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坟场

桑陌

与医院相比，一切日常生活都显得无足轻重。

时间在这里静止，情感在这里停滞，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毒水的气味的弥盖之上戴上了一幅冷冰冰的面具，看不见哭笑，但有哭笑背后的情绪从空洞的眼神和轻快的脚步中散发出来，它们混合在一起扩散。一张网，密不透风但却边界柔软，守住了私房的出口和天窗，太阳照不进来，但白光比白昼还明亮。白色以一种看似温柔但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占据了这里，这是她的宫殿，生活的坟场。

我陪母亲来看病。我是在来医院的车上知道了她的病。她习惯把一切搁置不说，转头忘记，直到它愤怒了爆发了崩裂之后才会想起来。比起生气来，我倒是更加害怕。我跟母亲是同一类人，习惯于忽视自己的身体但却为对方挂念忧虑，这是长年的两人共同生活遗留下的恶习。我从地铁上开始害怕，医院里克制的冷静掩盖下的压抑迎面而来的时候，我差点忍不住哭了。

母亲坐在那里，等年老的女大夫给前面一位病人看完。一位左腿近乎失去知觉的中年男人。大夫忧心忡忡地劝他去内科入院系统治疗，可他说他在给得了癌症的妻子陪床，只絮叨着要好药，不管多贵，但却住不下院去。他的女儿在上班，没有时间。还好我不是她的女儿，这是那时候我的真实想法。罹癌的母亲加将瘫的父亲，这种灰暗一定无法可忍。

母亲的诊断开始不久之后，一个长发的背包女人径直走了进来。最初我以为她是病人，后来听她和大夫护士之间说话的语气才发现她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但并不当班。她打断了母亲的诊断与女大夫聊天，关于她婆婆的老年痴呆的话题刚开了个头，便在母亲后面几个排好的病人不悦的目光下半路打住，她说晚上给你打电话再说。母亲被领进了检查室，不一会儿拿着两张诊疗单去放射科拍片。我在门外的长椅上靠墙坐着，漫长的等待刚刚拉开了序幕。紧张的情绪一直让我眼眶发酸，走过的身穿病号服的老人也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在自己的思维滑入我最害怕的死亡问题之前，强令自己想点开心的事情，别的事情，比如正在读的小说中喜欢的男主人公如何与刚刚吵架分手了的女友复合。我喜欢读小说，不太严肃的小说，也喜欢写小说，编故事。我长长因为读小说而不去上课，不吃饭，不睡觉，之后再一次性地把钱下的生理活动补完。这种不规律的生活力我习惯了熬夜对着发白的电脑，像母亲喜欢熬夜反复看喜欢的肥皂剧。现在她的身体开始了反击，我闭上肿痛的双眼，不知何时我也将付出代价的不安感袭来。打断我的思路还是那个长发背包的女人，现在她站在走廊里，抓着路过的一位年轻女大夫大吐苦水，还是她老年痴呆的婆婆。她讲她如何折磨她，说她做的饭里有毒，打破家里的窗户，弄坏她喜爱的家具，胡乱吃药，四处乱说她的坏话。那位听众女大夫劝她别跟痴呆的老人计较，可她却说现在已经弄不清她是真疯还是假装。我讨厌这个女人理直气壮的嗓门和语气里赤裸裸的恶意，更加讨厌的是她却因此而获得的同情，或许是敷衍，年轻的女大夫也打了个呵欠。

母亲拉着我到了CT室的门口，排在她前面的有六个人。于是我们两处的等待汇成一处，继续等待。我们没有说话，偶尔交换句关于等待的不耐烦的抱怨，她的手握着我的，我发现她黄黄的手指中央有五颗眼睛，关节褶皱的眼睛。我也有，可没有她的深。这双手的苍老和温暖让我又难过又心安。我摸着她手上张着的那一颗颗眼睛，就像在擦去它们的泪水。

我们身边坐着一个与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头发很短衣着素净像个老师的样子。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个人等待，她让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来医院是一件多么凄凉而悲惨的事情，简直是最难受不过了。一个人排队，一个人等待，一个人拿药，一个人看着病历思考，就仿佛全世界再也没有别人还在关心着自己的身体，自己只剩下一躯尚自珍重的身体来爱护，孤单也好寂寞也好都没有关系。因为只要活着这一切才有可能延续。她孤零零地静静的等待让我难过，我想以后每一次都要陪母亲来医院。好时光就是我们在一起，哪怕是倚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

做完CT回到诊室后大夫们都快下班了，有护士关上了走廊上的半扇玻璃门。年老的女大夫看着母亲的片子向她解讲解，不是很严重但也要注意，继续吃药好好休息。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重生。

夕阳像一枚暗黄的旧药片悬在灰白云朵的水里，寥落的暮气覆上了医院的楼顶，在我回头看的时候，它终于有了点温度的样子。那个像老师的女人大概在车上一个人读着自己的处方，瘸腿的男人肯定又回到了妻子的病房，长发女人呢，是不是还在找另一个人再倾诉一通？以及还有，很多很多，新婚的护士明天去拍明星照，她迈着轻快的脚步曾走过我面前，提前关上了半扇门，住院许久的老太太托着慢步子在四处走来走去，她想尽可能地多感受人间的气息。母亲抱着化验单看了又看，车窗上投影着她慢慢浮起笑容的侧脸。

医院是白色的坟场，歌哭抽掉了声音，喜乐没有了色彩。它湮灭了日常生活的琐碎，让你记起了还有生命这么个东西。它让你在绝望之后抓起希望，不管那希望是否是水中的月光。那些梦想与爱情，苦闷与彷徨终将消散，唯一重要的、永存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医院不说话，它只站在那里，笑容模糊，地久天长。

夜跑跑

第一句引起强烈认同感。。。

柏仙妮

写的很好，能引起共鸣！
祝你和你所爱的人一切平安！

猪皮

就怕这个

镇州大萝卜

正常人的感受，在医院工作的人不得不用另一种感受方式，面对生存和死亡。前几天有个朋友在博物馆看到人体标本，把自己吓病了，之后问我：“你一定不会怕，对吧？”我说如果在博物馆看到，我也会吓坏的。她说：“你在医院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我只能说，呆在医院的时候，那是你的职业的时候，注意力是在治疗病人上的。

zavert

、、、不能满足

蓝风

前些时到医院去，这种感觉就特别深，你在医院里，似乎就远离了甚至是错觉上已经觉得不曾有过那些围墙之外的情绪欲望的交缠，医院就像一个巨大地的筛子，只剩下生命的核心：生与死。

Juneau

罹癌的母亲加将瘫的父亲，这种灰暗一定无法可忍。——之所以无法可忍，还在于这种缓慢的结果对于自身生活的一种渗入。

我在门外的长椅上靠墙坐着，漫长的等待刚刚拉开了序幕。——对于直面生死的人而言，任何的他者都只会是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