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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雨天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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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0 04:59:25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这个。漂亮么。”
X把手机垫在了杯底。
傍晚天色渐暗,光穿过杯子里的无色液体,冰块晃动着。杯子,酒,冰,连同周围零星降落在身上的纤细雨水,在黑暗中混合出一片白色光晕。
附近的松树被雨淋过,笼罩着阵阵湿气。草地四周,黑魆魆的松树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连成严密的一片,像一堵巨大的墙壁。晶莹通透的白光弥漫进这片松林的薄雾中,幻觉一般。
一只松鼠停在了不远处, 呆立了一会,跑开了。
杜松子酒的气味跟这些松树 的气味似乎也没什么区别。我隐约想起某种咸菜。酒兑过了雪碧。这方法是x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味道清爽,很好下咽。
中午打电话给x,说想去他那儿喝剩下那半瓶酒。x说,好,顺便弄点冰。一下课我就赶到了他那儿。整个下午,铅色的云块罩在头顶,雨淅淅沥沥。在x寓居处的窗外,我们静静站着,小口 喝着酒,没有太多话说,只茫然地盯着这些老楼,那种早些年常见的、贴满灰白水磨石的墙上,大片雨水渗入的斑痕,随着天黑渐渐模糊不清。远处楼门,穿浅绿色 薄睡衣的女人眼神惺忪,头发散乱,一手抱着懒懒的白猫,一手从雨搭下探出来,在空气中接了接,转身消失在身后的黑暗里。
不久前x搬到了这个位于城市腹腔深处的地方。近些年已经难见这种老式风 格的居住区,但x找到了这个极容易被遗忘的角落。x说他不想再住学校的八人寝室了。大学日子将尽, 昏昏过了三年,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他想安安静静学学专业课。换个地方住,不会再看到那么多熟人。
我几乎有一年没见他的影子了。一年前,x与他表妹短暂而波折的初恋结束了。他的话越来越少,手机里联系的女生也几乎没有了。偶尔失眠,他会吃点苯巴比妥。眼下他单独住在这儿,屋子虽然旧了些,租金还算便宜。他悄悄告诉我同住 这个临时公寓的是两个女房客。看样子不是学生。长得挺漂亮的。
我想眼下他算是成功藏匿在陌生人中了吧。
印象里x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高中到现在一直没什么变化。高而且瘦,背有点弓,脸有点黄。x眼睛很小,隔着层眼镜更显无光,在这双暗淡眼睛深处我看到了我们最相似的部分,一个巨大深邃的空洞。x有 点神经过敏。一起吃饭,他会在你精神放松时突然弄断了筷子或者弄翻了餐具,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你难以回神,似乎他正在平静外表的伪装下暗中用力;或者过马路,正并排慢慢走着,他却突然向后闪一步,把你留在原地被一辆刮着鼻子飞驰而过的汽车惊得呆立许久。
前不久我们又恢复了整天混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从高中就一直混在一起。那种关系并不是书里常描述的铁 杆朋友或者患难之交之类,而更像是两头初生的幼崽慌恐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出于本能,我们都想努力从对方身上吸一点温暖。不过我们就像两个黑洞,越来越近、越来越胶着,彼此却得不到任何光。
天灰暗下来,云的铅色又厚重了一层。
一直很喜欢雨天。胸口有点沉闷,很微弱的压迫。我感到觉得自己像吸入了一块湿漉漉的乌云,笼罩在肺叶上,有点湿,左侧有点酸痒。
x小口啜着酒。他 还在呆望着杯子折射的白光,在黑暗中愈发清澈通透。我则越喝越快,一杯接一杯,最后控了控瓶子发现剩下的竟然全被自己喝光了。月初我们买了这瓶杜松子酒, 打算闲时候一起喝些直到月底,没想到这么快喝完了。也好,这样一来好奇和求醉的心理算是得到了双重满足,也好。
简单地道别,我踉踉跄跄往寝室走。
果然是烈酒。跟书上写的一样。
嘴唇很僵很凉,麻麻的。
眼前闪过很多影子。女人的影子和晃过的树影。看不出一点绿色,连成漆黑的一片。马路上雨水积成大滩, 倒置的灰黑色天空,深得看不见底。
沉沉睡了整晚,凌晨 四点我醒了过来。蚊子在耳边飞旋经过。我费力睁开酸疼的眼睛。胃不舒服。下了一整夜的雨吧。有雨滴落的声音。外面还是灰蒙蒙一片,树叶都湿漉漉下垂着。身 上只有一层单被,很冷,有点发抖。胃很不舒服,好像着火了。我使劲拍向一只伏在墙上的蚊子。蚊子迸裂糊在墙上,白色表面瞬间多了一块红色血污。我静静看着这块红色,好像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蠕动的蚊卵在一平方厘米的石灰层上枯萎死亡的情景。胃痉挛了一下。我咬牙坐起身从床铺上艰难爬下,哽住喉咙跑进厕所,上身刚探向一个位置就大吐不止。
