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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爷的福气
父亲从干奶奶那儿回来时说,隔壁的大爷爷没了。母亲说,真的?父亲说,真的,没了一段日子了。两人对视良久,默然。我在一旁听得仔细,琢磨着,关于这位大爷爷,记忆里多少还有些印象,而且这印象中最清晰的一笔是大爷爷房子对出去的一口池塘,以及相隔数尺的一处小泥地。池塘是水乡小镇上随处可见的池塘,养鱼,衍满水草,也有长得莽莽的水芦苇。泥地是点着胡萝卜和小青菜的小泥地,几棵水杉,一口粪池,也有专门辟出的一块空地。那空地停着棺材,很静,万物不动,等着一个棺盖的黄昏。泼下来的黄昏,很慢,慢的有些犹豫,有些徘徊,是等人的那种慢。
这等里头,大爷爷就走来了,拄的是开裂的木头拐杖,穿的是失了光泽的土蓝色长衫。长衫的几个扣子开着。远处,黄昏的入口也开着。褪了色的红漆房门也是开着的。至于小泥地上近在咫尺的棺盖,倒依旧严严实实关着的。在这关与开之间,大爷爷的步子显然有些犹豫。这时的大爷爷转过来,呆望着身后的孩子,眼神带着求助的无奈。最后大爷爷拣了块河埠头边的大石头,坐了下去。大石头爬上了青苔,那青苔是干黄色的,是上了年纪的颜色。湖面上染了黄昏的水草也是垂垂老矣的味道。开过花的水芦苇是这样的味道,那池黄昏是这样的味道,边上的黑色杉树皮也是这样的味道。
大爷爷叫孩子坐下来,孩子就坐了下来。
这是九十年代初十月里一个普通的傍晚。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黄昏像往常一样泼下来,开始还看得出速度,最后慢了,慢的像一切都停顿了,那是一个日子等待另一个日子的心情,是水落石出、沉淀透明,是为最后做好一切准备的。那个十月里普通的傍晚,一个孩子和一位老人,面朝一池黄昏,安静的坐着,很静,静得一切都停顿了,停顿成一帧新奇的图画,停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时间是个调皮的孩子,小脚丫子,嚓嚓嚓,走过去,在图画的边缘留下了一圈日记黄,那是很温暖的枯黄色,是稻杆子的那种黄,是脱了水的,储存了太阳香的那种古铜色的黄。
图画中的孩子是我,他将一直在那儿坐下去。
我没有去问父亲大爷爷什么时候没的。这与那个傍晚毫不相干。我一直想弄清楚,那一口静静停在小泥地上的棺材,顶着一个棺盖的黄昏,在泼下来的慢里等着大爷爷敲击地面的拐杖越来越近,那么,它等到了么?大爷爷什么时候没的似乎显得不重要了,因为记忆中的那个傍晚,大爷爷已作了一切准备,“到来”,不过是日子里随意的一站。我一直都在猜测,大爷爷是否睡了那口棺材?
我想,棺材是一个去处。那里离泥土会很贴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晚年的大爷爷如此热衷于翻垦和播种。他从一片废弃的、堆放石料的废地里整出了一块小泥地,播下了胡萝卜、青菜和一副棺材。棺材和萝卜、青菜一样,是会扎根的,会成熟的,也是有生命的。我觉得大爷爷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是农人的镰刀划过稻子的声响。因此,我固执的认为,大爷爷是睡了那副棺材的,那副等待中的棺材也已经成熟,可以随时被收获。我想,大爷爷一定收获了它,像收获“回去”一样。
我对父亲说,大爷爷没了?父亲说,是的,没了。我又对父亲说,那一定是件喜事。父亲笑了,是的,那是一件喜事。我现在大概能够明白,为什么一些记忆的片断中,灵堂里跪在花圈前的那些穿白色孝服的亲戚,他们哭红的眼圈中的泪光是温和的、反射着长明灯安静的火苗。那些悲伤百感交集,是子女对父辈的最后祝福。一个人老了,该做的都做了,无怨无悔。他们从作父母那一刻操劳至今,终于孩子考上了大学,工作了,结婚了,孙子也抱上了,那一张张白嫩的脸蛋儿在茁壮成长,他们安心、幸福,安度晚年,该看的都看到了,够了,知足了。这一切都称他们的心,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呢?心愿了了,什么时候离开都甘愿、感恩。他们拄着拐杖,步履蹒跚,静静站在黄昏里,不急不躁,看着那日头慢下来,慢到那老枝后头,慢到山的那头,慢到了他们眼前。这慢里头,就隐隐的弥漫起一种平常心的福气,这福气随处可见,见地生根,站立成一种普通的生命。
这种生命,它们安居在乡村里头,一代又一代的留承下来,朴素、简单,飘着稻草和泥土的新鲜味儿。它们懂得满足,有限获取,受着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受着一代又一代父辈们的灵的保佑。香火和牌位的烟雾中,它们清静、知足常乐。
