,背靠着墙,膝盖缩到下巴,手抱着膝盖。他们光着脚,只穿著亚麻布的罩衫。年纪最大的是个女孩,她的头发又油又乱,上嘴唇还垂挂着一团鼻涕。至于其它两人,其中一个只是个幼儿。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好奇的眼睛透过湿冷的空气盯着两个闯入者。
纳查耶夫点了根蜡烛,放在墙边一个凹洞里。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不是。可是这不重要。﹂他开始来回踱步。他又再度想起他被禁锢的能量。他想象巴维尔就在他身旁。巴维尔不会这么躁进。巴维尔之所以视他为领导者,也不再那么难以想象。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个地方,杜斯妥也夫斯基,﹂纳查耶夫开口。﹁隔壁房间有个印刷厂︱︱人工印刷。当然是非法的。管钥匙的笨蛋现在不幸出门了,虽然他答应会来。我让你留在圣彼得堡这段期间使用这个印刷厂。你想发表什么意见,我们不出几个小时就可以发送个上千份。像这样的时机,我们很有可能遭逢巨变,你的投稿会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你的名字受人敬重,尤其是学生。如果你准备用自己的名义写下继子丧命的事件,学生很有可能理直气壮上街发起暴动。﹂他停下脚步,毅然决然地看着他。﹁我很遗憾巴维尔死了。他是个很好的同志。可是我们不能只看过去。我们必须利用他的死燃起火苗。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会要你好好利用你的愤怒。﹂
说到这里,他似乎发觉自己扯得太远了,赶紧言不由衷地纠正自己:﹁我是说你的愤怒还有悲恸。好让他不会白白送死。﹂
燃起火苗:太过分了!他转身离去。可是纳查耶夫抓住他,不让他走。
纳查耶夫咬紧牙说:﹁你还不能离开!你怎么能丢下俄国,回到那种可耻的资产阶级生活?你怎么能不顾这副景象?﹂︱︱他朝着地下室挥挥手︱︱﹁这个国家可能有成千上万这幅景象。你怎么了?你难道连一点热情都没有了?你难道没有看见眼前的景象?﹂
他转身扫视这个潮湿的地下室。他看见什么?三个又冷又饿的小孩在等待死亡天使的垂怜。
﹁我看得跟你一样清楚,甚至比你更清楚。﹂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不可能!你以为你看见了,其实没有!看不只关系到眼睛,也关系到正确的理解。你所看到的就是地下室里惨不忍睹的物质条件,这里就算是老鼠或蟑螂也没办法歹活。你看到三个挨饿的小孩子的悲剧,再等一下你也会看到他们的母亲,为了带面包皮回家得上街出卖身体。你看到圣彼得堡这里穷得不能再穷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可是这不是看见,这只是一个局部!你并不了解造成这些人生活悲惨的势力!势力:这就是你没看见的!﹂
他的手指顺着脚边地板上的一条线︵他弯腰触地,指尖沾湿了︶,指向模糊的窗外的天空。
﹁路线停在这里,可是你以为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内阁、国库、证券交易所,和商业银行开始的;是从欧洲的大臣官邸开始的。势力的路线在那里开始,然后在每个地方壮大,最后在这样的地下室,这样可怜的地底生活中作结。如果你将这个写下来,你真的会给世界一个当头棒喝。可是当然﹂︱︱他苦笑︱︱﹁如果你真的写下来,这东西不可能得以出版。他们会让你写些聊以自慰的故事,抒发穷人的苦难,然后称赞称赞你。至于事情的真相,别妄想他们会让你发表!所以我才提供你这个印刷厂。动手吧!告诉他们你继子的事,还有他牺牲的缘由。﹂
牺牲。或许是他心不在焉,或者他累了,他无法理解巴维尔如何或为谁牺牲了。他也无法因为这番激昂的话语感动。他也没有心情听对方大发议论。
﹁我看见我所看见的,我没看见任何路线。﹂他冷冷地说。
﹁那你等于是继续戴着眼罩!我非得给你一点教训吗?你被饥饿的、病恹恹的、贫穷的可怕面容给吓坏了。可是饥饿、疾病,和贫穷不是敌人。它们只是真正的势力得以现身的方式。饥饿不是一种势力︱︱它是种生活的状态,像水一样。穷人活在饥饿当中,就如同鱼活在水中一样。真正的势力来自权力的中心,来自那个地方的利益勾结。你说你怕自己的名字会在我们的名单上。我再次跟你保证,我发誓没有。我们的名单上只有权力网络中心的蜘蛛和吸血动物。一旦消灭了蜘蛛和网,这些小孩就得到了解放。全俄国窝在地下室的小孩都能重见天日。每个人都会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而且还会很多活要干︱︱许许多多的活!第一就是要将银行夷为平地,还有证券交易所、内阁,把这些都彻底铲除,别让它们有机会翻身。﹂
孩子们原本在听,可是现在已失去兴趣。最小的一个已经滑到一旁,趴在姊姊的膝上睡着了。那个姊姊比麦翠欧娜小,可是令他讶异的是,她看来更逆来顺受,更无精打采。她已经开始对男人言听计从吗?
就这样静静地观看也很奇怪。纳查耶夫打从一开始就没跟她们说过半句话,或者因为知道她们的名字所以打手势就够了。都会贫民区的取样︱︱她们对他来说更甚于此吗?我非得给你点教训吗?他想起奥波伦丝卡亚公主狠毒的评语:纳查耶夫年轻时想当校长,可是因为考试不合格无法如愿,因此就将志向转为革命,好报复昔日的考试官。纳查耶夫的内心里不过是个爱说教的教师,就跟他的老师尚‧杰克一样吗?
还有路线。他还是不太确定纳查耶夫说的路线所指为何。他不用别人来告诉他银行家中饱私囊,那种贪婪使内心丑陋。可是,纳查耶夫另有所指。是什么呢?一列数字划过窗上的糊纸,攻击这些小孩空空如也的肚子吗?
他又开始觉得天旋地转。给你点教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身上有五卢布吗?﹂
纳查耶夫胡乱摸了一下口袋。
﹁这个小女孩﹂︱︱他朝孩子的方向点点头︱︱﹁如果你让她好好洗个澡、剪头发,穿上一件新洋装,今天晚上我可以带你去一个组织,就在今晚,她可以为你投资的五卢布赚进一百卢布。如果你好好喂她吃饭,让她保持干净,不要让她太疲劳或生病,她可以每晚都赚进五卢布,这样可以持续至少五年。轻而易举。﹂
﹁什么︱︱﹂
﹁让我说完。圣彼得堡有够多待在地下室的小孩,也有够多在街上晃荡的绅士,他们口袋有钱,对小朋友有兴趣,他们可以为这个城市贫穷的大众带来财富。所有需要的东西就是一个冷静的头脑。这些地下室的居民可以靠他们的小孩重见天日。﹂
﹁这个堕落的寓言的重点是什么?﹂
﹁我不说寓言。我跟你一样,看到这些无辜的人受苦也很生气。我没有看错你,纳查耶夫。一直以来我并不相信我儿子是你的追随者。现在,我开始了解他在你身上看到什么。你有一种与天俱来的正义感,而且到目前为止也都还没有被压抑下来。我敢说如果这个孩子,这个小女孩被城内的浪荡子拐到巷子里,而你刚好看到︱︱假设如果你一直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你不作二想一定在男人背后刺上一刀,救走女孩。或者,如果来不及救她,至少也要替她报仇。
这不是个寓言:这是个有关小孩和他们的利用价值的故事。靠一个小孩的帮忙,圣彼得堡就能摆脱一个吸血动物,甚至一个吸血的银行家。待以时日,被杀人的妻小或许也会到街上讨生活,到时后又会产生另一种定夺的标准。﹂
﹁你这畜生!﹂
﹁不,你搞错我在故事里的角色了。我不是畜生,我不是在巷子里被砍死的畜生。我再说一次:这不是寓言,而是个故事。故事说的不一定是自己:你也不一定要对号入座。可是如果你的正义感不准你对受苦的无辜孩子视若无睹,就算在故事里也一样,那么,对付压榨孩子的蜘蛛的方法也并非只有一种。例如,不只有小孩才能引人走进暗巷。你只要刮掉胡子,涂些粉,穿上洋装,注意来去的身影就可以了。﹂
纳查耶夫笑了,或者说是露出牙齿。﹁这都是你书里面的东西!全都是你虚构的变态故事!﹂
﹁或许吧。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现在可以随意打扮,要当谁就当谁,听从你的正义感的指示︵我相信这种正义感还在你心里︶,可是如果一旦人民复仇的大暴动实现了,每个人都被击倒了,明天会是怎么样呢?你还可以任意想当谁就当谁吗?我们每个人难道最终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当的人吗?﹂
﹁我们没有必要想那么多。﹂
﹁没有必要打扮?即使狂欢节也不用?﹂
﹁这个对话很蠢。根本没有必要举行狂欢节。﹂
﹁没有狂欢节,没有节庆?﹂
﹁会有几天休养生息。民众可以选择休息或到乡下帮忙收成。﹂
﹁是啊,我听过收成的时节。难怪我们要边工作边唱歌。可是先回到我的问题。那我呢?我在你的乌托邦里扮演什么角色?我还可以兴致一来就打扮成女人,还是穿上白西装扮成年轻的纨裤子弟吗?我只能有一个名字、一个住址、一种年龄、一种出身吗?﹂
﹁这不是我来决定的。人民会给你答案。人民会告诉你什么是可以做的。﹂
﹁可是你怎么说呢?纳查耶夫?如果你不也是人民之一,那你又是谁,未来又如何?到时候我还能随心所欲要当谁就当谁︱︱比如是个年轻小伙子,闲来无事就列列讨厌的人的名单,想些残忍的方法惩罚他们;或是个专门添购断头台底下篮子里放的锯屑的店主?我还能那样自由吗?还是我应该谨记你曾在日内瓦说的一番话:我们有够多个哥白尼哷了,如果有另外一个哥白尼崛起,就该挖出他的双眼?﹂
﹁你在胡说八道。你又不是哥白尼。﹂
﹁说的没错,我不是哥白尼。当我仰望天空时,我只看到不论我们出生或死亡都一直在那里守望我们的星星,不论我们怎么伪装,无论我们躲到多深的地下室,这些星星都会一直在那里。﹂
﹁我并没有在躲,我只不过是跟这个城市里的隐形人和造就我的条件水乳交融了。可惜你看不到这些条件。﹂
﹁我可以实话实说吗?你是在说废话。我可能看不到空中的路线和数字,可是我可没有瞎。﹂
﹁却跟个瞎子差不到哪里去!你看见小孩在地下室挨饿,可是却对造成他们悲惨生活的原因视而不见。你怎么能说这样是看见?不过当然啰,你跟那些付钱给你的人都对这些饿得要死、眼窝凹陷的孩子下了投资。这就是你们爱看的东西:看有灵性的、眼窝凹陷的孩子尖叫。让我告诉你饥饿的真相。你知道当这些眼窝凹陷的小孩看着你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什么吗?问问他们!告诉你好了,他们看到的是肥肥的脸颊和多汁的舌头。这些无辜的人如果知道你不堪一击的话,就会像老鼠一样爬到你身上,把你啃个精光。可是你宁愿假装不知道。你宁愿把他们看成三个短暂行过人间的小天使。﹂
﹁杜斯妥也夫斯基,我越跟你说话,就越难理解你怎么可能写出拉斯科尼科夫这种角色。拉斯科尼科夫至少在恐惧或其它事物打垮他之前,还是个有生气的人。你知道你让我惊讶的是什么吗?一匹戴上眼罩的老马一直绕着圈圈转啊转的,日复一日只会重复同样的老故事。你有什么权利跟我谈伪装?你要靠伪装来保命还差得远呢。你不过是个干巴巴的老头,一匹干巴巴的苦役马在苟延残喘。你不是也曾分享被压迫者的生命故事,而不是像现在坐在家里靠写他们的故事赚进大把钞票吗?不过我看你已经开始坐立难安。是不是要赶紧回家,趁对这个地下室和这些小孩的记忆犹新之前,赶快记在笔记本上?你真令我觉得作恶!﹂
他停口,走得更近,盯着对方看。
﹁我说得太过火了吗,杜斯妥也夫斯基?﹂他放缓声调继续说道。﹁我是不是逾矩了,发现不能公诸于世的东西︱︱是不是我们,包括你的继子,全都看穿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说到你的痛处了?﹂他将披巾从口袋里拿出来。﹁该戴上眼罩了吗?﹂
说到痛处?也许是吧。不是这番控诉本身,而是听到控诉背后的声音,巴维尔的声音,巴维尔对着他的朋友抱怨自己,而他的朋友像保存毒药般保存这些话。
杜斯妥也夫斯基无精打采地将披布推到一旁。﹁你为什么想尽办法惹火我?你不是带我来这里看你的印刷厂,或这些挨饿的小孩的。这些只是借口。你到底真正想要什么?你想让我情绪失控、大发雷霆,好向警察举发你吗?你为什么不离开圣彼得堡?一般人都会尽速逃命,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就像将近耶路撒冷的耶稣,等着一匹驴来带他投入将要迫害他的人的手掌心哸。你期望我当那匹驴吗?你自捧为落难的王子,是王子又是烈士,等着被召唤。你想学耶稣复活。这是你第二次想害我上当,可是我不会上当的。﹂
﹁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在谈俄国,不是耶稣。不要再把错推到我身上。如果你出卖了我,那不过是因为你恨我罢了。﹂
﹁我不恨你,我没有理由恨你。﹂
﹁有,你有!你想反击,因为我让人们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你和你那一代。﹂
﹁那么,我和我这一代的真面目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你的时代过去了。只不过你不甘默默退下,非得将世界拖下水。你厌恶将权利交给更年轻、更强壮,而且会将世界打造得更好的下一代。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不要跟我说你也曾经是个为了信念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革命派。我知道你即使是在西伯利亚也被当成上流阶级一样侍候。你根本没和人民一同受苦,你是个冒牌货。你们这些老头恶心死了!我到了三十五岁就要一枪射进脑袋,毙了自己,我发誓。﹂
最后这句话任性到连他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纳查耶夫困惑得满脸通红。
﹁那我希望你到时候有机会能尝尝为人父的滋味,那你就会知道听你这席话我作何感想了。﹂
﹁我绝不会为人父亲。﹂纳查耶夫嘀咕。
﹁你怎么知道?你无法保证。一个男人所能做的事就是孕育子嗣,之后他们就会有各自的生命。﹂
纳查耶夫果决地摇摇头。他是什么意思?他不要孕育子嗣?他发誓要跟耶稣一样保持处子之身?
