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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默|异教徒的领域(评舒尔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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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8 17:30:3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既然父亲从未在任何女人心中扎过根,他也就无法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一辈子都飘浮在现实生活边缘那块半真半假的领地上。我觉得,他甚至无法像一个公民那样获得死亡的权利,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变得怪诞可疑。”
  
  舒尔茨笔下那个可爱的父亲变作蟑螂,螃蟹,或是秃鹫?反正是消失了,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只有作为叙述者的儿子“我”在追究。熟悉舒尔茨生平的读者想必会从这段话中感受到谶言的意味:1942年,受到纳粹盖世太保军官兰德保护的舒尔茨被另一名盖世太保金特枪杀,因为后者保护的犹太牙医死于兰德之手。
  
  辛格发现了舒尔茨与卡夫卡、普鲁斯特风格上的近亲联系,的确,我们看见舒尔茨执拗地对现实背过身去,埋头从童年记忆中创造出种种瑰丽奇谲的画面和意象,而那个世界里玩着变形游戏的不仅是父亲,还有父亲的哥哥,被无法治愈的顽疾折磨成一卷橡皮管。
  
  《肉桂色铺子》里的短篇系列是从一个被命名为“八月”的小故事开启的,父亲不堪忍受热浪,让瘦弱的身体去接受温泉治疗。故事的开始,这个角色就宣告缺席,从而开启了之后不断的回归与消失。女仆阿德拉作为一个强力的形象傲然登场,而“我”、母亲和哥哥,大约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淡入淡出。它摒弃了传统的叙事习惯,代之以对各种音、色、味、感的细致描绘。在盛夏八月的烈日中,丰腴粘稠浓艳的生命力在张扬:“在那些光线四溢的早晨阿德拉从市场上返回,像从白昼的火光中显现的果树女神波摩娜,从她篮子里溢出的阳光五彩斑斓、美不可言——通体发亮的粉樱桃透明的皮层下蕴涵着饱满的汁水,神秘的黑莓散发出的香味比它们的口感更佳;金黄的杏子就好像沉淀了那些漫长午后的精华。”
  
  密不透风的野性气息在舒尔茨的笔下弥漫,“遍布倒茬的金色田野在阳光下如褐色的蝗群一般咆哮;蟋蟀在倾泻而下的火雨中尖叫;豆荚的种子像蚱蜢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八月”作为《肉桂色铺子》的第一篇应当得到相当的重视,这里,弱智女特鲁嘉同样是被边缘化的形象,在骄阳暴晒的骚动不安中,舒尔茨用充满激情的语言展现她原始的情欲——
  
   “……一个人形显现出来,这个阴郁的半裸的弱智少女在发育不良的畸形双腿的支撑下,像一个异教徒女神那样缓慢地站立起来。她的脖子由于暴怒而鼓胀,脸庞由于狂躁而涨得通红,上面凸起的静脉就像绘在原始壁画上的图案那样引入注目。她从半兽半神的气管中迸发出动物般的嘶叫。被太阳烤焦的蓟属植物在呻吟,车前草鼓胀着炫耀不知羞耻的肉身,野草分泌着亮晶晶的毒液。……”
  
  而之后,在表哥埃米尔的诱导下,“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欲望的高潮,这作为整部《肉桂色铺子》的引言,宣示了舒尔茨关于创世的另一种书写,在一片狂热糜燥的生命苏醒中,艺术家睁开他的双眼,焦灼渴盼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不友好的世界。

  应该已能看出舒尔茨与普鲁斯特的不同。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自我观照意识的作家,当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中反对“智力”时,我们依然能看到他高度发达的智性才能,这在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那漫长细碎的自我成长中,对沙龙万象的精确观察中,以及对爱的幻觉欺骗直至破灭的反复咀嚼中,我们都能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智力节奏。舒尔茨是在有着边界的文化之外的,他不需要与智力作战,这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他大约无法满足于好好讲个故事,对大多数小说家为之着迷的人性的微妙也无暇顾及,他一面用画笔释放他来源于神话世界的想象力,一面用语言完成“对原生迷思急躁而凶猛的重建”,不断突破来自现实和语言的所有桎梏。
  
  卡夫卡用一砖一瓦,或是用钢筋水泥浇铸他令人战栗的灰色城堡,并投之以悲悯的讽喻,舒尔茨则更愿做一个狡黠的孩童,只偶尔袒露他对现代世界卓越的洞察讽喻能力。“鳄鱼街”短短几千字,展现地图上那片不愿标示的空白处,一个新兴的劣等社区,用硬纸板糊成的有轨电车,混乱的火车运行,身穿蕾丝花边性感长裙妓女,充满对现代商业城市“清醒的功利主义”、挥霍无度与亢奋的拙劣模仿,“而它的表象是人为僵硬的姿势、面具般虚假的庄重,令人啼笑皆非的伤感。”
  
