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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 左翼文学熏陶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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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5: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左翼文学熏陶记事

【王鼎钧】

事出偶然,我开始大量阅读新文学作品。

这要从一九四六年初到沈阳说起。我们察看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宿舍,寻找可以使用的房屋,日本在东北经营的铁路以「满铁」为总管,财产庞大,房屋很多,我们看到一片砖墙平顶的楼房,式样整齐画一,全是空屋,经年无人打扫,有些房屋的地板被人撬起来,(据说是搜寻隐藏的浮财,)未曾修复。后来找到一栋,不但完整可用,三楼还摆着许多图书。那时接收人员不要档案文卷,只要物资,《大公报》曾以社论责问「谁是今日之萧何」。(刘邦破秦,先入咸阳,萧何不取财宝,一心搜集图籍纪录。)日军侵入中国,大量掠夺,并未放过中国图书,上海复旦大学教授赵建民,台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王聿均,都写下专门论文。

这些书苟全一时,虽是精装,尽是日文。部队找来一辆大卡车,停在窗下,书从三楼窗口掷下来,灰飞烟灭之前,先堕指裂肤。我发现其中有一套中国当代文学的选集,也许有十大本,收录的作品全依中文原典排印,导读、注解、作家小传才用日文。世界上竟然有这等事!我急忙抢救,保全了其中六本。

那年代精装希罕,家中只有《圣经》和《辞源》,我从邮购买过一部精装的《全国青年代表作》,视同珍品。文艺书平装钉装,连穿线装都很少。一本书祖传父,父传子,哥哥姊姊传给妹妹弟弟,封面破了、用牛皮纸糊起来,书页散了、用针线缝起来。那年月书是财产,不是消费品,做母亲的除了补褂子、补袜子,还会修补破损的书。人在翻书的时候手指不离书口,书口是一本书最容易弄脏的地方,那年月有人出版毛边的书,书口没有切过,等书翻旧了、弄脏了,爱书人自己动手切齐,书口清洁如新,旧书好象恢复青春。我一下子弄到六册精装书,觉得发了接收财。

翻看目录,六册文选收的是小说和散文,普通文选只收短篇,它这里长篇也收。文章取舍反映了当时的思潮,几乎全是左翼作家。那时连队生活没有私人的空间,这么厚一叠书无处存放,最好也别让连队长官知道我看鲁迅巴金的东西。队部附近有一家中药铺,房屋宽敞,老板善与人交,我借用他的店号对外通信,逃避指导员检查。我把六册文选寄放在他那儿,抽空到他店里看书,中药铺里读到鲁迅的小说〈药〉,感受特别深刻,我觉得「人血馒头」如能治病,烈士在天之灵也会赞成,可惜它只会传染疾病。读到祥子夜半求医,没有钱预付诊费,遭医生拒绝,恻然久之。多年后我写了一篇〈骆驼祥子后事〉,收进《活到老真好》一书,我能理解那医生,大作家老舍不能。

常有军官来买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军医院专为军人治病,一切免费,怎会有这些人依赖中医?而且这些人也不像生病的样子。老板说,他有祖传秘方配制的壮阳补品,远近驰名,军政人员接收东北,无非酒色财气。我听了大吃一惊,若是我的长官也来买药,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他老羞成怒,忌恨在心,我还有好日子可过?我马上用帆布袋背起六册文选,另找地方。

到哪里去呢?我想到教堂,教堂在哪里?跳上一辆马车,由它去找。那年代教堂的门整天敞开,使我想起「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找到一位执事,说明来意,我俩有一番对话,大略如下:

「你这些书是甚么书?」

「都是文学。」

「你是基督徒吗?」

我硬着头皮说是。

「基督徒应该读《圣经》,为甚么读这些东西?你到教堂只能读《圣经》。」

说得也是,可惜脸孔拉得太长,我想起「天堂的门是窄的」。我背起帆布袋,踯躅街头,思想还有甚么地方可去。我想坐落到城内北部的地藏庵。

地藏庵是女尼修行的地方,我们有个同学,自幼随母亲信佛,常随母亲到地藏庵上香。他到沈阳,发现沈阳也有地藏庵,非常高兴,常常去拜菩萨,吃素斋,也带我们不信佛的人去游玩。庵中三位女师父,一位年纪最长,接近六十岁,想是当家的住持,另外两位都是二十多岁的少女,一位法号「本参」,一位法号「本寅」,凭法号班辈,也许有人能知道她们的门派源流。两位说话都是沈阳本地口音,都是相貌清秀,体型适中,为甚么会出家,想必背后都有曲折的故事。三位比丘尼对我们这一票人印象挺好,我打算到她们那里看书。

