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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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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5 12:31:26 |显示全部楼层


刘慧芳

在我父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轨经历里,只有一次让他刻骨铭心,也只有这一次让他有了离开我们这个家庭的想法,在他即将要将这个想法付出实施时,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放弃。直到今天,对此,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父亲去世了,对于父亲的出轨似乎没必要再隐瞒下去。村里一些和父亲一样大年纪的老人都是这件事的亲身经历者。每当我走近他们,装着和他们寒暄,然后将话题转移到这件事上时,他们便会陷入到无休无止的回忆当中,告诉我和它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些往事。为了让他们停止这种对我毫无吸引力的回忆,我便把时间定格在1978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将地点定格在那个大雾弥漫的江面,甚至把停靠在岸边的那些商船的颜色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还是一无所知,仿佛那是个不存在的日子。有些头脑依然清醒的老人,在我无数次的暗示下, 突然记起了什么,猛然睁开被皱纹覆盖的眼皮,慢慢悠悠地对我说,好像是有那么一件事,但它和我的父亲无关,而是一个叫做张延庆的男人,而你父亲最多只是整件事的一个旁观者。当我再次询问他这个叫做张延庆的男人是谁时,老人摆摆自己苍老的手,像赶苍蝇一样地对我大声喊道:“他两年前就已经死啦!”

毫无疑问,如果我想把这整件事弄清楚,只能再次询问我那不太糊涂的母亲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好像忘记了他,有时,我不经意间提起他,问及她和父亲年轻时发生的一些难忘和浪漫的事情,母亲想了又想,却一件都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父亲非常忠厚老实,这个印象在她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那是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它在我年幼发生,所以印象很深。我依稀记得它的主角便是我的父亲,如果记忆确凿,母亲是没有理由不记得的。因为我记得在它发生后的几天,在一个烟雨蒙蒙的天气里,母亲眼泪婆娑,嘶吼着去追赶离去的父亲。那些因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喊出的那些无限绝望的话,我至今都记得。当我将此事和母亲提及时,她却说她这一生和父亲一直和睦相处,虽曾因为一些琐事,彼此大发雷霆过,但这还不会导致父亲离家出走,要出走,也是我啊!母亲按捺不住地笑着说。

对于母亲的遗忘,我感到一丝无奈,大概她还处在父亲去世后的悲伤之中,并不愿意因为过去的种种事情而对父亲的形象造成亵渎。她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在亲戚之间树立了很好的口碑,和父亲的结合也一直为外人所称赞。最令她感到遗憾的便是我了,因为从小,我便表现得和父亲不一样。父亲忠厚老实,而我十分叛逆,父亲木讷寡言,而我却是个典型的话唠,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里,都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这样的怪癖,让年少的我着实吃了不少亏,让做学生的我在老师面前丢脸,让还是青年的我因为说话太多而被女友抛弃。

虽然母亲极力拒绝回到我的问题,但我却不依不饶,对她穷追不舍起来。母亲终究抵不过我,但在回答那件导致父亲离家出走的事情之前,她忍不住提起那件她提了无数遍的往事,因为她知道只有那件事才能让我羞愧,让我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那件令我羞愧的事,我至今都不愿意被别人提起,那就是在我三十多岁时,村里和我一样大的青年几乎都结婚了,我却依然单身一人。母亲认为导致我单身的主要原因是我的高傲和自以为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喜欢这样类型的男人。就在我心灰意懒、即将四十岁时,母亲依靠着她那还不错的人脉,为我找到了一个相当般配的老婆,当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立马被她的外表吸引了,她对我来说几乎是完美的,她有着高挑的身材,可爱至极的脸蛋,唯一令我不满的便是她是个聋子。我曾经以死相逼母亲,说我再怎么不堪,也不会娶一个聋子,但母亲的一席话让我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说只有聋子才不会听到我说的话,也只有聋子能适应我那永不闭上的嘴巴。经过再三思考,我终于答应和聋女结婚了,在结婚那天晚上,酒终人散后,在艳红的灯光下,我把聋女抱到了床上,对她说了一宿的话,而她竟然没有丝毫厌倦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聋女那好奇而又温柔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

父亲去世后,我掩饰不住悲伤,大哭了三天,要不是聋女的劝告,可能还会哭得更久。我哭不是因为父亲对我有多么地好,实话说,父亲对我并不好,在家他一旦和母亲吵架,便会拿我和聋女出气。那时,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刚结婚不久,父亲却已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但他的脾气却突然变得很糟糕,他一旦和在外边受了气,便会跑到聋女身边,对她大吼大叫,好像他知道聋女是个再温顺不过的女人,但是他说再多的脏话,聋女也一点都听不见,甚至还会对父亲笑呵呵的。这一切都是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告诉我的。

当父亲训斥聋女时,我一般都不在场,如果我在场,看见父亲做出这种事情,大概会向父亲扑上去的吧!母亲知道我的脾气,便一直将这些事掩饰起来,直到父亲不在了,她才说。原来,父亲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形象都是假的,其实他并不像我一直看到的那样忠厚寡言,而是有一团焰火一直在他心中燃烧,只不过没找到适当的渠道发泄罢了。这些和他生前表现不一的形象立刻挺立起来。渐渐的,我便对父亲感到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一生是不是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没有一丝波澜?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的视线渐渐转向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还有停靠在江面上的无数艘沙船,那些村里已经去世的已亡人,一个个就像还魂了似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其中的一个便是我的父亲。我把注意力放在他身边,悄悄地,所以他根本无法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已亡人三五成群地站在江边,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沙船从雾蒙蒙的江面驶过来。我没想到他们会起得这样早,因为那时还是凌晨四点多钟,要不是江面灯塔上里面透露出来的一丝灯光,我是分辨不出什么的。那天的天气实在糟糕,连续一个星期都刮着凛冽的寒风,那些风都像刀子一样打在人的脸上,远处的电线杆发出呼呼的响声,岸边那些为了防止洪水而栽种了多年的粗大的树木也都被风吹得摇摇直晃,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要是平时,起码会有几辆运沙的货车,从平缓的坡路上径直开下来,今天却一辆都看不到。江岸除了那些在风中呼啸而过的鸟儿之外,大概就只有呆在岸边、忍受着刺骨寒风的跳沙工了,他们都带着遮挡寒风的软沿帽。我分辨不出跳沙工们脸上的表情,但透过他们那歪歪斜斜、还有不断发抖的身体,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在忍受着什么。

我仿佛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说:“这样的天气,只有鬼才愿意出门呢。”他一边跺着脚,一边埋怨似地说,他穿着一件浅绿色的中山装,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深深地陷进沙地里面,但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所以并没有在意。

“昨天,我和船老大说过要不我们等一两天再把船上的沙运到岸上,可他不听,他说哪怕天上下刀子,也要把那一艘船的沙跳到岸上来。”又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有些嘶哑,好像感冒了。

“他只顾自己,哪里顾得上我们呢。”前面那人继续说。

“不要再发牢骚啦,等下沙船过来,我们一鼓作气把船上的沙都跳上岸,然后就可以休息一天了。”一个年龄有些大、大概跳沙的时间很长、背有些驼的男人说,他在这群人里面年纪是最大,说话有些分量,在他说过之后,江面又恢复了宁静,空气中只能听到那呼啸而过的风声了。

我想从那些抖动的身影中分辨出父亲的摸样,于是,渐渐地靠近他们。我是悄无声息的,寒风像流水一样地灌进我的耳朵,我却感觉不到寒冷。那些生长在江岸的植物盘根错节,它们纷纷阻拦我的去路,还好风很大,当风把它们吹倒时,我便穿过植物中间那条狭窄的缝隙向人群中飘去。我想知道更多的关于跳沙工的故事,也想知道在这关键时刻,那件导致我父亲性情大变的事件到底怎么发生的,是不是像之前我在村里见到的那个老人所说,这一切都和我的父亲无关,而是一个叫张延庆的男人。

江面浑浊不堪,像有一根巨大的棍子在不断地搅合着江水,那些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着岸边,明显的是,江水在不断地抬升。跳沙工的脚都陷进了江水,有的个子比较矮小,小腿被江水淹没,都不见了,他们的脚早就冻麻了,没有察觉到这一切。我想提醒他们,张大嘴巴喊了一声张延庆,这是我父亲的名字,嘴巴虽然张大了,却发不出声音,他们也就听不到我的呼喊了。我感到一阵泄气,像一条垂死的鱼趴在了那些蓬厚的植物身上,稍微地喘了一口气,好像也在等待着沙船驶过来,但江面实在灰暗,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将有一艘五百多吨的庞然大物过来,倒是有很多渔船在江面上浮浮沉沉,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体型不太大、却能在江面稳健行驶的客船。