宿醉呕吐就像吐出一根根尖刺,食道好像被刮。肚子吐空了。开始吐胆汁。暗色的黄绿水。漱口很多次,舌头上的苦味还是不消失。水龙头放出的冷水扎在脑后,一阵寒战,脑袋像裂开一样。
我拖着身子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坐下来,等着下一次呕吐来临。
外面还在丝丝落着雨。真的很喜欢雨天。我想,如果没有雨,夏天就会被燥动的热浪和臭烘烘的汗味包围。雨水熄灭了这一切。
走廊黑魆魆的,尽头处什么也看不到。他们都还在睡吧。梦里会是些什么呢。
我攥紧电话。
很想打给一个人。
…爸妈。他们一直起得很早。应该在做饭准备上班。熟悉的暗白灯光和弯曲脊背,胰岛素注射剂的小小玻璃瓶,妈富隆片的大塑料瓶。我看到了两只由于肾脏病变而发黑的小腿。当然了,我是绝不会打给家里的。
x,还在睡吧,昨晚他也喝了不少呢。
想起c,那张孩子气的可爱的脸。我只在屏幕里见过c。我们q上认识很久了。可爱而复杂的姑娘。18岁,真小啊,哪怕20岁也好。要不要打给c,凌晨四点两千公里外的这个电话会搅扰到她一整个早上的睡眠吧,平时就睡那么晚。
如果是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打给m,不过现在我手机里已经没有她电话了。她的号码是104457785——究竟打过多少次给她呢。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我来说,关于m的 记忆就像一块隆起的息肉,长在身体表面,每次掀起遮掩的衣服都会惯性地摸摸它。并不疼,只是看上去会有点别扭。
m一直把我称呼为哥。
“哥”。呵呵。真蠢。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找她了的。
那天下细细的雨。她从c城跑来找我,顺路看她男朋友。那天好像是喝了不少酒,然后发那条极富戏剧感 的决裂信息。我不会打电话给她——我极不喜欢打电话,特别是跟她。我不擅长说话,交谈使我紧张,而且我和m是两种完全错位感觉的人,处在电话两头,这种差异好像更成倍地放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她也不会知道。令人作呕的对话,她乐在其中。我也乐在其中,但同时又快要吐出来。我会用一点方法抑制呕吐,那感觉就像硬着头皮在我们的心脏之间抹一点强力胶。我善于用胶水把各种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粘在身边——信息写了很长,按下发送,发现舌头咬破了。信息 大概写着些“我没力气再维持下去了”、“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一点信心也没有”、“是我的错把你当成我虚构的那个人了,其实我们完全陌生”诸如此类煽情而毫 无意义的废话。现在想想,那天之所以积郁爆发、狠下心跟她永远拜拜,可能是当时家里给的零用钱花光了导致的。她惊呆了,不能相信我们一直以来平静无风的关 系会突然爆炸,回了好多言不达意的信息,我一条都没有回。这是我惯用的决裂方 式,干净利落,断绝所有重归于好的可能。与人交往,一旦我的心情单方面变化,关系也就无法维持了。那天之后我换了手机卡,删了所有联系方式。我真的再也没 找过她。大波动过了,长时间的平静会紧随而来。现在我对她的感觉已经180度的变了。
不管那么多了。总之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认识了5年瞬间变得无足轻重,她成了陌生人,成了我跟x时常提起的、越说越麻木的笑话。
胃里绞痛的厉害,还是想 吐。
电话怎么握着都不舒服,已经发烫了。我把它扔在了旁边冷冰冰的窗台上。
我不由得笑了。没有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
下午我突然想起微信。之前加过一个c学院的女生,没说过话,不过不见得她会拉黑我。
她的头像是红色背景上一只小小的恶魔。我对魔鬼有种莫明好感。如果是一个撕破了人脸的女魔鬼那就再 好不过了。
“约你见面你会出来么”
我没有加问号。我喜欢句子没有标点就结束。漠不关心的语气很好,除了句子本身的意思我也不想附带任 何额外感情,对方不会有太多联想。这句成了我日后惯用的开场白。
手机震了。我的电话从不设声音,包括来电铃声。提示音总是让我很不舒服,打破平静,唐突刺耳。
“你是哪的啊?”
“你隔壁学校。你不是在c学院么”
“是啊。”
“我能见你么”
“你要什么时候见?”
“就现在”
“行。”
“好。那我去洗漱了。样子狼狈得没法见人”
这是我第一次跟聊天软件里的人见面。
我把我穿的衣服告诉她,开始在约的地方等,一面踩着块石子在地上来回摩擦,一面假装研究广告牌,把脸背对行人。
有人打招呼。女孩穿黑帽衫,帽子扣在脑袋上。铅笔裤。个子不高,到我胸口。短发,圆圆的脸,耳钉,似乎用了一点眼影。
雨还在下着,雨很细。我有点紧张。还好有雨,一点也不热。我们开始在学校附近漫无目的的散步。
天空的铅色浅得几乎透明。她叫h,在c学院 学音乐。走了几步,她从包里掏出一支棒棒糖。
“嗯,送给你一块糖 吃。”
她的脸是那种非常健康的微黄的白,两颊有些红。我说不该一 见面就要女生的东西,可是搪塞不过她局促含混的谦让,只好接了。随后她自己也掏出一支。
“你咋有这么多糖?”
“我喜欢吃糖啊。吃点糖就不觉得苦了。”
一副充满孩子气的认真表情。孩子气,但里面透着的那种向上的气质却让我心里直颤。多好的女孩啊。我赶快离她远了一点。九三年,真的很小,比我小很多。
“你胆子不小,这就跟陌生人见面?”
