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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白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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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6 20:21: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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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屁股上像爬满了蚂蚁,不仅弄得他屁股痒,还弄得他的心也痒,这一切都因为今天父母要去镇上的棉花加工厂卖棉花了,父母是棉农,每年这时都会装很多袋棉花去卖。棉花卖了钱,给他交新年的学费和买课本。卖棉花对他家来是一件隆重的大事,他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初中生,但完全熟悉了卖棉花这一整套程序了。

  他要上课,当父母拖着装满棉花口袋的板车赶往镇上时,他无法陪伴左右,这是最为难过的事情。

  他坐在板凳上,看着屋外耀眼的阳光和天空中一朵朵浮动的云彩,想象着他的父亲吃力地拉着板车,母亲在后边推着。有几回周末,他跟父母去卖棉花,板车里的棉花遗漏出来,他跟着一路不停地捡,那些遗落在路上的棉花,有的是他家掉的,有的不是,不管是不是,他照例都捡起来,重新塞进棉花袋子。

  他对如何卖棉花比课本还熟悉,他相信跟着父母去卖棉花是他应尽的职责,这个职责比上课还要重要。

  老师并不会因为他的父母要去卖棉花,让他早点下课,如果这样也行的话,所有学生便都要借口旷课或者早退了,他明白这些,所以一直忍着,等到下课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和父母汇合。他放学是三点半,如果速度快点,三点四十五赶到棉花加工厂,按照平常父母走路的速度,他们也应该到那里了,就算不到,也不会离得太远。

  他不停地探出脑袋往窗外看去,看那条通往棉花加工厂的路,也许还能看到父母。路空旷得很,连一只狗都没有,他有点失望,把脑袋缩了回来。

  这堂是化学课,老师在说二氧化碳和氧气结合的知识,这些他一点都没兴趣,老师说得唾沫横飞,他不好意思离开教室,扫老师的兴。

  前排同学都很认真凝听老师讲课,他们下课了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他要帮父母卖棉花,他们则是要去玩玻璃球,跳橡皮筋,或者去“斗牛”。

  在他刚学会走路,就跟着父母去卖棉花了。卖棉花的乐趣一直伴随着他,如果棉花多一点,父母会叫村里开三轮车的载棉花。他不仅喜欢被棉花装满而鼓涨的棉花袋子一个个井然有序地摆放在自家门口的样子,这让他有种心满意足感,对即将将这些棉花给卖掉而获取报酬的期待感,还喜欢三轮车轰隆隆地从马路上行驶到他家门前,三轮车被路人围观的样子。他清楚地知道只要有三路轮车停靠在他家门前,他家要卖的棉花不是几百斤,而是一千多斤了。

  在棉花还没被卖掉前,他不断地打听棉花的价格,听各种小道消息,有的是从广播里听来,有的从大人的嘴巴里。一听到棉花价格消息,他都会当真,一听到今年的棉花价格比去年要高,他都会很高兴,如果低了,他也会很失落。

  他之所以关心棉花价格,是因为那些即将卖出的棉花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棉花盛开的季节,他跟父母去地里捡棉花,那时阳光充足,棉花每天不断地开放。棉农一大早挎着棉花袋子到棉花地里去摘棉花,棉花开放得太快,当天不去捡,第二天开放得更多,就更来不及捡了。当天开放的棉花当天捡,隔天的话,棉花鼓涨得太厉害,就从棉花壳上坠落到地上,粘上了泥土,脏了,粘上了露水,湿了。棉花不及时捡,被太阳晒得太厉害,棉花叶子被晒枯萎,像枯树枝一样脆弱,只要轻轻一碰触,就会粉碎,粉碎了的叶子容易粘在棉花上,捡棉花的时候,难免不把碎了的棉花叶子也给捡到口袋里,回到家还要把棉花叶子和棉花分开来。只要棉花一开放,棉农,全家出动去捡棉花,除了棉花叶子的麻烦,还担心下雨,一旦下雨,棉花被雨水浇灌,萎了,黄了,捡回家,要比没被雨水淋湿的棉花多晒几个太阳才能干。

  在棉花盛开的季节,每天一大早,他还在熟睡中,就被母亲叫醒,尽管一万个不愿意,他还是提醒自己一定要起来啦,等到从床上爬起来,父母提前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到棉花地里去了,等吃完早饭,他带那只属于他的小一点的棉花袋子赶去棉花地,等到了时,父母捡了好几口袋了,那些捡好的棉花袋子就堆在田埂上,他站在田埂上,看到了,感觉有些羞愧似地很快系好口袋,张望一下棉花地,看看他的父母在哪个双子上,那么他就会换一个双子去捡,他不能和父母重复了。