听母亲说,在我还小时,这里原来有一个码头,码头上停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有运棉花、黄沙的商船,也有载着远方客人的客船。母亲说那时的码头热闹一时,甚至出现过好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来到此地,大都只会停留一会儿,甚至只待在船上,也不会上岸。他们所待的船只都刷着洁白得像是鸽子羽毛一样的颜色,船头还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这一切都是在江边做事的父亲看到后,像发现了重大秘密,兴奋不已地回家告诉母亲的。母亲对父亲的发现却不屑一顾,她说她坐船回老家时,早看到过一些外国人了,他们十分友善地将口袋里的糖果分散给坐在船上的小孩,但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大都不让小孩靠近这些外国人,而是把小孩拉到自己身后,故意躲避他们。

我一边回忆着母亲的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曾经有外国人上岸的码头,但如今我一点也发现不了这个码头曾经有过的辉煌,除了在远处不断发出指示灯光的灯塔,要是平时,它是不会亮的,只有在特殊天气下,为了给远方行驶的商船指示方向,才迫不得已地亮一会儿。灯塔下面那个告示牌清楚地说明着这一情况。

我飘到灯塔下面,看到指示牌上一张快要被风吹落的告示,上面是这样写的:

“未来一周,本地区将会出现大范围的降雨降雪天气,将会达到八级大风,尤其江面这一段特别险恶,请大家不要冒险乘船下水打鱼,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我在告示底下呆了一会儿,抬头仰望着那数丈高的灯塔,突然产生了一个巧妙的想法,当想到时,我都为这一想法感到激动,并且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那就是如果我站在灯塔上面,眺望着下面的话,那么江面的一切便都尽在眼前了,包括那些正在等待着沙船靠岸的跳沙工。我顺着灯塔那圆滑的表面,像是一只壁鼠沿着灯塔那冰冷的表面一直往上爬,当爬上去时,我已经变得气喘吁吁了。灯塔上真是个绝佳的观景位置,江面的雾气围绕在灯塔四周,被灯光射透了,似乎变得透明了。那些呼啸的寒风此刻吹打着灯塔,从我的脚下,发出一阵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在灯塔里面哭泣。这个灯塔建立的时间很长,听村里老人说曾经里面被关押着一只狐狸,每当夜深人静时,路过灯塔的人便会听见它的呼嚎声,特别凄凉。此刻,我待在灯塔上面,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也没听见什么叫声。

灯塔的灯光在江面上四散而去,指示着江面的船只注意航向,那些淹没在厚重雾气之中的船只,像一只只在水里游泳的大鱼,缓缓地往前行驶着,偶尔会有一丝灯光从过去的船只里面透露出来。一个男人从其中的一只船的船舱里走出来,来到船头,像一只袋鼠似地上下跳了一会儿,他跳完了,便缩着脖子,躲进船舱里面去了。在这只船后面的是一只狭窄而长的运沙船,它的船头尖尖的,像被刀给削去了两边,它先是在后面缓慢地行驶着,后来,大概是觉得前面那艘船行驶得太慢,于是加快速度,和之前的那艘船并肩行驶了。

我注意到这艘船上面堆满了几寸高的黄沙,那些沙子被雨水冲洗后,像石块一样坚硬,它没有打开方向灯,船身漆黑一片,大概是借着前面那艘船的灯光才能辨明方向。运沙船后面是那只没有丝毫特色的平底船,它什么都没有承载,像一片树叶在江面漂浮着,它的船舷上系着好几只救生圈,由泡沫挤压而成,它便是由这些个救生圈才能在江面漂浮起来。救生圈边上是一堆水藻,也没人清理。因为船身太矮,波浪不停地拍打着平底船的船舷,看上去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沉到江中的危险。

就在我将要把注意力放到平底船后面的那艘看上去十分笨拙的船只时,我注意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平底船的船舱里走出来,她双手撑住船舷,像在眺望着什么,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裤,上身是红色的棉衣,头发很长,披散着,被风一吹便乱了,她离岸边大概还几十米远的距离,但是站在船上是看不清岸边的,只能依靠灯塔那摇晃的灯光来猜测,所以当她和灯塔渐渐形成一条直线时,突然跨过船舷,不顾一切地跳入长江。那些险恶的水浪很快就把她给淹没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扑打着浮出水面,好像不是她本人想浮出的,而是被水底的什么东西给托上来的。后来,我仔细一瞧,才发现她之所以能不沉入水底,全因为那件红色的棉衣和黑色的棉裤,它们一浸泡在水里,像气球膨胀了起来,把她围在了水浪之外。当她再次尝试钻进水底,又一次地浮了上来,这时她便只好听天由命地一动不动了。

那个关键人物出现了,此刻,她漂浮在江面,像一片浮萍任水浪把她带向任何一个地方。对于这段江面,她只是一个过客。她一定不是本地人,但她从哪里来?我却一无所知,曾经,我做过很多次梦,梦里,我在江面飞翔,从江这一边飞向另外一边,我飞翔了很久,隐约看见一幢幢大楼在雾气之中出没,后来,梦醒了,还是躺在家里的床上。这个梦让我很悲伤,不是因为梦里的情景,而是害怕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梦了。

那个女人的脸被冻紫了,看样子马上就要挺不住了,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她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从船上跳下来呢?她是故意寻死吗?就在我这样想时,一个身影箭一般地向她冲过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啊!有人投江自杀啦!”

紧跟在这个身影后边的是另外两个人,他们离他有几米远。

跑在最前面的那人头上的软沿帽被风吹落了,掉进了波涛滚滚的江面,被浪头一打,便消失了。他什么也不顾地向她游过去,双手不停地划动,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个女人好像不愿意回到上岸,一心一意想死。

我分明听到一个声音在斥骂这她:“你这么年轻,干嘛想不开?要是真想死,我就陪着你一起!”这个声音坚定、有力。起初极力想从他手臂下挣扎而去的女人,不再乱动了,一下子昏倒在他怀里。他一只手把她抱住,另外一只手在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渐渐靠岸。

岸上响起了一阵阵欢快的欢呼声:“好样的!好样的!”

岸边突然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围绕在这个女人身边,她虽然昏迷,却浑身发抖,衣服都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跪倒在沙滩上。那个驼背男人一边把她衣服里面的水攥出来,一边将自己身上的那件毛线衣脱下,为她穿上,但她照例忍不住地发抖。

“不行,得马上把她送回村里去!”驼背男人说。

他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但是没人愿意让她到自己的家里去。

“那么把她送到谁家?”我听到一个年轻、有些犹豫的声音。

“谁救她上来的,就送到谁家!”

“可是他家是有老婆的!”又是那个嘶哑的人声音,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赶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不然感冒了,可不是玩的。”

“他身体好着呢,一担能跳两百斤黄沙,这么点小事,怎么会怕!”一个人好像看热闹似地笑着说。

“所以他游得最快,你看你们两个在后面就像小孩子游泳一样,慢吞吞的,有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驼背男人看着那个话比较多的年轻人说。

“我看就送到张延庆家去吧!毕竟她是他救上岸的。”

“先不管这些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先把她给背回村里,然后再想其他办法安置。”

女人刚被托上岸,便昏迷了,没有听到这一番议论,所以这些议论什么时候结束的,她也不知道。等到她苏醒过来时,正有一大群人围着她,有满头白发的老人,也有含着拇指的小孩,最外一层便是那些刚刚从江面跳完黄沙、浑身脏兮兮的跳沙工,他们都带着惊奇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等待着她张开嘴巴说些什么。她被这样的阵势吓坏了,连舌头都僵硬了,说不上话来,后来等她慢慢恢复理智,才发现身上正盖着一层花布棉被,头上搭着一条湿热毛巾。

“你终于醒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到她的身边。

女人循着声音,左右打量着,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一个带着银丝耳坠,满脸褶子的老人身上。老人看到她醒过来了,情不自禁地裂开嘴巴笑了,她年轻时满嘴雪白的牙齿,经过岁月的侵蚀,此刻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尽管没有了牙齿,但笑容还是很感人的。