让我们在某个黄昏里停下脚步,将目光投向河的那边,也许你有机会静静地注视一副佝偻的背影。这背影似曾相识,它亲和、安详,甚至你还为此记起了父辈们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于是,你不禁要生出敬意来了。请相信,这是对生命的敬意,不要怀疑。这时候,你也不要匆匆走掉,不要沿着黄昏赶路,不勉强的话,就留下来看看,看看他们怎样离开屋子,怎样绕过路中央的石头,怎样穿过玉米和长条凳,在那落日里头越走越远。不要担心他们不识得路,也不要担心他们走远了、回不来了。需要知道,他们曾比我们走得远得多,路过的地方也要多得多。现在他们不过是走回去一点、旧路重拾而已。每一条走过的路都是有感情的,他们有理由去看看,去重温一下当年失散的风景。
那么,请你让一位老人在黄昏里走出去吧。不要担他们的心,不要违他们的愿,他们不过是沿着河岸走回去一点点。而且,这样的黄昏,你若有心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感受一下,你甚至可以在这平和的空气里闻到菩萨的蜡烛味儿和元宝灰的香气。不要认为这仅仅是怀旧的气息,这气息里更多是一种平常心的福气。
你相信这种福气吗?
如果您曾有怀疑,那么,请您现在相信吧。我们相信的东西太少了,我们对生活的琐碎越来越避之不及。我固执的认为,这些琐碎的片断才是生活的真谛,而我们的老一辈只不过把握了它们。至于在我们眼前,它们已逐渐变得陌生、扭曲。我们无法相信一口停在泥地上的棺材可以被收获,也无法相信一位走在黄昏里的老人与幸福有关。我们老一辈流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指缝里溜走。我想,大爷爷必定找到了他的去处,他对生活的信念为他开启了这扇大门。那么,等我们老了呢?我们的去处呢?谁会将我们稳妥的安置?我惧怕死亡、黑暗,我们无知的认为它面目狰狞,凶残可怕。是的,我们只有这些,我们没有这样的福气,甚至我们对此不屑一顾。我们好高骛远、自以为是,庸碌无能、自卑懦弱。我们总喜欢将头颅抬得高些,再高些,却忽视了地平线上那些平凡的面目。
你会相信一个朴素的黄昏吗?相信一位坐在大石头上的老人的满足?相信简单日子里那些琐碎的生活?相信播下的胡萝卜、小青菜以及一副棺材?
也许你不会相信。
对老一辈上了岁数的人,我想,棺材可能是对某种固有观念的延续。这种观念,如果我们还愿意用一个旧摩登词语来形容它,那么“信仰”这个被遗弃久远的词语可能会更贴切些。也许,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将安然而去的老人的丧事办成喜事。他们的寿终更多的是圆满,是坚守。而且这种喜事,善良、真诚,是中国乡村里源远流长的做法。我知道钢筋混凝土里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标准的一级公路越来越长,承继者越来越少。灵隐寺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盛,香火里真正的意义却像蜡烛一样越烧越短。你甚至可以看到,寺庙里古老的膜拜与祈福在时尚、潮流化。那些从印刷厂复制出来的太上老君像和吕洞宾像,以及从超级市场以几百元抱回来的观世音泥塑,它们已彻底从被膜拜的位置上走了下来,成为日常生活中装潢的材料。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说,旧有传统的市场化、产品化,使它彻底成为消费品的日子近在眼前。那么,中国人除了信物质、信金钱之外,似乎能够继续相信的东西也所剩不多了。就这会儿的年月,当然,此中已很少有人会认为“离去”会是一种福气。大多数人无知而悲哀的脸上,茫然、痛苦,扭曲得像褶皱的百元货币。
我写到这儿停了好一会儿,你不会想到,当我回头去打量“信仰”这个词时,发现它竟像小丑一样可笑,仿佛一个冒充内行的家伙,突然被指出是一个棒槌。这很滑稽、很没面子,仿佛受到了“人品”的质疑。我甚至有些后悔将它提出来、并自以为的议论它了。这会儿我又记起了大爷爷,我想,大爷爷是一个有福人,他一定睡了那口棺材。不过,关于那口棺材,老一辈更愿意叫它成寿材。
寿,长寿的寿,寿比南山的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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