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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如蜜一般甘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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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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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17 02:13:33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9-2-17 02:13 编辑


同乡的人对他的母亲倒是挺熟识的,叫不出名字,但是总能见着,因为她总在户外忙碌,不是在集子上,就是在田里。她的脸膛很少做出什么表情,像是木头刻出来似的,被北方乡下的烈风吹着,骤雨打着,总是红彤彤。


她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段被无与伦比的未知财富懵懂照耀着的温暖人生,她的三个均背弃了她的子女都不知道那个赋予她生命以另外的光彩的事物,是从何时开始进入到她乏味、贫瘠的生活中来的。

她笨重而粗粝的身影慢慢吞吞地移动在鸡群鸭群到处乱跑的庭院当中,一直被各种农活,和诸如把将要用三轮车推出去售卖的剩下来的烂苹果挑出来,好的重新装在袋子里,给羊圈堆草,把白色鸡背上的发浅到几乎看不出的红印子弄得明显,给牛加喂一顿豆子,带着娃娃到地里割些草,这样的活计吞噬。


她从来也不打扫,从不刷牙,很少洗澡,几乎很少人见过她洗脸——她小小的眼睛眨都不眨,眼睑低垂着,将毛巾打湿,冷漠地扬起结实粗厚的下巴,把胳膊朝前方使劲地展开,使腕部露出,然后把毛巾慢慢在脸上笨拙地抹一下,一点也看不出她从擦脸这种事情上感受到了快活。
在衣服上,她很愿意花几个钱来买,也要洗,她倒也是知道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对街道上其他人的影响,但是即使是崭新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跟旧的似的,丝毫也引不起人们的注视。
在除夕,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里她也雷打不动地外出忙活,除除草,再捡一些柴火。庭院里堆着许多在她看来必须的保留的杂物,乍一看乱七八糟的,看久了竟然也还能感觉出一些秩序。
节俭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她到集子上采购一些家里也不怎么用的上的东西,大部分也全凭自己的心意。她把日常偶尔攒起来零散的钱都陆续送给各式各样的小贩——有的巧舌如簧,有的笨嘴笨舌连吆喝这样的本事都没有,大部分都换成了集市上时兴起来的小吃食、丈夫的腰带——虽然丈夫用这个来打她的时候最显疼、冬天做买卖时护耳朵的皮帽,她见邻居使用着,自己买回来用两回就再也忘记使用的日常用品。这大致算解释了她和丈夫终日忙碌,家里的生活却依旧显得拮据的事实。这些用不着又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全部堆在日渐寥落的院子里。
她的丈夫死于肺部的一些疾病——可能还有其他的一些病症,因为他时常说他头疼什么的,不到晚上就爬上他黑糊糊的卧榻上睡着。许多均没有确诊的疾病,折磨了他很长时间。
她从没有为疾病这类事物操过心,向来周围人得了什么慢性的疾病,也都是不看的,他自己也说,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看也不一定看得好。同时,她丈夫对病痛持续忍耐的态度,也使她歪打正着地对待生死产生了一点较为豁达的观念。他说为区区这点疼痛而把钱花掉,完全划不来,考虑一下都嫌多余,倒不如买几斤肉,就着本地散装的白酒喝上好几天来得实在。