  他十几岁小小年纪,挎着个比他身体还要大的棉花袋子穿梭在棉花地里,他宠爱的那只土狗凑热闹似地,从家里跟来了,这只土狗跟他一起长大,毛是灰色的,他第一次把它抱在怀里,就给它取个名字,叫它灰狼。

  灰狼一走到田间地头,好像回到了家,很兴奋,在棉花地里横冲直撞,也许发现了什么,是兔子,或是蛤蟆,谁知道呢,经它这么一闹腾,棉花地里便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时,父亲会发觉它了,埋怨他把灰狼带过来了。灰狼来棉花地不是捡棉花的,而是捣蛋的,把棉花树撞得摇摇晃晃,棉花被撞落到地上。他没想到这一点,他很喜欢灰狼,看到它,就会很快乐,就算它闯多大的祸,也不会埋怨。灰狼在他家七八个年头了,只比他小几岁,没事时,他会带它到处乱跑。灰狼喜欢去陌生的地方,比如菜园或者棉花地,一看到他要到邻居家看动画片了,就算他再怎么唤它,它也不会跟去,它聪明着呢。

  一到捡棉花的季节,棉花地的棉花一朵朵像是天空中的白云,他柔嫩的小手从棉花花壳里掏出棉花,不注意会被那锐利的花壳给刺着,像被针刺了,很疼,所以他并不喜欢捡棉花,一到了地里,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太阳落山,什么时候下点小雨,太阳下山了,他们就要回家了,下雨了,小雨不会耽误捡棉花,这时他就希望雨再大一点。

  每天傍晚,当母亲宣布回家时,那便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看到因捡棉花而被刺红的手背,想象着父母和他一样每年都要被那些棉花刺,觉得自己的那一点委屈简直算不了什么,毕竟他只是在周末去捡一次棉花,而父母在天晴的天气里每天都去。

  棉花捡回家,从口袋里倒出来,便堆积在水泥地上,楼下堆不下,就堆放在楼上,有时天晴就堆放在楼顶,用一个大布给盖起来,等第二天父母离开家去棉花地前,将大布给揭开,把堆积起来的棉花重新给摊开,让太阳晒在上面,傍晚,太阳落山了,又重新给盖上,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摘、晒、收棉花,直到棉花地里的棉花苞都开放了,棉花叶子都枯萎了,开放了的棉花都收上来了,这时,他的父母就会把棉花枝干从泥土里扯出来,晒干,抱回家作柴禾。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也该到年底了,天寒了。

  他计算着家里成百上千斤的棉花能卖多少钱,几千块大概是有的。棉花卖了钱,会被母亲存在银行里,一部分用来家用,一部分当做他的学费,剩下的,过年时候用。现在离过年还有四五个月,这个学期结束也还有好几个月,他要继续待在学校里念书,没办法和父母一起去卖棉花,这是他最为遗憾的一件事,可也没办法,谁叫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母亲一直坚持着让他念书,从小学,到中学,最好能考上大学。

  家里只要他很少做家务活和农活,因为这些事情会影响他专心念书,每当父亲责怪他在家里偷懒,他就会说是母亲叫他不要做的,因为他还要复习功课呢,没时间顾及其他的事。实话说,他也很羞愧帮不了家里一点忙,而两个姐姐早已经懂事了,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给家里添乱。

  他想象着父母拖着装满棉花的板车往棉花厂走去,那条马路坑坑洼洼,板车行驶在上面,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地面到处都是洞,再努力绕过它们,也避免不了,最后索性让板车发出那些声音了。父亲拖着板车,母亲在后面推着,还时不时地把从口袋里露出来的棉花给塞进口袋里,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从口袋里跑出来掉在了路上,母亲又会回头把棉花给捡起来。一朵棉花虽然不重要,从家到棉花厂大概要十几里路,一路上掉下去,加起来就会有不少了。棉花都是父亲和母亲辛辛苦苦地弄来的,是不允许有半点浪费的,这些他都十分清楚。母亲会弯下身子,双手托着棉花袋子,一边推,一边查看棉花会不会掉出来,父亲就一心一意地托着板车往前走去。