“那怕啥。”她又想了想:“你要是像他们平时那么约我我肯定不出来。反正我感觉你也不像坏人啊。我都想好了,你要是长得特别难看啥的我就不打招呼了,我转身就回去了。”
她笑了,样子很可爱。
“呵呵。你是说我不像坏人呗?坏人都不像坏人。”我也开始了故作轻松的冷笑话。
我们从她宿舍楼下走到了我宿舍楼下。
“你眼神真吓人。你咋老斜着眼睛看我呢。”
“不敢正视你呗。我很少跟女生打交道,我紧张得不行了。”
“你不敢看我眼睛是吧,”她又笑了,很可爱。“我倒无所谓了,你这样跟别的女生说话,人家肯定生气。”
“呵呵,随她们吧,我也没有办法。”
“切~”
街上的车声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的说话声。雨天会让人 有种迷失的模糊错觉,不同于午后三点的那种错觉,那种阳光过于甜腻。雨天的一切都很是浅浅的,带一点暗色,没有喧嚣的人声和不安的热浪。一切都被打潮了, 又不完全湿透,晃神,仿佛已经漂浮于僵硬干裂的世界之外。雨一丝丝落在脸上,铅灰色的空气裹住胸口。说不出轻松还是沉重,也不确定快乐还是阴郁。我知道, 雨天本身并不任何附带情绪,我是在自己捏造的温暖潮湿的稀薄气息中麻痹过久。
我们慢慢走着。一圈一圈绕着两所学校,同样的路线走了四遍。我说,你真活泼,幸好,要不就惨了,我话 很少,一定尴尬。她呵呵的笑了笑,说分人。不一会我好像不那么紧张了,就像跟c说话那样忘乎所以。我开始喋喋不休:“我喜欢大 片的绿树不喜欢城里这些建筑物...我学理科就是个错误...”听到她学音乐,我告诉她我喜欢艾略特•史密斯。她听得很仔细,虽然这些都很陌生但她还是不 时做出回应。她告诉我她家在草原上。在学校她每晚都练琴。她是民乐团的独奏。她做家教,挣一些额外的钱,因为不想一有空就呆在寝室。我打听到她现在没有男 朋友。我告诉她我可不敢约有男朋友的女生。她说,我没有,又说,那怕啥,见面又不是谈恋爱了。她说她有过三个男朋友,其中一个还是快中考时候认识的。
我出神地走着。
“你想啥呢?你听我说话了?”她突然问。
“我听了。”
“我刚才说啥?”她坏笑 着看我。
“你说那男生以前打给你寝室的一个女生,后来因为你开玩笑总掺进去,感觉就变了,他们打电话也少了。”
“还有我寝室其他的,我 们都跟他开玩笑。我们都没有男朋友嘛。他上次来看我寝室那女生还问哪个是h呢。”
“嗯。我都听着呢。但我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听了,可是很多没记住。”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就冲她笑了笑。
“切~” 她做个鬼脸,像责备又像微笑。
天黑了。她说要去练琴了,每晚都得坚持练,不能耽搁了。与每天四处游荡的我截然不同,她是个努力的姑娘。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对多数音乐系的学生来说,未来并不那么明朗,但她坚持着。
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楼门口了。我想到了绿子。村上好像还有本书叫做《舞!舞!舞!》。
微风抽动了一下,雨遮住眼 睛。
一个下午h打来电话。她说上次不是我叫她出去然后她有事来着吗,这次要不要一起吃饭?我说好啊。她说就在上次吃面那地方,她买好了,在那等我。
原来她想请我吃饭。算是回请?之前跟h见面,她带我去她喜欢的面店。很 便宜的很小的店,我吃得满头大汗。这就是第一次一起吃饭了。她想回请。原来她连便饭也记的这么清楚。我们见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一起随便走走,最后各回寝 室。我觉得她像老朋友。跟她在一起几乎不用想到她是女生,没有顾虑,更不用想些人与人交往时注意面子、哄人开心之类的技巧。认识了她,算是身边多了个能约散步的女孩。
我感到心松开了一些。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这样感觉的女生了。
她建议绕她学校的操场走走。我掏出糖给她,她说怎么又给我买糖,你下次要再买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我明白——也许我明白吧。她不想把关系发展成那种靠吃糖维系的朋友,家里寄的钱也不是用来买糖哄女孩的。
雨落在脸上。有点凉,很舒服。雨天就连空气也是沉沉的。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天,跟m一起并排走着,我把外衣脱下来给她遮雨…真遥远啊。
“你怎么走那么外圈呢?”她转过脸来。
“我得跟你保持距离。”我不敢正视她。
“为啥啊?”
“不习惯呗。”我向里圈靠靠。“我向来跟女生都这样。”
“你以前没交过女朋友啊?”
“没有。”
“啊?那你从来没喜欢过谁吗?”
“没有。”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又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
我真的从没喜欢过一个女生。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少跟女生打交道。你知道我有多小心吗,并排走我都怕身体接触。”
“为什么?”
“怕。”
她突然绕到我面前,站在那盯着我。
我停住脚步。
这眼神。只对视一秒,我慌忙垂下目光。
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晃。我窥了窥她的眼睛,非常认真的样子。我又低头。
“牵啊!?”
四周突然异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一只松鼠呆立了一下,匆匆跑开了。
她竟然让我牵她的手。
我的脸上通常挂着一副一切都无所谓的表情。此刻这面具突然蒸发了,让我极度不安。我想,与异性牵手这样的事总是透着些古怪的。一丝危险的信号。也许对别人来说,牵手本身就像握住一截木头一样毫无感情色彩,但在我眼里,它更像是某种仪式,是某种圣洁美好的东西,很奇怪的沉重感。
“让你牵你就牵呗,这能怎么!?”