﹁你不能保证,孕育子嗣,传宗接代。如果有一天你坐上高位︵如果到时候你的脑袋还在︶,你的子孙满天下,个个都躲在地下室和阁楼,处心积虑要推翻你,你会怎么做?派遣军队砍下他们的头?﹂杜斯妥也夫斯基轻声重复道。
纳查耶夫瞪着他。﹁你想利用你那愚蠢的寓言把我惹火。我知道你的父亲,巴维尔告诉过我︱︱他是个吝啬的暴君,每个人都讨厌他,直到有天家里的农奴杀了他。你以为你跟你的父亲相互憎恶,历史就得全都充斥着父子间的战争吗?你不了解革命的意义。革命要终结所有老旧的东西,包括父子关系。而且真正的革命会不断革新。老式的革命不论在哪个世代都被推翻,历史重头开始。这就是新思想,真正的新思想。公元元年。权限重新大开。当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再造,一切就都被抹除,得到重生:法律、道德、家庭制度,所有种种。当所有罪犯都被释放,所有罪刑也就得到宽恕。这种思想如此博大,你和你那一代是不会了解的。还是你太过了解了,所以要趁它还不成气候的时候就将它铲除。﹂
﹁那钱呢?当你宽恕了罪行,你会重新分配金钱吗?﹂
﹁比这更进一步。我们要出奇不意宣布现今的货币无效,印制新钞。这是法国人犯的错︱︱让旧币继续流通。法国人的革命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没有胆子一举打下江山。他们摆脱了贵族制度,可是却没有消灭旧思想。我们会在学校里教导人民的思考方式,这种方式被压抑已久。每个人都要再回到学校受教,连教授也要。由农民来当老师,教授来当学生。我们要在学校里重新打造男人和女人。每个人都会重生,带着一颗重生的心。﹂
﹁那上帝呢?上帝会怎么想?﹂
年轻人天真地开怀大笑。﹁上帝?上帝会嫉妒我们。﹂
﹁那么你相信了?﹂
﹁我们当然相信!不然意义何在︱︱你也可以放把火,把这世界烧成灰烬。不,我们会去找上帝,站在他的王位面前,要他下台。他会照做!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听话。然后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平起平坐了。﹂
﹁那天使呢?﹂
﹁天使会围绕着我们唱赞歌。他们会狂喜不已,因为他们跟我们一样被释放了,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人间行走。﹂
﹁那死者的灵魂呢?﹂
﹁你的问题可真多!死者的灵魂也一样,杜斯妥也夫斯基,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们要让死者的灵魂也能再次回到人间︱︱巴维尔也是,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所有的事情都有可能。﹂
真是爱吹牛!可是他记不起谁占了上风︱︱是他逗着纳查耶夫玩,还是纳查耶夫在逗着他玩。所有的疆界好象一下都崩陷了:泪水的疆界、欢笑的疆界。如果安娜在这里︱︱这个想法不请自来︱︱他应该就可以对她说出他平常说不出的话语。
他往前站了一步,像是使出无以伦比的大力气,将纳查耶夫抱在怀里。他抱着这个孩子,将他的两臂夹在怀中,闻着他面疱上发出的酸臭味,又哭又笑,他亲了他的左颊,又亲了右颊。臀对臀,胸对胸,紧紧贴着他。
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纳查耶夫挣脱开他。
﹁他们来了!﹂他嚷着,眼神透出胜利的光芒。
他转身。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她戴着一顶不协调的白帽子。灯光微弱,他泪眼朦胧,分不清她大概几岁。
纳查耶夫很失望。﹁啊!真抱歉!进来!﹂
可是女人一动也不动。她手臂里夹着用白色布料包起来的东西。孩子的鼻子比他更敏锐。他们一起,什么话都没说就跳下床,把这两个男人拋在后头。女孩扯开布料,新鲜面包的气味弥漫房间。她不发一语把面包撕成一块一块,分给她的弟弟们。他们靠着母亲的裙子站着嚼面包,眼睛空洞无神。动物一般,他想着:他们知道面包从何而来,可是并不在意。

哻译注:拉斯科尼科夫是︽罪与罚︾一书的男主角。他因一己的信念而杀了一位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书中的他常病恹恹的,一方面也因为不时怀疑别人得知自己的罪行,而几乎濒临疯狂。
哷译注:哥白尼︵一四七三︱︱一五七三年︶,波兰的天文学家。他所提出的太阳中心论挑战了欧洲中世纪的天文学和神学的基础。
哸译注:︽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一节,耶稣已三次预言他会在耶路撒冷受难和复活,当他和门徒将近耶路撒冷,他就差遣门徒到村子里牵回一匹驴。他骑在驴上进了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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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16 印刷厂
杜斯妥也夫斯基对着女人一鞠躬。那顶笨拙的帽子下有张胆怯、少女般、布满雀斑的脸打量着他。突然有一股性冲动,又渐消失。他该系上一条黑领带,或在手臂上系一条西班牙式的结绳,那么他的立场就会鲜明些︱︱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不再是个完完整整的男人:只算半个男人。或是在翻领上别一个纪念章,上有巴维尔的人像。较好的那一半已经不在,剩下的一半指日可待。
﹁我得走了。﹂杜斯妥也夫斯基说。
纳查耶夫投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走啊,没人挡着你。接着对女人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要去哪。﹄﹂
这话来得毫无头绪,令他讶异。﹁你认为我要去哪?﹂
﹁你要我说出来吗?这不是你复仇的好机会吗?﹂
复仇:经过刚刚发生的事后,这话像掴了他一巴掌似的。纳查耶夫的语言,他的世界是一个复仇的世界。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个丑陋的字会落在他身上也并非无迹可寻。一些画面重回脑海:他第一次见到纳查耶夫时,他的举止︱︱他乱成一团的裙子贴着椅背、桌子底下他的脚靠过来的重量、他使用自己身体的方式,既无耻又拙劣。这个男孩真的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还是他只是什么都试,看看结果会如何?他像我,我像他,他心想︱︱只不过我没有他的勇气。还有:这是巴维尔追随他的原因吗:因为他想学会获得勇气?这是他那晚爬上高塔的原因吗?
事情越来越明朗了:除非纳查耶夫落入警察手里,不然他是不会满足的,除非他尝过那种滋味。这么一来,他的勇气和决心就可以获得试炼。毫无疑问,他熬得过去的,他不会被击垮。不论他怎么被鞭打或被禁食,他都不会认输,就连生病也不会。他会被打得满地找牙,笑不出口。他会拖着断手断脚爬来爬去,怒吼着,像狮子那般强壮。
﹁你希望我复仇吗?你希望我出卖你吗?这是你藉由蒙眼睛走迷宫想达成的吗?﹂
纳查耶夫激动地笑了,他知道他们彼此了解。
﹁我为什么要这么希望?﹂纳查耶夫以轻松、恶作剧的声音答道,顺便斜睨了女孩一眼,好象要将她拖进这个玩笑似的。﹁我不像你继子是个迷途少年。如果你要去找警察,就明说吧!不要跟我谈感情,假装你不是我的敌人。我知道你伤春悲秋那一套,我敢说,你跟女人和小女孩也来这一套。﹂他转向女孩。﹁妳都知道,对吧?那男人伤害妳的时候怎么掉眼泪,怎么让自己的良心好过,怎么让自己的情绪波动。﹂
以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他多会用字遣词啊!比在街上讨生活的女人还行,因为他自有算计。他知道这个世界。巴维尔如果多学着一点说不定不会死。他写的故事里,龌龊、走路一拐一拐的大老粗︱︱他叫什么名字?卡朗钦︱︱比他苦心经营的一本正经的英雄来的有血有肉。只不过他太快被砍了︱︱一个大败笔。
﹁我无意出卖你,回家找你爸爸去。如果我记得没错,你爸爸人在伊伐诺佛。去找他,跪着求他窝藏你。他会照做的。父亲会为孩子做任何事。﹂杜斯妥也夫斯基厌倦地说。
纳查耶夫爆笑了一声。他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他大步迈开将挡路的孩子推开。﹁我爸爸!你哪里认识我爸爸?我不像你继子是个笨蛋!我才不会巴着压迫我的人不放!我十六岁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揍我。我跟他说:﹃你再揍我一次,就永远别想再看到我。﹄他揍了我,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我。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爸爸。我是我自己的爸爸。我改变了自己。我不需要任何爸爸助我避难。如果我需要藏身处,人民会帮我的。﹂
﹁你说父亲会为孩子做任何事。你知道我爸爸将我的信拿给警察看吗?我写信给姊妹们,他就偷了信,又复制了一份交给警察,借机赚了一笔。这就是他为我做的事。这也说明警察多么拚命想逮住我,竟然花钱买那种东西,白白浪费银子。因为我做的事都没有留下证据︱︱一个也没有!﹂
拚命。拚命要被出卖,拚命找个父亲来出卖他。
﹁他们可能掌握不了什么证据,可是你、我、他们都知道你不是无辜的。你不只列了名单吧?你手上沾有鲜血,不是吗?我不是要你认罪。可是,假设你真的做了,你的理由何在?﹂
﹁假设?因为如果不赔上几条人命,没有人会当你是一回事。这是唯一能让别人当你是一回事的方法。﹂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被当成是一回事?为什么不要尽量保持年轻、自由自在?往后要被当成一回事的机会多的是。至少先想想那些错把你当成一回事的同伴们。想想你的芬兰朋友,想想她现在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后果。﹂
﹁别再芬兰朋友来,芬兰朋友去的!有人打理她的事,她不会再活活受罪了!也不要叫我等到年纪一大把,才来期望别人把我当成一回事。我看到岁月在你身上发挥的作用。等我老了,我就不会忠于自己了。﹂
他可以想象巴维尔说出这番道理,却从未想象由纳查耶夫的口中听到。真可惜!﹁我希望,我本来可以同时听到你和巴维尔两人。﹂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像两把剑,两把赤裸裸的剑。
可是纳查耶夫聪明得很,他事先警告他别想同情他!可是他目前的感受最接近同情:同情一个只身在海上的孩子,与海搏斗,几近灭顶。那么他看错了吗?纳查耶夫阴沉的脸色里︵因为他竟然陷入沉默︶、若有所思的凝视里,似乎有种多虑︱︱或者更甚,其实是狡猾?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无法信任话语自由来去心房?这是表演的年代,一个伪装的年代。巴维尔太像孩子,太古板了,跟不上时代。巴维尔的男女主人翁都以一种旧式、可笑、支支吾吾的内心话在交谈。﹁我希望……我希望……﹂︱︱﹁你可以……你可以……﹂。可是,至少巴维尔曾将自己投射到另一个角色的心里。很难想象纳查耶夫会提笔写作。一个自大狂,或更糟。一定也是个糟糕的情人。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情感幼稚,好象被塞住,永远长不大。未来的人类,下个世纪的人类除了头大、胃口大,其它什么也没有。孤单而寂寞。安身立命最好的地点,就是光秃秃的房间里的王位。思想的王位。思想的教宗,无趣的思想。上帝拯救虔诚之人,上帝拯救被统治之人!