有一次,他中了暑,晕倒在镇上的一个阴凉的土坡上,一团团黄色的小鸡崽儿在他侧翻在一旁的自行车的后座和车轮左右聚集成一堆儿站着,个个都吓破了胆,在毛茸茸的翅膀下,一双双细腿被突然发生的这一紧急状况打击得颤颤巍巍,惊慌失措地啾啾叫——他本来在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大荆条筐子,要去集上卖掉一些孵出来没几天的小鸡崽儿。
被送到的镇上的卫生院的老头,在乡镇医院极其简陋的设施下,在镇医院护理技术上尚未精湛的十八岁实习女护士的照顾之下,做了一些简单的护理措施,并且大致地检查了下身体。对着他的检查结果,用听诊器探测了一番他的身体的大夫只让输了几瓶液,说他的肺部的病灶应该好好的检查检查了。他兴高采烈,发现这一事故也并没有严重到需要通知子女,或者大家一起哭哭啼啼。
他觉察出这个医生似乎是本镇上一个他相熟的老头认识的一个老头的有望当上院长的很有出息的小儿子。这个年轻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说着一些吓人但是又使人有点安心的话,使他忙不迭地道着谢,几乎记不住他都说了些啥。
这就是人们常常做的要托哪个熟人办成某件事情啦,想到这一点他就立马地郑重其事起来,彻底清醒,不再兴高采烈了。他精神抖擞地坐在四周墙壁雪白的就诊室的床上,告诉自己眼下要找人通融了。他对自己说咱应该先托谁,然后再找谁,怎么样都要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知道知道咱在乡里也算是一号有头脸的人物呢,怎么样都要获得一些优惠的待遇呢。
可是,托人总是要花钱的,要是这个年轻人在医院里没啥地位咋办,规矩到底能不能略有松动了。最后这一连串的问题使他发了愁。他还根本没闹明白医院当中都有哪些可以松动的规矩呢。
这个陌生而年轻有为的年轻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话语,全都像外国话。眼下,他咧着嘴巴,在自己的头脑中的混沌里,始终没有浮现出如何走动这层关系的清晰图景。他想起那个老头——是个光棍汉,年轻时总爱吹牛说自己如何精妙地对着妇女们揩油,现在孤苦零零,只好骑着破自行车到处蹭饭,他对光棍汉的人生仔细地掂量了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结论——八成靠不住。他越是思考便愈加发觉,托人是怎么样的令人疲劳困顿,需要怎么样花钱。他退却了,打消了念头,也有些气馁,不再奢望能同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大有可为的乡镇医生攀上关系了。
第二天,这个精明强悍地小老头就背着小鸡篓子骑上了自行车,自己出了院。他远在异乡,头发已经花白的儿子,像大多数儿子一样,因为他父亲这一行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面色严肃,且警惕地对他妻子说他的爹是一个身体挺好的人,这回去医院的原因只是中了暑了,他的眼睛并没有望向她。她听后想了了半天,总觉得该对他说些什么,可到最后还是啥也没说。
“他俩整天地往集市上跑,卖一些水果,经常运动,城里退休的呢,一年到头啥也不干,落一身的病。农村人身体都挺不错,他俩身体怕比咱们的身体都要结实一点。”他这样说着,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边把腆着的大肚皮上的皮带打松一点,好坐在客厅的木头沙发上,他斜侧着身子,抬起一边屁股,将裤兜里被压扁了烟盒掏出来。
他的爱人唯一和他母亲相像的地方就是在丈夫面前寡言少语,但是她在其他人面前却真正算得上是一个健谈的人呢,且不说在路上遇上熟人,在公园里坐在一块晒太阳的大妈,说上过一两句话混了个脸熟的饭店客人,就说,街口头一回来城里卖菜的大姐,她都能快快活活地同人家攀谈半天。她叽叽喳喳的天性在家庭以外可以说释放得很彻底了。