  2

  课堂上正在上的是化学课,化学老师是个非常啰嗦的男人,也非常较真,其他老师上课都不会像他这样总埋怨底下学生发出的细微声音,他不一样,他喜欢学生彻底安静的听讲,所以当课堂底下发出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时,他就会转过身来,从讲台上严肃地打量着他们,直到他们又安静下来,才会继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化学方程式。

  那些代表着氢气氧气和二氧化碳的符号他知道,但是一旦把它们给组合起来,他就不认识了,虽然盯着黑板看,但那些方程式对他来说仿佛是天方夜谭,一点也看不懂。他不敢站起来说听不懂,另外,老师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听不懂停下来再重复一遍。周围的同学们好像都能听懂似的专心致志,只有他感觉很难受,总是无法集中意志力,时不时地转头看着窗户的外边,看教学楼下的那些饭店,每天中午放学他都会去那里吃饭,所以他很关心那些饭店今天营业没有,除了饭店,还会关注停车棚,学校里总会有些学生打坏主意,用针把“仇人”的自行车的轮胎给戳破,他的轮胎就被戳破过好几次,尽管他怀疑是一些和自己有仇的人干的,因为没有证据,他也没什么办法。

  他上课的时候还有个任务就是防止自己的自行车轮胎被戳破,听说戳破轮胎的那些孩子背后有人指使,是自行车修理店的老板叫他们这样做的,一旦车辆被戳破,就要到他那里去修车了。镇上只有这一家自行车修理店,补一个车胎要一元钱,这对于学生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补十个轮胎就是十元钱,修理店老板一天大概要补几十个轮胎,那就是好几十元钱,除了补轮胎,还有换轮胎,换车篮,换把手,换刹车,自行车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是值钱的。

  他盘算着作为一个修理工一天要赚多少钱,他的父母种棉花一年就只赚几千元,还辛苦得要命,这样一想,他决定长大以后不再种棉花了,而是要当一个修理工。

  此刻大概是下午两点钟左右,他计算着父母行进的速度,知道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现在大概正在水电站附近了,那座水电站,在雨季把上游的水给储存起来,在旱季再把它给释放出来。此刻是夏天,河流比较干涸,从水电站闸口里源源不断地释放出一些清澈的水流。他仿佛都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水声把板车吱吱呀呀的声音给掩盖了,能看到父亲那湿透了的背心和母亲湿透了衬衫,衬衫湿透了,贴在母亲身上那件破烂的内衣也隐隐地浮现出来。这件衣服母亲穿了好多年了,从他懂事时,母亲就开始穿了,每天在家里的晾衣架上也能看到这件衣服,都破了,可是母亲依然不舍得扔掉。母亲就是这样节俭的人,家里所有的东西只要能用,母亲都不会扔。母亲还是个“收藏家”,没几天,他就能在家里的拐角处看见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东西,有的是别人家不用的家具,有的是从姥姥家拿来的几个表姐穿旧了的鞋子,母亲自己不舍得买新衣服和新鞋子,她总是穿旧的。

  母亲艰难地推着板车,身上都湿透了,离棉花加工厂还有好几里路,她还要继续低头走,虽然腰有一点酸了,她还在坚持,父亲也在坚持,离棉花加工厂要关门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了,要在四点钟关门前赶到那里去,虽然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很努力地去追赶时间了,但板车上的棉花太多,他们的速度快不了。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艰难,恨不得从教室的后门偷偷地跑出去,赶到父亲和母亲的所在地,帮着母亲推车,一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好像真的要跑出去似的,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会在班上引起这么大的喧哗,大家都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好像他是个外星人,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化学老师叫他:

  “赵小军,你突然站起来干嘛?”。

  他一听到这个声音,父亲拖板车,母亲推板车的画面便看不到了,连他帮母亲擦汗的画面也看不到了,于是,他把这一美好的画面的丢失怪罪于老师,要不是老师叫他,他就不会回到这个了无趣味的化学课堂,也不会被这么多的同学关注和耻笑了,所以他好像没有半点后悔似的立在了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他的话本来就不多,此刻不需要说半句话就能展现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他是不会屈服的,是老师的过错,他只不过站了起来而已,也许是他的屁股瘙痒了,他忍受不了,所以就站了起来,等瘙痒过去后,会自然而然地坐下的,但没等他坐下,老师就走到了他的跟前,生气地盯着他,好像眼前的停课都是因为他,而不是老师的大惊小怪。

