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惦记写本儿小说,仅用人教社小学一年级《语文》词库,主人公拟名小明、小红和小毛,故事埋得深,对话拙到巧,浮头儿冲淡隽永,内里儿一派肃杀,中间儿花插上“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那一路简约范儿名句,多来“是”“有”“了”,少来双音形容词,涩着用成语,掉尾处比喻句耍到怪力乱神,又务求不着痕迹……
——读罢拖把君诗文,此念立绝。
写过黑童话、弄臣戏、奇葩录、糖果诗,心说童年的安徒生,骑上青春期的卡尔维诺,攀不了Jabberwocky的高枝儿,灭灭安房直子跟 Pixar饶有富余吧?又何况大至小书房,小至童诗组,写来写去,绕不开小动植物行小骚瑞事,天马行了空,语言还在地上磨叽,佯装童趣,硬努天真,怒上有惊方,更有烟火与风尘,甜食都写馊了,却自有馊人嗷嗷待哺,倒似从求偶到交配期间发的那几声嗲,把自个儿和傍肩儿都往低智了哄,撒一地鸡皮疙瘩……
——读罢拖把君诗文,此举力戒。
也写过贫血gay,骨感女,少年惨绿,中年抑郁,老年变态有洛丽,红尘滚出妙不可言的尖儿,真把体液里仓促的火错当了缪斯之光,味儿不重到齁都对不住心旌这份儿荡漾似的,浪风抽得眼冒金星,踩着高跷撑杆儿跳,一味七纵八横,哪顾得了头头是不是道,誓要写得比“Eros, the limb-loosener, whirls me sweetbitter”(萨福语)更豆蔻,比“I love him to hell and back and heaven and back”(普拉茨语)更猛,比“Madame X etablit un piano dans les Alpes”(蓝波语)更风华绝代……
——读罢拖把君诗文,直悔六根蒙尘,自秽本心,誓从断臂血,不复婴世网,而这,已是诗文之外,更大的。
崔诗在上,有景不道,巨人逼得巨人有所不为,另辟蹊径以至收之桑榆,总是文艺佳话。读罢拖把君诗文,心同此叹,虽涉嫌效颦,确是“羡慕”“妒嫉”“恨”变了“恨嫉”“妒慕”“羡”,归根结蒂,只为辩护一句话:写得好。
评家若以品藻诗文高下(而非文化批评、道德褒贬、社政慨叹、哲学发骚、筹建文艺邪教)为己任,下此判断,并辩护之,本是应尽之义。惜乎评本充栋,辩护到有理儿有面儿者凤毛麟角,也罢,一句“X写得好”(X指诗文)竟也说得囫囵吞枣,真该操他们大爷。将“X写得好”辩护成“X符合P”(P指各色文化、伦理、社政、哲学理论,却无涉X好坏)者,天花乱坠,贻笑当行,不提。将“X写得好”辩护成“我觉得X就是好来就是好』者,相对主义,自取其辱,不提。将“X写得好”辩护成“觉得X就是好来就是好的人居多”者,相对主义之暴民民主版,群奸群宿,不提。美学判断中主观性(subjectivity)与普适性(universality)之矛盾,自康德至戴维森,向来竭力调和,绝不偏废其一。我借戴氏异常一元论(anomalous monism)以兼容自然主义(naturalism)与美学规范(aesthetic normativity),极极简言之:美学判断不遵先天法则(law),好坏是细细比出来的。
故欲辩护“X写得好”,要务有三,曰择尺,曰精量,曰结算。择尺之艰,盖因尺之多,择之审,新旧尺之难辨。以达芬奇之具量井上有一之虚,右了;以十二音之畸量对位法之齐,左了;以天姥吟之逸量垂老别之郁,殆了;非逼着多多王敖们写老干体地震诗,纯属犯傻逼了。世人喜称多元,多元却有歧义:若指妍媸不分,鱼龙杂陈,自甘了堕落又遮羞曰“个人看法”“多元之一”,对不起,看法都是个人的,但您要不知好歹,己见就成了叫春儿,多元就成了肉par,操您自己个儿去吧,不奉陪了;若指通晓各式度量衡,任给X,选得出最合用的那一把尺,甚至造得出新尺,去量那些开了风气还没为师的X(想想胡适之,想想勋伯格),则尚多元,去我执,自是评家操守之一,因为还有操守之二:尺子择定,大致摸著作者目标,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该目标,较之中外今古其余目标类似的一众作者又优劣几何,却仍须精量,每一把尺上,拼的是能力。
诗文植于语言,语言指称世界,后期维特根斯坦那派语用主义衣钵早被布洛克和哈曼改造成了长臂功能主义(long-armed functional role semantics),实在论或有聚讼,指称论诚乃大势所趋。由此观之,诗人与小说家写作诗文,均须动用,至少两项认知能力:一为设想力(有别于美学意义上的想象力),即设想(conceive)一个事态集(a class of states of affairs),此集可涵幻念、构象等,也可现实流、故事线等,终构成世界(自然不必须为现实世界)的子集之一;二为表达力,即修辞炼字,琢句谋篇,指称该事态集。运作中,时有表达驱驰设想,亦有设想润补表达,二力交感摩荡,概念上仍判然有辨,可作精量所依最基要(诗文自有更深区别,不提)之二维。东方故事却用西化长句?减分!古时直接引语竟说现代白话?减分!技术硬伤是也。海明威之后对话还设计得这么白?减分!福楼拜之后写车震还提性器官?减分!技术传承是也。同写美眷侣,揶揄点儿的,您顶多想到“他生着淡红的蹼”和“她顶了苍白的角”,人家拖把想得出“他的英俊能吓死一头大象”和“她的美貌救活了这头大象”(见《人人都是谬误家•陆拾玖人》),不服么?不该加分么?同写中性女,慈悲点儿的,您顶多写到“她像被榨干了”,人家拖把写得出“她的性别淡淡的”(见《人人都是谬误家•柒拾人》),不服么?不该加分么?……通篇流水下来,明细,汇总,结算,每一把尺上,分了三六九等,货比货得扔,古有廿四诗品,今有技术流,哪行都这么残酷,有辙自个儿想去,没辙,那就自个儿死去吧,像本文开头儿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