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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贾樟柯 [打印本页]

作者: 我是美工    时间: 2013-1-21 18:40
标题: 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贾樟柯
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有一次在三联书店楼上的咖啡馆等人,突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艺术家。年龄四十上下,个个长发须,动静极大,如入无人之境,颇有气概。

  为首的老兄坐定之后,开始大谈电影。他说话极像牧师布道,似乎句句都是真理。涉及到人名时他不带姓,经常把陈凯歌叫"凯歌",张艺谋叫"老谋子",让周围四座肃然起敬。

  他说:那帮年轻人不行,一点儿苦都没吃过,什么事儿都没经过,能拍出什么好电影?接下来他便开始谈"凯歌插队"、"老谋子卖血"。好像只有这样的经历才叫经历,他们吃过的苦才叫苦。

  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对"苦难"的崇拜,而且似乎这也是获得话语权力的资本。因此有人便习惯性地要去占有"苦难",认为自己的经历才算苦难。而别人,下一代经历过的又算什么?至多只是一点坎坷。在他们的"苦难"与"经历"面前,我们只有"闭嘴"。"苦难"成了一种霸权,并因此衍生出一种价值判断。

  这让我想起"忆苦思甜",那时候总以为苦在过去,甜在今天。谁又能想到"思甜"的时候,我们正经历一场劫难。年轻的一代未必就比年长的一代幸福。谁都知道,幸福这种东西并不随物质一起与日俱增。我不认为守在电视边、被父母锁在屋里的孩子比阳光下挥汗收麦的知青幸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问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恼,没什么高低之分。对待"苦难"也需要有平等精神。

  西川有句诗: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带着这样一种独立的、现代的精神,我们去看《北京杂种》,就能体会到张元的愤怒与躁动,我们也能理解《冬春的日子》中那些被王小帅疏离的现实感。而《巫山云雨》单调的平光和《邮差》中阴郁的影调,都表现着章明和何建军的灼痛。他们不再试图为一代人代言。其实谁也没有权力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力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这是解脱文化禁锢的第一步,是一种学识,更是生活习惯。所以,"痛苦"在他们看来只针对个人。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你就无法进入他们的情感世界。很多时候,我发现人们看电影是想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电影。如果跟他们的经验有出入,会惶恐,进而责骂。我们没有权力去解释别人的生活,正如我喜欢赫尔佐格的一个片名《侏儒也是从小长大的》。没有那么多传奇,但每个人长大都会有那么多的经历。对,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开始怀疑他们对经历与苦难的认识。

  在我们的文化中,总有人喜欢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诗化",为自己创造那么多传奇。好像平淡的世俗生活容不下这些大仙,一定要吃大苦受大难,经历曲折离奇才算阅尽人间世事。这种自我诗化的目的就是自我神化。我想特别强调的是,这样的精神取向,害苦了中国电影。有些人一拍电影便要寻找传奇,便要搞那么多悲欢离合,大喜大悲。好像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电影去表现的。而面对复杂的现实社会时,又慌了手脚,迷迷糊糊拍了那么

  多幼稚童话。

  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条宁静的长河",让我们好好体会吧。

  北岛在一篇散文中写道:人总是自以为经历的风暴是唯一的,且自喻为风暴,想把下一代也吹得东摇西晃。

  最后他说,下一代怎么个活法?这是他们自己要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们将会是怎么个活法,我们将拍什么样的电影。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个空洞的词——我们是谁?

作者: 比多    时间: 2013-3-9 21:28
这个认识很牛。搞文艺的人难得不诗化自己。
越大的腕儿越喜欢“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经历的苦难。
作者: cjdxc    时间: 2013-5-3 21:12
老一辈的人都喜欢用苦难教育下一代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13-5-4 22:08
比多 发表于 2013-3-9 21:28
这个认识很牛。搞文艺的人难得不诗化自己。
越大的腕儿越喜欢“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经历的苦难。

不对。

1、他文中其实表达的是“不诗化苦难”,但题目上却是更大的词“经历”。如果不是别人未经他同意改的,把“苦难”扩大为“经历”,这本身就是一种虚幻的诗化。

2、他口口声声反对“诗化苦难”,但他的电影又试图诗化苦难和底层以此作卖点(宽泛的卖点,不是单指商业)。
以上两点,表明他在这个问题上,充满了虚伪、诡辩和矫饰。

3、我个人提倡面对自己的时候,诗化经历。但是,是诗化经历而不是矫饰、美化经历。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传奇,尽管表面上很多人的经历是相似的,但那只是事情本身,置放到个体感受里,那都是不同的,都是传奇。所以,每个个体的经历,都有资格诗化。
诗化不是伪饰、不是虚高。他文中开头的例子,根本就不是诗化。他不理解“诗化”的含义,或者说,他用矫饰偷换了诗化的概念。
作者: Juneau    时间: 2013-5-4 22:56
有必要举开头的例子吗?这种(类似的)例子简直太多了。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13-5-5 01:47
Juneau 发表于 2013-5-4 22:56
有必要举开头的例子吗?这种(类似的)例子简直太多了。

