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死

高爽

　　受死
　　
　　幼时，有一玩伴，双腿细弱、扭曲，站不直，弯不下，只能坐着。如枯僧，勾着背。他胸骨毕露，脸颊削薄，皮包骨，皮色灰黄，于是全身展开，沟壑宛然。安静时他便像一具灰暗的标本，痛苦时骨骼却似挤成了一团，喉咙里撕裂出来的嘶鸣如骨头的咬合、摩擦。此时，泪水抹花了脸，扭曲的神情里有着一汪死水般的绝望、哀怜、怨毒、孱弱。
　　是的，他是个废人，生命终止于未成年。他不能未雨绸缪，预防、延缓痛苦对他的蹂躏、践踏。他大小便不能自理，即便遗精和伦理让他有了耻辱感，作为女性的母亲仍会双手撕开这层羞怯，捞起他的屁股，清理他的排泄物。
　　是的，作为人，他混同猪狗。唯一让他自尊的是，死亡会以消磨他肉体的方式提醒、告诉他，他死期将至。而不是天降奇祸，横尸于未知的宿命。他比我们更早的认识到死亡扮演成了病痛随时骚扰他，唾弃他。焦灼和被羞辱的感觉只会加速他的破败。他唯有麻木不仁，忘却羞耻才能挨过每一天。
　　以至于，从某个时候他便享受见缝插针的同情。比如，更小时，他的身体还没那么糟糕，可以被他妈驮到教室的第一排，歪在凳子上，上一年级。他可以迟到早退，他可以上课上吃零食，喝酸奶，他可以喜怒无常的哭泣或者狂笑。就是考试成绩，他考了九十分老师都会无中生有的为他多添上五分，让奖状的荣光哄抬出他的笑容和得意。
　　再大些，他便常年被鸡鸣既起的妈背到门外墙头上，勾着背，细长的眼睛盯着荷锄下田的叔叔伯伯。间或一笑，他的脸便活了。是活水的活。天色再亮一些，我们这些小孩便挥着木剑绕着村前河流“啊啊啊”向前冲，他则瘫在砖墙上，闷着头纳石子，石子在他两手间跳跃，偶尔两颗石子清脆的吻一下，就掉落在地了。这时他叹口气，抬眼四望，浩渺的人影如纸鸢般轻盈，池塘上的水苔被冒泡的青蛙、游鱼拱开，吐口气似的撇开一汪绿水。
　　此时病痛伺机在旁，不再像薅掉一块头皮的怒狮般在他的身体里冲撞、撕咬。于是，他的眉头舒展、开朗，偶尔兴起，会摇头晃脑的哼起不成调的歌：“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
　　　我不知道他的青春期是如何在肥皂剧卿卿我我的剧情下消磨的。女人洁白、健康的胴体和其他发育期的男孩一样会让他如火中烧。他阴鸷、粗硬的思维揪紧他暴躁的身体，在意淫中沸腾，煎煮。他被迫蜷曲，被烧干的眼睛里有怨毒，贪婪，绝望的余烬空洞的落在臊臭浓重的床单上。
　　　后来，药物一旦进入他的体内便立即被严酷的病菌消灭了，死亡做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让病毒在这一天繁殖、提炼成最强大的核能，在黑色高压下，只给他留了一道出气的喉管：“妈，我不想死啊……”。但是爆破还是一往无前的冲决了他最后一道目光。
　　　没有灵幡招展，没有响器悲鸣，他被装进一口细瘦的棺材里，脚边放着煮熟的鸡蛋，黄豆。寓意着，没有孵出小鸡，没有让黄豆发芽就回不了家。是的，人们往往会通过吊诡、聪明的办法试图镇住心理上的鬼魅，这样就周全了。而伤逝，只是在午夜梦回时的失落。
　　而今，他已是久宿墓草，我则长大成人。我虽短时间内就可草就一纸关于他的空文，但是永别离间了斯时斯地的喜怒哀乐。意义何存呢。我这仅是镜头般的记录而已，回溯是空洞，跳跃的。我可以被某些往事的细节洞穿，如风穿过，但粗重的阴影只能是灯光和键盘上跳跃的手指的映射，而非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