这一次目光交汇,心脏的硬壳瞬间被她单纯的表情扎穿了。
铅灰色围住了我。我轻轻地沉入了雨水的深海里,从顶部的天空中缓缓坠下,一路悬浮,脚刚刚触到底部 的地面。
温暖的手。很小的手。我一阵眩晕。牙咬进了下唇。我想我抓疼她了。
有点想哭。
我控制住了。还好。
这是我从小以来第一次真正 意义上去牵异性的手。
我想起了m。m的手我从来没有碰过。我很小心。但我明白,内心深处的我一直渴望异性的手。
一丝奇怪的感觉悄悄渗入。
我惊醒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心上大片的痂块猛然被人粗暴地扯了下来。真可笑。我戴着这副硬邦邦的面具,过得安安稳 稳,它竟会被这只纤小的手击得粉碎。手中的温暖突然让我觉得一阵不适,那种源于不信任的寒冷蔓延爬上心脏,再次重新占据了它的主要位置。左胸一阵窄紧酸痒,我触电般放开了她的手。
“真没事的…”她转过头去。
让我牵手,她本来很直率,可我却显出这副女人样子,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温暖很近,但我从不奢望。我知道它并不属于我。
我在她身后走完了剩下的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简单的道别,我逃回了寝室。
窗外阴阴的。雨真大,看样子还要下好久。马路上起了白烟。真希望雨就这样一直下,永远不要停下来。
x说,失眠的时候想象自己躺在上帝的脚丫里就睡得着了。我一直不相信上帝,因为我害怕上帝。他还开玩笑,说他的第二任女友是因为他下巴上白色的死皮离他而去的。真够荒唐的。
手机震了。我撕掉了划得凌乱的废稿。
是蘑菇。
我加蘑菇有一阵子了。在我脑海里她是个留着波波头、瘦小而且多事的姑娘。我想她的眼睛一定很大。
“在么?”
有人先开场。微信里我最喜欢的开场方式就是“在么”。
略显刺眼。我知道,这是极度空虚寂寞的讯号。
“当然在啊。”
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约 你见面你会出去么”
我用了“出去”而不是“出来”。选择字眼我通常很谨慎。“出来”总让我觉得下流痞气。蘑菇是那种男人性格的类型。也许这正是我需要的。
“不见,怎么想起这 个?”
她告诉我说她不敢见我们 学校的人了。上次见了一个,不愉快。没素质。
原来见过网友。我立刻觉 得我有十足的把握约到她见面。我不知道什么心理学,不过玩微信这么久,猜人心思哄人上钩倒是熟悉了不少。从她的拒绝中我可以肯定她一定不漂亮,很有可能性 格也不太惹人喜欢。很好。
我猜这女孩寂寞的很呢。
微信像速干胶。粘乎乎的,半透明,把两个人粘到一起。微信中都是碎片。材质相同的碎片就有粘结的可 能。不过胶水毕竟是胶水,破碎的东西也永远不能愈合。玩久了,不慎滴在裸 露的嫩肉上,洗都洗不掉。人们还是在微信,因为他们身上的裂口总是发痒。微信是失败者专用,是缺陷的证据。
本来我是不至于再翻出微信约人见面的。我之前删掉微信来着。h出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过得很好,每天去图书馆看书,晚上无聊就找她陪我散步。我心里充满了奇怪的踏实感。
不过最终我还是跟h拜拜了。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牵过h的手之后,我又找过她几次。不过我们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踏实感消失了。再也没有轻松的交往,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维持。她出于好意送给我的那一丝温 暖成了一道隔膜的肉壁,在我病态的身体中增生变厚。一次短信约她,她没有回。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这天终于来了。我猜她一定是注意到我身上那种令人不快 的阴郁了。即使现在没有,终究会有所察觉。她太纯净了。在她周围那种努力向上的磁场里,我这种与之格格不入的污点异类一刻也不能停。最后我又上演了一次决 裂,发那种充满悲剧色彩的煽情短信给她:“出问题了吧。你好好的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而后删掉了h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知道,我正在丧失跟异性正常交往的能力。
我像一只冷水箱中的冻僵的扇贝。冷,但至少暂时安全。一双带温度的手靠近,对我来说很可能就意味着离被吃掉不远了。所以,软体稍被触碰,我立刻关上硬壳,缩进黑暗角落,免得遭到不幸。
然而事实上即使外面危机四伏,低等生物还是会探出头。黑暗里呆久了,就忍不住要出来透气。
身上的裂痕太痒了。
我当然奈不住寂寞。我约了蘑菇,用以抵消h离开带来的低落。这就是常听说的“用一种空虚填补另一种空虚”吧。
我使劲按着键盘,发连串的信息给她。我说,你在顾忌什么,天还亮着我敢做什么越格的事呢,你可以在远处先看看我,觉得我不靠谱你就转头回去,你不是说寝室呆着很没意思,每天盯着手机不觉得累么,我只想出去走走,就这么简单。
不知哪句话说到了这女孩心里。
我见到了蘑菇。
不漂亮。真的不漂亮。
有点胖。
跟想象中的她完全错位了。