我肯定不喜欢他啊。
不喜欢的原因就是他会试图诗化底层生活但实际上用的是矫饰。他对“经历即传奇”毫无感觉但又想把“经历”“苦难”放到大背景下给予它们光芒,他是一种大的伪饰、扭曲。
底层生活成为艺术作品,在文学里,《诗经》中有很多。
在电影里,伊朗的《小鞋子》、《让风带着我飞》(另有译名但我想不起来了),都是描述底层生活的,人家不矫饰,人家只对经历本身的“诗意”(宽泛意义)抱有诚意,因此出来的东西就有种光晕。同样是“关注底层”,贾樟柯比起来差了好几个档次……
作者: 比多    时间: 2013-5-6 11:48
本帖最后由 比多 于 2013-5-6 11:51 编辑
顾耀峰 发表于 2013-5-4 22:08
不对。

1、他文中其实表达的是“不诗化苦难”,但题目上却是更大的词“经历”。如果不是别人未经他同意 ...


如果我理解不错,贾樟柯的文本主要是在反对“苦难”崇拜。我们民族确实有这方面的劣根性,甚至文化市场的普遍“审丑”也是根源于这种“苦难”崇拜。
文中另一点就是反对“个人”代表“时代”。这是所谓第六代的基本立足点,我是赞同的。


1.我觉得文本主要就说了以上两点,大多数人能读通。至于用词是“经历”更准确还是“苦难”更准确,大概没那么严重。并且因为例一中讲述人的“苦难”崇拜情结,他有意识的选择了“苦难”作为“值得讲述”和“可以代表”作为自己的“经历”,无可厚非。

2.对贾樟柯的电影的看法,我略不同,供商榷。我不觉得他是在以底层做卖点,他只是更关注个人,企图对主流价值观做一点解构。《小山日记》《小武》《任逍遥》《站台》,起码在这些作品里他关注到具体的人。我不能说贾樟柯没有野心,没有狡猾。但是他对底层的关注,有一部分是源自他自身的成长与观察。而非绝对功利。这与张艺谋、陈凯歌他们不同。起码在这四部作品里,我不怀疑贾樟柯的诚意。

3.对诗的理解不同,会影响我们对“诗化”的理解。贾樟柯电影里有矫揉造作的东西,看《世界》就知道。但他对表现“中国式”的生存方式有贡献,这是《小鞋子》《随风而逝》肯定没有的。并且文化环境不同,《小鞋子》的纯净在我们这里更像一个童话,若贾樟柯拍出了《小鞋子》,那才是矫饰。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5-6 12:30
这篇文章本身写得甚至不如比多的注解。

不谈观点,就读感上,这种写法给人的感觉是跟开篇的那种人做的一种方向相反的“吹牛”。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5-6 14:09
嗯,我只是说读感。在表达观点上,我习惯阅读诚恳而非策略类的语言——这是偏好。

从标题开始“我不诗化”就像一种强势宣称,用以明确另一种强势宣称“我诗化”。每个人都有权选取自己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过去吧。——我不想讨论观点。

只是说,从读感上,这种写法读起来不像是在表述自己对于过去的态度,同样有号召和说教感——个体感受。

你的观点有部分内容我同意,顾耀峰的观点也有部分我同意。贾的电影我只看过一部三峡的,我没有发言权。
作者: 顾耀峰    时间: 2013-5-6 17:29
比多 发表于 2013-5-6 11:48
如果我理解不错,贾樟柯的文本主要是在反对“苦难”崇拜。我们民族确实有这方面的劣根性,甚至文化市场 ...

我没经过严密的组织,想到哪儿写到哪,就随便看看聊聊吧。

他由反对贩卖苦难标签延伸到“今天我的问题由今天的我处理”,这个线索是没问题的。不过也只是线索没问题,行文中暴露出的问题很多——当然,也可以说因为他不是做文字工作,行文不必那么苛求——那就不苛求,但一些涉及到观念层面的,也还是要说。因为,在传播效果上,观念大于线索。

用“经历”来替代“苦难”,又因反对苦难贩卖转而表达为“反对诗化经历”,这不是个用词问题。例一中的人选择用苦难来给“自己”贴金,贾选择“反对诗化经历”,也是一种贴金,本质上一样。如大萝卜所说这有反向吹牛之嫌。你解释为也许是他的语言策略,但在本文中,并不需要这样的语言策略。