楼梯上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纳查耶夫冲向门口倾听,然后走了出去。有些窸窸窣窣的吵杂声、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又是一片宁静。
女人还戴着那顶小白帽,她现在胸前抱着最小的孩子坐在床边。眼神一跟他四目交接,她脸红了。但她接着大胆地抬起下巴。
﹁伊庶廷先生说你或许可以帮我们。﹂她说。
﹁伊庶廷先生?﹂
﹁伊庶廷先生,你的朋友。﹂
﹁他怎么会这么说?他知道我的状况。﹂
﹁我们因为缴不出房租被赶了出来。我付了这个月的租金,可是之前欠太多了,我付不出来。﹂
小孩停止吸奶,开始动来动去。她任由他去;他从她膝上滑下来,走出房间。楼梯底下传来他大小便的声音,伴着轻微的呻吟。
﹁他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她抱怨道。
﹁让我看妳的胸部。﹂
她松开第二颗钮扣,露出两边的乳房。乳头在寒风中坚挺着,她用手指撑着,轻轻地抚弄,喷出一小滴母奶。
他身上有安娜借给他的五卢布,他给了她两个。她默默收下钱,以一条手帕包起来。
纳查耶夫回来了。﹁那么宋雅已经告诉你她的烦恼了,我以为你的女房东可能可以帮帮他们。她是个心胸宽大的女人,不是吗?这是巴维尔告诉我的。﹂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带︱︱﹂
那女孩︱︱她的名字真的叫做宋雅吗︱︱困窘地别开头。她身上的洋装是廉价的花纹布料,成排的钮扣一直开到胸襟,冬天穿有点不合时宜。她人已经开始哆嗦。
﹁这个我们待会再说,我想让你看看印刷厂。﹂纳查耶夫说。
﹁我对你的印刷厂没兴趣。﹂
然而,纳查耶夫抓起他的手臂,半拖着他走进门。他对自己任人摆布的样子感到惊讶,他好象心神恍惚了一般。巴维尔看到他这样被谋杀他的人利用会作何感想?还是,其实是巴维尔在引导他?
他一眼就认出那种旧式的英国伯明翰式的印刷厂,他的兄长以前也曾经营过这种印刷厂,用以发送传单和广告。上千份没问题︱︱一小时最多可以印个两百份。
﹁每个作者力量的泉源,你发表的声明今晚就会发送到各个监狱,明天就会上大街小巷。还是你希望等离境再发送。如果你因此遭到指控,你就说不是你写的。反正到时候也没关系了︱︱该发挥的效力也发挥了。﹂纳查耶夫说,拍了机器一下。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比纳查耶夫年长的人︱︱一个瘦削的黑发男子,面有菜色,眼神无光,支颐靠在排字桌上。他对他们不理不睬,纳查耶夫也没介绍他。
﹁我发表的声明?﹂他说。
﹁是的,你的声明。你想发表的任何声明。你可以现在就在这里写,可以争取时间。﹂
﹁可是如果我决定说出真相呢?﹂
﹁你写什么我都会发送,我保证。﹂
﹁真相不是手动印刷处理得了的。﹂
﹁别理他。他是个作家,这不是他做事的方法。﹂这句话出自另一个男人的嘴里,他眼睛还盯着眼前的作品不放。
﹁那他做事是什么方法?﹂
﹁作家有自己一套原则。他们受不了别人在背后盯着他们写作。﹂
﹁那他们该学学新的原则。隐私是种我们不需要的奢侈品。人民不需要隐私。﹂
现在纳查耶夫有了听众,他又回到先前的态度。至于他自己,他又累又受够了这些幼稚的讥讽。他又说了一遍:﹁我得走了,﹂
﹁如果你不写,我们只好帮你写了。﹂
﹁你说什么?帮我写?﹂
﹁对。﹂
﹁然后签我的名?﹂
﹁也要︱︱我们别无选择。﹂
﹁没人会同意这种作法,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学生会相信︱︱我跟你说过,有一群学生很仰慕你。尤其他们又不用读完一本厚厚的书就可以得到启示。学生什么都信。﹂
﹁拜托,纳查耶夫!﹂另一个男人说,语气并不轻松。他的眼睛下方有烟圈,他已经点了根香烟,紧张地抽起烟来。﹁你干嘛跟书过不去?干嘛跟学生过不去?﹂
﹁如果想说的东西无法一页说清楚,根本就不值得一说。还有,为何有些人想读书都不能读书时,还要浪费时间读一大堆书呢?你想隔壁房间的宋雅有时间读书吗?况且,学生太爱闲扯。他们四处争论,浪费精力。大学就是教你怎么跟人辩论,好让你一事无成的地方。那些大学生就好象剃了参孙头发的犹太人哻,殊不知辩论不过是一个陷阱罢了。他们以为靠辩论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他们不知道要让事情好转,非得先将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不可。﹂
他的同伴打了个呵欠,他的不屑激怒了纳查耶夫。
﹁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要煽动他们情绪的原因!如果你任他们自由发挥,他们又会回去闲扯、辩论,这么一来努力就白费了。杜斯妥也夫斯基,你继子就是这样:不时都在说话。受苦的人民不需要说话,他们需要行动。
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行动。如果我们可以激励他们采取行动,这场奋战就赢了一半。他们可能会被打垮,可能会带来新的压迫,可是这么一来会有更多的苦难,更多的民怨,更多行动的渴望。这就是事情运作的方式。
还有,如果有些人在受苦,若非全部的人都跟着一同受苦,那来的公义?如此一来,所有事物都会加快脚步。一旦我们推动巨轮,你会惊讶历史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地前进。历史的周期会变得越来越短。如果我们今天就行动,未来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临。﹂纳查耶夫愤怒地说道。
﹁那么伪造文书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了。﹂
﹁有什么关系呢?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为了未来,什么都可以做︱︱甚至虔诚信主的人也这么说。如果︽圣经︾里这么说,我也不会惊讶。﹂
﹁它当然没这么说。只有耶稣会的人会说这种话,他们不会被赦免的。你也是。﹂
﹁不会被赦免?谁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我们说的是一本小册子。谁会在意小册子的作者是谁?语言像风一样,随处飘荡。语言不属于任何人。我们说的是群众。你当然曾经置身于群众之间。群众对原作的精采没啥兴趣。群众没有大脑,只有激情。还是你另有所指?﹂
﹁我指的是,如果你为了未来,故意让隔壁那些悲惨的小孩活活受苦,你永远都别想被赦免。﹂
﹁故意?什么意思?你一直在说人民内心的想法。可是,历史并非一堆想法,它也不是发生在人民的内心里。历史是在街头发生的。不要跟我说,我此刻说的就是我的想法。这么说只不过是另一种拿来辩论的聪明小把戏,他们用来混淆学生的伎俩。我不是在谈想法,就算我是好了,那也不重要。我可以一下子谈这个想法,一下子谈另一个想法,可是一旦我采取行动,这些想法就一文不值了。人民属于行动的一方。
另外,你错了!你根本对自己的神学理论一知半解!你没听过圣母的圣旅吗?末日之后,所有的事物都已决定,地狱之门已封锁,圣母拋下她天堂里的王位前往地狱为受诅咒之人请愿。她一直跪着,非得等到上帝大发慈悲赦免了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无神论者和渎神者,她才肯站起来。
因此,你错了,你写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外一回事。﹂纳查耶夫投给他一个盛气凌人的胜利眼神。
赦免一切。他光是想都觉得头晕目眩。所以父与子应该合而为一。只因为这话出自渎神者的脏嘴,它就不可能是真理吗?谁来规定圣母该回到哪里安身?如果耶稣躲起来了,他为什么不躲在这些地下室里?为什么他此时此刻不躲在隔壁房女人胸中的孩子里头?或在那个眼神消沉却机警的女孩里头?或是在纳查耶夫身上?
﹁你在触犯上帝。如果你在上帝的恩典上下注,你注定会输。想都别想︱︱听我说︱︱不然你会摔得很惨。﹂
他口齿不清到发音都有困难。纳查耶夫的同伴第一次抬起头,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纳查耶夫好象察觉了他的弱点,伺机扑上来,当他是只狗一样对他穷追烂打。﹁上帝的年代已经过了十八个世纪,几乎十九个世纪!我们在新世纪的交接点上,可以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什么是不许想的!你一定明白。你必须知道︱︱这就是拉斯科尼科夫病倒前说的话!﹂
﹁你疯了,你不知道怎么读书,﹂他嘟哝道。可是他知道自己输了。他之所以输是因为在这场战役中,他不信任自己。而他之所以不信任自己,是因为他输了。所有的一切都在崩解:逻辑、理性。他凝视着纳查耶夫,只看见一个结晶体在冰原的光线反射下闪烁,自成一体,难以动摇。
﹁小心点,小心你用在我身上的话。我就是俄国:当你说我疯了,你就是在说俄国疯了。﹂纳查耶夫说,意味深长地摆动着手指。
﹁厉害!﹂他的同伴嘲弄地说,无力地拍拍手。
他最后一次强打起精神。﹁不,不是这样的,这是诡辩。你只是俄国的一小部分,俄国的疯狂的一小部分。我才是︱︱﹂他将手放在胸膛,突然对自己做作的举动一怔,便放下手︱︱﹁我才是带着疯狂的人。那是我的命运,我的重担,不是你的。对一个小孩来说,要背负这样的重担太沉重了。﹂
﹁纳查耶夫!这也不赖!他没让你白搭。﹂男人拍着手说道。
﹁所以,我要跟你谈个交易,我会替你的印刷厂写些东西,我要据实以告,一页完成所有的真相,如同你要求的。我的条件是,你要一字不改,全数照登,把它发送出去。﹂杜斯妥也夫斯基趁机说道。
﹁成交!我喜欢交易!给他纸笔!﹂纳查耶夫露出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神情。
男人在排字桌上铺了一块黑板,把纸张放上去。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纸上写下:

公元一八六九年十月十二日晚上,我的继子巴维尔‧亚历山卓维奇‧伊沙耶夫从位于史多利亚尼码头上的炮弹塔上跳下身亡。据传,他的死是由皇家警察的第三分队密谋的。这是蓄意的抹黑。我相信我继子是被他的损友塞吉‧杰纳达维奇‧纳查耶夫所谋杀的。
愿上帝眷顾他的灵魂。
                       杜斯妥也夫斯基
一八六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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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他微微颤抖着,将纸递给纳查耶夫。
﹁太好了!一个盲眼男人所见的真相。﹂纳查耶夫将纸交给另一个男人说道。
﹁印吧!﹂
﹁排字吧!﹂纳查耶夫命令男人。
男人目不转睛,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是真相吗?﹂
﹁真相?什么是真相?我叫你排字!我们浪费够多时间了!﹂纳查耶夫尖叫着说,整间地下室发出回响。
此刻杜斯妥也夫斯基明白自己已落入了圈套。
﹁我要改个地方。﹂他拿回纸张,撕成碎片,塞进口袋里。纳查耶夫没有阻止他。
﹁太迟了,不能撤销,你写了,有证人在此。我们会照我答应你的印制出来,不漏掉一字一句。﹂纳查耶夫说。
一个圈套,一个可恶的圈套。一直一来,他并不是一个莫名其妙卷入他继子和纳查耶夫这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争端的某派系人士。巴维尔的死不过是个引他从德莱斯登到圣彼得堡来的诱饵。他一直都是猎物。他被诱引走出藏身之处,而现在纳查耶夫逮住他了,他被紧紧勒住咽喉。
他怒视,但纳查耶夫毫不退让。

哻译注:︽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非利士人为了除掉大力士参孙想方设法要知道他的弱点。妇人大利拉天天询问参孙,参孙欺骗她三次之后,第四次终于说了真话:只要将他的头发剃掉,他的力气就会消失。于是大利拉便趁参孙熟睡,差人剃了他的头发。 非利士人以为终于箝制了参孙,没想到参孙趁众人宴乐之时抱住柱子,使尽全力拉倒房子,欲与非利士人同归于尽。最后,﹁参孙死时所杀的人比活着所杀的还多﹂。在此,将大学生模拟为犹太人,他们以为只要靠辩论就能改造这个世界,其实辩论只是个让他们放下戒备的陷阱。

17 毒药
太阳低空浮在苍白、清澈的天际。他从杂乱的巷弄走到弗兹涅森斯基大道,他不由自主闭上双眼,恼人的晕眩回来了,他几乎渴望能蒙上眼罩,任人指引。
他对圣彼得堡的恩恩怨怨厌倦极了。德莱斯登像和平岛一样召唤着他︱︱德莱斯登、他太太、他的书信,还有种种构成家的温馨;即使只是干净的内衣都让他向往。可是,现在,没有护照,他无法离开!