都说佛门清静,难得她们容纳我这个俗人。厢房有桌子,有座位,小师父给我倒一杯茶,老师父在我右手边摆一部佛经,她并未劝我读佛经,她甚么话也没说,她把佛经放在特制的木架上,防茶水打翻污毁经页。佛经采折叠式,经上放一支竹签,小师父介绍读经的方法,手持竹签一页一页翻开,避免手指触摸。放在我手边的经书常常更换,依靠联想作用,我还记得几部经的名称:《金刚经》联想到金刚钻,《八大人觉经》想到八大山人,《无量寿经》想到成语功德无量,还有《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联想到地藏庵。这些经我到二○○○年前后才认真阅读,当时我只读鲁迅的《狂人日记》,茅盾的《子夜》,老舍的《牛天赐传》。

我凭六册文选初步认识中国的新文学,我得以知道山东出了王统照、李广田,台湾出了许地山。我喜欢曹聚仁、萧干,他俩和报馆渊源深,作品带报导文学风格,也许暗示我和新闻有缘。我喜欢丽尼,也许伏下我对「现代文学」的欣赏能力。我喜欢沈从文,他的名作《边城》,写一个老人和一个孙女相依为命,使我想起老父正带着幼女流亡,难以终卷,三岁定八十,我始终很难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接受文学。我也喜欢朱自清、周作人、赵景深,还有丁玲。

我小学时代亲近冰心,后来觉得她的语言夹生,节奏紊乱。我到台湾后一度主编《中国语文月刊》,该刊的主要读者是中学的国文教师和学生,我曾经想开辟专栏,选择「台湾能够容忍的三十年代作家」,刊出他们的旧文,加以注释分析,帮助学生提升写作的水平,这时才发觉许多前贤修辞马虎,有时造句也不通顺,尽管留下「杰作」,却不能做学习的模板。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某一位大教授,他「顺藤摸瓜」,寻找病人,罗列病例,写了一篇「无情」的论文,我确实吓了一跳。

我不喜欢鲁迅,那时我从未说出口来,即使是今天,说这句话还有些胆怯。我知道陈西滢、梁实秋、胡秋原、苏雪林也不喜欢鲁迅,但是我那时并未读到他们的评论,我的耳目所及尽是高度称颂。我不喜欢他大概是气性使然,我欣赏文学固然有局限,鲁迅恐怕也未能把他的气性完全升华转化。现在诗人杨泽说,鲁迅是「恨世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王德威说,鲁迅刻薄寡恩,散发毒气与鬼气,他们展示多元的看法,先获我心。瞿秋白和鲁迅同世为人,他说鲁迅是狼族,有狼性。罗马神话:莱漠斯出生后吃狼奶长大,不离狼群。这话我到八十年代才读到,相见不恨晚。如果说读书变化气质,我拒绝变成这样的人,我也不能欣赏、不敢亲近这样的人。

我也不喜欢巴金、茅盾、郭沫若,他们都是高大的文学偶像,我对他们的成就总有几分怀疑。香港作家林以亮为乔志高译的《大亨小传》作序,文中有一段插话,他说,昔人那样推崇史坦贝克,后人看来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史坦贝克的名字也可以换成别人,例如巴金……。那时我觉得他们的作品冷酷,不能陶情怡性。后来到台湾,我进文宣单位做事,知道文学作品可以先定方向,然后朝着方向设计。苏东坡设计「危险」,写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他拼贴足以产生危险的四项因素,事实上四项因素并未同时存在。巴金、茅盾、郭沫若都是设计大师,他们根据共产主义革命的需要拼贴情境,构成「语文的世界」,评论家以「写实主义」之名推广,代换人生的现在和未来。严格地说,这也是一种欺骗。

我爱好文学,但是没参加过他们的「读书会」,所以无从领会那些作品的价值。那时读书会是个很普遍的组织,左翼作品的内涵外延、靠它解说引申,左翼作品的正确伟大、靠它肯定建立,左翼作品前瞻方向、靠它指点导引。假如巴金的《家》是马太福音,读书会就是各地的教堂。有一位学者说,左翼文学并未发生多大影响,他举当年那些作品的销售数字为证,他忽略了:第一,当年一本书全家看、全校看,第二,读书会的组织和教化。正因为如此,国民政府退守台湾以后,严厉取缔读书会和类似的结合,绝不手软。我如此说,只是指出前因后果。(上)

