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动

苏彦绰

　　我小时候有多动症。是不是误诊现在也不知道。记得当初那个医生，那个阿姨，和我妈是同学，我妈让她看看我有没有多动症，那个阿姨就让我把身体站直了，手臂张开端平，然后要求慢慢向内弯曲，慢慢地，放松，放松，两个食指对接。

　　以为我小脑有问题？当时不太明白大脑小脑什么的，反正觉得那个阿姨拿我当傻子了，放松个大马勺吗？我就迅速加愉快地食指对接成功，对得很准，表情应该挺骄傲的。那时候知道的不多，否则我会迅速加愉快地给那阿姨加个餐，拇指也对接起来，摆个心形泡丝。

　　阿姨有耐心烦儿，哄骗我好几遍，直到我做出让她满意的对手指速度。速度是慢了，可我也紧张了，这干嘛呢？我不会真有病吧？但心情依然保持着骄傲，这算啥呢？就这么对一下手指，就看我有没有病？这不是闹吗？因为这时我发现那个阿姨不理我了，跟我妈又小声又热闹的讨论我，就当着我的面儿，我都不爱听她们说啥，心里嘀咕那个阿姨，你胡扯啥呢？能不能不闹？然后我就不理她们，自顾自的闹，玩衣角。我可爱玩衣角了，各种叠法，能叠出很多造型和折印，很多回，我叠自己的衣角，一层包一层，一直叠到脖领子那儿，肩膀附近扛着一个大粽子。

　　当时教我的小学老师，遇见我妈都夸我，她们经常遇见我妈，因为我那小学和我妈上班的医院就隔一个墙，她们夸我活泼，夸完了又投诉，投诉我活泼得不像正常孩子，嘴里叼铅笔，铅笔尖冲外边，瞪着眼睛瞅老师，再不就叼着自己的衣角，露着里面的小衬衣什么的，在那儿模仿或者仿佛听讲。我课桌范围内的玩意儿都有大量的叠痕，划痕，和牙印儿，我喜欢铁文具盒，咬起来比塑料的有咬头，味道好。

　　一般来说，课桌范围不够我玩的，同桌的书包带儿，耳朵什么的，只要同桌是男生，情形对劲儿，都能玩，我经常把书本什么的轻轻搁在同学脑袋上，掉了，哈哈，不怪我，每堂课都玩一把半把。自习课不玩，自习课就不闹了，我挺忙的，忙着跟大伙嚎叫，嗷嗷地，给大伙讲故事，或者互相吹牛逼玩，他们家养的鹅，轮船那么大，不让我们看就是了，我们家吃的鱼，鲨鱼那么大，吃肚里了还看个啥。

　　罚站没用。老师后来发现了我的规律，一跟女生同桌，我的小动作范围就小了，后来我就总跟女生同桌，班主任对我挺好，总把文静的那种女生和我弄一桌，我们班上几个文静女生都是漂亮型的，把他们气坏了哈哈，然后小纸团，小飞镖，都朝我这招呼。老师后来安排我和不文静的女生一桌，假小子没用，有一回我和假小子同桌唠得欢，忘了是上课，我小时候嗓门儿大，就扯着嗓子兴高采烈地夸奖假小子，哎呀我操你太猛了太棍棒啦！五年级吧，班主任因为这个把我打蒙圈了。还有一回下午自习课，窗外面乌啦啦的突然全是黑云，要下大雨那样，我就呐喊着提醒，哎呀我操同学们天黑了，快挂窗帘儿，睡觉睡觉！班主任老师正好推门进来，这话听得完整，因为这个，她用一个从同学那儿没收的绝缘棍，让我充分懂得了眼冒金星这成语不是盖的，人的眼睛真能冒金星，变态。