我突然意识到现实与微信 之间的遥远的距离。一个是眼前的世界——至少还看得到,一个则是完全臆想的世界。同样的说话,出自同一个人,在微信上和在现实中却大相径庭。
关于异性审美,我对外表几乎没有要求,但我不喜欢胖女生。不过还好,我的脸长得也很丑。我有点O形腿,我有一颗畸形的门牙。
况且我天生性格古怪。
蘑菇说,室友都经常跟男朋友出去。没人跟她玩。她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看韩剧。
不是波波头,也不是又瘦又小,不过她眼睛真的很大,而且确实是那种爱发牢骚多事的性格。可怜的没有 男朋友的女孩。
我们绕她学校的操场走着。丛中花簇很厚,细雨中,大团的白色和绿色,也不知是什么花,气味浓重,像成年女人身上散发的化妆品味。
远处不时传来的笑声又响又尖锐。这里漂亮姑娘可真多。我有点不自在。
我说,找个有树的安静地方歇会吧。
我们在大树下坐了。我想,蘑菇这样,站久了一定会累吧。
她告诉我她学经济,喜欢听 歌和画画。这院子通往她学校后面。她说一次暑假结束,从家赶回学校,下了火车,天色很晚了,下着大雨,没有公交,她找了很久的车,到学校已经很晚了,她就走的这个院子。那么晚,她不愿意再打电话找人接,这里漆黑一片,她差点吓哭了。
我低下头触到了她的目光,那种自下往上投来的、带着一点哀怨的眼神。
沙沙声覆盖了一切。雨大了起来。一只松鼠停了停,跑开了。
树荫外,看不清建筑,看不清行人,只有一片铅色,水的世界。
我们目光短时间触碰了一下,又各自望向不同地方。
这是瞬间的心灵相通吧。我 常想,每个人都如此寂寞。为什么他们都满脸堆笑,若无其事的忙忙碌碌着呢。在这个难以得到温暖的世界里,独自一个人,真的会像他们表现得那么快乐么,难道 不觉得冷么。
我开始唱歌,因为蘑菇说她很想听。我知道自己唱歌很好听。蘑菇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兴奋,她大概会享受这样的歌声吧,以为自己跟我一样融入这歌声里了。她不会知道,为了迎合她们的口味 我学会了很多流行歌,自己真正喜欢的却几乎一首也没有。
“感觉真怪。”我希望蘑菇能明白我的意思。
“啥感觉?”蘑菇盯着我的眼睛。我转开视线。
一切感同身受不过是假象。 任何人都无法走进别人的内心。蘑菇不懂我,就像我不懂她一样。
“不真实。”我淡淡的 说。
她显出很疑惑的神情。
“我都不知道我在跟你说些什么。这么短时间跟不同的人见面…我根本没法想象,我正跟一个不认识的女 生坐在这...半年之前,我都不敢跟女生说话...”
我无法表达了。
我是想说,我已经不认识 自己。
我并不是什么玩弄聊天软件勾引女生见面的高手。但几个月里我已经约到了两个女孩。
跟女生见面,我伪装起自己全部的不适,其实我紧张得发颤,胸前梗塞,脑子一片空白,甚至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也只有在这样的状态,我才能跟女生随意的谈话散步而不感到揪心窒 息。
她们离我是有多遥远。怎么会明白我的想法呢。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我曾发过一次问安的短信给蘑菇。她说,谢谢,你也一样。
我没有再找过她。我最开始约她见面的时候告诉她,不管她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的。
星期天x打 电话问我要不要上街走走。我说好,去书店看会书吧,顺便透透气。
我翻到了一本《金阁寺》。x找了本《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
我和x时常游荡在城市的各个书店,这是无聊生活的最好调节方式,轻易就可以打发掉一下午时间。我们翻看很多书,但没有一本读超过二十页。
一个女人靠坐在不远处的矮书架上。她穿着碎花长裙子,戴一副黑框眼镜。她白皙的脸散发着青年女人特有的美好气息。
她打起了电话。
“妈妈一会就回家…你想吃什么…噢,葡萄…你 问妈妈什么时候去卖货啊,妈妈过几天就去,不过要先看看书…今天不会那么晚就回去了…”
原来她已经结婚了。
那么温暖。
我突然意识到,她们都离我好远好远。
“我不舒服。我要去厕所。”
“怎么每次一到书店你就要去厕所呢。”
“没办法,它拉肚子。”
“是你拉肚子。”x提醒道。“待会回来找我吧。”
我在一个老奶奶的摊位上买了包纸。接过纸的时候我没有叫她奶奶,谢谢也没有说。在我眼里,处于买卖 之中的人似乎已经失去了人的特征,而是自动贩卖机和硬币。
我直奔附近一家皮肤病医院的厕所。书店里那看书的母亲身上有种混着身体气息的香水味。体味和香水味我都不很反感,我却无法忍受二者的 混合。
我在厕所里吐了。
天快黑了。我和x在书店里不安地踱来踱去。最后x问我,要不咱俩去喝一点 吧。我说走吧,其实我也正想喝点酒。
我们去了沃尔玛。我们很喜 欢这个在西边广场的超市,可以步行到达,作为散步的目的地。沃尔玛里有个卖酒专柜,很多没见过的酒,有的还贴着威士忌,龙舌兰什么的。这些花花绿绿的低劣 酒商标引起了两个无聊酒客的极大好奇心,我们经常开玩笑说毕业前一定要尝完这里所有的酒。
我们花了十八块买了两小瓶廉价白兰地,每人一瓶,在快餐店要了两杯冰,兑了雪碧喝了起来。
葡萄味。
比杜松子酒还要难喝。如果不兑雪碧,我一定会当场吐在桌子上。不过我还是连同x剩下的一起喝掉了。 我并没有酒精依赖,甚至求醉的欲望都不那么强烈。我始终搞不懂酒对我的吸引力究竟在哪。
“喂。”
“咋了。”
“你有w电话么。”
x马上警觉起来, 投来奇怪的表情:“你要她电话干啥?”