落点在个体,是贾作为他电影表达底层的一个切口,是手段,不是方向。我肯定不反对表达个体、表达底层,我反对的是他“试图诗化苦难和底层以此作卖点”。我举《小鞋子》、《风》这两个例子,是它们的故事落点并不在苦难或者底层本身,而是在故事推进过程中让我们看到在底层中人物的苦难和存活思维,(但这么描述也并不完全精准),小鞋子的主人公去参加跑步比赛原因是得第二名可以有双新鞋(是第二名还是第一名?),结果他得了第一名,还把唯一的一双破鞋子跑烂了,故事的结尾是别人恭贺他而他自己非常非常难受。这是经历不是苦难,但又让我们看到苦难。而且说实话,类似的经历我自己都亲身有过,我相信这种故事内质在中国的很多人身上都有过,所以我完全不认为你说的《小鞋子》的纯净在我们这里是童话。但是,对这种简单的故事结构进行有诚意的表达,在中国导演中倒确实是童话。另外就是,什么叫“中国式的生存”呢?生存问题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手段不同而已。但是落点在展示“手段”上,一定低级而狭隘,否则,《股疯》都是牛片了。你用中国手段中国元素为证据来表示《小鞋子》、《风》和贾的不同,跑偏啦……文化环境是个很虚的东西,它只能被动呈现才有力量,主动呈现和主动跟人说“看,这是我们的文化环境不同造成的”,那和贩卖苦难,和例一的人,是一路货色啊。


作者: 比多    时间: 2013-5-7 09:00
顾耀峰 发表于 2013-5-6 17:29
我没经过严密的组织,想到哪儿写到哪,就随便看看聊聊吧。

他由反对贩卖苦难标签延伸到“今天我的问题 ...

我发现我在一步步被推向贾樟柯辩护人的位置,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欣赏他。只是他的存在对中国电影有不可磨灭的贡献,还引发启示了韩杰这样的导演。


"在底层中人物的苦难和存活思维",贾的电影也是。只是贾选择了更为边缘化的一些人物。说他是在"贩卖苦难",你自己信吗?

文化环境是虚词,但一定有一种东西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创作者,如果你喜欢,叫想象的共同体也行。

作者: 比多    时间: 2013-5-7 13:41
我也喜欢《小鞋子》,也喜欢《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但可能我有偏见,总觉得这些电影更像放大了的小品,一直觉得《小鞋子》拍成一个15分钟的短片,会更凝练。《小》、《何》这类电影确如你所说,不是苦难却让我们看到苦难。但如果按萝卜的理论,贾樟柯的矫饰成立,那马吉德和阿巴斯就是另一种矫饰。一种文艺的撒娇,这是知识分子特有的,认为从手段上不直给,而是侧面反映就更加高明似的。编剧圈里总有些老家伙会一脸教诲的对你说:“要用喜剧方式表现悲剧,用悲剧烘托喜剧。好话不要好好说。”——细想想这恰是一种矫情、伪饰(这样纠缠下去,任何观念都会有矫饰的成分)。
用点老套的话,《小》、《何》是在弘扬,苦难里开出善的花;贾的“故乡三部曲”是在批判、揭露,苦难中的麻木与挣扎。我不觉得他们“差了好几个档次”。其实你选的方向很好,伊朗电影是中国电影最好的参照体。他们踏踏实实的走出了一条路,而我们一直在怪力乱神。如果一开始你用《一次别离》来比较《三峡好人》,我会完全赞同,贾樟柯的逊色。

说回文化,想象的共同体被证明也不适用于中国。中国的现实永远比理论复杂(所以贾樟柯才总想在自己的现实主义影片里灌筑超现实镜头。)但我们总有一种东西(辛亥革命以来,这东西甚至不是共同的),在不停影响我们、催化我们。我权且叫它“文化环境”,我们这种文化环境与所谓的普世价值(我都不敢随便用词了,只好加“所谓的”。因为细究起来我也不敢确定普世价值是不是存在。)之间有很深的差异。归根结底是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性的矛盾,例子之一就是儒家伦理与民主自由之间的矛盾。我知道儒家的糟粕是什么,但我不敢断言民主自由一定能让我们过得更好。绕这么大的弯子,其实是想说明,确实存在一种“中国式”的生存方式。它在这些夹缝中迷惘、挣扎。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5-7 13:52
本帖最后由 镇州大萝卜 于 2013-5-7 13:52 编辑

解释一下,我没有理论,我只是说这篇文章的读感上有反向——都不是说内容的矫饰,是说语气的——“吹牛”感。不是说贾的电影。他的电影我只看过一部。

你说的用苦难来教育年轻人不好,我同意。贾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我只是说我听起来,你说得比他要诚恳明白。但是他那作为某一次的即兴演讲什么的,也无需深究。