顺着老人那苍老的脸,女人看到的是一个年纪较轻的妇人,这个妇人也是在一直关注着她,只是这种关注的表情让她感到有些愕然,也感到在她和这个妇人之间,今后一定会出现什么芥蒂,只是现在她还不清楚,但从妇人对她那种略带怀疑的眼神看来,似乎对她不是非常地欢迎。这个妇人后面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他捧着豁口的饭碗,好像沉浸在想象之中,忘记了饭碗里的米粒正一粒粒地掉在潮湿的泥地上,悄无声息。那个男孩便是年幼的我。

我站在灯塔上,透过弥漫的雾气,透过江岸那萧条的寒风,以及岸边那一片黑黢黢的防洪林,经过一排排矮墩墩的屋檐房,将视线打到其中的一户人家。虽然周围寒风呼啸,但是村子却静悄悄的一片,连狗也舔着舌头躲进它们的巢穴里面去了。唯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从那一户人家的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它是那么地暗淡,那么地让人迷惑。透过这个缝隙,我看到了这个男孩,他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还有那件让我眼熟的熊猫警裤,他稳稳地站在人群当中,好奇地观看者对面的那个躺在竹椅上女人。她浑身上下都蒙上了棉被,一侧是一个颜色剥落的衣柜,衣柜上面是一碗冒着白雾的粥。

男孩身边拥挤着两三个和他一样大的小孩,按照道理,此刻外边漆黑一片,这些小孩也早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但他们都被一件从未在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吸引住了。其中的一个男孩,很多年后回忆其中的一些细节,还历历在目,那时已经是傍晚了,他顶着寒风,将衣袖笼住手臂,缓慢地在村里小道上走着,他不知道去哪,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听母亲的絮叨,所以一气之下跑到了户外,并且暗暗发誓再也不回家了,他准备找另外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曾经拥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只是碍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所以并没有将这个想法付出实施。

男孩不停地揉着被风刮了后发痒的眼皮,然后努力睁开一点,看着远方的泥路,终于,他停下脚步,在小道边的一户人家停留了下来。他走上台阶,敲了敲那扇僵硬的木门。不一会儿,一个黄头发的男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们俩并排地站在台阶上,像在商量着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发现远方出现一个快速移动的身影,他不停地呼喊着什么,等他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发现他背后正驼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女人。他边跑,边不停地耸了耸身子,因为那个女人眼看就要从他的背上滑落了。

那两个男孩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其中一个迅速地把门关上,只留下一道缝隙,另外一个却抢到路中间,手舞足蹈地喊:

“张延庆,张延庆,你怎么把一个女人给背回家啦?这个女人是谁呀!”

张延庆被小孩阻拦了去路,便脱口而出一句令那个小孩至今都不会忘记的一句话:

“是你妈!”说完,便绕开小孩,向村子更深处挺进。

周围的人都等待着女人说话,却看到一张茫然的脸,这时,一个男人从人群中突围而出,来到女人跟前,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女人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说什么,她感觉耳朵好像被一股冰凉的液体给封住了。她虽然已经苏醒了,但大脑还是有一点懵,肚子以下都是冰凉的,像被冻住了,只感觉到那张棉被的重量,却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你到底叫什么,你要是不说话,我们怎么把你送回家!”他好心好意地对问。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似乎曾经见过,她慢慢地回忆着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然后便感觉一阵凉风从耳边刮过去。屋子的大门早已经关严了,静悄悄的,除了躲在暗处的飞虫在空气中飞舞,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你应该告诉他,是他跑去救你上岸的,不然你早就淹死了。”那个驼背男人好像提醒她似地,从安静的人群中插上一句。其他人都同意似地向她点点头。

她渐渐地清醒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终于想起来了,但是令她印象深刻的不是他那一副棱角分明的脸,而是他那厚实的肩膀,以及肩膀上的那些坚硬的疖疤。此刻,她只相信他一人的话,似乎他让她看口,她便开口,他让她闭嘴,她便闭嘴,所以她关注似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继续问话。

“这个姑娘是不是被水呛到了,现在变傻了?”在她身边,一直极为关心她的老人说。

老人的话在人群中产生一阵骚动,大家一边反复咀着老人的话,一边更关切地看着这个女人了。

“你到底叫什么?”他感应到了那些跳沙工因为对他这么久都没问出话了,感到一些不满,便渐渐地靠近了她。

“我........,我叫刘慧芳。”她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声音非常虚弱,也很柔弱,却很清澈,像从山中流下的一股清泉。啊!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好听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想。

大家见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了却了一桩大事一样,长舒了一口气。男孩好像也记了什么,低头一看,发现地上散满了米饭,他感到很吃惊,好像不知道那些米饭都来自他的碗里,他的碗空了,便将它交给一边的一个女人,让她捧着。一旁的女人似乎没注意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正放在自己的手上,因为她的注意力也被眼前的情景给吸引了过去,从她嫁到这个村子以来,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奇妙的事情,竟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从江中被村里的那些莽汉救上来,更让她吃惊的是,她竟然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而且长得也是水嫩水嫩的,虽然一张脸因为恐吓变得煞白了,但是这却更添加了她的端庄和美丽,她的头发不像村里女人那样打着粗大的辫子,而是直落下来,脸上没有一点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分布在脸上的恰当位置。

男孩把碗交给女人之后,继续不离不弃地打量着她,也在打量着张延庆。张延庆问出了她的名字,回头,大声地对后面的人说:

“她说她叫刘慧芳,但是没说家在哪里,今天太晚了,等明天她身体好些的时候,我们再来问她吧!”他的话十分铿锵有力。

“是啊!我看这闺女一定是被你们的糟蹋样子给吓坏了,所以才不敢说话。”老人附和着张延庆的话。

跳沙工们听到张延庆的话,互相张望着,好像在等待着谁第一个离开,没想到是张延庆自己,他推开围观人群,拉开老人家那扇由梧桐木做成的门,跨过门槛,走了出去。之后,跳沙工们也都接二连三地一一离去。女人们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有话要说,看到男人们走了,便闭上了嘴巴,默默地离开。最后,剩下那两个一直精力旺盛的男孩,他们依依不舍呆在门边。

“你们怎么还不走?是不是要在姥姥家里过夜?”屋外漆黑的夜色里喊出一句命令似的话。孩子们一惊,迅速地转过身,向那喊声奔跑而去。

屋子终于空了,安静了下来,这时,老人好像想起什么,从衣柜上面端下那碗还有些余热的稀粥,手颤抖着,凑到刘慧芳眼前,小心翼翼地说:

“你一定饿了吧!快把这碗稀粥给喝下去吧!”

夜黑了,灯塔上却有灯光,一场骚动过去,江面又恢复了平静。我看着远方,看着那个女人落水的地方,此刻那儿已风平浪静。那个女人叫刘慧芳,这个名字不仅响亮在那个小屋,也在灯塔四周响亮,刘慧芳,刘慧芳..............。我好像听到从漆黑的夜里发出的几声发自肺腑的喊声,这个温柔的呼唤来自一个男人,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柔情地喊这个名字?我极力想从黑影中辨明这个人的身份,当我重新回到小屋跟前,发现人群已经散了,潮湿的地面只留下跳沙工衣服上剥落的泥沙。我一无所获,还好,女人在,老人也在。这个屋子属于老人的,她在这生活几十年,不出意外的话, 也将在这里死去。

门外一股清新的寒风透过半掩的门,吹进屋子,把原先紧闭的屋内有些闭闷的空气卷走了。女人躺在咿咿呀呀响动的竹床上,曾经被惊吓的表情正逐渐恢复平静,脸终于舒展开了,不再紧绷着。透过她的表情,我似乎可以猜出她在聆听什么,没发现老人正将稀粥给她递过去,等到老人问了那句,“你饿了吧!”,她才缓过神来。的确,她饿了,饿了不止一天了。之前,她一直呆在船上,船在江面行驶,在摇摆不定的波浪中,摇晃着,摇晃着,此刻,她觉得还呆在船上,身体也在摇晃着,也许明天就好了。在跳入江中后,她记得自己没有沉下去,呛了几口冷水,浑身僵硬了,只剩下一点喘息的气息,然后一双手从她背后把她紧紧地抱住,奋力往岸上拖去,那时,她才感觉自己得了救。