﹁巴维尔!﹂他喃喃重复着这咒语。然而他已经跟巴维尔失去联系,同时也忘了为什么巴维尔丧命于此,他就必须被绑在圣彼得堡。留住他的不再是巴维尔,也不是安娜,而是出卖巴维尔的人为他挖好的陷阱。他没往右走向司维奇诺街,而朝右边往萨多伐亚街和警局走去,他忿忿地希望纳查耶夫就跟在他后面,监视着他。
接待室还是一样拥挤。他走去排队,二十分钟后轮到他。
﹁杜斯妥也夫斯基依照命令来报到。﹂
﹁谁的命令?﹂柜台的职员很年轻,身上没有穿警察制服。
他烦躁地摊开手。﹁我怎么会知道?我依照命令前来报到,现在我人来了。﹂
﹁坐一下,有人会帮你处理。﹂
他大发雷霆。﹁我不需要有人帮我处理,我人到这里就够了!你亲眼看到我了,还要我怎么样?况且没有位置你要我怎么坐?﹂
职员显然被他的暴怒吓到了。接待室里其它的人也好奇地看着他。
﹁将我的名字登记下来就好了!﹂他要求道。
﹁我不能只登记名字,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名字?给我看你的护照。﹂职员讲理地说。
他控制不了脾气。﹁你们没收了我的护照,现在又要我拿出护照!岂有此理!我要见迈西莫夫参事!﹂
他如果期待职员会被迈西莫夫的名字吓到就失算了。﹁迈西莫夫参事现在正在忙。你还是先坐着冷静一下比较好。有人会来处理的。﹂
﹁那要等多久?﹂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唯一有麻烦的人。﹂他指着拥挤的房间。﹁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要提出申诉,正确的程序是要先提出书面报告。除非有书面资料我们才能开始作业︱︱可以说,我们才能正式动工。你听起来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应该可以明白这点。﹂他转向队伍里的下一个人。
他心里明白,如果他现在可以见到迈西莫夫,他就可以以纳查耶夫换回他的护照。他之所以迟疑只因为他确信纳查耶夫梦寐以求的就是被出卖︱︱被他,杜斯妥也夫斯基,出卖。还是其实更糟,事情还有进一步的转折?或者,在这重重迂回转折背后,纳查耶夫早就透露了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动向,而教唆他背信其实就是要箝制他、让他陷入一片紊乱。每次的转折,他都觉得自己输了,因为自己想输而输掉了︱︱输给一个打从第一次见面,甚或更早,就识破他如何享受被人击垮的快感的对手︱︱中计、落入圈套、上钩︱︱然后再将这种种经验占为己用。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他任人宰割的蠢样,他半麻木的良知?
巴维尔也是这样吗?在巴维尔的内心深处,是不是真是他的小孩,像他一样容易沉溺在被诱惑的感官刺激里?
纳查耶夫把资本家说成蜘蛛,可是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是困在纳查耶夫撒下的网中的一只苍蝇。比纳查耶夫大的蜘蛛,他只想得到迈西莫夫:迈西莫夫大蜘蛛坐在桌子上,咂嘴弄舌,望着他下一个猎物;他希望自己可以饱餐一顿,一口吞下纳查耶夫,嚼烂他的骨头,只吐出残骸。
那么,他那志得意满的背后,其实也坠入了报仇泄恨的框框。他还会跌得更深吗?他想起迈西莫夫的话:在这种时代,他生的是女儿算他好运。如果生到儿子,最好别离他们太近,最好象青蛙或鱼一样隔着距离喂养他们。
他想象迈西莫夫大蜘蛛在家中,三个女儿绕着他打转,爪子抚弄着他,嘴里嘀咕着,对他升起一股剧烈的厌恶感。
*  *  *
他一直期望阿波隆‧马依科夫尽速回信,可是门房坚持没有给他的信息。
﹁你确定我的信被送出了吗?﹂
﹁别问我,问送信的男孩。﹂
他试图找到那个男孩,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该再写一次信吗?如果马依科夫收到第一封信之后置之不理,那么再写第二封不会太无耻了?他还不至于沦为乞丐。可是不堪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一天一天靠着安娜的施舍度日。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还能这样默默待在圣彼得堡。消息很快会传开,果真如此,他一半的债主会诉请将他拘留。就算他现在没钱可还也帮不了他:债主可能很快会发现,到头来他太太,或他太太的家族,或者甚至他的写作同好得筹钱助他度过难关。
这都在在说明,他得离开圣彼得堡!他必须拿回护照,如果不行,他必须冒用伊沙耶夫的证件出境。
他答应安娜要照看生病的孩子。他发现隔间的帘幕是拉开的,麦翠欧娜坐在床上。
﹁妳觉得怎么样?﹂他问。
她没有回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靠近,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的双颊发烫,呼吸微弱,但没有发烧。
﹁杜斯妥也夫斯基,死的时候会痛吗?﹂麦翠欧娜没有看他,缓缓问道。
他很惊讶她心底想的是这些事。﹁亲爱的麦翠欧莎,妳不会死的!躺下来睡一会儿,醒来妳就会好多了。过不了几天妳就可以去上学了︱︱妳听见医生说的。﹂
可是他说话时,她竟摇着头。﹁我不是说我,会痛吗︱︱你知道的︱︱人死的时候?﹂
他现在知道她是认真的。﹁死亡当下?﹂
﹁对。不是死了之后,而是死亡前一刻。﹂
﹁当妳知道妳要死了?﹂
﹁对。﹂
他感激不尽。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紧闭心门,冥顽不灵又幼稚,尽情宣泄自己的厌恶,拒绝同他说︱︱她与巴维尔相处的珍贵回忆。现在,她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
﹁动物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困难,也许我们应该向它们学习。也许这就是它们跟我们一起身在这世上的原因︱︱让我们知道生或死都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善地说。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死亡最令我们害怕的不是痛,是要丢下爱我们的人独自上路的恐惧。可是,事情并非如此,不单单只是如此。我们死的时候,会心系我们心爱的人。因此,巴维尔死时,也心系着妳、我,还有妳的母亲。他心里有我们。巴维尔并不孤单。﹂
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模样。﹁我不是在想巴维尔。﹂
他心中一怔,无法理解这些话。不过,这种情绪稍纵即逝,他意识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太多了。
﹁那妳在想谁呢?﹂
﹁星期六在这里的女孩?﹂
﹁我不知道妳说的是哪一个女孩?﹂
﹁纳查耶夫的朋友。﹂
﹁那个芬兰女孩?妳是说,因为她被警察带走?妳不能躺在这里担心她的事!没有人会死!警察不会杀人的!他们会送她回去卡类里亚哻,就这样。顶多就是关她一阵子。﹂他拉起她的手,轻拍着手安慰她。
她收回手,面对着墙壁。直到现在他才开始领悟,他或许会错意;她或许不想被安慰、不想象个小孩一样被哄︱︱或许,她是在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妳怕她会被处决吗?这是妳害怕的吗?因为妳知道她做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
﹁那妳必须跟我说。我猜不下去了。﹂
﹁他们都立誓不能被抓。他们发誓会先结束自己的生命。﹂
﹁发誓很简单,麦翠欧莎,守住誓言就难多了,尤其当妳的朋友都遗弃了妳,妳只剩自己一个。生命很宝贵,她不放弃生命是对的,妳不能怪她。﹂
她又思索了一下,心神不宁地搓弄着床单。一开口说话又低着头,自己喃喃自语,他几乎听不清楚:﹁我给了她毒药。﹂
﹁妳给了她什么?﹂
她拨开头发,他看见她一直遮遮掩掩的东西:嘴上一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毒药,毒药发作会痛吗?﹂她低语。
﹁妳怎么做的?﹂他问,虽然留意着时间,内心却在狂飙。
﹁我给她面包的时候。没人看见。﹂
他记得那个触动了他的奇怪场景:旧式的敬礼,拿给一个罪犯食物。   
﹁她知道吗?﹂他口干舌燥,低声问道。
﹁知道。﹂
﹁妳确定?妳确定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点头。他想起芬兰女孩那一刻的木然、不知感激。他当时无法去质问她。
﹁可是妳手上怎么会有毒药?﹂
﹁纳查耶夫留给她的。﹂
﹁他还留了什么?﹂
﹁旗子。﹂
﹁旗子之外呢?﹂
﹁一些其它的东西。他要我保管。﹂
﹁让我看看。﹂
孩子爬下床,跪下,往弹簧床垫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帆布捆起来的包裹。他在床上打开包裹。一支美国手枪和一个弹匣。一些传单。一个有着长长系绳的棉质小皮包。
﹁毒药就在里面。﹂麦翠欧娜说。
他解开系绳,倒出里头的东西:三颗透明的胶囊,里头含有细细的绿色粉末。
﹁妳给她的就是这个?﹂
她点头。﹁她本来应该戴在脖子上的,可是她没有。﹂她熟练地将系绳绕过脖子,小皮包挂在胸前就像个装饰的图案。﹁如果她戴着这个就不会被抓了。﹂
﹁所以妳给了她一个。﹂
﹁她发誓这么做的。她会为纳查耶夫做任何事。﹂
﹁也许。至少,纳查耶夫是那么说的。说是这么说,如果妳不给她毒药,她不遵守对纳查耶夫的誓言,也就不会那么为难了,对不对?毕竟,这是个很难遵守的誓言,不是吗?﹂
她皱起鼻子,他认出这种表情:她被逼到了死角,心里挣扎着。可是,他还是继续说下去。
﹁妳不觉得纳查耶夫把死看得太轻易了吗?妳记得那个被杀的乞丐吗?是纳查耶夫下的手,或是叫人下的手,而那个人照做了,就像妳也照做了一样。﹂
她又皱起了鼻子。﹁为什么?纳查耶夫为什么要杀他?﹂
﹁告诉这个世界,我猜︱︱他,纳查耶夫,不是可以被唬弄的人。或者,要试验看看他差遣的人会不会照他的话去做。我不知道。我无法看见他的心,我也不想再这样做。﹂
麦翠欧娜思索片刻,最后说:﹁我不喜欢那个乞丐,他身上有鱼腥味。﹂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她也坦然地回看他。
﹁可是妳喜欢纳查耶夫。﹂
﹁对。﹂
他想问而无法问的是:妳爱他吗?妳也会为他做任何事吗?然而,她太了解他话里的本意了,而且也做出了回答。因此,其实只剩下一个问题:﹁比爱巴维尔更多吗?﹂
她迟疑了。他看得出来她在衡量两方,两份爱,右手一边,左手一边,像秤苹果一样。她终于说了,他只能称之为恩典:﹁没有,我还是最喜欢巴维尔。﹂
﹁因为这两人截然不同。像粉笔和乳酪。﹂
﹁粉笔和乳酪?﹂她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笑。
﹁只是一个比喻。一匹马和一匹狼。一只鹿和一匹狼之类的。﹂
她存疑地考量这些新的比喻。﹁他们都很喜欢闹着玩︱︱曾经都喜欢。﹂她嘴里蹦出这些话来反驳他。
他摇摇头。﹁不,妳错了。纳查耶夫可不会闹着玩。他可能有他自己的特质,可是他决不是会闹着玩的那种人。﹂他弯腰,将她一边头发拨回来,摸摸她的脸颊。
﹁听着,麦翠欧莎。妳不能背着妳妈妈藏这些东西 。﹂他举手指向一边的死亡道具。﹁我会帮妳丢掉这些东西,就像之前帮妳丢掉洋装一样。不论纳查耶夫说了什么,妳都不能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太危险了。妳听懂了吗?﹂
她的嘴唇微张,嘴角在颤抖。她要哭了,他想。可是,完全不是如此。当她再次抬起眼,他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大胆、嘲弄的眼神包围。她收回手,甩乱头发。
﹁不要!﹂她脸上的笑容又挑衅又嘲讽。然后魔咒不见了,她又成为之前的小女孩,又困惑,又羞愧。
他刚刚目睹的事件不可能是真的。他所见到的并非来自他所知的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好象他第一次发病却没有失去意识,一直在场目睹一切;头一次他看见自己发病时到达的所在。事实上,他不得不怀疑,发病是不是正确的字眼,会不会其实是着魔︱︱会不会二十年来称之为发病的状态其实只是刚刚上演的一切,身体摇晃着、舞动着一个冗长的序曲,迎接灵魂的战栗。
失落的纯真。他生命中从未像此刻如此孤单。他像个行过广阔草原的旅人。头上,风雨欲来,乌云密布,地平线上闪电划过,黑暗集聚,层层涌至。没有避难所,即使他曾经有必须前往的目的地,他也早已遗忘。云块越聚越多,也越来越压迫。让所有都崩陷吧!他祈求:还等什么呢?
