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在田野上告别

童末

分别的时候，他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之前，他先跳下比马路高出一截的人行道，到我身边。
“再亲一下。”
这样低声先说一遍，好像需要得到我的应允，得到我沉默的肯定，才能给自己足够的勇气这么做。
那是那天他唯一一次主动吻我。我呢，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俩被从哪里飞速开来的什么车撞死——毕竟我俩正站在空阔的车道上，虽然眼下是红灯。在那空阔的车道旁灰蒙蒙的正在加浓的楼群的暗影下，就是几分钟后他将踏足的通往地铁站的路。现在，和他一起来的人走在前面，他们一个下午都不来打扰我们，含笑地望着我俩，让我鼓不起勇气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他们看到了——”我急促又有点恶作剧地低声喊起来，像是对自己疾呼。（他们都看到了。世界上的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但他没有听见。只是给了我一个短促、柔软的吻。它很快消失了。好像空气消失在窗外的风里。
绿灯在闪。我逃也似地过马路。撑起高架的水泥桥柱将宽阔的马路一劈两半，竖起在我前方。它的底部涌动着沉默的暗影，划出一扇坚硬的钝角。眼前这暗无天日的城市高架上车在飞驰，划擦过此处的无数轮胎扯碎了天空，在那下面，无数盏路灯照射下的马路正在逐渐变亮，这幅展现给过路人的景象，宏伟得恰到好处，无情得恰到好处，我迈开大步，像一个冷漠的都市行人，回报给它我恰到好处的潇洒，恰到好处的不屑一顾，迈出大大的步子——但很快，一到高架下面，刚刚鼓起的力量就蒙上了它的灰影，消失了。我掉转头去，向我俩刚刚分开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低着头走到前面去了，专心致志地弓着背，一心要赶上前面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他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儿要跟他们开的那几句玩笑。

从我刚转身背对他、起步朝马路另一头走去的那刻起，他就一直从背后看着我。他看见我怎样穿过了半个马路。后来他说，那让他想起披头士那张专辑的封面。我的背影钻到粗大的灰白色的桥柱的另一头就被挡住了。他等了会儿，没看见我回头。于是他调转目光，开始往前走。一开始走起来，他就立即想到：要找到并跟上那几个人，跟他们一起回去。先前，他们俩是打车来的。现在他一个人离开，第一步是找到附近的地铁站，坐上一班地铁，让它把自己带到城市边缘的火车站。刚刚绕过广场一样开阔的一面绿茵，走上这条陌生的大马路前，她含糊而飞快地提起了附近这个地铁站的名字。但他现在记不起来了，这让他更急切地想要追上前面的几个人……他看见了他们。从他们三个彼此相像的背影上，看得出他们心情十分舒畅，因为今天，在这个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日新月异陌生如新的城市里，他们度过了顺利的一天，甚至在登上东方明珠俯瞰黄浦江之前，还有时间一起逛了趟南京西路呢。看着他们那不会识愁滋味的背影，他更感到自己的孤独。他珍惜这种孤独。这让他老了一点，又年轻了一点。他想让这孤独延续得久一点点。感觉到这一点，他马上放慢了脚步，有意地落在那几个人后面，直到地铁入口吞没了他。

到了马路的这一边，我转过身来，再望一眼刚刚离开的马路那一头的人行道。八车道的主干道刚一亮起绿灯，无数车辆就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重新奔驰了起来，让视线找不到停下的地方。还有那些粗大的高架桥的柱子，顶天立地的模样，要绕过它们的阻碍去找和看，比什么都难……现在从我站着的地方望过去，他不见了。
沿着跟他相反的方向走几步，有个丁字路口。就在这里等出租车吧。风吹着连衣裙下的腿，叫人直哆嗦。车流从起伏的马路那头不断地过来，经过我。这个路口跟广州的某个地方很像。还有北京三元桥附近的某个地方。在匿名而巨大的景观里，在飘起的灰雾里，一辆大众向我驶来，前面亮着显示空车的红灯。
“师傅，汾阳路太原路。”
车往地铁站的方向开去。有点高兴起来，我们又走在了同一个方向。马路对面的人群像四散的鸦群，落向坚硬的土地。一切都太快。我找不到他了。

不有

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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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