w是x系里的同学,她总是拿到校奖学金。w曾短时间做过x的女友。在x嘴里那些不痛不痒的、笑话似的异性交往韵事中,我知道了w。
“我想找她陪我去图书馆,让她带我一起看看书。”
“你没事吧…”x酒 都醒了。确实有些唐突。对异性,我们多半都是说笑中提起。他想不到,看上去闷闷的、不敢跟女生接触的我,竟然厚着脸皮准备搭讪他的前女友。
“你跟她不是没什么了...”我告诉x说我最近很不舒服,状态很差,自从跟h断 了联系之后就一直不舒服。见了太多微信上的陌生女孩,心里空得厉害。一定要找她一起去图书馆才好。x说你发什么疯,整天跟小姑娘散步玩的开心,还说不舒服。我说你不也一样,学习学得好好的,提什么喝酒。他说,这是自我调节。
“我也要自我调节。电话。”
我发了信息给w。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见她,我想见面,如果她方便我想跟她一起去图书馆看书。
x也帮我发给她。他费劲地跟w解释,说对不起啦,不该把你的号码给他,不过他只是想找个女生一起学习。你别想多了。
我曾跟w打 过照面,x在身边悄悄指给我这就是w。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几乎鲜明。T恤 和宽松的牛仔裤,皮肤很白,脸上表情很少,白色框眼镜,眼睛不大,其中透出一丝奇妙的优越感,却并不让人感到压迫。w性格沉闷,跟男生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推断出这样一条。也许是因为她跟x仍然是好朋友的缘故吧。如果我有资格喜欢上一个女生,我一定会选择这种类型。虽然我害怕强势的女生,却又对她们有极度的依赖心理。
我见到了w。 那天x托病找我替上课。坐在教室的后面,我看到了这个在第一排整节课都在低头记录的女生。
雨后的空气又湿又凉,充满了不远处松林里散出的香气。松果和黄褐色的松针零星散落,掉在草坪黑色的 泥土空地上和小片的积水里,有的落到路中间来。头顶上,杨树林厚而密的树冠之间,露出小片浅灰色的天空。
一只松鼠神情慌张地跑开了。
我们并排走着。w总是做一个歪着头看我的可爱动作。每次她冲我微笑,我都头晕目眩。
该怎么跟她说呢。
我要跟着她一起学习,因为她是女生,而且很可爱?
开场白,然后是故作轻松的话题,然后呢?跟这样的女生对话,我语无伦次。她时不时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从x那听说你,学习很好,英语很好,很想跟你一起去图书馆,每天能跟一个学习好的女生一起看书,心情一定很好。
没有合适的话来回应我莫 名其妙的叙述,恰巧又听我提起x,w岔开话题说x。
我一只手探进兜里,反复揉那些脱开的线头。
我没办法拉回话题,一声不吭听着她滔滔不绝。一起走了这么远,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其实你可以看点书什么的…”
“看书?我看很多书的,我…”我以为话题转到了看书上,刚开口,她马上打断我。
“我不是说言情小说那些…”
一大股很烫的血在我心室里滚了一下。我胸口和肚子有些紧。
言情小说,原来这就是我 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约女生去图书馆是因为我把男女关系想象成言情小说里的浪漫故事了。难道不是这样么。我更应该笑笑才是吧。
或许世界上真的有一万种温暖,只是我不在其中任何一种频段。
“我不看言情小说。偶尔也看?”我想起了《挪威的森林》,“其实什么事我都不愿意做。什么都不喜欢。现在只有必须干的事才能让我有点兴致,大概也就是吃饭这类的吧,不过就连吃饭都不是喜欢吃饭那种,因为吃饭肚子就不会饿了。”
这句话的中心思想是我从太宰治那里学来的。那本失格中所写的关于吃饭的思考,让我触目惊心。w彻底看清了面具后面的我。
“到食堂了。晚上还有课, 我得去吃饭了,你去哪吃?”w对我笑了笑。
呵呵,吃饭。
切肤的疼痛才是产生行为的最后理由。饿了,才会吃饭。交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需求,没人会像我那样几乎病态地渴望。
我明白。一个人如果不是受到饥饿这种最为原始的困扰,那么他的全部不快,都来自性格中那个 巨大的洞,那就是看不到边际的空虚。
对我来说,生活的乐趣一直很遥远。靠近人群去看个究竟,只能带给我越来越深的疑惑不解和隔离感。我有点累。什 么也不想做。一个人的话,就连去图书馆安安静静看会书也做不到。
很简单。我只想找个女孩陪我,哪怕呆一会也好。不过w并没有这个义务。
x告诉我,w不是不想帮你,她说她也无能为力,她说你有点吓人,说什么吃饭都没兴趣…
我苦笑了。觉得吓人是理所当然的吧。我自己都时常被镜子中的脸吓到。
交往的意义就是在对方身上吸走自己想要的东西。像我这样有什么可 利用的价值呢。
x告诉我,见到女生你就不要再把你那一套表现出来了,说点正常的行么,再说w又 不是神,又不万能,她也过得很辛苦。那女生聪明得很,变了不少呢,现在的她很少再委屈自己了,她想出国。她会调整出自己的最佳状态,不开心的因素全部排除。
我曾在喝过酒的晚上试着去要一个姑娘的电话。那姑娘也是这么说:她感到害怕。
也许只差一步。我只要稍动脑筋,就可以赢得信任。我只是缺乏某种技巧。每次我努力堆出一副迎合的脸,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最终心脏里的怪物都会突然冒出来,当着对方的面撕碎自己的 面具。虫子越是扭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看着自己蠕动的样子,我陷入一种自我割伤式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嗯。你帮我跟w 说声吧,告诉她实在打扰了,我肯定消失,不会再去烦她。”