说来奇怪,她总是和丈夫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闹着一点别扭,连讲些闲话的想法都很少有,只要不是危及到生存和体面的大事,她都信任且大度地由他处理去。她自从他那里得不着什么乐趣,她就为自己找了许多她自己的乐趣,然而,她的那些独自的乐趣并不足以使她在与他日常沟通的时候也快活起来。
与他在一起,她大部分时候就像是赌气似的,总联想到家内日常的许多缺陷,马桶垫子好几年都没有更换啦——能扔掉重新再买自然很好,而考虑再省省的话,洗来洗去还可以用,墙壁上的新近刚出现的一段裂缝已经指给他看有一段时间啦,看来最近是不会有动静去修补了,况且就连她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刚发现的水管滴滴答答地漏水的地方,都还懒得告诉他,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留意到了,更不用提自己的那件绿色千鸟格大衣开线的地方也还没有花工夫去缝补呢。不是连这点时间都没有,更多是她懒得去弄,她不认为这算什么问题,家里各种问题太多了,太勤劳地维护着总仿佛像是哪些地方辜负了她的贤惠,她又要受了更多的亏欠了。
她小儿子没有拿到什么文凭,在省会打拼,做着金融的事业,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性格也叛逆使她流了不少泪,大儿子在一个大公司做着本分职员的事务,工资虽然没多少,但是并没有使她很操心;她有自己的住所,比她自己的三个亲姐妹们都强一点,有一辆开旧的本田,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动过心去学着开一开,丈夫在这样的年岁上还是勤恳吃苦的。
他的父亲死去不久,他在原先是他父亲,现在又归他母亲的院子里清理他父亲的遗物,他蹲在一滩一滩地鸡屎中,分拣堆在庭院里一颗高大紫花树底下的许多杂物和破铜烂铁。紫花树的发黄的果子不时地掉下来,砸着他的脑门,砸着他的胳膊,像下了一阵淋不湿人的小雨似的。
他看到它在树根下面不是太深的土壤里,一半被掩埋着。他没认出来之前,只单纯地觉得它像是一块玻璃瓶底,但是个头又更大些。
他把它从土壤里挖掘出来,用他那总是看起来湿润润的手掌将它托着、掂量着。他粗而短的手指把摸着它的质地,把它移到太阳光底下看。
他跟他母亲说话的时候,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好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活动。他就走到厨房所在的那间矮房,找他的妈,到他衰老的妈坐着烧火的地方,拿给她看。
她把烧火棍斜挫在土里捻灭了,拿起来这个块状物眯着眼睛仔细地瞧起来,后来又将它凑在火焰旁边,从上往下,离得眼睛远远地瞅着。
火苗从炉膛内窜出来,带着热流和暖风,温暖了她黑黄色的脸,她打量着回忆着。火映照在这棕黑色的玻璃的棱面上,在这石头的多个棱面上扑簌扑簌的跳动,那石头漆黑的深处的几簇缩小的火焰同步地往同一个方向,朝着这块黑色晶体的内部空间拖曳侵略。
她的思维早就不听从她自己的使唤了,看似她在做着这件事情,可是常常思绪却飘到了老远,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一些方向。
她丈夫死后,她就活在这众多迷茫的思绪中。
从她的嘴巴里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些语句,连她的三个子女都无法听得明白,如果她已经死掉的老伴从地里爬起来,听到她这么咕哝着,瞅着她那张淡漠又任人摆布的脸,八成也会骂一句“嘿呀,欠揍的老娘们这下子糊涂得不轻哩。”之后,再甩她一个脸色,像他从前自己爬到他的床铺上养病一样,又重新回到他终极的灵魂归属地呆着。
她想表达的是:她在天光刚明,人家还都没有打着哈欠开大门的时候,就往地里面赶啦,时常她并不知道自己醒来时要做啥,只是往田里去寻些活干,这样一天天地忙碌,庄稼似乎就可以比别人家长得快。到了秋日大家收获的时候,她就把全部的庄稼打回家,最后只剩下在屋角处的那一堆儿,指望能跟收粮的老汉讲个好价儿。然而,这下子她却会被勾起来一些莫名的伤感劲头了。
