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陶北叔的迟到的征文·关于书店】少年书事

卫康

中学门口的一家快餐店在一段时间里成为我生活的圆心。从脏兮兮的街上看起来，这是一家极小的店铺，昏晦的屋内随意摆着几张小桌椅，临街是一个纱橱，里面陈着十几样菜，或许更多。路过的人要是留心，不免想：这么一家小店，能供几个人吃呢？其实奥妙在屋子尽头，往左是一个不易发现的小门，一串台阶下是一个阔大的场地，摆着十几张桌子。因为符合少年的自由天性，我们，我，都尤其喜欢在这吃饭。场边杂生了几丛树，吃饭时能看见灰雀的跳跃。原先街上只有几家逼仄的快餐店时，我对吃饭是没有任何感想的，但自从这家藏有洞天的小店开张之后，吃饭居然成为我生活的圆心。每当临放学的最后一节课，我的脑中就上好了发条，鞋底蹭着地板，手心攥着桌角，老师一说出“下课”，我马上按着桌角，第一个冲出教室，身后是老师的白眼和同学的哄笑。

刚刚放学，整个学校，包括学校门口的街道，干净安静极了。我一路不停地跑进快餐店，坐着聊天的老板娘，一个中年瘦妇人，在围裙上擦擦双手，站起来熟练地操起菜勺，我点了一荤一素，捧到空无一人的场地上，捡了一张桌子坐下吃饭。四周如此安静，我听见菜叶子混合米饭在喉咙下滑的声音。但这安静只维持了一会儿，排山倒海的人从高高的小门那涌下来，相互高声叫着帮忙买菜买饭抢座位。只消一分钟，我就坐在人群里，好几个脑袋相互挨着吃饭，我抬头起来朝树上的灰雀眨眨眼睛，这只蠢头蠢脑的家伙知道我是第一个来的。

饭后的街道成为稠密的池塘，学生散在四处讲话走路，我往右一拐，走进学生聚居的一条巷子。我住在这条巷子的尾部，租住在一幢四层楼房的天台上，一些本城的学生慢悠悠地在巷子里走着，我快步钻进了小院，马不停蹄地爬上天台。站在天台朝下看去，歪歪斜斜的房子中间是细细的几条巷子，各各有一些学生在走路。我把手指抻得发白，一直站到下面的巷子里不再有人走动，几家厨房的窗户里有一家人吃饭的影动时，我才转身走进房间。

有时我也会去找些巷子里的其他同学——本城的同学玩的玩意都很新鲜，我不了解——他们总是聚在一起打牌。我不爱打牌，牌技差，要命的是，我反应不快。和他们一起打牌时，我总要被催促：

“快点出牌咯，天黑了。”

“打牌这么磨磨的，干什么”

“你拿牌的手怎么和我们不一样？”

他们说的没错，他们都是用右手拿牌，左手下牌，我正相反。久之，我也不打了，坐在一边看着，看也是无聊的，于是拿出他们房间里的一些东西摆弄。他们每人都买了一个复读机，用来听一些盗版的磁带，我插上耳机听里边的歌，他们看见我在放磁带，推推我：

“耳机拔掉，外放，大家一起听”

我于是拔掉耳机线，劣质的歌声吵吵嚷嚷地散出来，他们摇头晃脑跟着唱，打起牌来更有劲。

有次我在牌局之外坐着，翻到同学的桌上摆着一本奇怪的书，我于是取来，坐下读。书名我忘记了，只记得是法国人萨德写的短篇小说集。我开始翻看第一篇，被人物滔滔不绝的对话吸引了，我接着读下面的篇目，有时候跳着页，有时候往回翻，不觉他们的牌局已经散了，一些人先回去了，L君还在和主人聊天，这时问我要不要回去，我“唔”了一声，继续看书。L君说：“这样吧，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睡，正好聊聊天”，我在他们的提醒下洗漱了一会，黑暗的床上他们聊的很起劲，我脑子却还在发热，像置身于法国黑暗的森林里，听着那些绅士的对话，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次日早上我很踌躇，结结巴巴地和那个同学说我想借他的书回去看看，他眉头皱着，看着我“借借借”半天说不利索，疑心我是要借笔大钱，那两眼就像大脑飞快转动的指示灯，听我说完是要借书，一下释然了，连书名也不问，便说：哦，拿去看吧。一边抬起手来穿衣服。