每天,我用微信加三十个女孩。被十个拒绝,十个搭讪,拉黑十个。
晚上不再难熬,沾到床就会沉沉睡去。我必须让自己筋疲力尽,一刻也不能停。停下来,心就空空荡荡,快要窒息。
有时候我会醉醺醺的打给c。我再也不会因为我们想法那么契合而相隔那么遥远感到绝望。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某种敏感。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了。我对c说着些恶心的话。肉麻。不过,多一点刺激,绷紧的心脏就会暂时松弛一些。我猜注射药 物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每一剂吗啡都会带来暂短的快感,同时也吞噬肌体。我的心不像从前那样柔软无法触碰,它畸形肿胀,又硬又冷,激烈尖锐的感觉已经少有,取而代之的是沉闷迟钝的隐痛。
a告诉我她也喜欢 雨。
认识a那天晚上她刚刚出 去喝完酒,微信里加到了她,我约她见面,她回绝了。一小时之后她问我在哪。她说回寝室呆着也是无聊,正好心情不好,一起散步吧。
真是个黑洞般的女孩。
她总是咯咯地笑,那笑声充斥着一种让人充分意识到她女性特质的味道。
她个子很高。帆布鞋,白裙子,很短。
我想起了m。一次m去找我,就穿着很短的裙子。那时的我们还会一起出去玩。那次m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穿了丝袜。我半生气地告诉她,如果她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来找我,我 就拒绝见她,她咯咯地笑着说再也不敢了……
与a的笑截然不同,c也经常在屏幕里笑。孩子气的脸,傻傻的纯净的脸,总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难过。似乎她曾答应过做我女朋友呢。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又是什么时候不再是女朋友了……
记忆太过遥远。失去了颜色,只剩透明的碎碴。
快下雨的时候我会约a去湖边散步,在远离人群的偏僻小路上静静地走。
我大口吞着湖边的空气。
铅灰色的世界。不暗,也不明亮。
天空晦暗深远。其实乌云并不全像书里写的那样阴沉,如果不是暴雨,乌云会是一大团灰白的雾。湖很安 静。水面的质感细腻得像塑料薄膜。湖中大雾弥漫,清理水草的船淹没在这片白色幻觉里,船身的锈色依稀可见。湖四周,树林连成一整片暗绿的色块,它们映在水中的影子却是黑漆漆的。近处水中有睡莲。我之前从不知道睡莲花也会是淡黄色的。丛丛的菖蒲和叫不出名字的水草,连同岸上的草地,显现出非常清新的绿色。树下,松鼠们抱着巨大的果实,在草地上久久发呆,在这个雨将来临的、因吸胀而潮湿的世界中,一切都陷入了沉静。
有时突然很想逃到遥远的 地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女人。如果我能以水为生,我会在一个处在树林深处的安静的湖边筑间小屋,永远都不离开。
跟a在长凳上坐下。
眼前大片大片垂下的枝条在几乎无风的湖面晃动着。
想到了不久的将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a不经意地谈起她去了日本的男友。
她说:也许你有个女朋友就会好起来了。
也许吧。我一直在找一个女生朋友而不是女朋友,所以才会弄成现在的样子。
天慢慢黑了。她说这亮起 的绿色灯真恐怖,要是晚上一个人来一定会吓死的。她说她高中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坐在她后面隔一排。那男生学习很好,老师家长什么的都训斥他们,但他们还 是恋爱了。那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后来到了大学联系就少了。她认识了现在这个男朋友。她说她总是会被很多男生追求。她说起坏掉的笔记本电脑,说起期末考试在 寝室睡觉,每晚都要接的妈妈的电话,喝酒,闹别扭的室友…
我静静听着,大脑没有做 出任何反应。
我在想,真是个黑洞般的女孩。
我真的成了一副面具。即使 与没有任何感觉的女生在一起,无话可说,也可以东拉西扯的谈好多。
她下意识地向椅子靠背倒 去。
我正昏昏的享受雨天傍晚阴郁的空气,猛地被她的动作惊醒了,像被烫到一般,抽回了横放在她身后椅背上胳膊。
“哈哈,你抽走干嘛。吓成 这样…”
“哈哈”我也笑了, “我没骗你,我真的不敢跟女生有身体接触。”
她不再说话,只傻躺在那 咯咯地笑。
天黑了。她站起身,说走吧,回学校吧。
我也站起来,不过觉得不对,马上又坐下了。
“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
“你必须告诉我。”
我伏在她耳边放低声音。
“我下面硬了。”
送她回学校,我们小心翼翼。我知道她怕被熟人撞见。一个有男朋友的姑娘这么晚跟一个陌生人单独出 去,被人撞见会很难解释。
窗外灰蒙蒙。玻璃上的雨 点,像显微镜下的球菌,停滞了一秒,瞬间蜿蜒成水线,在窗子的蒸汽层上抹开一道缺口,车灯模糊的黄光,也被拉成了尖尖的芒,刺得睁不开眼睛。
我对酒精的消化能力越来 越差。只喝一点就吐得厉害,夜里胃烧得难受,早晨在层层充满汗味的被子里 探出头来,一整天身上都酸疼发软。疼一点也许还好。总好过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太害怕那种身上空空荡荡的状态了。
雨天,我很少再出屋子。
屋里很暖,也很沉闷。
会想起那些曾经约过的女 生。她们都曾在一瞬间对我撤掉了心中的戒备。h,祝你好运,懂事的姑娘,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丝温暖;蘑菇,那么固执和警惕,最终 还是见了我;w,谢谢你说的,会把我当朋友;z和l,很漂亮的姑娘,几乎已经淡忘了;q, 需要多大的坦诚信任一个陌生异性在你的单身宿舍过夜……