  “赵晓军,这是课堂,你随便地站起来,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想妥协,撒谎说想向老师问问题,所以站起来,因为他对黑板上的化学符号不是很明白,但他不想撒谎,也不想和老师说此刻他最关心的是父亲和母亲,以及他要跟着他们一起去卖棉花,老师是不会明白卖棉花对他一家是有多重要的,如果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个帮手,也许棉花就能卖得好一点,他不吭声,好像在等待老师的责骂。

  “赵小军,我在问你话呢,你不回答就是蔑视我,所以现在我要惩罚你,你给我站到讲台边去,站到下课为止,要是你喜欢,可以继续站到下节课为止,反正你喜欢站着听课嘛,现在老师就满足你的心愿。”

  说完,老师就揪着他的耳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揪到了讲台上,放在了黑板的下面,离门口只有一米的距离,第一排的同学也都只在他的眼皮底下。当他看到所有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委屈,为了不让他们注意到他的神色,他聪明地把头给低了下去,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的耳朵因为被老师揪了,还有点发烫,好像耳朵正在被屋外炙热的太阳炙烤着,就如此刻他的父母在大太阳底下被炙烤,还要拖着板车朝棉花加工厂走去。虽然他被罚站在,但是这一惩罚无法阻止他把目光投向外边,也无法阻止他把想象力转向他的父母,他太爱他的父母了,没有他们,他就无法交学费上学,没有他们,他每天放学回家就吃不到母亲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没有母亲,他就盖不上白天被太阳晒过,还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而此刻母亲在屋外受难,他却没办法去支援,这让他感到万分难受。

  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耳朵里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来自母亲的叫喊,也许是母亲在叫他过去帮她推板车,此刻如果他肆意走出教室,那么他将会受到老师的严厉惩罚,也许还会被开除出去。他知道化学老师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他不允许在自己的课堂上发生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另外如果他被学校开除了,他的母亲也会万分伤心,所以他一边站在讲台上,一边等待着下课铃的响起。只要下课铃一响,他就不再受到老师的控制了,老师对他的惩罚也就消失殆尽,那时,他就又会成为一个自由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了,就算是校长,也管不了了,一想到这,他觉得他此刻的忍耐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又按捺住内心的气氛和无奈,把头慢慢地抬起来,毅然地面对着讲台下的同学们了。

  3

  他被罚站在讲台上,化学老师感到一阵得意,瞥了他一眼,继续旁若无人地上课了。他感觉到从黑板上飘落的粉笔灰不停地黏贴在他的头发上、脸上、和钻进耳朵里。每当老师擦掉之前写的板书,就会有很多粉笔灰飘落下来。第一排的学生好像以为那些粉笔灰是毒药,一致性地捂住鼻子,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钻进他们的肺里面,等他们长大,那些粉笔灰还会残留在里面,他们就会得肺病,不断地咳嗽,不到六十岁,会得肺癌而死,可怜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是那些粉笔灰惹得祸,他想。

  他不管粉笔灰,毅然地看着窗户外边那一行行梧桐树,梧桐树下面好像有人在推着板车,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年龄和他的父母相仿,板车上堆积的也是棉花,如果不是熟知父母的背影,他还以为他们便是他的父母,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他的父母到棉花加工厂去不会经过这条马路,他也不会在学校附近看到他们。那对夫妻也是要趁棉花加工厂关门之前赶去,今天是它这个星期最后一天开业了,错过了今天,就要再等一个周末它才会开门,所以附近的棉农们都赶着去往那里。

  父母已经走过水电站了,现在正拐一个弯,这是最后一个弯,走过这个弯,再下坡,不到一里路就到棉花加工厂了,他似乎已经看到棉花加工厂了,那里人头攒动,一个个入口处都有棉农在排队,他们把棉花从三轮车、板车上面卸下来,放在地上,轮到自己,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帮他们称棉花,棉花称好了,再从里面抓一把出来放进一个白布袋里面,算是样品,样品被专门人员带到检验室,检验棉花的质量,主要是水分和棉花种子占的重量,水分越多棉花就被评的级别越低,价格也就越低。

  棉农们在把棉花带到棉花加工厂前,一般都会把棉花晒好几个太阳,感觉晒得差不多了,就用嘴巴咬一咬棉花籽,如果咬得啪啪的响,那么棉花就算是彻底晒干了,这时就能装去卖了。在棉花加工厂外边,总能听到棉花籽啪啪的响声,那是工作人员在衡量棉花的质量,能评几级,他们都穿着白色工作服,大部分都是女人,看上去很严肃,和周围穿着灰布褂子的棉农有着截然的区别,那些工作服有着特殊的材料制成的,不会粘棉花,那些棉农身上被粘了不少的棉花絮,有的是路上就粘上,有的是来到加工厂后粘上,具体是什么时候粘上,没人知道。