“我不知道几天没吃饭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声音依旧虚弱。

老人听了,感觉她终于说话不再断断续续的,而是将一句话完整地串联了起来,便感到有些欣慰。

“你记得谁把你托上岸的?”老人问。

“记得一点。”女人说。

“你真得要好好谢谢他,他可是个好人!”老人感叹地说,说完又将稀粥端到她面前。

小屋是暗淡的,它孤零零地呆在一片树林里面,离村子人口集聚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它从里到外都印上了老人的痕迹。小屋内外墙壁上都是一层厚厚的泥浆,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此刻已成形、僵硬了。小屋灰暗的墙壁上挂着和靠着老人的农用器具,有筛子、扁担和犁头,筛子是老人常用的,挂在一个插在墙壁上的铁钩上面。扁担前几年,老人力气还有的时候,用它跳水,后来,力气渐渐耗尽了,便用不上了,一旦需要吃水,她便提着一个木桶去不远处的一个小溪里面打水。犁头是她老伴年轻时耕田用的,但是老伴先她而去,没有一点征兆,好像也是在一个寒风萧萧的冬天走的。老伴走了,便剩下她一人守在这个屋子里了,现在她没想到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人世的时候,竟然会有一个陌生的闺女被人送到她家来,这个闺女就像是老天送给她的礼物。

老人把这个年纪小到可以做她孙女的陌生女子送到里屋的一张床上,安慰她躺下之后,在暗淡的灯光下,一直打量着很快就熟睡的刘慧芳,直到自己睡意来袭,才在床的另外一头也躺下了。很快,老人也睡着了。

江边

第二天清晨,云散雾收,江面一切清晰可见。那些昨夜因为大风而停泊在岸边的船只,那些保护堤坝不受江水侵蚀的防洪林,还有岸边那一座座像是小山似的沙堆,甚至还有那位置最高的灯塔,一切仿佛都被掀开了一层面纱,变得沉静、鲜活。

我依然站在灯塔上,这时的风已经不像昨夜那般肆虐了,而是慢拂轻柔,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寒冷。我看见一些女人从船舱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经过一夜睡眠之后的满足,她们端着茶缸,肩膀上搭着毛巾,纷纷蹲在船舷边洗漱,她们让我想到了刘慧芳,她们也许认识她,因为在江面行驶的船只当中,很多人都是经常碰头见面的。如果昨天清晨,刘慧芳不跳入江中,此刻应该还呆在船上,过着船上的日子,但现在,她却睡在树林里的一个小屋中,她现在醒了没有?昨夜睡得可好?我站在灯塔上,思前顾后地想。

就在我为刘慧芳的遭遇唏嘘不已的时候,那些跳沙工门来到了江边,他们顺着那个铺满黄沙的坡地走下来,有的甚至是滑下来的,他们手里提着扁担,满脸轻松。天气很好,天老早就亮了。他们走下坡地,绕过几个沙堆,便来到沙滩上。这个沙滩昨天发生了那样重大的事,此刻却十分平静,江水缓缓温柔地舔舐着沙滩,把昨天那些鸡爪似的脚印都给淹没了。

经过昨天一天的劳动,今天跳沙工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有的甚至还哼起了小调,很多年以后,当我父亲在弥留之际时,也情不自禁地哼着同样的小调,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们一家人都陪在他身边,表面平静,内心却很悲伤,尤其聋女,虽然父亲曾经不停地骂过她,但她好像一点都不记恨似地哭红了眼睛。母亲说父亲临终之前,悔悟了一般,把母亲叫到身边,让她转告我说他这一生最感谢的人就是聋女,因为虽然她是个聋子,但她却在父亲生病期间一直呆在床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也是聋女照顾父亲的时间最多。

我站在灯塔上,虽然离岸边遥远,在聆听到这些跳沙工所唱的小调后,却十分感动,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尤其是那个驼背老人所哼唱的,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边走,一边陷进沙滩的泥沙之中,后面的人便踩着他的脚印继续往前行走。这个队伍除了唱歌,一句话都没说。昨天下午,那个船老大告诉他们,今天江边将有两艘五十吨以上的沙船靠岸,这便意味着他们要一直工作到傍晚才能回家。这样的工作强度对他们来说早已不以为然了,因为多跳一担的黄沙,便可以多领一些工钱,有的跳沙工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劳动,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仅有的那几亩田地,是根本无法养活一家人的,于是村里的青壮年,在短短几年里,纷纷加入了跳沙工的行列。一夜之间,整个村庄,白天,一下子都沉寂了下来,从一些空落的人家里,只能听到新生儿啼哭的声音,在路上,也只能看到年轻女人行走的背影,那些垂垂老矣的老人行动不便,纷纷待在家里,只有在太阳出来时,才会拎着一条椅子到屋外坐着,晒晒太阳。

村民们都知道采沙事业获利很大,但是他们都没有本钱去投入,眼看着江边的黄沙被那些外地老板采取,也都没有丝毫办法。这些老板财大气粗,仗着自己有钱,无所不为,有的甚至还会当场责骂跳沙工,跳沙工们为了一家的生机,纷纷忍耐着老板们的坏脾气。短短几年,江边的采沙事业便得到了飞猛发展,吸引了周边好几个城市的有钱人来此勘察、投资、建设,还有一些靠运货为生的船主,以前他们对这个地方根本不屑一顾,认为这里的人太过野蛮,这段江面被他们认为是不受欢迎的的,但有一天,其中的一个船主,从船舱里走出来时,蓦然看见有好几个沙场正在建设起来,那些庞大的挖土机、吊机正在一一待命,技术工人正在组装运沙的流水线,沙场周边甚至建立起了简陋的宿舍,一些外地工人便住在这些宿舍里面。

这个船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更多的船主,有一天,其中的一个船主代表踏到岸上,和那些沙场老板们商量合作事宜,他们说愿意为老板们运输黄沙,甚至可以参股,老板们认为这些船只个个家底不凡,而且在江上势力庞大,可以作为合作的伙伴。于是,船主和老板们结合起来开沙场。

沙场普通工人大多数来自附近村落,技术工大多是老板从城市带过来的,他们穿着打扮和本地居民不同,一开始,就算是上班,也都穿着洁白的衬衫和擦着雪亮的皮鞋,不一会儿,鞋子里便灌进了很多黄沙。后来,一个年龄渐长的村民回忆在做跳沙工的日子里,令他印象深刻除了那个叫做刘慧芳的女人,便是这些技术工人了,每当他从沙船上走下来,就会看见这些技术工人正蹲在地上,把鞋子脱掉,将里面的黄沙倾倒出来,这个情景令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不到一年,停靠在岸边的沙船越来越多,有大有小,但形状大都类似,唯一可以分辨出它们的,便是通过船尾所印着的各个地方的地名、以及各个船主的姓氏,这些地名和姓氏五花八门,甚至会有些生僻字,所以就叫不出来了。那些跳沙工却记得每一艘船只的摸样和功能,百米之外,从船只的形状便可以猜测得出它们做什么的,当遇到运沙船时,他们老远便会打起精神来,舒展一下身体,让血液重新热起来,这样他们会温暖一些,来适应即将到来的高强度劳动。

短短一年的时间,江岸热闹了起来,岸边的村子也热闹了起来。

热闹只持续了四五年,很快江边的黄沙被采尽了,运沙事业便逐渐萧条了,突然有一天,有一家沙场的老板不见了,听人说他欠债逃走了,欠纱厂工人的工资也都不了了之。工人们一气之下将那些生锈的设备身上的钢铁都给卸了下来,卖到了附近的废品站,更有甚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竟然偷偷地将一桶汽油浇在了宿舍的茅草屋顶上。宿舍被点燃了,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在家还没睡着的村民们,透过自家的窗户,看见江岸一片火亮,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村里的一个男孩,甚至带领着一大帮的半大的孩子,胆大地爬上堤坝,穿过漆黑的防护林,跑到江岸边,站在大火身边,像过节一样欢呼雀跃地围观,他们的小小脸蛋被大火染红了、燃烫了,也不为所动地一直站着,直到大火渐渐熄灭,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我站在灯塔上,看着那些跳沙工们来到岸边,等待着沙船的到来,经过昨天的一场大风,此刻江面显得尤其平静,那些原先巨大的波浪不见了,江面上只剩下那些细细的波纹,一拨又一拨地向岸边漂过来,那些跳沙工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好像已经忘记了昨天的那场事故,甚至忘记了此刻还有个叫刘慧芳的女人正呆在村子里,仅仅在一天之前,这样的女人他们只能从过往船只的船舱里看到,这些女人穿着打扮一般都和本地女人不同,这是他们在劳累之余,仍然能打起兴趣观看的原因之一,有时,当看到一个长得稍微有些漂亮的女人站在船头时,他们便会稍微停下脚步,目送着这只船缓缓地从他们眼皮底下离开,但有一次,那个声音嘶哑的年轻跳沙工忍受不住寂寞,竟然大声地叫了她一声,他的行为使其他跳沙工都变得紧张起来,后来纷纷都笑起来。