还有a,湖边的散步,到现在也很怀念。
我知道,她们都已离我很 远很远了。
我有一串茶色水晶戴 在手上。我喜欢透明物,透明,又不那么纯净,要有杂质或颜色作为瑕疵存在才好。纯净是种过于美好的东西,反而很难轻易相信。买水晶是受x影响的。他也有一串水晶。他表妹戴过水晶。
尽管我一再骗自己,这是 真正的水晶而非玻璃,但我的心里就像硌着一块石子。
那天在湖边我跟a说性跟爱 是两码事。她打趣说,你这样,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不是讨厌那个,只是它们是两码事,实在难解释,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吧。
我没能等到那天。
那天喝多,回到寝室大吐不止。我发短信给a说,我觉得我快要跟你拜拜了。
她问我为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没法跟一个有男朋友的女生整天混在一起。
这种不舒服的关系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另一种麻醉,但我折腾得太累了,连注射药物的力气都花光了。
约女网友见面已经不能再 让我感到快乐和希望了。
微信上我疯狂添加删除,反反复复,我同时去约五个女生,哄这些女生出来见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 是什么。见面了,我的心就开始绞痛。每次从外面回来,倒在床上,看大团灰色充满天空深处,雨遮住远景中的一切。
有时候x会出来陪陪我。借给他的钱他还没有还给我。我知道他好像去找过女人。
雨一连下了几个星期。
我在床上躺着,没力气做什么,也不想做什么。白天也会觉得很累。我把自己浸入雨世界的铅灰气氛里,像动物标本浸在福尔马林中,那些一动不动的、泡得发白的肉壳。
一个晚上,我在微信上加 到了月亮。
她大我9岁。她丈夫不在中国。她有个7岁的女儿。
我没有约她散步。
我明白我应该找到些别的事情做。
“呵呵。”她没有回答。
早上我的手机震了。是月亮。
“还要见面么?”
“要。也就是说我有机会?”
“有。”
我身上粟粟地颤。
铅色。模糊的白雾。绿色。还有红色。
狭窄的餐馆。我把自己碗里的肉块夹到她的碗里…...
雨中,商业街的潮湿空气里带着某种阴沉的温暖。烧烤店腥味的热浪……
湖。沉默的漫步……
铅色。模糊的白雾。绿色。还有红色。
商场中我紧紧抓着月亮的 手,把她揽在怀里。所有年轻女孩都上下打量着我们。
粘滞。潮湿。模糊的一片……
月亮的脸,我已没有任何印象。她带着蓝色眼镜。但我非常清晰地记得她的舌头。
她的舌头没有任何味道。
在一个昏暗肮脏的房间里,我颤抖着解开了月亮的衣服。
胸部。那种浑圆厚实的女人的胸部。
她没有带环。她说,没有男人能跟她做20分钟。
她身上是咸的。
我的手指用力扣入她的身体。粘。我把脸埋进她肥硕的肚子。她低声呻吟着,揪着我的头发…
寝室水房。盆子淡黑的污垢痕渍。滑腻的盆子...
我 接了冷水。有了冷水,眼泪就不热了。
我反复洗着自己的身体。一遍一遍地洗,使劲地搓着,又撕又抓。
我知道,一切都是梦境,折腾得越累,梦就越沉。梦醒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是做了一个太长太长的梦。
大雨淹没了城市。
雨水打在地面上,打在建筑上,打在树上,打在脸上。沙沙的响声。水笼罩一切。
行人的身影模糊晃动。车 灯在远处闪烁。
我全身湿透。并不冷。脑海里一片僵滞,心脏也没有什么知觉,只是在雨中抬着脚,慢慢往前走着,不知道 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只水母在灰色的液体中,轻轻搅动触手,悬浮着坠向深处。
远处地面上一点淡红色。茫 茫雨中略显得刺眼。
会是什么呢。
我朝那里走去,俯下身子。
我脑后突然酥麻了一下,脖子上的毛孔都紧了。
一只松鼠被汽车碾成了一摊肉泥,糊在马路中间,大雨冲刷下来,血污和脱落的黑褐色的毛,混着泥水,蜿蜒流散。
它那双被压得冒出眼眶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我身上一冷,后退几步。
我晃神了。
眼前的 灰色背景上,似乎正绽放着一朵艳丽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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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4 18:27:28 |显示全部楼层
“我身上一冷,后退几步。
我晃神了。
眼前的 灰色背景上,似乎正绽放着一朵艳丽的红花。”
结尾随便用其中一句就成,现在这样写,感觉抒情抒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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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24 11:37:59 此条消息来源于黑蓝手机报 |显示全部楼层
重发一遍。已有修改,但还是坚持我的原定套路,谢谢你的建议批评,听上去有道理
everybody in the house says whoah,and everybody in the house says 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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