我一般两周回家一次，坐在农村客运的小巴上，窗外掠过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欣喜，我感觉沉寂的生活因为这次短途旅行而有了一点活力。家人不免问我在城里读书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有时想要一台复读机来听歌，但又觉得可笑，便不提。其他的更无可说，便说都好，什么也不缺。回家后我总坐在楼上房间里，读着以前近旁一个小图书馆关闭时淘来的书。大多是些图文并茂的少年知识丛书，说一些自然科学的粗浅知识。我坐在那读着，凭自己的想象，也还能获得一些粗浅的乐趣。

一次，我在书桌前坐着，长我几岁的姐姐掷过来一本厚如砖头的书，说：有点意思，现在很火，要不要看看？我接来一看，厚厚的书上写着《余秋雨文集》四个大字，这人我从来没听过，名字起得倒是有点意思，于是我接过来读。

读的感觉是很新鲜的，第一篇便是《道士塔》，写的很吸引人。我之前并未读过历史书籍，第一次在散文里看见这么大段落和历史有关的东西，这些东西和情绪杂糅在一起，像鼓动人心的号角。文章中不时会有一段抒情和反思，仿佛引得读的人也具备了同样的忧思。这对一个少年的心是蛊惑的，我读完第一篇，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但接下来的篇目似乎就是第一篇的翻版了，总把罪过归咎于一些难以捉摸的对象，或是民族、人心、制度云云，于是痛骂变愈加高亢。处处事关紧要，让人觉得牵强。一口气读完了大半，后面一些篇什无法卒读。我在不长的时间里历经一番从喜欢再到厌弃的感情，觉得有些不忿。于是提起笔来在书的扉页胡乱写了一段感想，对他文章的不好之处批评了一番，现在想起这种行为，还是可爱而可笑的。

但感想还是发出来了，对我的影响是开始留心一些人文方面的文章，我觉得余秋雨的文章虽然不好，但是他所讨论的话题是极有趣的，这世上如此大，必定有许多人写出绝妙的文章来，我怎么找到他们呢？

我知道学校对面有一家读书社，窄窄的门口被奶茶店和药店夹在中间，读书社在二楼，我知道很多同学课上躲在抽屉里看的厚而焦黄的书就是这里来的，但我从没进去过。几次周末路过我想走进去都改变了主意，因我向来不能自在地呆在人多的地方。当终有一次，时值中午，我路过透过玻璃墙看见二楼的读书社人迹寥寥，才打定主意上去。我以为要注意我的店老板并未注意我，读书社里有两三个男生蹲在那里挑书，他们的发型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翻着和他们领子一样发黄发卷的书。我迟疑地弓着身子，随手挑了几本书，书上的内容除了能激起一些人本能的快感来之外，剩下的就如它的纸片一样粗劣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从书柜最底层发现一排花花绿绿的世界名著，我费力的扒拉出一本《猎人笔记》，随意翻到一页，就发现了三个错字。我发觉我不能再呆了。

那新华书店怎样呢？太庄重了，放在显要位置的都是一些谈饮食、经济、职业和佛学的书，我读不来。有一些文史哲方面的好书，但大多都封在高级的透明塑料膜里，不买是不准打开。而且整个书店没有地方可供坐下，穿着紫色制服的店员也极度不欢迎我们长期逗留，从没有打折这一说，书价让我觉得无从考虑，于是我还是离开了。

直到我在一个新认识的同乡那里翻出一本《郁达夫作品集》，我在手上掂掂，挺厚实，里面的纸张薄脆，字又小又密，概而言之，里面的内容是极多的。我一看封底定价，只要20元，不禁问那位同乡，这书是哪里买来的，我怎么没有见到？他瞥了一眼说：十元一本，在横街头里面。

我选定一个周末往横街头里面走了，横街头是小城里繁华的地方，往它腰侧的一条新开辟的商业街往里走，满目都是理发店和服装店。我不断往里边深入，经过喧闹的工地和安静的小学，前边渐渐行人寥落，可以望见一片灰瓦的旧街了。我走得嘴里干渴，也没想买瓶水喝，忽然一转眼，看见左侧有一家店面，有两连的门面，里面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书架，我想该是到了。