“你要是喜欢她,就跟着一起去呗!”其中一个跳沙工调侃道。

“对啊,对啊,要是她愿意,你就做个上门女婿也不错。”另外一个笑着说。

这样的戏谑往往让跳沙工们轻松一阵子,好像这便是他们的放松方式,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

多,驶过他们面前的船只大都连一个人都看不到,更不用说是女人了。

“我敢说,张延庆昨天晚上一定去找那个女人了。”

我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跳沙工的队伍中传出来,这个声音里带着一丝嫉妒和不屑,他好像为了故意引起别人注意似的,便将声音提高了不少。

“是他把她救上岸的,他去关心一下她也是应该的。”驼背男人说,此刻,他正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兹兹地抽着。

“她不会把张延庆给忘记了吧!不然,怎么不亲自来向他说声谢谢?”

“是你想见她了吧!”驼背男人笑着说。

嘶哑声音的跳沙工对于驼背男人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他知道驼背男人和张延庆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一直为张延庆辩护着,但是并没有对驼背男人太过关注,而是想藉此让张延庆说话,因为自从他们从大坝上走到江边时,张延庆一句话都没说。

跳沙工一共有六个人,他们并排地站在江边,等待着沙船的到来,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走在不远处的大坝上,那时,跳沙工们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有我注意到了,但我还不知道这个身影是谁,他(她)是不是也是跳沙工呢?或者是某个跳沙工的媳妇,因为急事而来到江边,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回家,就在我这样猜想的时候,他(她)沿着大坝上的那个沙道慢慢地走下来,等离江边只有一百多米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她)是个女人,而且就是昨天被人从江中救上岸的刘慧芳,她似乎急于到江边来,所以当从坡道上下来时,走路有些仓促,她还不习惯于江边那些柔软的沙子,所以每走一步,便停下来一会儿,把鞋子从沙坑里面提上来。

昨夜,刘慧芳听了一夜的风声,等到半夜,她才渐渐地熟睡过去,老人的屋子里有一股泥土的气息,它从床底下扑上来,钻进她的鼻子,每当她呼吸时,便会闻到,之前,她一直呆在船上,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耳边总会听到那些行驶在江中船只的鸣笛声,渐渐地,透过这些声音,她便可以分辨得出哪些是豪华客船,哪些是简陋的货船,每当入睡之时,她总会竖起耳朵凝听着这些声音。后来,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它们了,另外她也不想继续过着这种船上的漂泊不定的生活,她渴望走到岸上,去看一看岸上的世界,但是她所在的船只在江水不停地行驶着,从没有停在岸边过,好像这艘船要一直呆在江上,除非船毁人亡才会停止下来。从她离开家乡,走到船上的那一天算起,她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快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一开始,她在船上无所事事,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站在船舷边,看着在江风中飞翔的海燕,还有在水中浮游的鱼群,后来,在一个大雨磅礴的清晨,她蓦然发现有一个巨大的生物从江中突然跃起,它身体的两头像是船桨一样尖细,中间却是滚圆的,浑身都散发着油亮的光辉,那时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当看到它时,她一下子惊呆了。后来,她忍不住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那个一直带着军帽的船长,她认为他在江中生活了那么多年,见多识广,一定能告诉她它的名字,但是船长告诉她他也没见过,并且为此感到可惜。

在她呆在船上一个多月后,船长告诉她,如果她不能缴纳剩下的船费,她就必须要上岸了。那时,对于船上的生活,她才刚刚开始适应,还不想离开,她希望再次遇到那个浑身发亮的生物,为了能继续在船上生活下去,她每天都要早起,用一只木桶从江中打一桶的水,用江水来冲洗肮脏不堪的甲板,这样的工作虽然很累,但她还能忍耐,后来,船长便像对待下人一样开始使唤她了,甚至叫她去洗他和船员们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沾满了鱼鳞以及破碎的沙石,她往往要费许多力气,和从江中灌上许多桶的江水才能将它们洗干净。这些原本她在家乡从没做过的下等事情,此刻却是她每天都要面对的,有一天,她实在忍受不了那些衣服上的鱼腥味了,便跑到船长室里,对那个正在操作着方向盘的船长说:

“我不能再为你们洗衣服了,我要上岸!”

船长看着一连疲惫的她,对于她所说的话,感到很惊讶,因为他认为她会一直陪着他呆在船上,他哪天上岸,她便跟着一起上岸,但现在她竟然说要离开,对此他有些不明白,便问:

“是不是船上吃的不好?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在下一个港口停一下,去买你喜欢吃的食物。”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想继续呆在船上了,我想过脚踏实地的生活。”

她毫不畏惧地盯着船长说。

“在你没上船之前,难道你以前过得难道不是脚踏实地的生活?”船长反问道。

她没想到船长会这样问,一时措手不及,但她还是坚定地要离开这艘让她失望的船只,以及那些在她面前总说下流话的船员,他们总是像一副馋狼似地盯着她,她害怕总有一天,当她在床上熟睡时,其中的一个船员会偷偷地摸到她的床边,然后扒去她的衣服,这样的情景她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每想一遍,她便感觉自己就要和那些船员一样堕落了。

“想过,所以我才上船,但现在我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所以我要到岸上去看看。”

她继续盯着船长说。

“到岸上,你会饿死的。”

“不会,我不会饿死的。”她冷冷地说。

她决意要离开这个船,离开船上的生活,可是船长似乎故意和她作对,从不将船停靠在岸边,连续好多天一直漂浮在江面上。船长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会放弃上岸的打算,然后乖乖地呆在船上帮他和船员们做事,没想到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当船员们都已经脱掉衣服开始休息后,她竟然一个人跑到了船头,对着波涛汹涌的长江纵身一跃,等到船员们听到甲板上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后,纷纷从船舱里跑了出来,等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跳进了长江里去了,这时候一个好心的年长的船员准备将救生圈扔进长江去,可是被船长给制止住了。

“她想死,就让她去死吧!”船长冷冷地说,说完就钻回船舱去了,这时候其他船员也都纷纷回去了。

不一会儿,她便消失在了波涛滚滚的江面上了,当她跳进长江的时候,已经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了,她只感觉刺骨的江水钻进她的皮肤里,她随着波浪一直上下翻滚,一会儿被推到了江面,一会儿又被推进了水底,之后她喝了几口江水,然后就不省人事了,等到自己苏醒了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人家的床上,一个老人拿着一个灯盏坐在床边,慈祥地看着她。

“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

她慢慢地回忆着苏醒之前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她已经昏昏欲睡了,但似乎还有一点印象,她坐了一个不短不长的梦,梦里她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抱着,走进草花盛开的草原,当她极力地想醒过来看一看抱着她的人是谁的时候,可是就是醒不过来,她隐约听见有人喊:“张延庆,张延庆。”这个名字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丢之不去,于是她苏醒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着名字。

“是不是张延庆。”

“是啊,就是他啊。”老人笑着说,说完就将一汤勺的热粥递了过来。

“来,喝点热粥吧,刚刚熬好的,喝了对你有好处。”

只过去了一夜,江面就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从未发生过救人的事情一样,似乎之前的很多年里有很多人跳江,已经让那些在江边做活的人司空见惯了,就在我以为今天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的时候,没想到那个让很多挑沙工魂牵梦绕的女人出现了。她一步一个沙印地往沙船走去,我站在灯塔上向她看去,她今天的起色比昨天好了很多,昨天她的脸色苍白,看样子十分的吓人,没想到一夜过去就恢复了本来面貌。一个年轻端庄的女人,当她向着江边走去的时候,显得特别的妖娆,江风吹着她的脸庞,还有飘逸的长发和衣服。

今天她来江边做什么呢?难道她还惦记着什么人,什么事吗?难道她还想继续回到船上做苦工吗?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当我曾经就此事询问年迈的母亲的时候,问她刘慧芳和父亲之间的风流往事的时候,她都不是记得和很清楚了。

