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三种解读（读书笔记）

猫小猫

起先我们读故事是在老师的指导下读的，后来是看一些评论家的文章和靠自己的感悟，读博尔赫斯的《南方》的N遍时，我生平第一次在作家自己的指导下读的，博尔赫斯1976年3月在印第安纳大学演讲中谈到了他创作《南方》的构思。他说他是受到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这篇小说震动（很遗憾直至目前，我也没能读到这篇小说），在《南方》里尝试一次写三个故事。
        《南方》是我读博尔赫斯较早的小说，那时读博尔赫斯就如同看塞尚的画，实在看不出那位伟大的印象派画家的画伟大之处，那时怎么读都是一个故事。我有好几年没再读《南方》，我不知道现在若是没有看博尔赫斯在印第安纳大学的演讲，我能否从中读到三个故事，也许还是读不出，因为我没有往这方面思考，或者说博尔赫斯炮制的很成功。
        既然作家不着痕迹地在一个故事中写了三个故事，那么我们肯定也读到了三个故事。现在我想谈谈这三种故事的三种读法：
        一是“现实的读法”：一个叫达尔曼的牧师，在上楼时暗地里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额头出了血，第二天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八天，后来被送进疗养院。病好后他乘开往他渴念的南方的火车，结果火车没停在惯常的车站，他在稍前一站下了车。他在一家杂货铺子里找到送他回去的马车，在铺子里等车吃晚饭时，被一个喝醉了酒的小流氓激将着去搏斗，这对于刚走出医院又不善于玩刀子的人来说，刚好给人杀死他的理由。这对于达尔曼来说是一种幸福与解脱，他愿意在死在搏斗中的刀锋下，这比死在疗养院的手术刀下要好得多。这样读下来，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现实故事，这个故事是我最初读到的。       
        二是“寓言的读法”：这种读法事实上你也许在初次读的时候就感觉它的存在了，你读的时候感觉这个故事很有趣，一个人渴念南方，结果回到南方时，南方却杀害了他。一个人死于他所热爱的事物，这正好是王尔德所说的“每个人都戕害了他所热爱的事物”的颠倒。
        现在，我却觉得这种读法一点也不有趣，当我思索着想在书中再找一个这类的故事时，我却想到的是一个现实中发生的故事，几年前一个男孩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来到他向往已久的南方的一个城市，不久后他却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夜晚神秘地去了天堂。这也是一个被他热爱的事物所戕害的故事。
        三是“梦的读法”：这种读法其实也不难，你只要把小说的后半部分当成那个人在医生手术刀下死去时所做的梦，你就不难发现第三个故事的存在了。一个人不想窝窝囊囊地死于医院的手术刀下，他幻想着一场壮烈的死亡。在疗养院里临死前，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渴念已久的南方，在旷野上他持刀拼杀，幸福地死于械斗中的刀锋下。
        博尔赫斯最喜欢的是我们用第三种“梦的读法”去读他的这篇小说，他认为这种读法最好，把它当作一个梦，小说写的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而是临死前梦见的死亡。这种读法，如果不是博尔赫斯亲自指点，我还真的不会想到。但是“一个人不甘心现实中窝窝囊囊地死去，在梦想中轰轰烈烈地死了”，这类的故事我却在博尔赫斯的另一篇小说《另一次死亡》里读到，一个庄园雇工参加一次战役表现懦怯，被子弹吓破了胆，他活了下来，他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后半辈子决心洗清，四十年后在他临终前，战役再一次在他的梦中出现，他英勇牺牲在战场上。这个庄园雇工的幸福死亡也是通过临死关的梦获得的。
        《南方》是博尔赫斯小说的转折点，1938年圣诞前夕，博尔赫斯在快步上楼时，撞上了一扇窗，他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流了血，伤口感染，他发高烧住进了医院。这一幕被他写进了《南方》，小说主人公达尔曼先生的遭遇大致和这差不多。他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后来康复，这个经历与小说《南方》的第一种读法一样，基本平常得很。事件之所以被看作重大，是它给博尔赫斯带来的后果，他在疗养期间，对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他母亲给他念克·斯·刘易斯的神学幻想小说《走出寂静的星球》时，他听着听着哭了起来，他说他明白了。他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作为作家下一步该怎么走，从此虚构小说艺术的一场世纪中期的革命即将开始 (这些资料性的记载，我是从詹姆斯·伍德尔给博尔赫斯写的传记《书镜中的人》读到的) 。
        博尔赫斯后来很多小说都是故事中套故事，一个故事综合了几个故事的讲法，我们必须如读《南方》一样用几种读法才能把小说里的几个故事读出来。这种写法博尔赫斯说是模仿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这说明一个故事中套几个故事的写法，他不是第一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人，要举的例子也许很多，但此刻我只能想起我自己前不久写的《不能说出名字的书》，在那篇小说里我无意中对博尔赫斯的《南方》进行了一次笨拙的模仿。
那篇小说里我开始想讲的是一个寓言故事，一个人有一本书，这本书不能说出它的名字，否则它就会消失。这本神奇的书可以听懂人说的话，并且根据你的话实现你想要的东西。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说出你要的东西的名字，只能用形容词形容它，而另一个失恋的人用了无数的形容词形容他的女友，结果从书里出来的是一条蛇。这是一个我在一天夜晚真正做过的梦，略略加工了一下。我当时在写的时候给它加了一个现实性的开头，所以在小说的开头我就讲了那个失恋人的故事，后面他遇到的那个拿着一本不能说出名字的书的人，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他在火车上做的梦，他事实上没有在中途下火车，他一直坐到了他车票上显示的终点站，这种讲法应该是梦的讲法。在第二种讲法里，我说我对博尔赫斯的一次拙劣的模仿，是因为我在这篇小说里第一次把现实和梦、魔幻的界线给抹消了。这如同画家画一幅水彩画，他先用细铅笔勾出一朵花的轮廓，后来用水彩抹去了铅笔的线条。我在小说里实实大在把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界线给抹去了，我当时很高兴。也从这篇小说之后立志在以后的小说里把现实和非现实的界线抹去，在我写的第一部长篇里我也是这样做的。
虽然这种勾消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界线是博尔赫斯在《南方》之后，成了他一惯的小说创作方式。我不认为他是我唯一的先驱者，在卡夫卡在《变形记》、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等小说里，我也同样读到这种不动声色的抹去现实和非现实的创作方式。
《南方》作为博尔赫斯小说革命性的创作转折点，并不是他在一个故事中讲了几个故事，而是他抹去了现实和虚构的界线，他一笔勾消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线。