她就对着那堆财产发着呆,从屋内屋外进进出出的时候,她就望着它,她这时候感到它们给她带来的最终馈赠终是有限的,不大够的,使她感情的投入落了一点空,她感到遗憾。倘若有哪个没有眼色的邻居或者丈夫再说上一两句,诸如:“好像比去年打得要少一点。”这样的话,她就受不了了,几乎要抽噎着哭起来。
在平日,她可以在田内它们尚未成熟的时候照看着它们,看着它们长势良好,心里多快活呀。青绿的庄稼日复一日的成长,从她的脚底下蔓延到临近地平线的不远处,仿佛在和她谈着一场恒久的、热烈地、互相忠诚的恋爱般。
劳累和冷风不断的侵蚀,使她的双手双腿肿胀发酸。她从地里抬起头望一望前面,就能看见其他年轻魁梧的庄稼汉。他们有的也站在地头望她,咧着嘴巴露出牙,拿着手里的帽子擦着汗。
他们在给自己扇凉风。
这时候,她从她和庄稼之间热烈的恋情当中抽身出来,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是一个女人,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一些模糊的力量和需求。她往身后看了看,就看见自己那瘦了吧唧的男人,撅着瘦津津的屁股,头发稀疏的脑门埋在深及膝盖的庄稼地里,弓着身子拔草,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缺陷,仿佛一个犟脾气的侏儒。不消走到他跟前去看着他,给他一些温柔的话语了,你只消在他干活的间歇,平白的瞅着他看上两眼,他都能凶神恶煞地骂上个半天。
眼前的这个石头块,不就是她从垄头刨了出来的吗,就为了让他在干活的时候看上一眼,她还差点讨了一顿打。最后,他用脚来回地拨弄了两下,用锄头敲了敲,断定是一个煤块,让她捡回家里当柴火烧呢。
他将这块具有财富魔法的石头带回家里去的时候,整个城市的高楼大厦都在他脸庞一幢一幢的掠过,这些大厦形态各异,淡漠地矗立在远处,离得他远远的,他体会着一种狂喜之后的悲凉,他并不习惯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样一块死寂的事物上,而这个事物似乎使整个世界的意义在他今后的人生当中翻转了。
他迅速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态度审慎地联系了一个又一个宝石估价师,将图片传给他们,通过文字和图片,紧张地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从他们的那里一次又一次的获取着关于这块石头确切价值的信息。他越是对它了解,便越是沉迷在这种奇特的命运之中。
他从来也没有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过得生活是多么乏味,多么不值一提。他越来越频繁地要看一看它,好把他从日常忙碌的无头绪中拯救出来,他将它放在他经营的这间小饭馆的铺面之中,放在他收银的抽屉里,上着锁。
他一方面运用着原先使他精打细算的理智,来地判断着它能给他带来财富与收益,另一方面又无节制地发挥着想象,昏昏然,夸大了它使他幸福的效力。时而,他又变得极其敏感,多疑起来。他厌烦地看着他店铺中间来来往往的顾客,为了讨好这些人他耗尽了口舌和精力。他看着这些为他忙碌,背地里没少骂他小气的伙计们,他花费的这么多薪资,却几乎减轻不了他的负担,和他们周旋早已使他疲惫不堪。他想着不多久他将摆脱他们。这样的或者那样的一幅幅清晰前景使他身心沉醉,可预见的、伴他而生的丰足人生使他灵魂为之发颤。
他有时候会破天荒地对着自己唱上一支小曲,如果忽略他极力显得耐听但是又呜哝呜哝的跑调嗓音,仔细从音调当中提取出一词半句,即可知道他唱的是同一街道上美发店里时常放得震天响的一些潮流歌曲。这在他这样的人是不大可思议的。他不是那种会在工作场合,在他稍微一不注意就会精神溜号、报错菜名,忘记招待的伙计们面前的唱上一个小曲来调剂的人。
他的忍辱负重使整个店里的伙计和顾客都要惊叹,就连对待他不冷不热的媳妇也要夸赞:“他从来也没有一点放松的时候,只要他在店里,他总要干着点什么,检查出哪一方面的漏子,才能放心。他不要求别人像他一样,他只是这么的要求他自己。”
最后,她还会补充上一句:“你要是见过他妈,就明白他为什么是这么个样。”