“什么刘慧芳,我只知道一个婊子,她拐跑了你的父亲,你那背信弃义的父亲在外边一直呆了好多年才舍得回来,回来后还惦记着那个婊子。”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似乎母亲提及的不是刘慧芳,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当我又询问其他和父亲一起挑沙的老人的时候,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刘慧芳的人,我的父亲是不是和她私奔过的往事的时候,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说父亲是一个非常本分的人,一直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从来都没有出轨过,究竟是我的母亲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那些沙工在撒谎,现在都不得而知了,于是我只能依靠着母亲和沙工提供的细微线索进行想象了,我的想象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线偏差, 就算是这样,现在也顾不得了。

跟随我的想象,江面的雾气逐渐消散,我穿过薄薄的雾气,目光直接放在了那个来到江边的女人的身上,这时候她已经逐渐地靠近沙船了,我以为她只是来江边散散步,又或者只是来这里寻找昨天她被救上岸的地方,来回味一下当初的惊险和无助,又或者她后悔被救上岸了,又想不开了,想再一次地跳入冰冷的江水里了。至于她到底要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也无法去猜测。只能循着她的足迹一直向前,等到她终于走到江边的时候,我才发现沙船便那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一个叫做张延庆的男人,他放下了手里的扁担,正注视着刘慧芳,如果刘慧芳再一次地跳进江中的话,想必不用猜,从他那看着她柔情的眼神里,还有紧张的状态来看,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在一次地去救她的,这不用说的,可是现在他想错了,她来这里不是来跳江的,而是要做一件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可是在她没有开口之前,是没人知道的,包括那些喜欢管闲事的沙工们也都一个个地注视着她,一个个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她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呢?”人群里有人这样说。

“一定是来找我的,哈哈哈。”另外一个至今已经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沙工说。

“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有人泼冷水地说。

“等着瞧吧!”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刘慧芳了,包括那个站在甲板上的船长,他也好奇地看着船下的那个窈窕身姿的女人,一步一摇,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别的地方,而是她那丰满的翘屁股上面了,一想到在这个荒凉和偏僻的江边的村子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出脱凡尘的女人,真的让他有些吃惊呢,要是她来找他的话, 那该多好呀,他想,可是等他还没有想完的时候,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走向了他雇佣的沙工们,并且直接走向了那个他认为最不可能被她看上的张延庆身边了。

“我是来找你的,并且为昨天的事情,说一声谢谢的。”

刘慧芳好像有点害羞地说,这让我的父亲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她还记得他,还记得昨天夜里他冒着生命危险跑进江中去拯救他,当他将她从江中抱出来的时候,看到她那姣好的面容的时候,和年轻的身体的时候,虽然江水将她的皮肤给泡皱了,身上的衣服也都泡得鼓涨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气球。当他抱起她的时候,她浑身冰凉,眼睛微闭,嘴唇发紫,头发还在滴水,看起来好像已经去世了,他害怕不已,虽然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非常担心她的安慰,好像她是他从懂事开始救一直期盼的恋人一样,是他的梦中情人,所以她千万不能有事,他将自己的耳朵靠在了她的胸前听一听还有没有心跳,又靠在了她的嘴巴和鼻孔上,听听有没有呼吸。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突然她猛然地吐了一口水出来,这时候他就知道她没事了的,昨天的场景历历在目,没想到现在她就站在他的身边,这一切就像个梦。

李素梅

我不知道当刘慧芳赶到江边向我的父亲表示感谢的时候,我的父亲是怎么想的,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刘慧芳这个人了,又或者他已经对再次见到他不再抱有希望了。昨夜当他从老人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就有点依依不舍,当所有的人都走了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在门外徘徊了很久,他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刘慧芳,或者等到她彻底苏醒过来后,和她说上几句话,那样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内心里又有一股力量阻止他这样做,不能,我不能这么做,似乎躲藏在黑暗中观察父亲一举一动的我,都能听得见父亲心里的话了,这个叫做张延庆的男人,内心澎湃不已,在黑暗中搓着手,很紧张似的,一直看着老人家那扇还有余光的门缝,好像透过那扇门他能够看见里面的情景一样,也许她知道他在门外等她,所以会走出来会他一会,他相信他和她是心有灵犀的,不然。正在挑沙的他,甚至都没有确定,只是猜测一个人正在江面漂浮,就第一时间跑过去,将她给救了上来,可是,他在门外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她出现,最后他只能悄悄地离开了。

现在我们把目光转移一下,还是将记忆撤回到昨夜,目光放在一个三间简陋的瓦房子那里吧,漆黑的夜色里,瓦房子没有电灯,只有一根蜡烛在屋内亮着,通过这根蜡烛,我们能够观察到这个小屋是典型的农村小屋,非常破旧,屋顶的瓦片都掉了好多,一些木椽裸露了出来,大门开着,走过大门,是一个堂屋,里面有点阴暗,只有蜡烛的余光在闪烁着,等到我适应了蜡烛的光辉的时候,一个女人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她正坐在堂屋当中的一张板凳上面,婚后的生活,生了一个儿子后,她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此刻她就一直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母亲,黑暗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如果是你,为什么此刻我正在暗中观察,你却没有发现,和吭声呢。就在我这样期待的时候,她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然后向我走过来,似乎她能够听到我的呼喊声,但是她却看不见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凭着屋外的月光,我更加清晰地看见她了,三十年前的母亲,那时候她还只有三十来岁,可是因为常年地劳动,和土地打交道,此刻,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几岁,她的脸庞有些黝黑,穿着灯笼裤和破旧的衬衫,那件格子衬衫我很熟悉。母亲常年就穿这一件衣服,她走向大门,跨过门槛,来到了屋外,朝着远处的马路看去,似乎在等待着谁。

我的目光也顺着母亲的目光,向着马路看去,不一会儿,马路上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声,既熟悉又亲切,渐渐的,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男孩,矮墩墩的身影从黑暗中也浮现了出来,他从马路上向着这边走过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奔跑了,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便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不是别人,而是年幼时期的我,是二十多年前的我。那时候的我原来长成这副模样,流着鼻涕,小平头,一根根坚硬的头发像是刺一样竖立了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红苹果,如果凑近看过去,可以发现他的手上布满了物资,脏兮兮的,穿着小短褂,扣子都掉了好几颗了,赤着脚,因为经常踢到石头上,所以脚指头往往踢破了,流血不止。

他正迅速地向他的母亲跑过去,奔跑的速度完全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难道他要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他的母亲,也就是正在门前等待着什么的女人吗。这个男孩的形象慢慢地浮现在我的孬好,这样一个乡村孩童的形象,完全符合我的记忆。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贫穷,活跃,夜里总是活蹦乱跳的, 喜欢黑夜,甚过白天,之前他去了哪里呢?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之前当张延庆背着刘慧芳回到村里,向着老人家跑去,围观的人群中就包括这个男孩,那时候他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一幕,甚至跟随到了张延庆一直来到了老人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延庆将女人放在床上,一脸的骄傲,后来,当人群散开后,他也离开了老人家,当他发现张延庆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走的时候,他躲在暗处暗暗观察着张延庆的一举一动,直到张延庆离开老人家,他才不再跟随他了,而是一个人回家了。此刻,他正要将之前经历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呢,正迫不及待地将他的观察转告给母亲呢,所以,当他跑到母亲身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的时候,我就猜到一二了,那个女人在认真地聆听着儿子的话,脸色的表情变化无常,似乎不相信,又有些担忧,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难道你的父亲真的背着一个陌生女人吗?难道村里真的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吗?我一五一十地听到了她的问话,也看到了那个男孩不停地点头,拨浪鼓一样的脑袋又摇起头来,不是的,父亲没有和她说什么话,将她放下后,就走了,现在大概正要回家了呢,你不要对他说是我告诉你这一切的,不然他会打死我的,男孩说。

原来男孩实在告密,将之前他发现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这一点有点让我吃惊,我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过背叛父亲的行为了,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我沉默寡言,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虽然和父亲的关系不怎么好,但也不怎么坏,总之就是一般般。而且,我不记得小时候父亲有过什么出格的行为,他一直很本分地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家里,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外他也有做出什么对不起母亲的行为,但是他年轻的时候,的确做过挑沙工,可是不管我怎么回忆,都没有发现他救过什么女人上岸,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深处,总会出现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个女人跳入江中寻死,然后被救上来的场景,至于到底是不是父亲救她的,我不得而知,总之这一幕总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不断地,从没有消失过。

