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

昌姷郁

酒店，庆贺外公的七十八寿宴上（本是七十九，因外公自称自此生日，每年在前一年的年岁上减少一岁），外公反常的对着家中三代说道：“我说两句。我和你妈身体越发不如往日了，今年我感到走路都十分艰难，不如去年了。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我们死的那天，不必立碑。劳烦你们姊妹三个，在我们火化后分别于沈阳和开源两地把骨灰洒了便是......”家中长辈连忙制止——“爸，说这个做什么？您和我妈能活到一百岁......“外公平静的挥了挥手，带着呼吸不顺畅的喘息，语气祥和的强调道：“这就是我立下的遗嘱了。不必惦念死后去哪里看我们。所以你们今天拍照的人留意一下，要想念我们就看看照片。”家中长辈笑着倒酒递烟，推搪这一话题。

由于母亲家里离外公家很近，我想起有次晚间散步顺路去外公家坐坐，歇脚时外公曾说过的一句话——“每次聚会上都拍了那么多的照片，洗没洗出来？我怎么一张也没见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哈哈大笑，只当他是打趣。如今记忆重叠，再加上外公的那一番多次被阻挠，最终被切断的话，心中很是难受。反常的默默倒了半杯红酒，却被妈妈唤道给姨夫敬酒。今日我座位贴着外公坐着，他总是先喝酒，甚至在菜还未上齐便时常已经三两杯白酒下肚。每每用餐也总是很快吃完，只要一放下筷子，便不再拿起。他有气管炎，出来一趟很受罪。彼时就默默点颗烟，喘息着坐着。他的话很少，耳朵有些背。今日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也觉得舒适的作陪，简练的如实回答。

可能由于姨妈姨夫刚从欧洲游行回来，这顿酒席吃了很久。他们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旅行，其他孩子和长辈们谈论着婚礼和旅行结婚等话题。然后又计划着几家人便利的时候一起去温泉......外公坐不住了，大哥开车带着外公外婆，我和一个姐妹先回去。

回到家中之后，心中难受的情绪并未消退，却只感到更为沉重。

外公去年夏天查出直肠癌，整个人在去医院接受诊断前已瘦的不像样子。异常怕冷，由于血脉不通顺，手背和手指都憋的黑紫。只向他告知是胆囊炎，因为的确也有胆囊炎的并发症。在医院工作的姨夫开完会议，说是只能做胆囊手术，癌症手术已不能轻举妄动。

手术后，麻药未过之际，躺在床上昏迷的外公挥动着插满管子的双手双臂，只能几人用力扶着才能够制止他的抗争。

苏醒过后，他产生幻觉，胡言乱语了几日。随后情况有所好转。

可是姨妈和妈妈私下里探究，尽管未对他详述病况，甚至所有隐瞒，可是他是否内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体境况？

衰老无力抵抗。老人其实甚是坦然。可是待把注定的分离摆放于眼前，却令身为晚辈的我们感到满目疮痍的心酸与恐惧。

外公嘱咐大哥，多去看看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半身不遂的大哥的祖父。

我自觉羞愧。性情寡淡，人又笨嘴拙舌不会表达。中学过后，因学业关系很少再如幼年时那样经常去看望我祖父母，外公婆。也是因为他们总是操心我父母分手的事情，让我也觉得无法向他们解释阐明，同时又无法拒绝他们的要求，更是不能够答应下来而不尽力办到。还有那种，即使拼尽全力也并无扭转乾坤之能力的惭愧无力之感。所以有些逃避探望他们。尽管心中甚是想念，不过那种自我的较劲纠结矛盾的缺陷一旦败露出来，就也逃之夭夭，逃入其他事情之中钻研刻苦的忙碌起来，使得自己将那种思念之情自私冷漠的抛诸脑后。

我又想到，若是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在头脑还清醒之际躺在病床上，欲交代些对于身后事的处理和安排，想要道一些肺腑之言，却被亲朋好友感性打断，那么岂不是被无比近密依恋之人，好心好意的切断了最终与之情真意切的沟通枢纽？

原本觉得死亡并无可怖之处，更不应讲求排场。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外公的话，想到待百年后竟没有可以去探望他的一境处，内心便觉得无比伤感沉痛。无法承受。

原本认为死亡最终遗留下的不过是尸体的存在。并且认定送葬是对于尸体的处理方式。今日彻底无奈颠覆既有观念——原来生命的尽头，最终遗留下的是那么多血脉相连的未尽情感，难以再续，同时又割舍不断的无可奈何的依恋与联结，却必定面对无法逾越的天人永隔。

你原本忧心的盘问与烦恼负担都将随之而去，取而代之的将是无处忏悔和将之修补完善的懊悔和遗憾。

此时思维已有些混沌，手指也有些颤抖，只好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