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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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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 20:56: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祖父是个老实人，本分的当了一辈子农民。在我儿年的回忆里，祖父总是揣着个马头洗衣粉的烟袋。
      关于祖父的故事，他本人并未有过多的予我提及，多少年来，我也稀稀拉拉的道听途说，从记忆里积攒了不少有关于他的陈年往事。我确信祖父是个老实人，父亲也说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得连平下中农的三八妇孺都能对他呵斥泼脏。祖父有五兄弟，父亲说阶级斗争那时代，祖父五兄弟为民除害，合力打死过一只老虎，而这事祖父总自挖墙脚的说不是老虎，是岩豹。这不免让英雄事迹从根本上贬值，大大影响了声誉。
      我的祖母在我六岁那年便在半夜悄悄离我而去了，给我的童年里蒙上了一层不和谐的深灰色。我早便想为祖母写点儿什么，却每每在提笔之时，思念深切，哀痛中难以下笔。我深刻的记得祖母下葬后，祖父老泪纵横，以泪洗面，在昏暗的老宅堂屋里，倚着一把松木椅哭了整整三天，那年的祖父还年轻，不满一甲子。而转眼，岁月迁移，白驹过隙，我这长孙已二十有二，祖父也老了。
      祖父并没有孤独太久，在祖母相去五六年的光景，祖父守孝也有时日，大概祖母带给他的创伤稍有平复了罢，便也如大多数男人一样，禁不起岁月的凄凉，却又给我找了个祖母。好在这个祖母对祖父也甚算体贴，相敬如宾，衣食照料的也算妥当，这让儿孙辈的也待她如亲祖母一般。而这祖母却是个懦弱的妇人，与同祖父相比，她的老实如出一辙。于是，两个老实人凑到一块儿便不知道如何安稳度过晚年的生活，身在农村，便只记得门前几亩田山边几方地，又重复起曾经将汗水浇灌给庄稼的日子。这让我的父母很是心疼，只教他呆在屋里不用奔走于田地间，他却说，闲下来便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二）
      祖父有三个孩子，都未有成器，也并非他的孩子没用，只因祖父这大革命时期典型的老实农民，实在创造不起过多的优越给自己的孩子，便无形中设了几道门槛给他们。我的父亲是他的长子，乃至今日，父亲也是他最成器的孩子，父亲说自己当年也是家乡为数不多的五个革命的好学生，顺理成章才有资格参加中考，最后也是春风得意的考上了那年头的一个中专。祖父的菜园子边，至今还有一块茂盛的苎麻地，那也是当年唯一的经济来源，而为了能让父亲出人头地，祖父与祖母一个夏天没有走下过打麻车，父亲与同另外两个孩子，也在山中砍了一整个夏天的山竹子，到秋来开学的日子，总算凑足了学费，并一袋大米一罐腌菜交予父亲，仍他去闯荡。而我的父亲却是个极大孝顺的人，便想到今年一过往后的学费又从何而来？祖父祖母又该如何去奔波？父亲想了又想，终于在下车时，同学欢乐的迎接声中，咬着牙，吞了泪的把那一袋大米在米店卖掉了，难过的又坐车回到家里，便辍学了。也许，多少年后这一直是祖父与父亲心中的遗憾。
      祖父家的田不多，在父亲及胞弟成婚分了家产后，便更少了，我在童年里一直跟着祖父母，便也很少到田地间操劳过。祖父家原本是一栋两间复式阁楼加一间厅堂的大房子，分了家产后，两个儿子各占一边，祖父与祖母便连裹着几段棺木蜷宿在了厅堂中。堂门边上便是一张木架床，那时祖母还在，我便睡中间，祖父这床中间床板高一点，其实也不是很舒服，可我也乐意被温暖包围在中间。但睡中间也着实不甚温暖，毕竟祖父母已是半百的老人，可我还是很享受。
      在我入睡之时，总会纠缠着问这儿问那儿，祖父大可不定全全回答，但总是倾其所知。比如我时常乐其不疲的问各种鸟的蛋的颜色与大小，在道其大小之时，我总要求祖父用手指比划出来，我也欢喜于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指去得到答案。门前有块大青石，平日里祖父常坐在石头上，吧嗒的卷起一枚纸烟，我不做声他也便很少言语，静静的望着村口，也无从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者流水，抑或行人，直到日落黄昏。