他郑重其事的阅读着所有关于这种材质的宝石估价的文章。他边阅读边赞许着自己,认为自己在这上面最精明的一点就是不轻信。他感到自己差不多通晓了这个行业里的大部分门道。尤其是这么热心的告诉你珠宝价值,并急切想要见到实物的业务人员都是不能相信的。
“只管注意行市上它这种货物价值的涨跌,在它价格炒到最高的时候抛出去就对了,但是要点是也不能太贪,重要的是要把方方面面的信息都了解透彻。”他这样告诫着自己。
与此同时,他突发地对一切比他多经受着苦难的事物,都有了一些温柔。
他有时候从收银预备的零钱里拿一些出来揣在兜里,在他到立交桥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朝那些用手托残肢向人群卖惨的人的碗里丢一些,心里说无论他靠不靠这个来致富,我都给他些吧,有的时候他也仍旧会提醒自己不要给的太多。
不得不提的是,他对他的妻子也格外宽容了,这并不是说他以往对他的妻子就刻薄,而是,他总是对她有着一些意见的。
他们之间枯燥的关系,在消耗他们各自的心性。他本应该将眼神更多地投向她,看到她穿新买的衣服时,就夸奖两句,使她也开开心。因为依照他自己对她的了解来说,她一定是希望他在穿上一件新的外套的时候,多加注意的,况且她甚至还为此特意化了妆,而他却看也不看,吃完自己的饭就径自往店里去了。
这之后呢,他也搞不明白了,他想多看看她了,总想从嘴巴里说出一些感情用事的傻话。往常,她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吃饭的样子,常常叫他气恼,现在她察觉出她的沉默中竟然有着一点和顺的气质了。
他看着她那张和他一样饱经风霜的变得丑陋刻薄的脸盘——不像他的,每天都洗得这样洁净,有时候要涂一些淡粉遮一遮皱纹——不是感到烦躁,而是可亲和怜惜,他的媳妇眼泡浮肿、肥胖而衰老这副尊容,使他看到她的时候有时竟心里难过,使他联想到自己整日的奔波,小心翼翼的劳碌。
对待给他的店堂里面帮忙的伙计呢,他也更加温和了。他原来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居住的,连他们家乡现在何处都是最近才知晓的。他才不管这些伙计对他虚与委蛇的蹩脚奉承呢。即使,他打心底里讨厌他们,挑着他们的刺,嫌弃着他们的懒惰,可他只管和和气气地说着话,感到着自己的宽容。
周遭世界多么顺遂啊。
他本来是经常在业余时间,利用自己的车辆做一些网上的客运服务的,现在他晚上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规划着以后的日子,享受着规划中的巨大快乐。偶尔也给儿子打个电话,说一些体己的话。
他想让他们知道,之前他对他们的严厉与冷酷全是出于要激励他们奋进的需要。他原先多愤恨于自己儿子的懦弱与没出息呀,尤其是较小的,竟然还干着金融投资的行当,使他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风险,他生怕他赔个底掉,再回来找他要钱。这种生意不就是赌博吗?他和那个纵容儿子的妻子说。
现在他不在意这些了,他觉得他自己想通了,他要好好的疼爱他们,弥补给他们一些原先他们没有得到过的,只有从父亲这里才能获取的快乐。
他沉浸在这充分的幸福中,唯独忘了他的妈。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把用来装收银柜里的现金的袋子叠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如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倒还好一些,我现在也不会整天的这么堵得发慌。”她的眼睛里显示出失落又心痛的态度。
“他现在总说着要把钱再挣回来,以现在的世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在她饭馆当中帮忙的妇女,低着头望着要摘的一大摊子菜,卖力的迎合着。“俺们老板有自己的福气,走了的还会转回来,不用想不开。俺们那有个说法吧,有的财指不定是啥财,对路不对路还不一定呢,指不定替咱们避开麻烦了,是不是?”
