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出走

老宋

LS摔门冲出屋子。凛冽的寒风猛地钻进他的领口，使他脖子上细嫩的皮肤像被刀片割破一样发痒。
他的背包里有一本书，这本书他始终带在身上，然而他却无法看清书的内容，他只是隐约的感觉到书意义重大。
“应该去做那件事。钱应该是足够的。可是用家里的钱做那样的事，真的妥当么？”怨恨攫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对他唠叨这唠叨那。这是上高三以来第几次跟母亲吵架呢？愤懑在他的血管中游动，使他感到肝区不适。“就这么跑出家门是不是太莽撞了？可是这样的日子真的是让人受够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做家务时蹲在地上的蜷曲着的身影。他的胃缩紧，一阵刺痛。他连忙转移注意力，小心地避开令人不快的念头。
马路上的积雪被车压过，污黑，肮脏。道边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穿着土里土气的厚重的黑棉袄，扎着土里土气的深紫色的围脖，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显得十分蠢笨。一顶花哨的旧棉套帽坍在头顶，使这身装束的搭配看上去极不和谐。“这也许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LS不愿看到这些社会底层的人物。他们向他展露出生活最残酷冷峻的一面。一声震耳欲聋的鸣笛声刺入LS的耳膜，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一辆装满待屠宰猪的重型卡车，几乎贴着他的鼻子呼啸而过。
LS知道自己正在混日子的消极心态中沉沦。有时候他试着扑腾一两下，但最终还是没入懈怠和堕落的泥沼。母亲说他缺少理想。他知道，自己没有坚韧的意志。母亲总是告诉他，“勤能补拙是良训”，“天行健，君子自强以不息”。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废话。人总是更容易背离奋进走向沉沦，这就是人性。儿时的记忆不合时宜的闯入他的思绪。记得在家里最拮据的时候，母亲曾经卖冰糕补贴生活。那时正值盛夏，居民楼的花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风过阵阵香气。路边的大柳树树荫下，穿背心短裤的孩子们玩着弹玻璃球的游戏。广场喷泉的池水清澈见底，不知名的小虫奋力划动它们桨状的双腿，潜入水深处。偶尔可见蜻蜓若虫羽化时蜕下的半透明的皮，贴伏在观赏桥的桥洞石壁上。那时母亲还很年轻，还会穿颜色鲜艳的裙子，如燕子般大小的黑色凤蝶被裙子的花色吸引，围着她上下翻飞。收摊时，母亲总是在保温壶里留一勺冰糕给他。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早已逝去。越是长大，生活越显露出它沉重的一面。LS知道，自己丝毫没有继承母亲身上的勤劳和对家庭充满责任感的特质。他甚至连努力学习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暗处的老鼠，母亲身上美德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四处躲藏。
“夏天什么时候来呢？”LS用棉服的帽子扣住脑袋，收紧弹力带，只让眼睛露出来。他讨厌冬天。因为没有既保暖又符合他审美的衣服可穿。他喜欢红黑格子的法兰绒衬衫，敞开扣子，里面是绿色抽象画印花的体恤。下身搭配褐色灯芯绒裤子，一双converse one star，黑色白底，白星。这身装束是LS仿照kurt cobain为自己设计的，想到自己独特的穿衣风格，LS感到虚荣心的强烈满足，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沉郁。即使在夏天，学校也不会允许学生随便着装。不穿校服者会被保卫科揪住交给本班班主任。校服上衣还说得过去，校服裤子的裤脚处带一条可收紧的弹力带，跟任何鞋都无法搭配，俗气得让人无法忍受。LS看了看周围的行人，没有女生，每个人都在匆匆赶路。谁会注意他穿的是什么呢？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被疲惫而麻木的人群包围了。一丝孤独感像盲蛛一般，簌簌爬过他的心头。