  那些棉农们看着自己种的棉花在工作人员手里捏来捏去,在嘴里咬来咬去,工作人员的手在棉花袋子里抓来抓去,都紧张兮兮,但依然笑嘻嘻地看着,讨好似的,好像自己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如果工作人员说你的棉花不合格,水分太多,就打发你把棉花带回家重新晒一晒,晒好了,再拖过来,这样棉农一天的辛苦就白费了,他们会好脸相迎地对工作人员说自己也不容易,请他们手下留情,如果工作人员是男的,棉农们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香烟递过去,工作人员不要,他们会把整包香烟塞给他们,这时工作人员也许就会放他们一把了,对着入口里面的什么人大喝一声,说“合格”,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把那一包包棉花给拖进档口。还有个人,像是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把那个小布包给拿走,拿到检验室里面检验棉花的级别,有一级、二级、三级棉花,价格相差几毛钱,一百斤就相差几十块了,一千斤就相差几百块了。

  他喜欢棉花加工厂外边的热闹的气氛,喜欢那些堆积在马路上,一直排队到路中央的棉花袋子,还喜欢马路边卖甘蔗的。那是个热闹的季节,那是个丰收的季节,那是个让棉农们一年的辛苦得到回报的季节,那是个让人无限怀念的季节,那时的阳光无限灿烂,一切都显示着兴致勃勃的样子,棉花的价格也不断走高,让棉农们对未来都充满信心。那时还很少有棉农丢弃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到城市去打工,大部分人家都将主要精力放在家里,对孩子的教育也十分重视,学校里的孩子也都认真读书,大都体谅做父母的辛苦,所有棉农的后代想跟着父母去卖棉花,看着自家的棉花卖上个好价钱,看着父母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一张张鲜艳的百元大钞,看着父母把钱隆重地塞进口袋里那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要有了钱,未来就有了希望,那么孩子的上学费用就不用愁了,再攒几年,家里盖新房的钱就有了着落,还能再添几件电器,在村里也能昂首挺胸地走路了。孩子有了好的教育,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这一切都因为棉花能卖个好价钱。他喜欢这一切就如他喜欢自己母亲身上的味道,就如他喜欢家里那只不管他去哪里都会跟着的土狗。父母把棉花卖掉后,如果有他在身边,他们就会买几根甘蔗给他吃,于是那天就又会完美地谢幕了,他会一边吃着甘蔗,一边牵着母亲的手,在夕阳的烘托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4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烈,虽然他站在教室里面,依然能感受得到。阳光的影子撒在教室的走廊上,那里显得很阴凉,时不时地有一阵穿堂风会吹拂到他的脸上,他虽然站着,却不怎么难受,此刻,他担心的是他的父母,害怕他们赶到棉花加工厂时,那里已经关门了,那里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就算父母来得及赶到,也要等很久才能排到自己。好在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没想到自己只是走了一会儿神,父母已经来到了棉花加工厂外边的马路上,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这么快来到的,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就从水电站走到了那里,也许是他错过了什么,至于是什么,他不是很清楚,他只是看到那辆板车不见了,父亲朝着一个三路车车夫挥手,那个车夫和他是一个村子的,他很熟悉,每当家里要卖棉花时,父亲都会叫他载着去。家里要卖的棉花有上千斤的时候,大概有十几个棉花袋子,一板车是拖不走的,如果只是几百斤,父母就会自己拖着板车去,现在大概就是父母攒了好多天的棉花,用三路车载着去了,所以是他错了,他一直关注的在马路上拖着板车行进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父母,或者是,但不是那天他的父母,而是之前的任何一天,也许只是在他的想象里面的父母,并不是真正的。他看到了父母来到了棉花加工厂,感到一阵庆幸,他们好像也看到了他,尤其母亲,突然把头抬起来,朝着他所在的学校的方向看去,她脸上的笑容都清晰可辨,那是他熟悉的笑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看到,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父亲把棉花从三路车上卸下来,母亲在下面接应着,就像之前父亲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棉花袋子放进三路车,司机发动三轮车,从排气管里发出一股浓黑的烟雾,车子发动了,轰隆隆的噪音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每当村民们听到这个声音,便都知道谁家今天要去卖棉花了。每当他在家听到三路车开动的声音,就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不管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哪怕在睡觉,也会突然苏醒,从床上一跃而起,出门去看载着棉花的三路车。不管那天卖棉花的是不是他家,他都会准时地守候在自家门前,看着三路车路过门前的马路,看着它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上个坡,往棉花加工厂的方向驶去。