那个向母亲告状的男孩到底是不是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都是我的想象,我相信如果我不这样写下去的话,这个故事就无法继续下去了,所以,我继续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也就是年轻的母亲听了年幼的我的话后,内心是怎么想的,此刻她的表情非常冷静,毫无波澜,就像门前那平静的池塘一样,自从她嫁给我的父亲之后,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救一个女人上岸。那天晚上,她也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她会面临那么多的麻烦,它们都来自那个她至今都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就因为她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她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和村里那些朴素的农村女人没什么区别,和她也没什么区别,一定是来自哪个农村的,被丈夫抛弃了,想不开,就寻死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她的儿子告诉她这一消息后,她没有对他丈夫产生过丝毫怀疑,甚至还对他的这一行为赶到骄傲和自豪,她想她认识他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做了一件让她深感意外的事情了,当他回家的时候,她一定会好好地用好酒好菜犒赏一下他的,就在这时候,她的丈夫回家了,不远处一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并且越来越快,很快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回来了?”女人问。

“嗯,回来了。”

“听儿子说,你救上来了一个陌生女人。”

我的父亲听到妻子这样问,猛地看了一旁的儿子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谴责。

“是的,一个寻死的女人。”

“你应该带她回家看看的。”

“我什么要带她回家,我和她又不认识。”

“我只是好奇,想看看。”

“你就是多事,还是赶快吃晚饭吧,我累了一天了,肚子饿了。”

男人好像要逃离女人的追问一样,迫不及待地走进家去,很快就消失在家里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了。

当男人已经忘记了那个他拯救的女人后,没想到此刻她就来到了他的身边。经过一夜后,女人精神好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许多,昨天凌乱潮湿的头发,此刻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了,这根橡皮筋还是今天一大早她向老人借的,老人很爽快地就借给她了,并且还好心地问她今天有什么打算,她说没什么打算,老人还说,她可以一直住在她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住,她的一对儿子都出门打工去了,到年底才回来,老人笑着说,刘慧芳感谢老人的好意,她说只要她身体恢复了,就会离开的,那你要去哪里呢,老人问,我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想再回到江上了,刘慧芳冷冷地说,说完,就离开了老人的家,出门了。出门后,

她顺着昨天那条通往江边的马路一直往前走,昨天,她虽然昏迷了,但是她在昏迷的过程中似乎感受到了张延庆身体的温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想重温一下,可是此刻她孑然一人,这个村子她没什么熟人,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是她却不想立即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想着昨天那个把她从江中抱上来的男人,此刻,她最想见到的就是他,昨天她没有仔细看看他,今天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所以,当她走出老人的家的时候,就径直地走向了长江的方向,她相信她一定能够在长江再次找到他,他一一定在那里等着她,尽管她不清楚他的长相,但是当她刚刚看到沙船边那几个挑沙工的时候,很快就在里面找到了他,并且没有丝毫差错。

“你怎么来了,你身体好了一点吗?”

张延庆看着她说,似乎她是他的什么亲戚或者朋友一样,似乎他们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我只想来这里想看看你,并且说一声谢谢。”

“现在你应该回去了,江边风大,有什么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张延庆说,说完,二话没说,就继续跳沙了,等到刘慧芳转身回去的时候,围观的跳沙工一个个都哄笑起来,似乎刚刚看了一场很好笑的马戏,。

“你真是不识相,人家特意来看你的,你就这么让人家走了啊?”还是那个喜欢搞笑的男人笑着说。

“是啊,你应该陪她一起回去呢。”另外一个人也笑着说。

“他是在怕老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跳沙工里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笑声,让张延庆无地自容,他只是埋着头让船上的小工将肩上的箩筐盛得慢慢的沙子,肩膀压得死死的,他一个人跳着沙子走向了那个盛满沙子的大坑里去了。

人群中的笑声很大,我都听见了,但我没有笑,我只是一直观察着张延庆,和刘慧芳,这两个人一直在我的视线里没有离开。此刻江边的雾气已经消散了,清晨的露水洒在江边的树林里面,树林下面的杂草上晶莹剔透,被阳光一照,看起来就像一颗颗透明的水晶。

在这一一个美丽的早晨,我应该为张延庆感到高兴,毕竟这时他第一次遇见一个美丽女人对他示好,不管这里面有没有爱情的成分,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刘慧芳看张延庆眼里带着一丝柔情,里面包含着感激之情,也有倾慕之意,不知道这一点张延庆感受到了没有。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亲一直是一个木讷的男人,在他的普普通通的一生中,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浪漫的故事,从我有记忆的时刻开始,我的母亲就一直是他唯一的伴侣,家里从来都没有来过一个另外一个女人特意来找我的父亲的,所以,当我长大后,也继承了我的父亲那憨厚的性格。对于女性,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在女性面前,我一直敬小慎微,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这个特点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所以,当我三十多岁的时候,依然是孤单一人,没有女人喜欢我,这一点让我父亲很是尴尬,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优点,我一点都没有继承到,缺点倒是完美地继承了。最后没办法,我只能找一个身体具有缺陷的女人为妻,虽然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女人,她一直在聆听着我讲述的故事,这一点让我十分欣慰。她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我便有无穷的动力继续讲述我父亲和那个叫做刘慧芳女人之间的风流往事

“你应该继续讲下去的。”她睡在我的身边,深情地看着我。

“就算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也希望你一直说下去。”

她对我说,尽管她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能够透过我的肢体语言,还有表情,能感觉到我在说一段往事,所以她愿意听我继续说下去,哪怕直到很晚很晚。

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写到哪里,会说到那里,我的倾听者,相信我的故事的人,就只有聋女一个人,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个荒诞的故事,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我只是一个善于编造谎言的男人,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哪怕我对天发誓也丝毫都没有用处。

我对那个和我父亲一起跳过沙的男人说,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一直残留着这个一个回忆,那就是有一个男人拯救了一个女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不会是其他人,但是他却矢口否认,他坚持认为没有这样一件事发生过。

“你的回忆是错误的,根本不存在,我跳沙都跳了几十年了,从十五岁一直跳到七十岁,这五十多年里,我一直在江边,和凛冽的江风,还有狂沙为伴,你的父亲和我一起跳沙跳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他没有拯救过任何女人,也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女人跳过江,我都没见过,何况你的父亲,所以你的回忆一定是错的,你不要再说了,还是好好地回家过你的小日子去吧,要是再说,你的母亲也不会放过你的,她说说你在村里散播你那死去父亲的谣言,他都去世这么久了,你还在玷污他,如果他在坟墓里知道了你这么说,一定会气得从里面跳出来的。”

他说,说完就离开了我,慢慢地向着他那不到十平方的小屋走去了。那个小屋就和我回忆里的老人的小屋一模一样。我看着那个小屋,想象中刘慧芳曾经就在里面住过一段日子的小屋原来是这样的不堪,看样子和一个废弃的笼子没什么区别。为什么刘慧芳能在这样破旧的地方住了那么久呢,那个曾经挽留刘慧芳的老人去了哪里呢?难道她去世了吗?为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样一个老人呢,连她叫什么都没人知道,所以我只能在我的讲述里一直叫她老人,无名无姓。

我走向那个小屋,仔细打量着它斑驳的泥巴墙面,墙缝中还有一些枯黄的野草冒了出来,这一点和我小时候的印象一模一样,我还要寻找那棵父亲躲藏在暗处的大树,我左看右看,小屋门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倒是有好多野花在肆意地生长着。

“你不要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在门外呆再久也没什么用处,因为根本没有一个叫做刘慧芳的女人,在你的父亲身上,也没有发生过那段往事,绝对没有。”

那个还在生我气的老人走进小屋后,啪的一声将厚厚的木门给关上了,于是,我只能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我能感觉到刘慧芳离开江边后,我的父亲并不希望她离开,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和他心有灵犀,所以这种感觉也一直在我心头弥漫,消散不去。我想如果我是我的父亲,在面对那样一个比母亲更加好看的女人的时候,在面对那个主动示好的女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把持不住自己的。虽然我不是很了解我的父亲,但是此刻我站在灯塔上,他脸上的一丝一毫的表情我都看在眼里,他是逃不了我的观察的。他看不见我,而我能够看见他,哪怕透过厚重的雾气,我都能够看穿他的内心,这一点不用怀疑,因为他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他是我想象出来的,所以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的父亲却不知道我在暗处一直偷偷地观察他,如果他知道话,一定不会将内心的波澜在脸上表现得那么突出,尽管他在刻意地回避着那些哄笑的工友,故意躲避他们嘲笑的目光,似乎他们不仅仅在嘲笑他,也在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父亲听到其中一个工友说出这样的话后,那时候他恨不得扑过去揍他一顿,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