类似的话题,我记得王小波也写过一次,关于生活并非只有苦难。我不记得题目了,我找找看。

你和顾耀峰的讨论也很好。无需拘泥于是否是对贾的辩护,有道理的观点讲出来,我就是路过旁观一下,总是受益。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5-7 14:08
我找到了王小波的文章,歪下楼把它贴在下面,仅仅因为讨论的某些点重合。

我靠写作为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起初,我以为他想说我是个死人,感到很气愤。忽而想到,“生活”两字还有另一种用法。有些作家常到边远艰苦的地方去住上一段,这种出行被叫做“体验生活”——从字面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诈尸,实际上不是的。这是为了对艰苦的生活有点了解,写出更好的作品,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说的生活,是后面一种用法,不是说我要死,想到了这一点,我又回嗔作喜。我虽在贫困地区插过队,但不认为体验得够了。我还差得很远,还需要进一步的体验。但我总觉得,这叫做“体验艰苦生活”比较好。省略了中间两个字,就隐含着这样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经常吃点苦头——有专门从负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龄的人都有过忆苦思甜的经历: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等等。这件事和体验生活不是一回事,但意思有点相近。众所周知,旧社会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谓忆苦饭,就是旧社会穷人饭食的模仿品。
    我要说的忆苦饭是在云南插队时吃到的——为了配合某种形势,各队起码要吃一顿忆苦饭,上面就是这样布置的。我当时是个病号,不下大田,在后勤做事,归司务长领导,参加了做这顿饭。当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厨是我们的司务长。这位大叔朴实木讷,自从他当司务长,我们队里的伙食就变得糟得很,每顿都吃烂菜叶——因为他说,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坏了。菜园子总有点垂垂老矣的菜,吃掉旧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远也吃不到嫩菜。我以为他炮制忆苦饭肯定很在行,但他还去征求了一下群众意见,问大家在旧社会吃过些啥。有人说,吃过芭蕉树心,有人说,吃过芋头花、南瓜花。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吃的东西,尤其是芋头花,那是一种极好的蔬菜,煮了以后香气扑鼻。我想有人可能吃过些更难吃的东西,但不敢告诉他。说实在的,把饭弄好吃的本领他没有,弄难吃的本领却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坏了。就说芭蕉树心吧,本该剥出中间白色细细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树来,斩碎了整个煮进了锅里。那锅水马上变得黄里透绿,冒起泡来,像锅肥皂水,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苦味……
    我说过,这顿饭里该有点芋头花。但芋头不大爱开花,所以煮的是芋头秆,而且是刨了芋头剩下的老秆。可能这东西本来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学反应,总之,这东西下锅后,里面冒出一种很恶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们没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这种东西斩碎后是些煮不烂的毛毛虫。最后该搁点糠进去,此时我和司务长起了严重的争执。我认为,稻谷的内膜才叫做糠。这种东西我们有,是喂猪的。至于稻谷的外壳,它不是糠,猪都不吃,只能烧掉。司务长倒不反对我的定义,但他说,反正是忆苦饭,这么讲究干什么,糠还要留着喂猪,所以往锅里倒了一筐碎稻壳。搅匀之后,真不知锅里是什么。做好了这锅东西,司务长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那回也没有怕,只是心里有点慌。我喂过猪,知道拿这种东西去喂猪,所有的猪都会想要咬死我。猪是这样,人呢?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忆苦饭,指导员带队,先唱“天上布满星”,然后开饭。有了这种气氛,同学们见了饭食没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头青对我怒目而视,时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结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难,吃上几口后满嘴都是麻的,也说不上有多难吃。只是那些碎稻壳像刀片一样,很难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没有闯不过去的关口。但别人却在偷偷地干呕。吃完以后,指导员做了总结,看样子他的情况不大好,所以也没多说。然后大家回去睡觉——但是事情当然还没完。大约是夜里十一点,我觉得肠胃搅痛,起床时,发现同屋几个人都在地上摸鞋。摸来摸去,谁也没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脚跑了出去,奔向厕所,在北回归线那皎洁的月色下,看到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件事需要说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屎的习惯,我们那里的人却没有。这是因为屎有做肥料的价值,不能随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为厕所里没有空位,大量这种宝贵的资源被抛撒在厕所后的小河边。干完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们本来该回去睡觉,但是走不了几步又想回来,所以我们索性坐在了小桥上,聊着天,挨着蚊子咬,时不常地到草丛里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们队的人脸色都有点绿,下巴有点尖,走路也有点打晃。像这个样子当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这个故事应该有个寓意,我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不觉得这是在受教育,只觉得是折腾人——虽然它也是一种生活。总的来说,人要想受罪,实在很容易,在家里也可以拿头往门框上碰。既然痛苦是这样简便易寻,所以似乎用不着特别去体验。
    本篇最初发表于1996年第13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

作者: 镇州大萝卜    时间: 2013-5-7 14:14
他有点贫,但是因为他讲的内容不夸张过份,语气就可以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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