  父亲和他想象的一样穿着背心和小褂,小褂是浅绿色的,很薄,湿透了便能看见里面的背心,那背心也湿透了,仿佛一拧都能拧出汗来,可是父亲对于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来卖棉花天气都很好,阳光很炙热,那时,身上不想出汗都难。勤劳的母亲把棉花袋子整齐地排列着,那些棉花袋子都是母亲把小米袋子和化肥袋子剪开,缝成一个大一点的袋子。一个大袋子能装一百多斤的棉花,在出门之前,母亲和父亲早已经称好了,要卖多少斤棉花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的,如果棉花加工厂的电子秤称得不对,差几斤就算了,如果差得太多,母亲就不愿意了,那时她就要争辩了,争得面红耳赤,争得天荒地老,因为她相信自家的秤砣比电子秤还要准确,它是不会欺骗她的,她是绝对相信它的,所以电子秤肯定不对,自己家的秤砣才是衡量棉花重量的最好工具,对于这一点母亲时深信不疑。父亲相信母亲,也是深信不疑的,而他更是相信母亲,所以他时时刻刻地关注着那些工作人员称自家的棉花,有没有耍花样,如果有,哪怕要他违背老师的指令,从讲台上离开,逃出教室,赶往母亲那里,帮助她去争辩,哪怕要面临着被开除的危险,他也是愿意的。

  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脸,他的头发,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内脏,仿佛都被粉笔灰给粘上了,那些干燥讨厌的灰尘让他呼吸困难。老师依然没有打算让他下去,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他不属于这个班级,只是一个蚂蚱,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蚂蚱,哪怕被路人踩死在脚下,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恨化学老师,前所未有的恨,是他让他再同学面前丢脸,让他以后在班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在上课。黑板上的化学符号写了一遍又一遍,擦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管底下的同学们到底听懂没有,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书本里的只是灌输给那些好像听懂了的学生,其实他们什么都听不懂,他是知道的,化学课是最无趣的课程了,没有人对此感兴趣。通过最后一排学生在不停地搔首弄姿,他就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不说罢了,但是老师是没有理由看不出来的,老师一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最后一排的同学都是狠角色,他们胳膊上甚至早早地有了纹身,如果有谁感惹他们,他们就会从袖子里掏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刺向谁,哪怕是让人尊敬的老师。曾经就有个老师倒在了一个匕首下面,血从肚子上汩汩流出,班上女同学看到了大声叫喊,好像死了娘一样。那个“刺客”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学生,站在原地毫无惧色,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当老师被人抬走的时候,他也被派出所的人给拷上了手铐带走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刺客”了。自那以后,班上的最后一排便成为了班上的禁地,没人敢涉足了,所有的老师上课的时候都不会管最后一排那几个张狂的学生,只要他们不打架,不杀人,就没人管,但是很奇怪,在化学课上,他们当上课铃一打响的时候就埋头睡觉了,睡得很香,从鼻孔里不断发出诱人的呼啸声,仿佛正睡在柔软的床垫子上,并且正在做一个美好的梦。他是个乖学生,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从来没有想揍老师的念头,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总是要和他过意不去,拿他开刀,今天这件事一定会让他记得很久,在很多年之后,当他回想起这个老师时,心里就会莫名地感到讨厌,但是当时他只是恨,没有其他想法。

  5

  他一直关注着他那正在排队卖棉花的父母,此刻,他们已经排在队伍的前三位了,再过一会儿就要轮到他们了,那时,太阳还稳稳地守在天空中,并且向大地倾洒着透明的阳光,一切都显示着还要好几个钟头才会落山,父母今天来的正是时候,不早不晚,时间还充裕得很。棉花加工厂外边没有什么可以遮蔽阳光的,所有人都曝在阳光下,有的带着草帽,有的脖子上带着毛巾,还有的手里拿着装满茶叶水的水杯在喝水。在没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点百无聊赖。所有的棉农都来自附近的乡镇,每年夏天大家都会在这里相遇,有的是一个村子的,有的是邻村的,更有甚者还有的是邻居,当看到邻居时,必然会露出惊讶的声色,因为没想到竟然在同一天卖棉花。作为邻居,对于邻居家的棉花捡了多少,家里积攒了多少是一清二楚的,因为棉花都晒在屋外的竹排上,一目了然,有的会晒在楼顶上,当上楼的时候也是可以看到,当看到别人家的棉花晒了一块又一块时,就会很羡慕,因为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去卖了。