　　六年级的班主任不变态，我又回归文静女生的同桌套路，我和这个同桌不说话，但有一回，她把我举报了，她对老师说，我玩她的眼镜。这状告的，把老师弄蒙了，一恍惚，也就没法说我什么，这要是五年级那位班主任，必须理解我是耍流氓了。一到眼保健操，同桌就把她那近视镜摘下来，开始按摩，有一天，我就好奇，感觉眼镜腿儿，这玩意，按摩穴位应该不错，就趁她闭眼睛，用她的眼镜腿儿做按摩，真的挺不错。

　　后来我就按上瘾了，也不管她睁眼闭眼，只要她的眼镜拿下来，我就趁势拿过来。她就很不愿意，不愿意，也不和我说话，自个跑去告状。告状没用以后，她有了新招法，开始学我，一到眼保健操，她用自己的眼镜腿儿，做按摩，把我弄的挺无奈，我只能两管铅笔凑合着按了。那天我们两个让值周生看见，就是扒门口看谁不好好做操的那拨，给我们逮着，扣分了，评语是，眼保健操一起耍活宝，耍怪态。

　　这个事儿从头到尾挺安静，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感觉比那些大吵大闹有意思，想一想就笑。老师教训完了，同桌就忧郁了，我还是想一想就笑，也不管什么课，余光注意到她，我就笑得没完没了，后来把她笑哭了，然后老师又给我换了个同桌。

　　我妈告诉老师，说我多动症确诊了，给我吃药了，大概是三四年级那阵子，所以老师们发现我的症状不见好，有的就说我吃错药了，当面说。我就觉得挺开心，老自豪了。我小时候经常吃错药，趁我妈不注意，就把各种药往嘴里塞，我那时候刚学会推理，有病吃药能治病，没病吃药强身体。有一回，我吃了一堆西药，一样来点儿那样，然后看见我妈下班，我就赞美自己，看看，吃药一点儿都不费事，刚才我又吃了一大堆。我妈打开急诊箱，问我吃了什么。我就说一样来点儿那样，然后等着夸奖。我妈是儿科医生，总听她夸那些小孩儿，吃药不费事的，才是好小孩儿。

　　我妈对付我确实是小儿科，她听我赞完了自己，话都没说，就把我按那儿了，拿个压舌板，在我嗓子里一顿搅合，午饭吐出去了，然后又给我来了一大管针头，把我哭蒙了，我那时候最怕打针。从那以后长记性了，连治多动症的药也不吃了，我妈也说，不吃就不吃了，就像一般般的感冒那样，不吃药也能好，那种很普遍的，非心理医生的西医们，都有的一种对待身体这玩意的简单粗暴劲儿。

　　其实也没啥细腻的，我想我小时候，就是人来疯，需要一点注意力，或者夸奖。一加一不就是等于二吗？说了一遍还说，又要提问，能不能不闹？就这样，心里嘀咕着，然后就觉得老师抢我戏份了，就自顾自地闹起来，吸引注意力，闹的五杂六屁的，有时候自个把自个闹没趣儿了，才安静一会儿。跟我妈也是这样，有一回，我嘴没把严实，对她说，能不能不闹？然后我准备自顾自的闹起来，我妈用笤帚把我打蒙圈了，那天没跑出去，从那以后嘴上长记性了。

　　小时候，我没少挨家长和老师的揍。长大后，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米老鼠毛绒公仔，脑袋可大了那种，老可爱了，买回家，准备让我妈分享一下米老鼠的大头光辉。我妈和我的萌点明显不同，她无视米老鼠的脑袋，直接抓住米老鼠的屁股，开始打，而且念念有词，让你不听话，手感不错，不听话，继续打。我小时候，我妈当别人面，就这样夸奖孩子的健康，挺皮实，怎么揍都没事。

　　所有的大人都在胡闹，没正形，我为了维护自己的那点童年戏份，操老了心了，自顾自的闹起来，很费精神。所以到了初中，我就挺怀念小学那个戴眼镜的同桌，还有她的眼镜腿儿，那是一次不费精神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