*  *  *
当他带着包裹赶出门时,已经六点了,街上人潮仍多。他沿着戈洛荷伐亚街走向范达卡运河,加入正要过河的人潮。他半途停下,倚在棚架上。
除了中间一个坑坑疤疤的水道之外,水几乎结冰了。结冰的河床底下一定杂乱无比!春天雪溶时节就可以打捞起各种假不了的犯罪机密,来个大丰收:刀子、斧头、血染的衣物;甚至一些更骇人的东西。杀人简单,收拾残局才难。说老实话,葬仪业和那些叨叨的咒语针对的不是死者的魂魄,而是死者不肯罢休的肉体;咒语请求他们别再重返人间。
因此,他小心翼翼像在探究自己的伤口一样,重新接纳巴维尔回到他的脑海。在叶拉京岛上,被雪土覆盖着的巴维尔,郁郁寡欢的他仍坚持不肯离去。巴维尔抵御着寒冷,抵御着漫长的昼夜,因为他必须挨到复活那天,墓碑崩解,坟冢裂开,他像个骷髅头一样咬紧牙,隐忍着,直到阳光重新照耀在他身上,他就可以松开紧绷的四肢。可怜的孩子!
一对年轻夫妇在他身旁停下,男人搭着女人的肩。他慢慢跟他们拉开距离。桥下的黑水缓缓流着,拍打着一个结着冰柱的破竹篓。他把绑上绳子的帆布包裹放在棚架上。女孩瞥了他一眼,又把眼光移开。他趁这个时候用手肘轻轻推了包裹一下。
包裹刚好就掉在水道的一边,躺在每个人都看得见的位置。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他就在水道之上,竟然还搞砸了!是因为视差吗?还是有些东西不会垂直掉落?
﹁你麻烦大了!起码到下个礼拜都别想安然无事在这里走动了,我说。你以为你在干嘛啊?﹂他左边传来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一个老男人,戴着工人帽,胡须灰白,不怀好意地使着眼色。一张惹人厌的脸!
就要发病了,他想。那我就要不胜负荷了。他看到自己抽搐着,口吐白沫,人潮聚集过来,而那个老人为了众人着想,手指着冰上的手枪。痉挛,就像上天为了擒住罪人而射出的箭。然而,这箭并未发射。
﹁少管闲事!﹂他嘀咕着,急忙走掉了。

哻译注:芬兰与俄国接壤的地区。

18 日记
这是他第三次坐下来读巴维尔的文件。他说不出为什么读起来那么困难,但注意力一直从字里行间的意义飘到文字本身、纸张上的一笔一划、笔墨里手移动的痕迹、手指压着纸张留下的明暗。他有时会闭上双眼,吻上纸页。珍爱的:纸上的一横一竖都是我所珍爱的,他告诉自己。
可是他难以阅读的原因另有其它。这样闯入巴维尔的世界很不应该,尤其想到这是一个孩子留下的遗物,更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可憎。
对他来说,巴维尔写的西伯利亚的故事已被迈西莫夫冷嘲热讽得一文不值,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改变对它的观感。他无法假装文章本身没有露出乳臭未干、拾人牙慧的马脚。然而,要让它获得生命却一点也不难!他难耐拾起笔的冲动,删掉煽情的长篇大论,加上几笔它迫切所需的生动描写。年轻的塞吉是个正襟危坐、自以为是的人,要显得难以亲近,笔调得幽默一点,尤其是他锻炼身体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乡下女孩会被他吸引绝不是因为向往婚姻生活︵他可以想见的生活只有靠干面包和大头菜充饥,还有睡在光秃秃的木板上︶,而是他的态度,那种将自己交给神秘命运的态度。那是从哪来的呢?当然来自车尼谢夫斯基哻,但车尼谢夫斯基背后是福音书,是耶稣︱︱将耶稣模仿得荒腔走调,正如纳查耶夫这个无神论者一样,募集了一帮信徒,托给他们死亡的差事。一个吹笛手,背后一堆小猪猡在他脚下随之起舞。﹁她会为他做任何事﹂,麦翠欧娜形容那个名叫凯翠的小猪猡。难道,承受了羞辱,也就承受了死亡吗?羞耻心荡然无存,自尊也是。在梦幻女士店面上的房间里,纳查耶夫和他的女人之间进行着什么勾当?而麦翠欧娜︱︱她也春心荡漾吗?
他阖上巴维尔的手稿,推到一旁。一旦他在上面动笔,他一定会变成可憎之人。
接着是日记。他浏览着,头一次看到一个铅笔划下的记号,整齐的小勾勾,不是出自巴维尔之手,因此可能是迈西莫夫做的记号。那是写给谁看的呢?或许是给手抄员看的,可是他现在的状况之下只能当它是冲着他来的。
﹁今天看到﹂,第一笔打勾的纪录是一八六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几乎是一年前了。十一月十四日,一个神秘的﹁﹂。十一月二十日:﹁在安东诺夫家。﹂每一处提到的地方,都有打勾的记号。
他翻到前面。最早的﹁﹂出现于六月六日,而五月十四日有一笔﹁与︱︱长谈﹂,旁边除了打勾还有一个问号。
一八六九年九年十四日,巴维尔死前一个月:﹁一个故事的大纲︵给的点子︶﹂。大门深锁,我们站在门外,敲门,喊着要进门。每隔几天就开一小缝,警卫把我们其中一个人叫进去。被选中的人要全身剥光,一件衣服也不剩。他会成为仆人,学习怎么欠身哈腰,怎么对人低声下气。他们选那些他们认为最乖顺,最容易驯服的人当仆人,而把强人挡在门外。
﹁主题:将精神推及众仆。首先低声抱怨,然后发怒,挺身反抗,最后手牵手,宣誓复仇。和一位忠诚、白发斑斑、慈祥的老仆打斗一番,连同他手上的分枝烛台,﹃一起捣毁它﹄︵就像他说的︶,然后放火烧了窗帘。﹂
是一个寓言故事的构想,而不是一个故事。死气沉沉、看不到重点。毫无精髓可言。
一八六八年七月六日:﹁信中有史尼吉娜为庆祝我的圣名日︵已经过了︶寄来的十卢布,要我别跟老爷子透露。﹂
﹁史尼吉娜﹂:就是安雅,他的妻子。﹁老爷子﹂:他自己。这就是迈西莫夫提醒他的一些伤人的片段吗?果真如此,迈西莫夫该觉得这些只是小意思。他能接受的打击比这些多更多。
他又翻到更前面的纪录。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六日:﹁昨晚在街上撞见。他行踪可疑︵嫖妓吗︶,我不得不装得烂醉如泥。他﹃指引我回家的路﹄︵爱扮演宽恕浪荡子的父亲︶, 把我像一具死尸摊在沙发上,而他和安雅低声低语吵了好久。我丢了鞋子︵也许给人了︶。结果一身邋遢要帮我洗脚。丢脸死了。早上告诉,我一定要搬出去自己住,她难道不能逼他同意或使些狐术。可是,她太怕他了。﹂
痛苦?是的,的确痛苦:他会跟迈西莫夫坦诚。可是,如果有任何东西能说服他不再继读读下去也不会是痛苦,而是恐惧。恐惧着,例如,他对妻子的信任遭到破坏。也恐惧他对巴维尔的信任。
这些恶意的话语是写给谁看的?巴维尔是为了给父亲看所以才一了百了结束生命,好让他永远无法反驳这些指控吗?当然不是:这个想法多么疯狂啊!比较像是女人写给情夫的书信,心中假想着丈夫熟悉的身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每个字都有双重的意义:一边是热情和献身的承诺,另一边是辩解和斥责。分裂的书写,来自一颗分裂的心。迈西莫夫领略到了吗?
一八六七年六月二日,三个月后:﹁解放农奴!终于自由了!在火车站给和新娘子送行。突然了解他不可能让我搬出去︵自己的杯子,自己的桌巾卷纸,还有十点三十分的门禁︶。说在我找到另外的栖身处前,我都可以和他住。一定得说服老马依科夫给我钱直接付房租。﹂
他心烦意乱地前后翻来翻去。原谅:难道没有﹁原谅﹂二字,无论多么拐弯抹角,多么遮遮掩掩都没关系。他心里的孩子,最后给他的没有﹁原谅﹂二字,这简直太不可能了。
铅柩里有银柩,银柩里有金柩。金柩里躺着一个少年,一身白衣,双手折放胸前。指间是一封电报。他盯着电报看,直到头晕目眩,寻找着不在里面的﹁原谅﹂二字。电报上的文字是希伯来文、古叙利亚文,是他没见过的文字符号。
有人敲门。是穿著外出服的安娜。﹁我要谢谢你照顾麦翠欧莎。她还好吗?﹂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起她浑然不知纳查耶夫拿给孩子的可怕东西。
﹁没事。妳看她还好吗?﹂
﹁她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她。﹂
她注意到散在桌上的纸张。
﹁既然你在读巴维尔的文件,我就不打扰你了。﹂
﹁不要,先别走。读起来不怎么好受。﹂
﹁杜斯妥也夫斯基,我再次恳求你,不要读那些不该看的部分,你只会让自己受伤。﹂
﹁我希望自己能照妳的建议去做。不幸的是,这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让自己免于伤痛。我看了巴维尔的日记,我读到一个我印象深刻的事件,前年发生的。透过另一双眼睛看真是感触良多。巴维尔半夜回到家,整个人东倒西歪︱︱他喝了酒。我得替他脱掉衣服,我从前没注意到,他的脚指甲好小,我心中吃了一惊,好象从孩童时代就没再长过了。有肉的大脚︱︱遗传自他父亲,我猜︱︱指甲却很小巧。他不知道是丢了鞋子还是给了别人,两只脚冻得像冰块一样。
半夜里,巴维尔只穿著袜子走过寒冷的街道。一个迷失的天使,一个不完美的天使,上帝的弃儿之一。他的脚是双走路的脚,行过母亲大地的跋涉者,是双农夫,而不是舞者的脚。
他的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吐得全身都是。
早晨,我给了他一双旧靴子,看着他出门,他脸色难看地接过靴子。我想就是如此吧。一个别扭的年纪,十八、九岁,对谁都别扭,虽然翅膀硬了,可是还离不开家。羽翼已丰却还不能飞。一直吃,一直饿。他们让我想起鹈鹕这种鸟:笨手笨脚,鸟类里动作最笨拙的,一直到离地展翅那天才会有所不同。
可惜巴维尔不这么想。他的日记里没有提到鸟或天使。也没有亲子之情、父爱。﹂杜斯妥也夫斯基绝望地说道。
﹁杜斯妥也夫斯基,你这样折磨自己没有好处。如果你不打算把这些文件烧了,至少也先远离它一阵子,等你跟巴维尔的事告一段落再说。为了你自己好,听我的话做。﹂
﹁谢谢妳,亲爱的安娜。我听到了,也将妳的话谨记在心。可是,当我说自己不能免于伤痛,还有说到来这里的目的时,我指的不是来到这栋公寓,或圣彼得堡。我是指,我置身俄国不是为了高枕无忧的生活。我必须︱︱该怎么形容呢︱︱过一种俄国的生活:一种置身俄国的生活,或心系俄国的生活,无论我们怎么定义俄国都一样。这是我无可闪躲的命运。
这并不表示我自命清高。这种生活不值得一顾。事实上,这种生活毫无价值可言。那是我为了写作而付出的代价。这就是巴维尔不明白的地方:我也付出了代价。﹂
她皱眉。他了解麦翠欧娜从哪里学到那些动作姿态了。对于掏心掏肺的话没多大耐心。这点值得敬佩!俄国人太多掏心掏肺的了。
然而,我也付出了代价:如果她受得了,他会再说一次。他会重复一次又一次。我付出代价,出售这些代价:这就是我的生活。出售我的生活,出售我周围的人的生活。出售每一个人。贩卖生命的雅可夫列夫商店。芬兰女孩说的没错:是犹大,不是耶稣。卖了妳,卖了妳的女儿,卖了所有我珍爱的人。卖了在世的巴维尔,如果可以,也会卖了心中的巴维尔。也希望找到方法卖了纳查耶夫。
没有尊严的生活,无节制的背叛,无止尽的忏悔。
安娜打断他的思绪。﹁你仍计画离开吗?﹂
﹁对,当然。﹂
﹁我会问是因为有人在询问这间房间。你要去哪里?﹂
﹁先去找马依科夫。﹂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去找他的。﹂
﹁他会借我钱的,我确定。我会跟他说我需要钱回德莱斯登。然后再找其它地方住。﹂
﹁为什么不回去德莱斯登?那不就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我的护照还在警察那里。另外还有其它的考量。﹂
﹁你已经尽力了,你待在圣彼得堡只是浪费时间。﹂
她没听见他说的吗?还是她想惹火他?他站起身,将文件收好,转身面对她。﹁不,亲爱的安娜,我完全没有浪费时间。我有充分的理由待在这里,没人比我有更充分的理由。我想妳心里一定也知道。﹂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语。但那腔调听来却像想被反驳一般微弱。
﹁有一阵子我确定妳一定能带我去找巴维尔。我想象我们两人在船上,妳站在船头带领我们穿过迷雾。整个画面栩栩如生。我将信心全放在妳身上。﹂
她又摇了头。
﹁细节也许不对,可是那种感觉不会错。一开始我对妳就有这种感觉。﹂
如果她要制止他,应该现在就开口,可是她没有。她像是在啜饮他的话语,如同一株植物啜饮着水分。为什么不呢?