  “喂,张二婶,你家今天也来卖棉花啊!”一个戴着草帽,头发从草帽里露出的女人朝着另一行排队的人说,然后队伍里一个女人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戴着草帽的女人,笑嘻嘻的。

  “是啊,我家男人非要今天过来卖,说今天棉价高,也不知道今天棉花到底怎么样。”女人指着一旁的男人说,好像要他出来作证似的,但是男人似乎对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一味地抽着烟,焦急地看着前面的队伍。

  “我也听说了,今天大概是两百二十块一担吧,昨天才两百一十八。涨了两块。”

  “是吗,那也不错了,涨两块不错啦。哈哈哈。”队伍里的女人好像很开心,笑着说。

  外边不停地爆发出这种笑声,还有相熟的人之间的打招呼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块漂浮在空中,飘啊飘,飘啊飘。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母亲的,母亲在说他。

  “儿子知道我们今天来卖棉花?”

  “要他知道干嘛,他知道了,今天就又要跟着一起去了,要知道今天是上课日啊。”

  “我说要星期天来卖,带儿子一起来,让他给我们看管一下棉花也好的,你非说今天棉花价格高,要今天来。”

  “他能帮上什么忙啊,他不捣乱就是好的了。”

  “你对儿子总是很严厉,要是他知道了你故意今天来卖棉花,就是为了不让他跟着,他一定会恨你的。”

  “哎,你别乱说,就你一直宠着他,让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做些事情,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管了。”

  “十几岁的孩子本来就是要认真读书的。”

  “那你干嘛要他跟着来卖棉花。”

  “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个人一点人情味都么有。”

  “你看谁过来了。”

  “是大表哥来了。”

  “对,他在棉花加工厂里寻了个事情,是做什么的来着?”

  “是过磅员。”

  “对,是过磅员。”

  “我们这一排也是他过磅的吧!”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有他在,我们吃不了亏,他毕竟是里面人,有关系!”

  “对啊,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

  “你们来了!”

  “恩,来了,走了好久啊。”

  “辛苦了吧!”

  “不辛苦,习惯了。”

  “这天气真热,这个月一直热,简直要把人热死。”

  “天气不热,棉花怎么开得快呢。”

  “说得也对,哈哈哈。”

  “你们装了多少袋棉花过来?”

  “你看,都在地上呢,这几包都是我们的。”

  “看上去不少啊,起码一千斤吧!”

  “一千一百多斤呢。”

  “哦,那不少了,攒了多少天的呢?”

  “一个多月吧!我和你嫂子天天一大早就去捡,起早摸黑的,就攒下了这么多。”

  “那是不容易,没事,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们亏秤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

  “我和你们这一排的过磅员说一说,他一定给你们多加几斤的。”

  “哎哟,不要多加了,只要不少秤就行了。”

  “好,好,我这就去。”

  “几个月没见,大表哥怎么变得这么黑了。”

  “他一直这么黑的。”

  “不是吧,过年的时候还白得很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是冬天,现在是夏天,再说他一直在太阳底下做事,怎么可能还白呢。”

  “说得也对,做这行也辛苦得很啊。”

  “但是没有我们种棉花辛苦。”

  “对,对,种棉花最辛苦了。”

  阳光从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上撤走,走廊上只剩下一片阴凉,他能感觉得到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正如此刻他的父母正在逐步地向过磅处移动,他们移动的步伐十分缓慢,他却感觉到十分焦急,化学老师那令人厌烦的声音依旧朗朗上口,课堂底下的同学们的书本上划满了笔记,笔记写得越多的同学就越认真,而他课本却崭新如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上的课本,上面没有一点笔记,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虽然他的化学成绩是班上最差的,但是他的课本却是最新的,在学期结束后,他甚至可以把书本送给学弟们而不让他们嫌弃。当他站在那里除了时刻关注父母之外,想得就是这些,同学们的课本,老师的声音,还有下课铃什么时候打响,以及飘向鼻孔的粉笔灰会不会越来越多。他的皮肤已经瘙痒到快忍受不住了,他的下身也被尿涨得仿佛要撑裂开来了,他要立即赶往厕所,却不能移动身体。这种罚站简直太残忍了,连厕所都不能去,如果他忍不了的话,尿就会溢出来,裤子就湿了,这时一定会被同学们发现的,到那时候他就不仅仅是被同学们耻笑了,而是抬不起头来了,所以,他一直紧紧地把一双腿贴在一起防止发生那样的时期。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那熟悉的下课铃的声音突然想起来了,到那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终于要解放了。