左翼文学的主调指出,现实社会完全令人绝望,读书会则指出,共产主义革命是惟一的出路,左翼文学设计谜面,读书会捣露谜底,左翼文学公开而不违法,读书会隐密而不合法,分工合作,密切配合,文学作家把足球盘到网口,读书会临门一脚。一九八九年我在纽约,参加了一个小型的茶会,小说家于梨华在座。中国大陆来的一位作家问我,当年青年普遍左倾,我何以能脱离影响。我说这得从《阿Q正传》说起,赵家被人抢劫,阿Q蒙嫌受审,法官问作案始末,阿Q很委屈地说:「他们没来叫我!」一座皆笑,只有于梨华尖声说:「你万幸!」那时盛传于梨华附共,她这一声女高音,我知道她心中自有底线。巴金晚年为中国当代文学争千秋,居然说「我们为解放军增加了十几万战士!」可见他深晓葫芦里的春秋,文坛大师,竟是八路军招兵委员。

我疏离上帝以后,我的心灵并未从文学找到依傍,这些文豪,我在没有读到他们的作品之前、早已憧憬怀想了很久,可是读了他们的代表作,我这个文学小青年仿佛是一叶扁舟,在许多码头旁边漂来漂去,不能驶入,即使是我喜欢的作家,我也觉得找不到船坞、防波堤或是领航员。我曾经喜欢唐诗宋词,可是那时对我而言,唐诗宋词是废弃的码头,是仅供凭吊的古迹风景。

我当然也有收获,六册文选读完,我眼界大开,立刻觉得长大了,比起同侪,我算是见多识广。白话文学在我血管里流来流去,所有的方块字都有新的生命,我觉得我可以把我的世界装进一个口袋里,背起来万里长走。每一篇作品后面都有附录,介绍作品背景,作家生平,虽然用日文撰写,其中夹用的中文名词,像文学研究会,创造社,语丝社,太阳社,小说月报,晨报副刊,还有每个作家重要作品的名称,都对我传递大量的讯息。我想,写文章除了赚稿费以外,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在大部头的选集里挤进一个名字。

这些大作家以及他们的诠释者、鼓吹者,满口不离「压迫」、「剥削」、「受侮辱和受损害的」,他们制造困局,显示改进无望,引起「绝望的积极」和毁灭的快感。我后来做事常常抗上,不能和强者合作,脾气急躁,反应每每过当,我猜想肇因这些作品灌输的意识。感谢那些老板包容我,但是也有人在我的安全资料中加些麻辣。有一次,我为了弱者的利益和强者争辩,那强者问我:「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留在大陆上做共产党,跑到台湾来做甚么?」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发觉陷入很深的泥淖。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时写实主义独霸中国文坛,主张写小人物,关注人间的穷苦、灾难、病患,揭露不公平的现象,他们强调生活经验,主张以调查、观察、访问搜集写作材料,反对泛滥的抒情和空疏的玄想。那时抒情是我所逃避的,想象力是我所缺乏的,他们给我创作的勇气,也可能强化了我的弱点。那时写实主义的诠释者和鼓吹者,只谈意识形态,不谈艺术技巧,作品有没有价值要看站在甚么立场、为甚么阶级说话,要看揭露的是甚么、控诉的是甚么。照原料打分数,不照加工后的成品打分数,对创作风气的影响是鼓励粗制滥造,助长傲慢自大,对我的影响是:几乎不知道有「形式美」。六十年代,台湾倡行「现代主义」,诠释者和鼓吹者纠正了我。

感谢沈阳的地藏庵给我阅读和思考的空间,它是那样安静,我坐在那里,可以偶然想起唐人的诗句:「鸟鸣山更幽」,「潭影空人心」。很惭愧,我从未捐过香火钱,也不读她们预备的佛经,她们从未因此怠慢我。我写这篇文章追记前事,屈指已在五十多年以后,其间天翻地覆,不知她们怎样适应,她们的来生当然没有问题,我忧虑的是今生,只要来生没有问题,今生也就不必太忧虑了吧?老师父应已圆寂,两位小师父呢?希望她们度一切苦厄,也许此刻尚在某处讲经说法。她们是否知道,我终于读了她们给我预备的一本经:《父母恩深难报经》,我才决定离开沈阳,生命进入另一次大转折。她们是否料到,五十年后,我终于把她们放在我手边的佛经一一读完。

(下)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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