无论是老伴还是老板娘的想法都叫她嗤之以鼻,她自己过得挺苦,对他们夫妇错失的幸运无法感同身受,她觉得就是没有那样的一笔钱,他们也过得是挺好了,倘若真的使他们又获得了意外的财富,那对他们这些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恭维着他们的人来讲,就太不公平了,她的心里又要有更多的不痛快了。
到了打烊的时候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辆辆车在这单行道上行驶过去,她们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一个时不时弯下腰去忙碌着,另一个哀哀地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马路。不一会,她觉得乏味了,厌弃了,她看了看坐得矮矮地,埋头在黑糊糊地厨房内忙碌的妇女,总希望她快一些,她好早些回到家里去,可是,那妇女只是尽责的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活,她几度想过去帮她一起做,但是迟疑了一阵子又把念头打消了。该是谁的事情就得谁做,不然规矩全乱了,还怎么管着人,每月总是要发那么多工资的,时间都还没到么不是。
就在他打算和估价师见面的前一天,它不翼而飞了。
讲道理,他在短时间内将它找到的机会并不是渺茫不可期的。在这一悲哀事件发生的一开始,他就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深吸了一口气,镇定自若地判断思考着,以他长期作为行动家的最内行的手段,利用他自认为通晓智谋的老店主的非凡洞识,迅速地将推理付诸了实践。店里虽然人流量很大,但是能到厨房里来的也就几个人,他怀疑了所有可能知道它价值,并有条件拿到的人,挨个地盘问。
“你们中间有人拿了什么自己心里会不清楚吗?”
“究竟是谁,我心里也是有一点数的。主动说出来对你们各自是最好了。”
“你中午这段都在干什么?把好几样菜都搞混了的不就是你吗?”
“都是明白人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了,大不了,我把它卖了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的不挺好吗?”
“跟了我这么久的,我的为人这条街上的谁不清楚。”
“都不肯承认吗?”
谁都不肯承认。
他把他们带到街道尽头的治安办公室。在他气急败坏地带到窄小办公室里来的这群人里面有两个是他的伙计,跟了他好几年,其中一个还没有结婚生子,瘦瘦的白净,一点胡子也没有,行事嘻嘻哈哈,作风大大咧咧;另一个则一副老实相,无论是交代给他的事情,还是涉及到他自己想办成的事情来,不是忘记办这件,就是丢了那件,总是焦虑又忙碌。
他们两个站在他的亲戚和凑热闹的熟客中间,系着围裙,按照他制定的店内的规矩,还一丝不苟的带着白色镶着红色窄边的工作帽。他们事不关己,假装面色凝重地挤在办公室的外边的长凳上,趁他不在小声地谈论着这次使他面色发白,语无伦次的失窃。
“警官,领导,唉,是这样啊,我到外面搬鱼的时候,把它放在了抽屉里……。”
“没错,您批评的对……”
“回来我又去洗手,洗完手还要帮忙炒菜,你看店里客人多么,等我忙完回头去才发现……”
“后来想到应该忘了锁了……”
“是的,是的,……”
“钥匙在抽屉上挂着,并不是撬开的,……”
“是的,没错,……”
“一般情况下都是……
“是的,我自己拿着钥匙呢……”
就是在他出去店外搬鱼,并且和供货的老板结款的时候,它不见了。他当即在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候停下了手里全部的工作,终止了经营。但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那短短的关于以后生活的全部的甜蜜的期望,都令人难以招架地快速地跌落成了他不断发紧的脑门上的冷汗。
自她来到这家饭馆内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告诉她说这里的老板脾气阴晴不定,要求又样样都很严苛,眼睛贼尖了,脸孔整天拉得很长,是一个谁也看不出心思的人。地面一脏就要重新扫过,实在不好糊弄。
老板娘呢也不好伺候,总喜欢听人对她说漂亮话。脾气呢也是不太好,怕老板的怕得要死,老板不在的时候还好,和她有事没事能说个话,在她心情好的时候,还能申请早点下班,老板在的时候,她比谁的眼睛都尖利,使唤着下面的人那叫一个勤快。最严重的是,如果被他找个理由辞退了的话,工资也不会给按数结清,不是污蔑你这,就是污蔑你那。
而她是这样说的,人嘛是将心比心的动物,勤勤恳恳地干活,任他有什么刁钻的要求,样样照做不就行了,那些说老板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的,无非想偷个懒,换成自己当老板的话,谁也不愿意养着这样的人呀。她讲这话的时候还说:“我知道开店的辛苦,我是太能理解了。况且,他工资开得多合理,店门离我家里又近。”
她心想谁知道话会传到哪个耳朵里。
店铺外面的车声和人声也少了,她往店门口望了望,老板娘如她自己交代的,把钥匙放在了柜台上。银柜里的钱想必也装好带走了。