  他第一时间冲出教室,连书本和书包都来不及去收拾,反正他的书本是不会有人惦记的,破烂的书包也不会,这是他确信无疑的,他害怕的是赶不上父母的步伐,在他们将要卖掉棉花之前赶到棉花加工厂和他们汇合,这样他就能在最后一刻帮助父母了。奇怪的是下课后,当他奔跑在学校通往棉花加工厂的路上时,他却遗忘了要去撒尿了,那些尿好像又缩回到了肚子里,现在也没感觉到有多么的难受了。他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轻盈得像是一只小鸟,如果再快一点的话,可能就要飞起来了,所以他又试着跑快一点,但是并没有飞起来,而是马路两边的饭店和自行车修理铺接二连三地从他的眼前晃过。没有人知道他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运动员呢,现在正在锻炼奔跑的速度,但是像他这样瘦小的孩子是不会被选为运动员的,所以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疯掉了,是一个喜欢奔跑的疯子。他不管,他的眼前全是母亲的身影,耳朵里全是母亲叫他的声音,他在奔跑的过程中似乎看到父母把棉花袋子放在磅上,称好了以后,又拿下来,一袋一袋的棉花接二连三地放在上面,然后又拿下来。父亲和母亲紧紧地盯着磅上面的数字,父亲拿着圆珠笔把数字记在一个纸条上,记好了,还让母亲看一遍,确定无误后再记下一个数字,他的父母像是会计一样认真,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好在一切都很顺利,一共是十个袋子,共一千一百二十五斤,比在家里称的多十五斤。母亲看到了总数以后,感到很满意,便没再多说什么,父亲也很满意,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滋滋地抽起来。

  他飞快地奔跑着,耳边风哗哗地响,马路边的景色一一掠过眼旁,不到一会儿,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棉花加工厂那白色的围墙,那围墙越来越清晰,最终出现在眼前。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地面上丢弃的被踩得发黄的棉花,甘蔗渣撒得到处都是,还有烟头,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这里就是棉花加工厂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却没想象中的那么热闹,想象中的人声鼎沸,只有偶尔几个人从过磅处走出来。他看不见长长的队伍,也看不见他的父母,他以为父母还在棉花加工厂里面,以前每次卖掉棉花后,都是父亲亲自把一袋袋的棉花扛到储藏室里面,那个储藏室里面堆积了几万吨的棉花,堆得有好几个人高,父亲踩在板条上,嘎吱嘎吱地走上去,那时他就待在储藏室的门边,看着父亲上上下下地来回走动。储藏室外边的地面上撒满了棉花,有好几层,他的脚陷在里面像是陷在了雪堆里,走路都很困难,有时,他感觉累了,索性就躺在棉花堆里面,抬头看着太空中的浮云不断地移动。

  他没看到父母,还以为他们还在里面,便向过磅处走去,可是那个工作人员说快要下班了,不准人进去,可是我的父母还在里面,我要去找他们,他说,你的父母也许早就回家了,不会的,他们会等我的,我一定要进去,他说,说完就从另外一个入口处跑了进去。走进棉花加工厂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去找父母,是储藏室,还是检验室,抑或是棉花籽分离室,或者是发钱的会计室,所有的地方他都去过,熟悉得比学校的教务处还要熟悉。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储藏室里面没找到,检验室关门了,棉花籽分离室里面棉花絮飞得到处都是,根本看不清人影,他禁不住地喊了一声,妈妈,你在哪里啊,没有回声,看来妈妈已经回家了。他还不死心,于是跑到会计室去找,那里还有好几个棉农在等结账,其中的一个还和他是同村的,他看到了,便问他见到他的父母了吗?那个邻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没见到,今天下午他们还在家里捡棉花呢,根本没来卖棉花啊。他一听,耳朵便轰得一声耳鸣了,于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走出会计室,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棉花加工厂的广场上,三三两两的板车零散地四处乱放,棉花撒得到处都是,也没人去捡,他从地上捡起一朵,放在鼻子上狠狠地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来自母亲和父亲身上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头也晕了,一下子躺倒在无边无际的柔软的棉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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