﹁是我们自己让事情变复杂,急着……投入我们现在的关系。﹂杜斯妥也夫斯基继续说着。
﹁我也有错,不过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我也不想。我只想说,这一个星期以来,我才发觉忠诚对我们有多重要,对我们两个都是。我们必须挽回那份忠诚,对吗?﹂
他急切地审视她,可是她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等着确认他知道忠诚的意义。
﹁我是说,对妳,是指对女儿的忠诚;而我,是对儿子的忠诚。除非有他们的祝福,我们不能相爱。对吗?﹂
他知道她也同意,可是她还是不语。他迎着那温和的抵制继续施压道:﹁我想和妳生个孩子。﹂
她脸红了。﹁乱来!你是有家室的人!﹂
﹁那是不一样的家。妳是巴维尔的家,妳和麦翠欧娜两个人。而我也是巴维尔的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妳心里知道。﹂
﹁我心里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我扶养一个父亲远居海外的孩子,然后隔海寄零用金给我吗?荒唐!﹂
﹁为什么这么说?是妳在照顾巴维尔。﹂
﹁巴维尔是我的房客,不是儿子!﹂
﹁妳不用马上决定。﹂
﹁我就是要马上决定!不行!这就是我的决定!﹂
﹁如果妳已经怀孕了怎么办?﹂
她愤怒地说道:﹁不关你的事!﹂
﹁那如果我不回德莱斯登怎么办?如果我是要留在这里,寄零用金回德莱斯登呢?﹂
﹁留在这里?这里空下的房间?圣彼得堡?我以为你不能待在圣彼得堡,是因为你会被债主送进牢里。﹂
﹁我可以偿清债务,只要一次胜算。﹂
她笑了。她应该生气,可是却没有被激怒。他对她可以口无遮拦。跟安雅截然不同!若是安雅就会掉眼泪、甩门;要花一周请她将注意力转回她的那些好书上面。
﹁杜斯妥也夫斯基,你明天醒来就会将这些全忘了。这只是你脑中闪过的想法。你根本没仔细思考过。﹂安娜开口道。
﹁妳说的没错。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来的,所以我才信它。﹂
安娜没有投入他的怀抱,可是也没有抗拒他。﹁重婚罪!﹂她奚落地低语,却又笑得身体微颤。接着,以较为严肃的语调表示:﹁你要我今晚来找你吗?﹂
﹁求之不得。﹂
﹁看看吧!﹂
午夜时,她来了。
﹁我不能留下来。﹂安娜一面说着,却一面关上身后的门。
他们像被判了死刑一样做爱,专心一致,心意坚定。有几个瞬间他无法区别谁是谁,哪个是女人,哪个是男人;他们像两具骨骼,骨头和韧带紧压着彼此,嘴对嘴,眼对眼,肋骨互相锁住,腿骨交缠。
之后她靠着他挤在小床上,头枕着他的胸,一条长腿自在地摊在他腿上。他的头微微晕眩着。
﹁所以这表示救世主要诞生了?﹂安娜低语。他还没会意过来:﹁一条真正的种子之河。你肯定想确认一下。床整个浸在河里。﹂
这些亵渎的话语引起他的兴趣。他每次都在她身上发现新奇、惊人的东西。难以想象,他要是真的离开圣彼得堡,就永远不能再回来。无法想象他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妳为什么说是救世主?﹂
﹁那不就是他的任务吗:救你,救我们俩?﹂
﹁为什么这么确定是他?﹂
﹁喔,女人都知道的。﹂
﹁麦翠欧莎会怎么想?﹂
﹁麦翠欧莎?一个小弟弟?她求之不得呢!她会尽心尽力照顾他。﹂
表面上,他问的是麦翠欧莎,其实是另一个问题的转折;他没有问,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巴维尔不会欢迎一个弟弟,巴维尔会踢开他,拉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砸。对巴维尔来说,他不是救世主,而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夺位者,一个藏身在圆滚滚肥肉下的奸诈小恶魔。然而,谁敢说他不对呢?
﹁女人都会知道吗?﹂
﹁你是说,我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别担心,不会的。﹂接着又说:﹁如果我留在这里一定会睡着。﹂她将被子掀到一旁,从他身上爬过。就着月光找到衣服,便开始着衣。
他感到某种郁闷。以往的感受翻腾着;他体内的年轻人,还未死去,努力让人听见他的声音,他体内尚未被埋葬的尸体。他就快要跌入万劫不复的爱恋里。又要跌入病痛,或者是另一种形式的病痛。
那种冲动十分强烈,但还是过去了。虽然强烈,但还是不够。除非它能找到一个支撑点,不然永远无法达到最强。
﹁来这里坐一下。﹂杜斯妥也夫斯基低声说。
安娜坐在床沿,他拉起她的手。
﹁我能给建议吗?我觉得麦翠欧莎最好不要和纳查耶夫,以及他的朋友扯上关系。﹂
她收回手。﹁当然不要。可是为什么现在说这个?﹂声音又冷又平。
﹁因为我想他有机会来这里时,她最好别一个人在家。﹂
﹁那你的建议呢?﹂
﹁她不能在妳回家前,先和楼下的艾玛莉亚‧卡罗夫娜作伴吗?﹂
﹁要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照顾一个生病的小孩太过分了。尤其她和麦翠欧莎并没有相处得很好。叫麦翠欧莎不要开门让陌生人进来,难道不够吗?﹂
﹁因为妳不知道纳查耶夫对她的影响力。﹂
她起身说道:﹁我不喜欢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得在半夜谈我女儿的事。﹂
突然他们之间气氛陡然下降,又回到以往的紧张了。
﹁妳能不能不要一听到我提起她的名字就这么暴躁?如果不是心里担心她,我又怎么会提起这些事?﹂杜斯妥也夫斯基绝望地问。
安娜没有回答。门开了又关上。

哻译注:车尼谢夫斯基︵一八二八︱︱一八八九年︶,是俄国社会主义改革家。他鼓吹土地改革和解放农奴,被视为俄国革命的先驱。

19 大火
从再次的亲密跌入再次的疏远令他深受打击、心情沮丧。他一面想和这个难缠、难以捉摸的女人讲和,一面却又怒不可抑地想,不只摆脱掉这段没有好处的关系,还想一并摆脱这个悲悼及谋反的城市,如今他对这个城市毫无眷恋了。
他在坠落。巴维尔!他念念有词,试图拉回自己。可是巴维尔已经将手放掉,巴维尔不会救他的。
整个早上他都将自己锁在房里,手环膝低头坐着。他并不孤单。他可以感觉到房里不只巴维尔在,还有成千上万个小恶魔群集在空中,像被放出瓶子的蝗虫。
最后他终于唤醒自己,着手将两张巴维尔的人像拿下,一张是他从德莱斯登带来的银版照,一张是麦翠欧娜的速描。他将两张像面对面收起,包好。
他出门去警局作例行的报到。回来时,安娜已经在家,比平常早了几个小时,而且情绪有点激动。
﹁我们得关店,学生和警察一整天都闹得不可开交。主要是在派卓哥斯卡亚区,可是河岸这边也有。所有的店都关了门︱︱上街太危险了。雅可夫列夫的侄子从市场搭马车回来,还莫名其妙被人丢石块。石头打中他的手腕,痛得不得了,手指动弹不得,还以为是骨头断了。他说工人也开始加入行动。学生还到处放火。﹂
﹁我们可以去看吗?﹂麦翠欧娜从床上大喊。
﹁当然不行!太危险了。而且外面的风冷死了。﹂
她的神情像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杜斯妥也夫斯基又再度出门,进了一家茶店。报纸上没有街头暴动的消息。但有一起告示,因为﹁学生团体大规模的失序﹂,所以要关闭大学校园,等待进一步通知。
四点已过。他不顾严寒,往东朝河的方向走去。桥都封锁了,穿著天空蓝制服,戴着羽饰头盔的士兵荷着刺刀站着守备。河岸较远的一边,火势熊熊燃着,和昏黄的天空相互辉映。
他沿着河岸走,直到看到第一批被捣毁,还冒着烟的仓库。开始下雪了,雪花一触及焦木的一瞬间就消逝了。
他并不期待安娜再来找他。可是她来了,和以前一样不多作解释。麦翠欧娜就在隔壁房,他很惊讶,她竟这样不计后果与他做爱。她的喘息声和叫喊声刻意压低了一半,他开始领悟,那不是动物寻欢的声音,而是她藉以达到意乱情迷、灵魂出窍的媒介。
刚开始她的热情也传递到他身上。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失去意识,分不清谁是他,谁是她。他们就是一团载满肉体之欢的球体,在这球体里面,他们像对双胞胎一样漂浮着,缓缓地旋转着。
他从没遇过这样纵情恣欲到神魂颠倒的女人。然而,她一旦到达狂乱的状态,他就开始撤回。她彷佛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似乎初次过夜在她体内产生的撼动就要浮出表面。事实上,她越来越﹁紧绷﹂,就像他所认识的其它女人一样。
她坚持梳妆桌上的灯要亮着。她到达高潮时,深色的瞳孔越来越急着搜寻他的脸庞,即便眼皮颤抖,身体开始战栗也一样。
瞬间她咕哝了一声,他只听到片断。
﹁什么?﹂他询问。但她却只是甩甩头,紧咬着牙。
就算是片断。他还是知道那是什么:魔鬼。他有时也会用这个字眼,虽然和她所认为的意义不同。魔鬼:高潮开始那一刻,当灵魂被拧出肉体,开始盘旋坠入荒芜。而她猛摇着头,咬紧牙,不难看出她着魔的模样。
再一次,她投身与他交媾,比前一次更猛烈。但井水已经干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我不能!﹂安娜倒抽一口气,然后一动也不动。双手举起,摊开掌心,一副要投降的样子。﹁我不能再继续了!﹂两颊开始涌上泪水。
蜡烛燃得光灿。他抱着她无力的身体。泪水一直流,她没有抑制。
﹁怎么了?﹂
﹁我没有力气了。我已经尽力了。我好累。拜托让我们静一静。﹂
﹁我们?﹂
﹁对,我们,我们俩。我们负担着你的重量,都快喘不过气了,无法呼吸。﹂
﹁妳应该早点说。我完全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我不是在怪你。我一直想自己承担所有的事情,可是没有办法了。我今天站了一天,昨晚一夜没睡,简直累坏了。﹂
﹁你认为我一直在利用妳?﹂
﹁不是你说的那种利用。可是你利用我接近孩子。﹂
﹁接近麦翠欧娜!乱说!妳不可以这么想!﹂
﹁是真的,任谁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利用我接近她,我受不了了!﹂安娜从床上坐起身子,双臂交叉覆盖着胸部,一前一后摇晃着,模样可怜。﹁你被某个超出我力量的东西控制住了。你好象是在这里,但其实不在。我要帮你因为……﹂她无助地挺起肩膀。﹁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了。﹂
﹁因为巴维尔?﹂