赵松

嗯，《南方》印象太深了。以致于至今还认为是他最好的小说。

疯人院逃犯

纠正一下，主人公达尔曼不是牧师，他祖辈有人是牧师。

2Tigers

以下是引用疯人院逃犯在2004-8-26 9:17:07的发言：
纠正一下，主人公达尔曼不是牧师，他祖辈有人是牧师。

他爷爷是牧师啦．
未必以几个故事的圈套就可以摸清南方的脉络，那个叫出达尔曼姓氏的杂货铺老板，是我想得最多的，他使南方有了一种宿命的神秘感．

＂博尔赫斯最喜欢的是我们用第三种“梦的读法”去读他的这篇小说，他认为这种读法最好，把它当作一个梦，小说写的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而是临死前梦见的死亡。这种读法，如果不是博尔赫斯亲自指点，我还真的不会想到。＂

这个倒是在秘密的奇迹最后部分写得最罗唆．

疯人院逃犯

有很多地方确实像在描述梦境。

猫小猫

疯人院逃犯：
谢谢你！
把人家孙子搞成爷爷，这个错误的确犯得不小，也太不小心了。

我们都是堂吉诃德，但这种错误犯得太没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8-27 10:36:56编辑过]

巴别舟

在杨武能主编的一个"世界中篇著名文库"(现代主义小说卷)中,有亨利詹姆斯的<螺钉在拧紧>,鬼故事,贵州人民出的,那个集子以乔伊斯的<死者>为名

窗边小孩

在看到这帖前，受水平所限，我个人对《南方》的感触是：温暖、淳朴、风情浓郁的南方象征着过去/故乡，而回到过去/故乡的痴梦必然被残酷的现实打破。
    原来作者的原意是这样的——谢谢楼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9-5 13:04:24编辑过]

何兮

“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
在《南方》中，此句似乎是一种背景：达尔曼只不过是“时间错移”的一个产物。

他勉强保住南方的一个庄园，一个偶然的意外让他一步步远离南方，而在返回途中，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他将真正彻底地离开南方。

这样的境地，是由悲剧意识、软弱的意志、隐隐地对悲剧意识的向往（不纯粹的、略带怯懦与腼腆）交织组成的。

博尔赫斯用《南方》回应着内心神秘主义的宿命感与不自觉的悲剧意识。因为软弱，达尔曼的南方是一个空洞的影子，任何出现的偶然都必然地将他带入影子的命运中去。与卡夫卡的《乡村医生》相比，《南方》缺乏一剑带血从天而降的铿锵，它不坚决，在犹疑的节奏中接近自己的心脏。但是，正是由于这种蒙了纱的效果，使得时间的错移恰倒好处地展现。

时间的错移：在已然错误的地方寻觅可能的存在空间，最后发现没有一丝希望。

这就是我理解的《南方》。

生铁

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是篇恐怖小说。在国内的一个歌特小说的系列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