我走进店里，从几栏书架后转出一个眼睛凸出，腆着肚子的男人，他又矮又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鞋似乎被他的体重压的瘪在地上，上面全是灰。我以为他是来店里干活的维修工什么的，想不到他扫了我一眼，问：“你来买书吗？”

我才知道这就是老板，于是赶忙点点头：“啊，打折吗？”

“五折，全部五折”他把头低下来，拿手去搔头顶。

于是我成了常客。我的生活就像是拨旧式电话的拨号盘，以周末为圆心，一周五天均匀铺开。一般是周末初始的上午，和较令人恐惧的周日的下午，只要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会到这里来消磨光阴。但这里也有一些令人不快的地方，一是没有椅子，我只能站着翻书，虽然书的内容吸引人，但站久了脚也是酸疼的，我于是变换各种角度靠在书架上，双脚不停交替在地上顿着。二是分类不太清晰，有时两本相关联的书相隔的较远，这是书店老板没有掌握图书分类法导致的。三是即便所有的书都按照五折来销售，也并非都值得购买。因为在这样一家盗版书店里，很多书的品相不敢恭维。有些书错字连篇累牍，还有漏页和错印。所以在买书前，总须把看中的书看个大半，可看过大半的书，也就未必买了。

余秋雨早已不看了，在书架里认识了许多民国的学者，写的都不错。其中以闲适的笔墨来谈文化的话，钱钟书和张中行现在来看也是很不错的，算是文质兼美。也口干舌燥地望着一堆橙色的商务印书馆的学术名著出神，在完全看不懂的情况之下，我还是买了一本叔本华回去供着。以七十余元入手了品相还不错的鲁迅杂文全集，也是我高中时期不可多得的大事之一。

我一直没能和书店的老板建立什么友谊关系，也许负面的倒有。因为我作为频频光顾的常客，买的书却实在少的可怜。所以老板即便认识我，也从未和我谈过天。一次我看见在书柜的最底层有一长排烫金的林语堂全集，品相还不错，但是我只想买其中的《京华烟云》和《吾国与吾民》。于是我问老板可不可以单买这两本，老板摇着小脑袋一口回绝了，他说这套书必须要全套买才行，不能拆开了卖。于是我也不再过问了。但是在我光顾的两年里，也许我是唯一问津的人，有一次我再俯身去看这套书，似乎我的指印还留在书皮的灰上。

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老板本身不是一个读书人。他不读书，也不了解他贩卖的书里有些什么内容，他没有这份闲工夫。即便像我这么迟钝的人看来，这么一家大店面的生意也是绝对说不上好的。他的住所就在街道对面，和一所小学大门挨着，他性格外向的老婆经常在住所里叉着腰骂她没出息的老公。有一次骂急了，老板昂昂地冲出店门，挥着右手，朝着对面来了一句“操你妈的逼”，想不到对面毫不示弱，端着在液化气上煮面条的锅就摔过来。冒着热气的锅咣当一声砸在路当中，汤汤水水洒的到处都是。下课的小学生趴到大门的栏杆上看热闹，又都被老师叫回去了。

上大学之后，我想看书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一段时间因为消化不良，我也不大愿意看书，更因为长年在外，已经有几年没有去过那家书店了。一次假期回故乡，看到种种变化，有些心灰意懒。一次寓居在城里，朋友出门办事，我无聊便出门走走，想起还记忆里的这家书店，便借着夜风顺着横街头往下走，想去忆忆旧。

想不到书店已经不在了，原先的两连门店也被拆成了两家，粗鲁地打上墙。一家成为窗帘店，一家成为童装店。童装和窗帘在我脑子中如量子物理一样毫无概念，此地可谓面目全非了。我念头一下全冷了。但是我更不想就这么退回去，于是就借着街灯懒懒地往前走，一直绕着老街往回，渐渐走上一个台阶，我才知道是到人民公园的烈士纪念碑后面来了。小时清明还来这里祭扫过，现在统忘记了，我往前走，瘦弱的树影里是一个卖糖葫芦的人，我居然买了一支，边吃着边大步地往前走。乡下人哪里会做事情呢？这些裹在糖衣里的山楂核都是未清净的，吃在嘴里从甜中透出那种腐朽的苦味。我把竹签随手丢在如浸在水中的方砖上，用手掌把带着苦味的山楂抹进嘴里。

陶北

先签收，再细读。

郁醉

羡慕你坚持了2年跑书店，很艰苦但值得了。我没有这么多书店记得，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