夏天来时也就要高考了吧？每次从校门口经过，母亲总是拉着他去看校公告栏上的高考分数榜。他很讨厌这一套。他知道，母亲想要激起他的紧迫感。然而他不愿去想高考。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成绩。每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他总是逃课打篮球。初中他就开始打篮球。他喜欢篮球。她是女生关注的焦点。他那套marbury的带球突破技术，整个年组都没有几人能防得住。如今，他的球星偶像marbury已经过气。他最不愿面对的时刻就要来了。高考过后，一切都会改变。笼罩在他身上的球星光环将会消退，那些暗中喜欢着他的女生会各奔东西，没人会记住他，一个成绩差的失败者。对未来的预感，沉重的使他透不过气。他已有将近五个星期没动笔写字了。空白卷子堆成了山。他不愿看到老师充满期待而无奈的眼神。他讨厌那些公式和单词。摩尔质量，有机物，磁场，电场，滑动摩擦，相对运动，独立主格结构，排列组合，抽样，概率...新一轮的模拟考就要开始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正处在膨胀与爆炸的临界点。两个孩子尖笑着从他身旁跑过，他们打了赌，谁最后到达终点就是输家，要给赢家买饮料。LS憎恨打赌，憎恨人类社会中的一切竞争。因为只要有人赢就一定有人输，这种残酷的自然法则让LS感到非常难受。
想逃离的念头又一次猛烈撕扯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很难适应生活。他生性太过懒散。他不想像母亲那样，一辈子挣扎在生活繁重的任务之中，一辈子妥协于平庸无聊的日子。想到这，他甚至讨厌母亲，隐忍，疲于奔命，逆来顺受...他渴望自由。他梦想自己是一个kurt cobain式的吉他手，梦想自己做出一张《sarah 100》式的专辑，在他的世界里，音乐表达一切，无拘无束，没有冬天只有夏天，没有人会老去，只有永恒的青春，没有压力，没有生存的烦恼，只有自由...他受够了无聊的校园生活。他想逃离，逃离精神上的重压。他想做点真正轰轰烈烈的大事。然而他想不出任何可行的方案。他勾画不出自己想要的自由的形状。
想到母亲，他背包里那本看不清内容的书像一颗沉重的砝码，坠了他一下。
他在街角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盒烟。烟草味刺激着他的肺叶，呛得他想吐。这是他第一次买烟。关于抽烟的方法，他观察过胖子和帅帅。真他妈的不公平！大家同样不爱学习，混在一起，胖子的成绩却那么好！用不了多久，高考之后，胖子就会被某所重点大学录取吧？嫉妒的火焰猛地灼了一下他的心脏。他猛吸两口烟。他开始后悔的自责起来，他竟然把本来就不多的钱浪费在买烟上！抽烟，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那些努力学习的好学生都抽过几口！他加快了脚步，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火车站附近人员大杂烩。几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女孩在广场上游荡。她们穿着锥形牛仔裤，显出瘦瘦的小腿。LS讨厌这些女孩，但他依然感到荷尔蒙在自己血液中暗暗涌动。这些女孩身上散发着令那些乖乖男孩永远无法驾驭的野性气质。LS想，只要与她们哪怕说上几句话，自己的经验不足和感情幼稚也会暴露无遗。搭讪会失败，男子汉气概会被挫伤，会遭到无情的嘲笑。她们带有攻击性。她们专门玩弄异性的感情。都是些情场老手。LS一边想一边局促不安地用指甲抠自己的掌心。她们都有过失败的恋爱经历吧？LS内心升起了对她们的同情。与她们擦肩而过时，LS揣测着她们对自己的看法她们对他非常不屑吧？这身学生装束让他显得幼稚到了极点。他感到自己不断增盛的自尊心已经膨胀到畸形的程度。他调整自己的走路姿势，使自己不至于失态，然而他的动作还是变得极不协调起来。一只流浪猫从垃圾箱后面窜出，发出令人牙根酸紧的纤弱的叫声，使LS产生一种极想猛烈虐待它的冲动。
“应该去做那件事。”这念头又一次怂恿着他。他从没做过那样的事。他还是一张白纸。他想起了胖子和帅帅，他们哄笑着围着他，骂他窝囊废，胆小鬼，一点也不像男人。巨大的耻辱使他的脸部拧紧成一副丑陋的表情。是的，胖子他们几乎尝试了不良少年所能尝试的所有坏事，而他作为坏学生，除了成绩差，什么事也不敢做！他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小角色，永远都是跟屁虫，永远都是被众人取笑的对象。他羡慕那些小混混，小混混至少是勇敢的，敢于做那些出格之事，而他，甚至连一个纯粹的小混混也算不上！他开始自我安慰，然而并不奏效，压抑的痛苦纠缠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受尽了窝囊气，他讨厌自己到了极点。狂怒使他嘴角的肌肉都抽动了起来。“必须去做那件事！就现在！”
临近目的地了，他的心忐忑不安，乱成一团。他为自己此行的目的寻找着理论依据，但他找不出任何。一辆来自乡下的马车经过，马蹄刨地溅起浑浊的雪水。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匹梦境中的被主人打死的马。说起乡下，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呢？这是一个由乡巴佬和有钱人构成的世界，这是一个强者可以肆意践踏弱者的世界。
