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寒

季镧

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每年刚入秋不久就要早早套上棉衣棉裤，虽说有句话叫春捂秋冻，意思是冬春交替时要迟减衣服，捂着点，夏秋交替时则要迟加衣服，冻着点，这样人的抵抗力才强，才不容易感冒生病。老一辈人自有老一辈人的智慧，但说归说，当年一大早上学穿着单衣边等车边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时候心里面想的最多的就是“到底是哪个龟孙说的什么春捂秋冻，让我抓住了弄不死丫。。”但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入秋后还真的很少生病，不像现在，稍微冷一点就加衣服，结果感冒发烧反倒经常找上门来，有次发着烧迷迷糊糊的想起当年哪个在寒风中留着青鼻，心里骂骂咧咧却依然生龙活虎的自己，遥远的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北方冬天的冷，是那种瘦骨嶙峋的峥嵘的冷，要刮风就刮风，要降温就降温，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像是酒场上难得的痛快豪爽的汉子，喝多少就是多少，能喝就是能喝，明枪明刀的跟你碰，从来不玩什么多余的花样。记得那时上学，风吹起来永远像刀子在刮，寒冬腊月，一出门不过十分钟，耳朵绝对粉红粉红，别人不能碰，一碰就呲牙咧嘴，感觉整个耳朵都要掉下来了似的。雪不下则已，一下也基本是大片大片的豪雪一下一整夜，常常是晚上放学发现要下雪了，第二天一觉醒来还你一整个世界的银白。北方的冬天，一冷下来就往往变得极冷，用老家人的话说就是“呴（hou)冷"，虽然这样，但只要一进屋子，抖拢抖拢，蹦跶蹦跶，没两下就能暖和起来。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长江以北给力的暖气，不过这就是北方的冬之寒，直来直去，不缠人，就好像北方的姑娘。

小时候住在青海，每到数九隆冬冷得不行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学课本上读的课文：“冬天来了，天上的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凄凄的叫着，飞向温暖的南方过冬。”那个时候幻想最多的就是南方冬季温暖宜人的气候，所谓四季如春，在个别时候真是个美好的字眼。

后来，我长大，北方的冬天像是个粗鲁的大叔从小看着我长大，直到有一天发现，想要摸我这孩子的头顶，已经要采取平视的眼神了——那种冷，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给我以足够的震撼和困扰了，而我也终于到了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的时候了。2011年，我在一个北方的夏夜拎着简单的行李转过身，跟着滚滚的人流走进西宁火车站的检票口，登上南下的列车，身后是青藏高原夏夜灯火中稀疏的星辰，和亲人眼中白茫茫的风雪，冬天的影子在我身后游荡，小声说：“小伙子，到了那边冷了记得加衣服。”我点点头。

我的大学生活在合肥度过，刚到校的时候有前辈跟我说：“合肥是个好地方，中部城市，有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冬天。”我顿时心头一喜，从小浮想联翩的南方之冬近在眼前。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11月末12月初的时节，我走在户外冰冷凝滞的空气中打着喷嚏瑟瑟发抖，才发现原来害人不浅的谎言不止"大学生活无限好“这一种。

在合肥的第一个冬天，我彻底再认识了南方的冬，不同于北方，南方的冬天冷得矜持，冷得绅士，冷得深藏不露，但同时也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冷的愁肠百转，得益于南方空气的湿度，本来并不是很低的温度被潮湿的空气往你身上那么一粘，再顺着衣领袖口往衣服里那么一钻，便瞬间在感官上创造出一种阴寒之感，不像北方动辄零下十几度二十度，南方的冬天也无非零度左右最多零下五六度，却创造出了与北方隆冬时节不相上下的冷感。南方的冷最大的特点就是粘人，人进了屋子，转了好几圈，感觉跟在外面一样，一时半会很难暖过来，加之长江以南家家户户没有暖气，每到冬天寒气混着湿气钻窗户缝缓缓的渗进来，实在叫人吃不消。

关于南方冬天的幻想虽告破灭，却无法动摇我对冬天执着的喜爱。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每年到了夏天，烈日炎炎，总不免心浮气躁，那时候学习上的压力有比较大，再加上天热，每天都感觉有做不完的烦心事，于是在别人都肆意的享受着一年难得的夏日时光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阴暗的想：“冬天快来吧，冬天快来吧，一凉下来就不烦了。”，这话虽然近乎于玩笑，但冬天在我眼里的确有股能叫人内心沉静的力量，如果说春是姑娘，夏是侠客，秋是书生，那冬就是波澜不惊的谋士。冬天一到，万物萧索，噤若寒蝉，表面上的浮华全部被无声无息的掩盖在棉绒绒的白雪之下，天空没有云，只有灰色调的无穷渐变，书上没有叶，只有铁线般的残枝在凝滞的空气中割出一道道深坎，世间的一切在冬的笼罩下都被最大限度的简化，张岱说得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有时候我觉得冬其实就是上天以苍茫白雪为纸，枯枝断桥为墨画了一幅画，取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冬，又觉得这画实在是好，不忍一人独享，便把画纸往地上一铺，就变成了冬天。故而冬的意味之于我是禅意的，白描的，简单又不简单。

若我说过，冬天的整肃之气给我以沉静凝神的力量，那么冬天所能给予的温暖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清少纳言说：“冬则晨昭。”我对此深以为然。小时候奶奶告诉我想长高个字就要多晒太阳。然而四时的太阳中我独爱冬天的太阳，春夏秋三季的阳光虽然也各有千秋，但终归给人感觉太过强烈，有种咄咄逼人的骄奢之态，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冬天的太阳永远温和宁静，仿佛连阳光也受到冬天静谧的感染，而变得谦和恭顺起来。以前写文章的时候，喜欢把冬天的朝阳形容为“清明如水”，至今也觉得这样的形容丝毫不为过，如果你在冬日的清晨走出去看看，地上还氤氲着将散未散的寒气，远山之间，冬天的太阳像个红彤彤的柿子挂在青蓝的山水之间，阳光漫射在地面和你的脸上身上，寒气萦绕着你，你的脸和手变得和太阳一样红，但很奇怪的你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渐渐高兴起来。于是你明白：所谓清澈，无非外面是冷的，而里面是暖的。

不管怎样，可能多数人还是喜欢夏天多于冬天吧。尤其是年轻人，冬季终归限制太多，不如夏天那般恣肆可供人挥洒。映像里，认识的人里面和我一道对冬天抱有奇怪爱好的只有一个女生。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正是在一个冬天的上午对我说她觉得冬天很纯粹，很美。那个时候，冬日的暖阳恰好扫过她的脸颊。这一幕毫无理由的在记忆中完整的留存下来，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

就好像冬天的温暖，总是让人觉得不太真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