  很难想象这个瘦小的沉默男人,在日复一日艰辛绝望的生活中怎样用他的生命热情不断去灌溉他华丽奇妙的虚构世界。他留下来可供研究的材料少之又少,生平传记也不过是一些碎片,这还得感谢那位狂热的崇拜者,波兰学者耶日·菲科夫斯基。我们从他那儿得知,舒尔茨为了生计不得不听从家人劝说放弃以艺术为职业的打算,转而进勒武夫理工学院读建筑,又因“一战”被迫辍学。回到家乡后,他仍然尝试以作画为生,但父亲的逝世再度将他推向生活的窘迫边缘,他选择成为一名美术教师。我们还得知,《肉桂色铺子》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甫一出版便引起波兰知识界的热议,而与犹太姑娘塞林斯卡的订婚也成为他生活中少有的光亮,尽管两年后这场婚约就因他困顿的境况而解除。而当另一场战争的阴霾席来,舒尔茨的命运便毫无悬念地被纳入整个犹太民族共同的遭遇当中。
  
  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从一开始,舒尔茨就在制造父亲于这个现实世界渐行渐远的状况,从肉体到灵魂。现实生活只“纠缠于自身的滔滔不绝、日复一日的无聊和腻烦。”父亲在萎缩,他感到厌恶凄凉,“体内的能量却丝毫没有减少”。他带着迷蒙的目光和狡黠的笑意与秃鹫保持同一种姿势,“每当有人进门,他的胳膊突然像翅膀那样扑扇着,发出公鸡般的鸣叫。”他与自己对话,有时突然消失,若干天后再次出现,身体又缩小了好几英寸。
  
  这个诡异的事实可以视为象征,父亲将从人类的世界全盘撤退。他购买了一批鸟蛋,让一群比利时的老母鸡孵化它们。很快,阁楼成为奇形怪状的鸟的世界,“父亲研究他的鸟类学教科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五颜六色的插图时,那些带羽毛的幽灵般的生命似乎从书页间挣脱出来,一时间,房间里飘满了彩色的羽毛碎片,有深红色、宝石蓝、铜绿色或银色。”而父亲本人,也越来越像那只苦行僧般的秃鹫。
  
  舒尔茨给了父亲相当的篇幅,用来阐述他的创世纪理论,他的“人体模型论”,这也是舒尔茨自己的创作宣言。关于痛苦:“被囚禁的煎熬,如同那些一动不动的蜡像——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又为什么必须忍受这种强加给它们的仅仅作为戏仿之作的形状。”为此需要背叛造物主赋予世界与人类的形式,在生活的表象底下爱上原初的粗陋、任性和笨拙,去颂扬持续发酵与萌芽的粘稠物质。
  
  这可以与舒尔茨的一篇散文对照着读,“一旦实际生活的桎梏在某种方式下松动,语言便会从禁锢状态下挣脱,任其回到本来世界并恢复其自身法则……语言的这种朝向原始状态的回归、渴望找寻本源、回归文字故乡的冲动,我们称之为诗。”“每一类诗都是一次创作神话的行为,倾向于创造世界的神秘感。”
  
  诗和神话成为舒尔茨创作美学的核心,而不断被他用来挖掘和创造的源泉就是童年。但舒尔茨的故事与童话无关,尽管它们有着些许童话色彩。库切注意到其中“深刻的孤独,与日常生活的东西隔绝”。这意味着,舒尔茨的虚构世界不是逃避,而是华丽的宣告从此与现实生活泾渭分明。
  
  父亲的退出有一种决绝的意味,即便是面对阿德拉的强势扫除,他也会陷入颇具性意味的欢欣,这大概是全书最诡异的地方。当父亲对两个云里雾里的少女宣讲他的创世理论时,阿德拉用自己颇具讽喻嘲弄的方式诠释“人体”:“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不过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掀起裙子,慢慢地露出裹在黑色丝袜中的一只脚,紧绷的足看上去像蛇的扁平脑袋。”正处于狂喜状态的父亲突然换上了一副谦卑的表情,以至于跪倒在地。而下一次阿德拉则对父亲伸出手指做出要挠他痒痒的动作,迫使父亲在恐惧和欣快中节节败退。
  
  库切为我们描述了舒尔茨早期的一部以情欲为主题的图画册《偶像崇拜集》:驼背、侏儒式的男人拜倒在裸露纤腿的傲慢女郎脚下。我们常常在舒尔茨笔下看到这种对生殖力的崇拜,阿德拉所代表的既毁灭父亲,又刺激着父亲不顾一切的天马行空与迷醉。她是这个无精打采的小镇里唯一的精明活生生的人物,可以与父亲对抗,可以深入与颠覆父亲精心打造的异教徒领域,那种“可疑、危险、暧昧的领域”,在她的蛇足与手指间,带领父亲重新堕入狂欢。
  
  舒尔茨拒绝现实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肉桂色铺子》的最后一篇在处理对犹太商人的劫掠时,也依旧成为华丽的隐喻。店员们消失了,布匹相互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手势,“内心惶恐不安的人们试图逃离这样的黄昏,但它像瘟疫似的立即赶上了他们,将这片黑色麻疹覆盖在他们的额头上。”袭击的过程恍如梦境,父亲坐在高高的货架上看到了逐渐扩散的鸟群,他培育的那些异形鸟,被人群屠杀,“它们什么也不是,除了那一大堆羽毛,下面像是被胡乱塞进去的腐尸。”
  
  在舒尔茨被杀害之前,他已经在为对犹太人的屠杀做了整整一百页笔记,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弥赛亚》也正在创作中——惜乎手稿尽失,他的壁画也莫名其妙地以保护的名义被毁。你可以将这一切看作是舒尔茨本人,或一如他的作品,似乎是凭空而来,又倏忽即逝。

【黑蓝1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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