店堂内空荡荡的。
她站起来,插着腰部看着厨房里剩下的一些食材,立着歇了一会儿,把摘好的一把韭菜放进了塑料袋里,将地上的蒜皮、韭菜叶、葱叶、烂西红柿、瓜皮、塑料袋等垃圾连同厨房的脏水都扫拢在一起装好。她心想可千万别忘记带出去啊。
她拿着拖把和扫帚开始清洁店堂里的地面,逐个地整理桌子下面脏兮兮的垃圾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扫得格外地用心。她想我这下比打扫起自己家里来还都要卖力气了。她边扫边想到老板早上来到店里面视察时,那张格外吓人的脸,还有那腆着格外吓人的肚子,清扫得就更加卖力了。
她走到街上去。临街上的其他商铺好多都已经打烊了,暗处亮着一两点防盗装置发出的红光。街拐角不远的地方一辆电动车在风里发着尖利的滴滴声。她带着鄙夷的神气,往道路两旁看了看,老板娘早已经坐上车走了吧。公交车站牌那里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一只胳膊上吊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将亮着屏的手机举在胸口,朝公交车来的方向踮起脚尖,斜着身子看,像个女人似的。街上的凉风使她因为干活出了许多汗的身体打了一个小小的冷战。
她回到店铺内堂将灯关了,大门也插上,走进安静的后厨,把冰箱里的一袋子还没有冻结实的的肉丝拿出来,小心地抓取了一些。她盖上冰箱,四下找了找,从盛米的木桶内又铲了一些剩下的结块的米团,从案板上拿起一块切剩下的葱头,给自己切了一点细碎的葱花。末了,她打开火,拿勺子从一个黑乎乎的不锈钢大盆里挖起一勺猪油,开始给自己做起了晚饭。她想,这顿晚饭就是老板看见了,也应该是挺满意的,不算浪费的了。
风声从他破旧本田车门缝处传进来,他看了看表,因为没不注意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而感到一些懊丧。他刚把搭他车的乘客送到目的地。
他坐在车内独自地抽起了一支香烟。自打他经历了那次失窃的事件之后,他就身心俱疲。他的内心完全地坍塌了,痛苦如同一个黑洞再也填不满了。
尽管人们都在劝说他,知足常乐什么的,他还是无法释怀。他越是想起这件事情,就越是恨起那些劝他的人。他真恨他们呀。至于这些人是谁他才不管,他心中早已将了解到他的悲剧的人,全当成了死敌。他原先从没有对人有过这么多的恨意,至多是冷漠罢了。
那块黑色的晶体曾在他心里激起的东西,使他久久都不能忘怀。他感到自己能希冀的最好的东西都在它出现之后发生了——啊,那种甘美的生活的滋味啊。
而他现在又面临着的是怎样一个惨淡的人生。他现在回到家中,与他面面相觑的还是那张他无法容忍的刻薄的脸。他可不想再对她讲什么温软细碎的话了,统统没有了。
他这样一个挺可怜的人,再也享受不到在闹市向乞讨的人丢一些儿硬币的欢乐了。
他的愤怒全从这些使他筋疲力尽的细节之中发出,伤害着他自己,使他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因为妒忌就是因为懊恼而心跳加快。到头来,他经受着这么多痛苦,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人去讲一讲。
他偶尔会因为此事,而想起了他的妈,她那衰老而不问世事的面容在他心中又激起一阵焦虑感,几乎使他晕眩,他用手把住方向盘,将额头枕在上面,想着先休息一会吧。
不多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双臂软踏踏地搭在方向盘周围,由于脸部被方向盘挤压着所以厚厚的嘴唇微微地张开着。车流不断地从他车旁经过。昏暗的路灯下方,他的车静静地停在路边上。
不远处,城市独有的黄色的光晕像一层轻雾似的罩在夜晚上空。靠着这黄色的晕光,看不清楚楼栋的轮廓、高度。只见一竖排一竖排的窗户,在高处静穆地亮着。
月亮是没有的,星星也是没有的,迫切需要一些浪漫元素的诗人或者情侣们,别无选择,只好在这样的氛围里抱在一起,有的花上两个半小时开车到郊外去,在那里,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这大风天气像往常一样,还是没能移走城市上方胶着的云层。居民们深感失望之余,越发吃不准这恶劣天气的脾性,也更不相信地区气象部门的实力了——显然,国家为此辛辛苦苦培养的众多气象人才,对此竟也毫无办法,就这么着,教育事业多年的期望全落了空。长期生活在其下的老年人呼吸的节奏都有点紊乱,有的甚至都为此患上了久治不愈的心绞痛。
一辆超大的货车鸣笛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把趴在方向盘上休息的头抬起来,双眼布满了血丝。他肥白的手揉了揉额头上的因为抵着手背而压出的红印子,姿势别扭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感到周身轻快了一些,也有一些冷。迷迷糊糊的松快使他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烦恼。