      祖父今年七十有三，回想他这辈子也很少出过远门，祖父是在田里呆了一辈子。每逢丰收的时日，祖父挑着一担箩筐去，箩筐的一头是我，另一头是麻绳镰刀和锄头；回来的时候还是挑着一箩筐，一头还是我，另一头是粮食，那年的我还小，不及粮食重，祖父挑着回来的时候，便把肩膀在扁担上往粮食那头挪过去一截。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总在忙活，要么便安静的吸着纸烟。纵使日子再苦，可烟袋总是满满的。
                                                （三）
         我总告诉母亲，等我出去，未有衣锦还乡的资本我便不想再回来。还在很小的时日，我便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到后来懂事后回想，其实祖父是一座大山，阻挡了向外的视线，祖父的思想太传统，会阻碍我飞翔的勇气，这大山翻过了，外面的视野便是一片豁然。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从乡里考试考了第一，顺利的去了市里，其实市里也小，而在当年确是极大的飞跃与荣耀，算是个长见识的大地方，再后来我便一直志愿去更远的地方，开始了我求学的路，未有再回过故里，直到我十八岁时，在即将去更远的地方之前回家探望了祖父，那时候祖父已经真的老了，身子已开始佝偻起来。刚到家门时，祖父未有认出我来，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大概祖父也知道我与父亲要回来，已大老早的坐在门口大青石上张望着，我看见他穿着件大白褂，肩头搭着条擦汗的毛巾，眼神像猫头鹰似的痴痴盯着我们来的方向，我叫唤一声祖父，他先是一阵恍然，而后皱纹斑驳的脸上开出了一朵灿烂的菊花，露出一口被烟草熏的发黄的老牙。进了家门时，他便忙活起来，从平柜中翻掏出一块发了霉的陈年腊肉洗刷起来。而我也清晰的看到门口几根棺木已悄悄做成了棺材。
         每每离去之时，祖父都便会一路走过山路送我们到车站，父亲看着自己的父亲老了，也不免心疼，我常看着父亲眼里噙着泪水。父亲因为我和弟弟两个儿子，不免也增添了不少生活的压力，纵使这样也总忘不了三两天托司机带些钱物或是肉食给祖父，而祖父的三个孩子，他也只能对我的父亲有所依靠，便也将不少土产的菜油或是农物藏了又藏，不让人看见的悄悄托司机带给父亲。
         在我再次回到故里之时，也即是今年的秋天，而此时我也算是个半熟的爷们儿，和祖父一起，儿年的话题便不再多聊，爷孙俩像两兄弟般，叼着烟大话起成人的世事。我不禁默默的注意起祖父的英容：祖父已瘦得只剩骨头连着皮，两眼深陷得好是厉害，脸上的皱纹也蜕变成了沟壑，着实不能再老了，这不免让我心里开始暗暗怜惜，暗暗感叹岁月的不可抗拒。再看向祖父时，大概他已发现我方才怔怔的看了他，便生生的撇过脸去。
         父亲听说祖父即年老有吐血的症状，便教母亲把他带到了城里检查，此时家里的四口人分居在三个城市，仅有的两个大男人都在外：父亲在怀化，而我更在湘潭务学。当母亲看到检查的结果后，医生说抽烟太多，相去不过三两年矣，已经过了治疗期。母亲仓皇中保持镇定，未有给祖父知道，只说小病要养，却悄悄的将这噩耗告予了父亲，父亲在怀化的夜里愤愤的痛哭数个昼夜，只道要诊，死活都要诊，母亲也只得听从。我听到这消息后，不免像晴天霹雳般震惊得哑口无言，我知道祖父是老了，却未有料到会老得如此雷厉风行以至于不予以准备的机会。我猜到了结局，却未有猜到过程。还记得前次回去是堂哥结婚，我也几曾幻想着自己结婚时祖父也能稳坐高堂风风光光，我也几曾想祖父能吃到孙子孙媳奉上的四个喜蛋……我暗暗的自责起来。
         前次的时日，祖父田里的稻子被一外来的老妇割掉了一圈，祖父却生生胆怯于同她争斗，只敢教人带话与自己的儿子，父亲当时不在家，便教母亲回家主持大局，而我的母亲的祖父，确是从前山上的土匪，母亲的性子也少不了几许的野蛮，母亲回到家里带着祖父去找那老妇，不待其三言两语的叫骂，便三下五除二的几椅子将其架倒，动作很是麻利。祖父也因此扬眉吐气：这…这是我大儿媳，我大儿子今天没回来，不然……不然今儿弄你个残废！
         母亲说回来时实在不敢看祖父的眼睛，浑浊的眼里全是岁月操劳的倒影，以及对孩子的寄托。
         我不免神伤，惟愿他的身体能好转起来，我的这碗喜蛋总也该有自己的归处。母亲告诉我祖父重病后的的夜里，我便一直睡不着，我在记忆的厅堂里翻箱倒柜，苦心搜集有关祖父记忆的碎片，却无论如何，也只能拼凑出那幅老画：记忆中的大青石，祖父腰挂着纸烟袋，无言的注视着村口……
            大概他是真老了罢，愿他能在人间活的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