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壳

阿明仔

　　挂钟突然从墙上掉了下来。
　　之前我正背对着它，凝视着窗户，感到有些什么东西要从我的喉咙里钻出来，像是蚯蚓，小时候我挖过很多蚯蚓，用它们来钓鱼。如今它们都在我的喉咙里，有些已经涌到到口腔中，在那条柔软的舌头上蠕动，那些黏糊糊的苦涩液体不知道是它们的分泌物，还是我的，我吞咽着这些分泌物，连同那些蚯蚓一起吞回到肚子里去，现在还早，还不到鱼儿出来觅食的时候。
　　窗户只是第一条出现的鱼，在我目光能及的水里缓缓游动，在它的下面还有一群，说不定我能碰上一条大鱼，我一边吞咽着嘴里的分泌物一边想。
　　我凝视着窗户，它没有回应我——我也不想惊吓到它。我开始能看到第二条鱼了。窗户上布满了月亮的皱纹。
　　“窗户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折射出被刻意隐藏的部分。”
　　我确定这里面有条不错的鱼，我蠕动着双唇，准备抛下诱饵。
　　“一个悄无声息的预言。”
　　我不能太急躁，我继续保持原来的姿态凝视着窗户，并没有惊吓到它，它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啪。”
　　背后传来了声音，在我转头的瞬间，那些正慢慢浮现出来的鱼一下就都沉回水底去了。
　　我最后吞咽了一下口腔里那些黏糊糊的苦涩液体，把所有的蚯蚓都吞了回去。我走过去捡起它，圆圆的，像是满月，完好无损。
　　我踮起脚尖把它挂回原处，所能触及的最高处。
　　我背靠着这床头坐下，看着正在走动的挂钟。
　　十点半。
　　今天估计那些受到惊吓的鱼是不会再出现了，我还是躺下睡吧。
　　我闭上眼睛，试图像以往那样和这个世界断绝一切联系，可是这个晚上时间走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感受到时间运行的方向，从一个点迅速地、平稳地移到另一个点，所有的轨迹连起来就像是一个漩涡。
　　我被吸了进去。
　　
　　
　　我确定我一直在行走，目光所及是一座不知道是沉陷还是漂浮在黑暗中的建筑，沉陷或者漂浮都没有区别。这座建筑巨大无比，我离它这么近却又能一览无遗。
　　我一直在走，一直在路过那座建筑的一个拐角，一走到那里就有一首诗在我脑里浮现出来，那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好的诗，像是我自己写的一样——像一个早已经被预言的结局，我所能触及的最高处，从此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和我毫无关系。
　　但我一旦离开那里就完全忘了那首诗，仿佛那首诗一直被固定在那里，我只是一块不安分的空白的墓碑。甚至，我再次路过那里，停留在那里，那诗又再次浮现了，我还是无法复述出来，每个字都像射入我身体的子弹感觉得到又看不到。
　　那是一个女人在念的诗可又好像是死去的我在念的诗。
　　一个幽灵写在黑暗中的诗。
　　我一直站在这首诗里，不想再迈出一步。
　　我想抽烟。
　　可是我摸遍全身也找不到烟，甚至找不到火，找不到任何东西。
　　我努力地吸气，像抽烟一样把这首诗抽进我的身体，却没办法再把它们吐出来，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彻底消失了。
　　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是错的。
　　芝麻开门。
　　
　　我吞下的是一把钥匙，这座建筑的门从我的身体里被打开了。
　　一条漆黑潮湿的通道，完全的黑暗足于让一座迷宫失去意义，我只是顺着脚步一直往前走。
　　我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已经有好几个人，我看不到他们，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有着不同的年龄（还未出生的和已经死去的），不同的性别（各种性别），他们占据了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椅子，围着一张长条的桌子正在进行激烈的讨论。
　　我在那张长桌子上躺了下来，他们的语言需要一个盛器，桌子无法做到这一点，桌子能做到的只是隔离，如同椅子能做到的只是禁锢。
　　他们正在讨论着各自的剧本，完全不同的剧本，不类似不对立不矛盾，不平行不逆向不交叉。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像是在讨论着同一个剧本。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面镜子的碎片，割开自己的手腕，流出身体里隐藏的部分。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它们流进我的身体里也马上就消失了。
　　一切都得不到回应。
　　谁先流尽了血就先消失了连同他们坐着的椅子以及椅子所在的位置包括位置所处的黑暗。
　　这个房间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跟我身体轮廓一模一样的桌子，从我身体里渗出去的血迹。
　　这是一个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人。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他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继续保持沉默。
　　“没有剧本，或者说，我自己就是一本剧本，我从现实走进电影，再从电影走进现实，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我继续保持沉默。
　　“现实通向死亡，电影也通向死亡。这是我的现实，我的电影，也是你的现实你的电影，我们每个人都在参与。我一直在现实里拍摄这部电影，在电影里经历现实，很快，在现实和电影里我会同时死去，但是现实和电影都并未结束，你一直在参与我的死亡并会将我的死亡在我死亡之后继续下去。”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身下这片最深的阴影也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我占据了这座建筑的全部。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对面墙上的挂钟，像是一面镜子。
　　“预言在我身上悄无声息地实现。”
　　
　　挂钟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四十，现在究竟是几点？
　　“我凝视着镜子，依然得不到回应。”
　　我一直盯着那个挂钟看，时间从一个点迅速地、平稳地移到另一个点。它一直在认真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回头看我一眼。
　　“我一直向你袒露刻意隐藏的部分，得不到回应。”
　　现在是几点重要吗？我不会再去修改它，从此之后这就是我的时间（和别人不一样的时间。）或者这个挂钟某次会再次自动掉落下来，属于我的时间再次发生改变。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想象。我紧紧地盯着时间，即使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一切都不必回应。
　　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伴随最后一根烟，这烟不在我手中存在，但我一直能吸到它然后吐出真实的烟雾，一根永远抽不完的烟。
　　
　　时间又慢慢走到之前我躺下睡觉时的十点半。
　　我该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