﹁对,因为巴维尔,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我准备试试看。可是现在这么做,让我付出太大的代价。它将我拖垮了。如果不是因为怕你以同样的方式利用麦翠欧莎,我不会陷得那么深。﹂
他举起手放在她的唇上。﹁小声点,妳的指控很严重。她向妳说了什么?我发誓,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
﹁对谁发誓?以什么为誓?你以为自己可以对什么起誓?反正,你知道那和动不动她没有关系。还有不要叫我小声点。我得静一静,不然我会疯掉。﹂她将床单扔在一旁,摸索着睡衣。
一小时后,就当他要睡着时,她回到他的床上,全身发烫地贴住他,双腿缠绕着他的腿。﹁不要理我刚刚说的话,你得习惯,有时候我会失常。﹂
他晚上又醒了一次。虽然窗帘拉上了,房间却像沐浴在满月中一样明亮。他起身,往窗外看去。不到一哩外,火焰窜入夜空。河上的火焰烧得极旺,他发誓,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火的温度。
他回到床上安娜的身边。早上麦翠欧娜看到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她母亲一头乱发,睡在他胳臂里,微微打着鼾;而他,正张开眼睛,对着门口那个神色凝重的小孩。
有可能是幻影,来自睡梦中的幻影。但他知道不是。她全都看见了,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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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5:28 |只看该作者
20 史达夫罗金哻
城市上空笼罩一片烟雾,灰烬自空中飘落,落在雪地上,将白雪染成灰黑。
上午,杜斯妥也夫斯基单独坐在房里。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叶拉京岛了。因为他怕看到泥土被翻开、墓穴崩裂、尸体不见的景象。一具没有好好安葬的尸体,如今葬在他的内心,他的胸中,不再哀泣,却细声召唤着疯狂,低吟着要他纵身一跳。
他病了,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纳查耶夫,这个时代的声音,会说那是复仇,可是确切来说,应该是怨恨。
他面前有个选择,他可以趁羞辱的坠落中途,放声大喊,如同振翅一般拍打双臂,请求上帝或妻子拯救他。或将自己交给坠落,拒绝因恐惧或不省人事而陷入痲痹的状态,静观接下来的那一刻︱︱他无法强求的一刻︱︱从一具坠入黑暗的肉体,变成一具黑暗自在其中发生的肉体,一具包藏自身的坠落与黑暗的肉体。
如果一定要有人体悟这时代的疯狂,他会告诉安娜,那人非他莫属。不是要毫发无伤地脱离坠落,而是到达儿子所未能到达的:与呼啸而过的黑暗搏斗,吞并它,让它成为他的工具,将坠落转为飞翔,即使那种飞翔如同老海龟一样缓慢、笨拙。在巴维尔死去的地方活着,生活在俄国,倾听俄国的声音在心中低吟。将所有的一切抓进内心:俄国、巴维尔,还有死亡。
这是他说的。可是,真是如此吗?还是吹嘘?只要他不退缩,答案是什么都不要紧。就算是穿凿附会,将自己悲惨可耻的病,说成是象征这个时代的病也没关系。疯狂在他之内,他在疯狂之内,两方互为表里,不管彼此怎么称呼,是疯狂或癫痫也好,是复仇或时代的精神也罢,都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不是一栋收容他的疯狂之屋,而圣彼得堡也不是一座疯狂之都。他才是疯了的人,而承认他疯的人也一样疯了。他说的事没有一样是真的,没有一样是假的,没什么可信的,也没什么不可信的。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无事可做,就只有坠落。
他打开写作箱,拿出工具。他背负的任务不再是倾听失足的孩子从深河里呼喊他,不再是保有对巴维尔的忠诚,尤其此刻所有的人皆已背弃他。全然与忠诚无关。相反的,是背叛︱︱先是爱的背叛,而后是巴维尔,接着是那对母女,还有其它所有的人。错乱:每个人事物都被扭曲,都被抓来他身边,与他一同坠落。
他想起迈西莫夫的助手问的问题:﹁你写的是什么样的书?﹂
他知道答案了:﹁我写错乱的真相。我心怀不轨,将小孩引入歧途,任由笔墨飞舞。﹂
他在梳妆镜前瞥见自己,驼背弓在桌前。光线灰暗,没戴上眼镜,他会将自己错认成陌生人。暗沉的胡子可能是层薄纱,或阻隔蜂群的屏障。
他将椅子挪动,避开镜子,但还是感觉房里有别人:如非真人也是个人偶,一具裹着旧西装的稻草人,头是塞满东西的糖袋,嘴里还绑了一条手帕。
他分心了,也因为分心而怒气冲冲。而这股怒气竟使稻草人一反常态地生机勃勃;它对这股怒气的无动于衷,更让他火冒三丈。
他在房里踱步,再次挪动桌子。他屈身往镜里看,检查脸上肌肤的每个毛细孔。他无法写作,无法思考。
他无法思考,所以呢?他还没忘记夜晚的窃贼。如果他要得救,那也得仰仗这个夜晚的窃贼,他得一直注意是否有窃贼的动静。然而,除非屋主掉以轻心睡着了,不然窃贼是不会出现的。屋主不能一直保持警戒,一直起床巡看,不然寓言是不会实现的。屋主必须睡着;如果他必须睡着,上帝会怪他睡着了吗?除了救他,上帝别无他法。可是,这样让上帝落入理性的陷阱之中,是种挑衅与冒渎。
他陷入古老的迷宫中。这是他所说的赌博故事的另一面。他之所以赌博是因为上帝保持沉默。他放手豪赌来刺激上帝说话。可是,诱引上帝在牌局中说话,是种亵渎。上帝只在沉默中发言。上帝看似发言,其实没有。
他坐在桌前好几个钟头,没有动笔。人偶不时出现,那个皱巴巴、谐拟他的老人。他被锁住了,被囚禁在狱中。
所以呢?所以呢?
他闭上双眼,与那个人偶面对面,影像越来越清晰。脸上仍有一层薄纱,他无力扯落。只有人偶自己能动手,但除非有人叫它这么做,不然它是不会做的。问吧!他必须知道它的名字。是什么名字?是伊伐诺夫吗?是伊伐诺夫回来了吗?那个身分卑微、被人淡忘的人?伊伐诺夫真正的名字是什么?还是,那是巴维尔?在他之前住在这里的房客?谁是手提箱的主人?代表巴维尔吗?巴维尔的名字,真的是巴维尔吗?如果根本错叫了巴维尔的名字,他会前来吗?
曾经,巴维尔是失足的人,如今是他。他迷失了,甚至不知该如何求救。
如果他放下笔,桌子对面的人影会接过笔写作吗?
他想起安娜的话:你是在替自己哀悼。
沿双颊流下的泪水清澈无比,几乎尝不到咸味。如果此刻正进行去芜存菁的过程,那么去掉的东西,竟异常纯粹无瑕。
终究,他无法让男孩起死回生。终究,他如果想见他一面,非得与死亡打照面不可。
手提箱在那里。白西装在那里。白西装仍存在于某处。有没有方法可以重铸身体,从脚开始,一直到露出脸庞,即使那是巴尔的牛脸哷?
桌子对面那身影的头未免太大了,比一般人的头还大。事实上,它身上有某个与身体比例很不搭调的东西,一种极度夸张的东西。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只可惜他无法叫隔壁房的麦翠欧娜来摸摸他的额头。
他感受不到那身影,一点感觉也没有。或者,他感觉到的,是它四周那股漠然的磅礡气势,宛如一件黑暗的斗篷。这就是他为什么无法知道它的名字的原因吗︱︱不是因为名字被藏匿了,而是这个身影对所有的名字一概漠然,所有的语言,所有加诸于它身上的语言?
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几乎要盖过他,沉默的后浪推着前浪。
第三次的试验。他对安娜说的话:我来,是要过一种俄国的生活。这是俄国呈现自身的方式吗︱︱透过这种力量、这种黑暗、这种对谁是谁的漠不在意?
还是,他无从得知的名字,是另一个男孩的名字,他所憎恶的男孩:纳查耶夫?这是他该学到的吗:在上帝眼中,谁是谁并不重要,巴维尔和纳查耶夫只是两只相仿的麻雀?他是不是该放弃相信巴维尔是无辜的,转而承认他是纳查耶夫的同伙与追随者,一个对纳查耶夫唯命是从的轻狂少年:不只参与谋反计画,还涉身令人灵魂狂飙、心醉神迷的死亡交易?既然纳查耶夫憎恨父辈,不计后果对他们宣战,他是不是也让巴维尔追随他的脚步?
他一提出问题,一承认巴维尔初尝的恨意与血腥,他的内心也开始翻搅:一股暴怒升起,开始响应巴维尔、响应纳查耶夫、响应所有人。父与子:仇敌,直到死亡都是仇敌。
他动弹不得地坐着。若不是他体内的巴维尔,一个监禁在悲恸的地窖里的小孩,开始毫无保留地大哭特哭,就是他放任巴维尔尽情宣泄他对父亲管教的愤怒。也让他的愤怒解放吧,像释放瓶中的精灵一般,发泄他对做儿子的忘恩负义和大逆不道的愤怒。
这是他唯一所见: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他无法思考,无法写作,只能为自己哀悼,或哀悼自己。除非巴维尔,真正的巴维尔,自愿前来,不请自来,不然他就是内心的囚犯。可是,无法确定巴维尔是否早已前来,早已说话。
巴维尔只被允许说一次话。但若他没有听到说出的话语,或当下睡着了,或正在发楞,他也无法忍受因此被排拒在外。所以,他所倾听的是巴维尔第二次的发言。虽然他全然知道自己不配听见第二次的话语,也不会真正听见;但他还是一心一意地相信,话语将会到来。
他知道自己正濒临再次下注的险境。一旦放下赌注,他就注定会输。他得为所不能为:将自己交给迎面而来的话语或沉默。
他害怕巴维尔早已出声。他相信巴维尔会出声。或是两者,粉笔和乳酪。
这是他坐在巴维尔书桌前的心情。他的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对面的幻影,对方的冷酷不减于他,而他是让它得以存在的力量。
不是纳查耶夫︱︱他现在知道了。比纳查耶夫更强悍。也不是巴维尔。也许是有朝一日的巴维尔︱︱甩掉稚气,完全成熟,长成一个面貌姣好却冷酷的男人,没有任何爱可以触动他,甚至倾慕他,愿为他做任何事的小女孩也不能。
这番模样冲击着他。这不是真的,或者说还不够真实。巴维尔甩掉稚气、甩掉爱的羁绊的模样︱︱不像人类的成熟,而像昆虫,每次进化就完全变了模样︱︱这令他不寒而栗。与它正面交锋,就像沉入尼罗河与庞大、灰冷的生物面对面,这生物可能原是女人所生,但久而久之退化成石头,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却会摧毁或淹没他思考的力量。
基督受难图也令他招架不住。但他眼前的身影不是耶稣。他眼前看不见一丝爱的线索,只有庞大、冷酷,和石头一样的漠然。
这样灰冷,这样了无特征的存在︱︱他该像个父亲一样喂养它、给它血肉、赋予它生命吗?还是他搞错了,一路错到底?他难道该罔顾自身的存在,放弃长大成人的自己,和身上所有的特性,再次成为婴儿吗?会不会他面前的东西才是用来喂养他,当他父亲的?那么他该让自己被喂养吗?