车辆沿着整洁开阔的城市街道行驶着,从破损的仪表盘和手套箱缝隙中透着一些灯光,艰难地照着随路况的变化不时跳起着的小半盒劣质香烟、一把瑞士小折刀、还有两者周围散落的一些烟丝,同它们做着伴的,另有静静地躺在阴影中的擦车布、打火机、一枚风干了之后自顾自发着霉的苹果核、一个空空的名片夹,更里面的位置上躺着的是一些被挤得乱七八糟的产品目录,包着一块黑褐色的看起来非常丑陋平庸的晶体块,这些物质全体推压着一个用坏了但还没有扔掉的手机壳。
他穿上了搭在驾驶座位上的发皱的皮夹克,点上了一根香烟。他握好方向盘,并想着,这会儿再接一单看看吧,如果能从这里开到一单顺路的,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到家里去了。
20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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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2 17:32:02 |显示全部楼层
看开头的时候,觉得语言变了,看多几行,觉得:还是魏虻,语言里始终有生猛的势头。整体构造上我略嫌机械生硬,但把握得很好,我不知道怎么准确地表达:如果我说对人物的把握,是指人物在事件里的状态。
我读完以后,跟我生活里看到这些事几乎是同样的感受,不会受到作者视角的干扰。——但这可能是因为,这是我自己想要的调子。
年过完了,还是说:过年好啊。
八卦党话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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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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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3 21:26:38 |显示全部楼层
惊喜!祝晚年幸福!
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http://blog.sina.com.cn/u/14711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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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4 12:07:57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魏虻 于 2019-2-24 12:43 编辑
镇州大萝卜 发表于 2019-2-22 17:32
看开头的时候,觉得语言变了,看多几行,觉得:还是魏虻,语言里始终有生猛的势头。整体构造上我略嫌机械生 ...

新年好,萝卜姐,这篇我自己也是感觉笔头涩,问题很多想了想也不知道该咋说,来日方长,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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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4 12:14:45 |显示全部楼层
陶北 发表于 2019-2-23 21:26
惊喜!祝晚年幸福!

哈哈,陶北叔,么么哒,提前进入晚年好呀,平和即快活。

点评

镇州大萝卜  傻孩子,北叔说的是,虽然年过去了,也还是拜个晚年那个晚年。  发表于 2019-6-2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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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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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发表于 2019-3-3 18:20:20 |显示全部楼层
魏虻新作!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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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0 16:00:26 |显示全部楼层
生铁 发表于 2019-3-3 18:20
魏虻新作!

问好生铁老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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