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变得非常紧张。这种紧张情绪使他想起自己某次作业演讲，他被迫在全班同学面前脱稿讲话，他紧张的发抖，手脚冰凉，结结巴巴，说着一些因大脑空白而失去逻辑的语句，班里所有的女生都欣赏着他的窘态而暗暗发笑...也许是自己太关注精神层面了所以才使自己内心充满了纠结，要知道，有的人关注精神，有的人却一点也不，他们只在乎物质，比如吃饭了没有，钱有多少...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可他却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万一钱不够了怎么办？难道他要在这种紧张的心情中跟人讨价还价？他会不会被嘲笑？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或许有人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行踪？他这样的年龄和身份做那样的事真的是太出格了！会不会惊动警察？
突然，他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到了！周围的一切显得不真实起来。
这是一家又脏又破的店面，窗户里透出幽幽的粉色灯光。如果不是懂行的人，绝对不会光顾这样一家店，甚至根本不会来到这样偏僻的街区。他留意这里已经很久了。巷子深处还有几家做同样买卖的隐蔽的店。这种店的特征是他从胖子和帅帅的口中听到的。足疗店，带有暗示意味的暧昧的粉灯。LS透过玻璃店门向里面望去，沙发上坐着几个穿着暴露的妖艳女人。一定是这里了！他的心砰砰直跳，似乎这些女人是凶猛的野兽，只要他一踏进店门她们便会扑上来把他生吞活剥。
他定了定神。他想起了曾经在网上看过的色情画面。他感到自己血脉喷张。自己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他在混乱的思绪中寻找答案。是因为母亲呵斥他吗？有这方面原因，但这只是导火索。这并不偶然，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时机。是的他要给自己找一个女人，告别自己的处男之身。是因为孤独感？是为了逃避压得他难以喘息的现实？也许对他来说，摆脱堕落最好的办法就是更深的堕落。
他想进店，突然他的背包一沉。那本书似乎在阻拦着，这种莫名的力量使他无法迈出那一步。他有些犹豫了。虽然他做过不少违规的事，但这次却不太一样。他明白，暗中像是有一条警戒线，一旦自己越过了，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将彻底走向沉沦。找女人，对他来说太出格了，是彻底堕落的第一步。他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滞了，欲望和理智轮流噬咬着他的心。
突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他向那边望了望。冷风吹着他的脸，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他眯起了眼睛。
一瞬间，他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了。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大概只上学前班吧？孩子跟自己一样背着包，一手牵着母亲的手，用稚嫩的声音唱那首熟悉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
儿时母亲接他放学回家的记忆猛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背包变得异常沉重。他拉开拉链，伸手触到了那本书。
他终于看了清书的内容。
是一本佛经。
是母亲在附近寺院拿回家里的吗？她是想在佛经中找出一丝来自信仰的安慰吗？为了生活，母亲究竟忍受了多少呢？
泪水涌上LS的双眼。他觉得痛苦。麦田守望者告诉过他，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便是他肯为事业卑微的活着。这句话戳中了他内心的薄弱之处。然而，母亲做家务时蹲在地上蜷曲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此刻母亲正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着他吧？
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