如果这是必要的,这就是真相,就是通往复活的途径,他会照做。他会拋下一切照做。他会尾随这阴影,像个婴儿一样,一丝不挂地投入地狱之口。
过去这个月来,他一直不敢面对的影像又重回脑海:全裸的巴维尔,面目全非、血迹斑斑地躺在停尸间。他体内的种子也死了,或者将要死去。
再也没什么隐私可言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尸块,这才算是个父亲。他的思绪又飘到柏林的博物馆,那个救出体内种子的凶煞女神。
最后一刻终于来临,握笔的手开始移动。但形成的字句并非救赎的字句,却是苍蝇嗡嗡飞转,一只黑苍蝇,飞不出紧闭的窗棂。圣彼得堡的盛夏,又热又黏腻,街道传来音乐声、喧闹声。房间里,一个棕眼、金色直发的孩子裸身躺在一个男人身旁,她瘦弱的腿勉强碰到他的脚踝,脸贴着他的肩窝,整个人像婴孩似的窝在里头。
那个男人是谁?虽然像神祉一般健美,但全身却散发着大理石般的冷冽,他手中的孩子不可能没有感觉那寒气透骨。至于脸,脸不会被看见的。
他握笔坐着,将自己从专注写作的世界里拉回,世界绝没有这样的书写。在崩解的边缘,嵌入某个片刻,万物释然地躺在他的脚边。只要时光一往前推移,他就会放手仍凭自己坠落。
这一刻,他成为纵情声色的个中好手。因此,他将遭受诅咒。
他惶惶不安地站起身,从手提箱里拿出巴维尔的日记,翻到留白的第一页。那孩子没有在上面写字,因为那时他已身亡。第二次,他在纸上,开始写作。
他在同一个房间写作,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然而,这房间属于巴维尔,只属于他一个人。而他不再是他,一个四十九岁的男人。他又再度年轻起来,成为一个血气方刚、不可一世的青年。他穿著一套剪裁合身的白西装。某个程度来说,他就是巴维尔‧伊沙耶夫,虽然他不打算这样称呼自己。
在这年轻人、这副面貌的巴维尔的血液中,是一种凌驾一切的胜利感。他越过死亡的藩篱,重回人间了;没有什么能再打击他。他虽不是神,却也不再是人。他可说是超越人类、人性的状态。他无所不能。
透过这个年轻人、这栋房子︱︱它内部弥漫腐败气味的走廊与死角︱︱开始书写自身;这栋位于俄国圣彼得堡的房子。
他起首写下工整的公寓二字,接着写道:

他睡得很晚,几乎很少在中午前起床。中午一到,公寓非常酷热,床单都被他的汗浸湿了。他跌跌撞撞走到楼梯间的小厕所,冲个脸,用手指刷牙,再跌跌撞撞走回房间。胡子没刮、一头乱发,他就这样吃起女房东为他准备的早餐︵奶油都融化了,牛奶上浮着一只小虫子︶。接着刮胡子、穿上昨天的内衣、昨天的衬衫,还有白西装︵整晚压在床垫下,裤褶如同刀刃一般锋利︶、弄湿头发顺顺发势。然后,完成一天的行头后,就顿失动力,提不起精神。于是又坐下,桌上一团混乱,堆满早餐留下的残局,他就这样想得出神;或者就摊在椅子上,拿把刀子修剪指甲,等着什么事情发生,等着孩子放学回家。
或者就在公寓里闲晃,翻翻抽屉,摸摸东西。
他发现一个盒状的小坠子,里面有一张女房东和她过世丈夫的照片。他吐一口口水在盒面上,再以自己的手帕将它擦亮。隔着小小的囚室,这对夫妻目光闪闪凝视着彼此。
他将脸埋在她的内衣裤里,闻到淡淡的熏衣草气息。
他是个大学生,可是从不去上课。他加入了库资霍克,一个尝试自由爱恋的团体。一天下午他带了一个女孩回到房间。他突然想到应该关门,但却没有关。他和女孩做爱后,就睡着了。
某个声响吵醒他。他知道有人在偷看他们。
他碰了碰女孩,她醒了过来。全身赤裸的他们正值青春年少,美丽动人。他们又做了一次爱。
从头到尾,他都知道门开了一个小缝,孩子在偷看。但他的情欲高涨,女孩也感受到了,他们从未体验过如此诡谲的甜蜜。
后来他送女孩回家,将一片狼籍的床留给孩子。那孩子探索着,学着熟悉这种爱的气味。
此后,每周三下午,他都带女孩回家,同一个女孩,直到夏末。每次他们离去时,公寓彷佛空无一人,但他知道,孩子一直偷偷摸摸看着、听着,而此刻正躲在房里的某处。
﹁那个再一次。﹂女孩会轻声细语地要求。
﹁什么?﹂
﹁那个啊!﹂她低语,整个人因为欲望而羞赧。
﹁先说那些话。﹂他命令着她。﹁大声点。﹂这些话让女孩兴奋难耐。
他想起史比杜里凯洛夫哸说的:﹁女人喜欢被羞辱。﹂
他将这全都当成培养孩子胃口的手段。就像培养对牡蛎或小牛胰腺这些特殊食物的胃口。
他自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给自己的答案是:历史就要告一个段落了,旧的历书会被扔进火里,在这新旧交替的盲目时刻,没什么事是不许做的。这个答案他说信也不是,说不信也不是。反正就姑且用之。
或者,他会告诉自己:这是圣彼得堡的夏天惹的祸︱︱那漫长、闷热的下午,苍蝇绕着窗棂嗡嗡飞,晚上就换蚊子成群飞绕。让我撑过夏天,还有冬天。春天一到,我就会前往瑞士的山上,让自己成为焕然一新的人。
他同女房东和她的女儿一起用餐。星期三晚上,他故意装得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靠着桌子抚弄孩子的头发。孩子避开了。他知道自己没洗手,而她沾惹了他做爱后的气味。她脸红了,手忙脚乱,低头看着盘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他以整齐、审慎的字体写下一切,一字未改。写作时,他感到一种特别的感官之乐︱︱笔的触感、拇指间的舒适感,尤其是一丝不苟的字体、纪律严明的字母拖着他的手,轻轻从纸的这端到另一端的感觉。
安雅,安娜‧史尼吉娜在嫁给他之前曾是他的秘书。他雇请她帮忙整理他的手稿,后来就娶了她。算是某种梦幻型的女孩,被雇来将他的文字纺成金缕。如果他今天写得条理清晰,那是因为他不再为了迎合她的眼睛而写作。他是为自己而写。为永恒而写。为死者而写。
虽然此刻他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坐着,但其实他是个被卷进旋风里的男人。纸张倾盆而下,过去日子的片断被狂啸的漩涡打得一片狼籍,四处乱飞。高空中,他诞生了,在狂风摧残之后,风势收敛之前,在他开始坠落之前,他可以享有暂时的平静与清朗,世界像幅地图在他脚下展开。
来自旋风的信件。他拾起四处飞散的纸页,重新捡回四处飞散的肉体。
有人在敲门:是穿著睡衣的麦翠欧娜,开门的一瞬间和她母亲像得惊人。
﹁我可以进来吗?﹂她低哑着说。
﹁妳的喉咙还痛吗?﹂
﹁嗯。﹂
她在床上坐下。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他还是听得到她奋力的呼吸声。
她为什么来这里?想讲和吗?她也精疲力尽了吗?
﹁巴维尔写东西时也坐这样,我进来时,还以为是巴维尔呢!﹂
﹁我正写到一半,妳介意我继续吗?﹂
她静静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写作。房里的气氛紧绷:甚至连灰尘都悬宕着。
﹁妳喜欢妳的名字吗?﹂过了一会儿,杜斯妥也夫斯基平静地说。
﹁我的名字?﹂
﹁对。麦翠欧娜。﹂
﹁不喜欢,我讨厌这个名字。这是我爸爸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得用。那是我祖母的名字。在我出生前,她就已经死了。﹂
﹁我帮妳取了另一个名字,杜莎。﹂他在页首写下名字,拿给她看。﹁妳喜欢吗?﹂
麦翠欧娜没有搭腔。
﹁妳知道巴维尔到底发生什么事吗?﹂
﹁我想……我想他牺牲了自己。﹂
﹁为了什么牺牲自己?﹂
﹁为了未来。所以他可以成为烈士之一。﹂
﹁烈士?什么叫烈士?﹂
她犹疑了一下。﹁一个为了未来牺牲自己生命的人。﹂
﹁芬兰女孩也算是烈士吗?﹂
她点点头。
他怀疑巴维尔最终是否也习惯这样公式化的说法。他头一次觉得,巴维尔死了比较好。一旦这个想法跑进脑海,他不否认,反而与它正面相对。
战争:老的对付年轻的,年轻的对付老的。
﹁妳该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下一页他以孩子为标题,写下: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他的名字和住址,一字字以字模印成。孩子从门房那里取来立在他房里的镜子前。
﹁那封信︱︱妳想知道是谁寄的吗?﹂当他们坐在一起时,他若无其事地问。于是,他跟她说玛丽亚‧雷比亚金的故事,告诉她,玛丽亚怎么让哥哥雷比亚金上校丢脸,怎么冒称有个仰慕者向她求婚,又害羞得不肯透露此人的身分,而成为特维尔众人的笑柄。
﹁信是玛丽亚寄来的吗?﹂孩子问。
﹁等一下听我说。﹂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笑她?为什么就不能有人想娶她?﹂
﹁因为玛丽亚头脑简单,而头脑简单的人不该结婚,因为他们恐怕也会生下头脑简单的小孩,而这些头脑简单的小孩又会继续生下头脑简单的小孩,依此类推,直到这世上到处充满头脑简单的人。像种传染病一样。﹂
﹁传染病?﹂
﹁对。妳要我继续说吗?事情发生在去年夏天,我那时正去探望阿姨。我听到玛丽亚和她幻想的仰慕者的故事,就打算采取行动。首先,我去订作了一套白西装,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
﹁这套西装?﹂
﹁对,就是这套。等时机成熟,消息传到每个人耳里︱︱特维尔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我就穿上西装,拿着一束鲜花去拜访雷比亚金一家人。上校一头雾水,他妹妹则不然。她从未失去信心。此后,我每天报到。有一次我带她到森林里散步,就我们两人而己。之后我就回圣彼得堡了。﹂
﹁那么你一直就是她那个仰慕者吗?﹂
﹁不是,事情不是这样的。仰慕者只是她的梦想。头脑简单的人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们相信梦境。她以为我就是她的梦,因为我的言行举止,妳知道,就像是个梦。﹂
﹁那你会回去看她吗?﹂
﹁我没想过。事实上,当然不会。如果她来找我,妳一定不能让她进门。就说我搬走了,说妳不知道我的住址,或给她一个假地址,随便捏造一个。妳一下子就可以认出她。她又高又瘦、暴牙,随时随地都在笑。她其实是某种女巫。﹂
﹁信上就是说这件事吗︱︱说她要来?﹂
﹁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做?是因为好玩。夏天的乡下无聊死了︱︱妳想象不到有多么无聊。﹂
他花不到十分钟写下这一幕,同样一字不改。最后的版本会更完整,但此刻这样就足够达到目的了。他站起身来,将这两页摊开在桌上。
这是对孩子纯真无瑕的一种打击。此种举动无法奢望得到原谅。藉此他跨过了门槛。现在,上帝必须说话了,现在上帝不敢再保持沉默了。败坏一个小孩就是在威胁上帝。他立门打桩的装置像陷阱一样紧闭着,一个捕捉上帝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时,在这与上帝狡猾的拉扯中,他脱离了自身,或许已经灵魂出窍。他站在某处看着自己和上帝绕步。而时间也静止不动,在哪里看着。时间暂停了,在坠落之前,所有的事物都暂停了。
他想:我的灵魂已失守。
他拿起帽子,离开房间。他不认得这顶帽子,也不知道脚上穿的是谁的鞋子。他其实认不出身上的一切。如果他现在照镜子,就算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渐渐逼近,他也不会觉得讶异,会视若无睹地回望他。
他背叛了每个人,他不觉得这种背叛能走得更远。如果他想知道背叛的滋味尝起来是苦是酸,现在就是大好的时机。
可是,他嘴里索然无味,就像内心的重量顿失一般。事实上,他的内心一片空白。他事先不知道会是如此。可是怎么可能知道呢?不是痛苦,而是感觉被痛苦痲痹了。就像战场上被炮弹击中的士兵,流着血,看着血流,却感觉不到痛苦,心里想着:我死了吗?
看来,他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了。他写书赚了很多稿费,那死去的孩子重复说着。他们没有说出的话是:他以灵魂为偿,付出了代价。
现在,他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有如苦胆。

哻译注:史达夫罗金指的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史达夫罗金的忏悔︾。这本书本来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所着之︽着魔者︾或译为︽受蛊者︾、︽附魔者︾之一章,但起先被出版者扣押未出版,后来才又重见天日。英文第一本译本是由吴尔芙等人所译,并由吴尔芙先生所经营的出版社出版。
哷译注:巴尔原意为上帝或天主,原是古代闪族所敬奉的生育之神。但后来被引伸邪神或伪神。旧约圣经提到此字时常与某地区的名字连在一起。︽出埃及记︾第三十四章耶和华与百姓重新立下的约定之一:﹁不可敬拜别神﹂。若是敬拜的别神就是行邪淫。然而,︽士师记︾第八章第三十三节记载:﹁基甸死后,以色列人又随从诸巴力︵即巴尔︶行邪淫,以巴力‧比立土为他们的神。﹂
哸译注:史比杜里凯洛夫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一书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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