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笈

杳杳

       起先，它们长着讨喜的脸，散发着光洁的气味。就像脆生生的果肉，香气丰满，汁液甜美。它们从新鲜的话语的树枝上被采摘下来，在各式各样微笑的唇齿间进出。当人们听到这样的词汇加诸己身，目光里总是或隐蔽或明朗的现出笑意。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它们表情灵活，动作丰富，或许还有颜色和重量。臃肿句子的细致分部，比逗号更轻巧灵便，分散，是为了更紧地贴近。它们轻声呼吸，在氤氲的事件和话语中不断地变换姿态，角度，光线，温度，主观情感，客观意愿。那些气息相似的词汇，总是在彼此的邀约和复杂的舞步中获得更加神秘的力量。
       约定俗成的排列总是让人厌倦。
       K是这个行当的艺术家。他把信息归拢，挑拣，分类，渲染，散在空气里，重新组合。他用目光欣喜地抚摸着它们，像吝啬鬼满怀怜爱地看着藏匿在密码箱里的珠宝。此刻，他的权利像上帝一样巨大。
      K与我交谈的时候，并没有使用他擅长的这门技艺，相反，他显得极其真挚诚恳，甚至让我觉得他有点木讷。我们约在我家巷口的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饭馆里吃饭，十几年未见的同学总是让人拿不定主意如何相处，学生时代的亲密已在若干年嘈嘈人世的疏离中变得粘腻冰冷，需要我们用话语和食物将它慢慢煨热。
      我看着他的脸，岁月的痕迹并不明显，只是发型略有变化，从原来黑发浓密的郭富城中分变成了郭德纲的小平头。高考以后，他去了一个西部城市的大学，按他的话讲，四年的国贸专业等于屁都没学，再往后就是毕业，那年是毕业生找工作的小年，人才市场的行情也有起落，他辗转了几个公司，终于回了长三角，在一家软件公司做业务员。他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动作有模有样，四四方方的莱卡小纸片上“销售经理”四个字斜体加粗，像漫画里面被飓风吹过的房子。
      我们这一代人在南方的一二线城市里通常都不是那么好混，单一个房子就把好些人逼得上蹿下跳，名牌大学的文凭也就值个十来万一年，工资增幅和通货膨胀率加贷款利息平平过，一二十年才够买一套不大的房子。也不是单纯地买不起，只是有时候觉得替自己委屈，凭什么为个七十年产权的破房子就卖了身。
       好多家里有多余房产的同学果断回了家乡考公务员，一两年里迅速买车结婚生儿子，一张脸出落得像刚出锅的寿桃包。一口咬定再也不出来，外面的生活再精彩也不如在家抱老婆打孩子。大家聚到一起的时候大部分还是在谈钱，工作，老公，房子，车，再拐几个弯都能拐到钱上来。
       菜终于上来了，在香气冒上来的当儿，我看到他的笑容穿过热气，神秘地跟我说，经过多年修炼，他终于觅得了赚钱的不二法门。
       我并不是不感兴趣，入世和出世在我的人生圆饼统计图里占的比重一直是我价值观纠结如麻的部分。他凑得更近，脸上闪着顿悟表情和油性肤质夹杂在一起的光亮。
       “这是一门艺术。” “这绝对是一门艺术。”他好像怕我不相信，眯起眼睛加重语气说了第二遍。
        杏色缎带蝴蝶结，柔滑丝绸包裹的木质盒子，竖着两个耳朵的可折叠纸袋，牛皮信封，pvc包装纸，黑色加厚塑胶袋……这些都是礼物的华服，它们易遭毁弃，但又必须在场，就像某些经不起考量的真相。它们负责包裹那些可爱的物质，但并不一定与它呈对等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能仅仅从礼物的包装来判断内容物的可爱程度，它们有的时候甚至看上去要显得极其粗糙和不经意，这样才能与里面的内容物有强烈对比，椟瑕映衬出珠美，心理学家们的识见在此终于得以生产力的样貌出现：动荡迭起的心理活动通常能给人带来更大的快感。
        不用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必须微笑，以刚好的距离，用最细微的动作幅度，拿着礼物的手不经意地抬起，音量也要有计算，声音的波纹要与礼物一起，在同一时间恰好抵达对方的耳朵与手的彼岸。
那些小东西吱吱尖叫着跑过去，乖乖地被人攥在手里，用最甜美讨好的表情向着新主人微笑，钻进他们的脑袋里细声细气地为你歌颂，你这厢才可以松一口气。
        K夹了一点土豆丝，送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嚼，有得道的气场。我对这个话题陌生的要命，只能在他咀嚼的当儿做深思状，等着他继续布道。
       时机是最重要的部分：要趁笑容初起的端倪，让视线像扫描仪那样发着微微的蓝光，用线性的移动完成零死角的俯掠。当话语的筵席即将退场，肌肉细微地横向挪移，眼角处的细密皱迭达到一定的深度，就可以先轻轻抛出一枚蜜色的果子，像用食物诱惑馋嘴的鸽子或娇媚的猫。诱饵的数量和密度都要经过仔细的计算，也要万分小心，一毫米的微差也会成为堤溃的前音。为了加强力度，为了表达明晓无误，它们需要经常变换姿势，但又必须紧密地抱成团。那些礼物们，它们就像捕鼠器内夹着的鲜美的奶酪，又像夏夜里丛林深处的光亮。有些物质能力强大，但越是能力强大的就越不好操控，就越要小心使用，一不留神，它们或许就会变成反摄的毒蛇，毒牙凌厉，必定招架不住。
       在他的眼里，好在，几乎每个的人头上都张悬着一枚标价牌，只不过上面的数字是用氯化钴制成的隐显墨水写就，你必须用耐心慢慢试探，加温，使之现形。
      他叙述得专注，眼睛里有洞悉真理的喜悦光芒，他说他现在一天除了睡觉吃饭，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思考与实践他的秘笈，两万个小时的练习以后，他即将为王。
      K突然停住，问我最近在忙什么，过得如何，我看着他平头之上三寸的空气，想了一会，然后微笑地说，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