那些工友们笑了一会儿后,就被工头给制止住。

“你们手里的活到底干不干了,不干,就给我滚蛋回家去,”工头指着其中一个笑得最大声的跳沙工说,说完,就回到船上,走进船舱去算他的账去了。

如果刘慧芳没有来找我的父亲,他就不会被别人嘲笑,如果昨天他没有去救刘慧芳,今天她也不会来,这些因果关系导致了此刻我的父亲不得不面对这些麻烦,在那时候,他倒是希望刘慧芳从来都没有出现,又或者他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不是一个妙龄女人的话,而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那么别人也许就不会把他和她想在一起了,又或者她是一个脸上长满麻子和雀斑的女人,十分丑陋的话,别人怎么嘲笑,他也不会去管的,毕竟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坏就坏在他救上岸的女人是一个不仅年轻而且颇有姿色的女人,这个女人一出现,他就被她给吸引住了,看见她就会脸红,然后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哪怕她已经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也会一直想着她,这一点是最让他害怕的,所以当别人在嘲笑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躲避不过,只能暗暗地承受着,没有做出丝毫言语和行动上的反抗,他知道自己反抗得越多,就越清洗不了身上的污点了,就像此刻,他身上的那些沙子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衣服上,甩都甩不掉了,唉,就让他们笑个够吧,毕竟不是他们救她上来的,而是我,毕竟她来找的不是他们,而是我,所以我不得不忍受他们的笑话,这些都是必须忍受的,哪怕今后忍受再多,我也愿意啊!

我的父亲是个非常腼腆含羞的男人,对于女人他一概不知,他和母亲的结合也存在某种程度的巧合,这一点我可以作证。也只有像母亲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他,如果换做其他女人的话,一定不会这样的。

我的母亲经常对我说,她后悔嫁给父亲了,尽管他一直很本分,也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在家勤劳,在外边也不沾花惹草,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模范男人了,只不过偶尔喜欢喝点小酒抽点烟,但哪个男人不喝酒不抽烟呢,所以父亲几乎无可挑剔。母亲应该十分满意才是,但是,自从我长大后,就发现母亲一直闷闷不乐,在家里她和父亲之间的话并不多,就算有,也是不冷不淡的,他们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炒个不停,最后一定是以母亲不理睬父亲而结束。

母亲一生气,就会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仅仅是一日,而是连着好几条,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默默地哭泣着,直到深夜。当我们所有人都担心母亲会因此伤害身体的时候,都偷偷摸摸地安慰母亲,甚至还包括我的左右邻居也都来了,但是她就是不听,最后还得让父亲亲自去安慰。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木讷和倔强的男人,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在故意找茬,不管母亲怎么样,他都不会主动上前的。

没有母亲做饭,家里一日三餐就没有饭吃,父亲做的饭难以下咽,甚至将一锅好好的米都给煮糊了,最后,我宁愿饿着,也不再吃父亲的饭了。仅仅就两天,我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时候我的父亲大概也清楚了,就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家里不能一日没有母亲做饭,没有母亲替我们洗衣服做家务,仅仅父亲一个人,是无法撑起这个家的。最后,父亲在众人的催促下,只好硬着头皮走强母亲睡觉的床前了。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的男人,他和母亲之间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他当遇到麻烦时,也不知道如何去哄母亲。从我记事起,就没看见父亲对母亲说过什么软话,也没见父亲在母亲生日时送过什么礼物,所以,当我和别人说起父亲年轻时候的风流往事的时候,别人不相信也在所难免,甚至连我也不相信了。

记忆深处,父亲的形象却是另外一副模样了,此刻,已经是傍晚了,浓浓的雾气又开始弥漫在江边了,江面的来来往往的船只点亮了灯光,在风中摇晃着,我脚下的灯塔也亮了起来,将我四周给照得透明了,一些虫子在空气中不断地飞舞着,还不停地鸣叫着,似乎在和我说话,但我没有时间理睬他们,我正在观察着那个叫做张延庆的男人。

此刻,江面上的跳沙工大部分都开始回家了,他们放下肩膀上的扁担,和箩筐还有绳子,光着肩膀,一个个汗流浃背地开始四散而去,包括我的父亲,以前他都是和有的人一起回家,今天却不一样,他偷偷地一个人沿着另外一条小路,穿插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去了。那片树林此刻被浓雾笼罩着,路都看不清楚,父亲却毅然地向里面走着,不为别的,而是因为这条路是通往我家的捷径,可以比大路快十分钟的路程。他在树林里快步地走着,将绊住脚下的杂草,还有迎面二来的树枝给挡开,他看起来很焦急,好像和谁有约似的,又或者他饿了,想快点回家吃完饭吧,这些我都不得而知。

树林不大,很快他就穿过了树林子,然后爬过一个布满石头的草坪,之后翻过那个江堤,又下坡,因为坡道比较陡,所以他几乎是跑着下去的。他跑得很快,很快就把其他人给甩在了身后,等走到村里的时候,他才放下步伐来,四面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有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听,只是一直往前走。不一会儿天暗下来了,村庄里升起了炊烟,漂浮在空气里,其中有一条就属于他家的,当他路过自家大门前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他的儿子阿毛正在家门口坐着,逗玩身边的一条小黄狗呢。那条狗是一个月前刚刚抓回家来的,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小时候的我亲自从别人家抓回家的。

这条狗我印象深刻,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阴雨绵绵的雨天,我一个人穿插在湿漉漉的河边小路,和密实的竹林里去找那户刚刚剩下小狗的人家。我兴高采烈地来到他家门前的时候,蓦然就发现了那条最精神的小黄狗了,一下子就被它给迷住了。那时候,我记得那只小黄狗正在吃奶呢,它趴在母狗的怀里,不停地吸吮着奶。我害怕那只母狗会咬我,于是,就远远地看着,不敢向前走,这时候它的主人出来了,他笑着对我说,这只小黄狗最可爱了,可是每没人要,只剩下这一只了,其他的都被人抱走了,我说,我就要这一只,好,那你抱走他吧,不要怕,母狗不会咬人的,于是,我走上前去,从母狗怀里轻轻地抱起小黄狗。它离开了母奶,就呀呀地叫了起来,这时候母狗就爬了起来,叫了两声,不要乱叫,不要叫,主人按住了母狗的脑袋,让它不能动弹,于是它就乖乖地又趴下了,眼睁睁地看着我抱走了它的子女,而没有丝毫办法。

我抱回了小狗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了。为了让它有个住处,我就从家门前的草垛上抽出一把稻草给它做了一个狗窝,顺便还从家里的橱柜里面拿了一只碗给它盛饭吃。一开始它来我家,对我还有警惕,每当我要靠近它的时候,它就害怕地往后退,并且嗷嗷直叫,当我慢慢地蹲下来抚摸它的脑袋的时候,它就不叫了,并且伸出了舌头开始舔舐我的手了。

渐渐地,它慢慢和我熟悉了起来,我每天都准时地给它喂吃的。每天一看见我捧着饭碗,它就会从窝里跑出来。后来,它渐渐地长大了一点,身上的毛由原先的毛茸茸的,开始变硬了,是灰色的,之后,我便叫它灰狼。我一叫它的名字,不管它在哪里,都会奔跑到我的身边,不管我去田间地头,还是去上学,它也都会送我一程,有时候甚至跟我来到了学校,一直等到我放学回家,它都在。现在,年幼时期的我正在逗弄刚刚捉回家的灰狼呢,当他的父亲走过去的时候,因为太专注于小狗了,所以没在意父亲。

我注意到张延庆悄悄地路过家门口后,又沿着一条人少的小路走了,那是两间瓦房中间的一条路,刚刚下过一阵小雨,路面有些潮湿,他不管这一切,穿过小路,远远地就看见了老人的小屋了,于是,他加快步伐往前走,走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屋的门前了,当来到小屋的时候,他似乎又有一些害怕,不敢进去,只是在外边张望着。小屋里面有些阴暗,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最后他不得不转身要走了。就在他转身后,迎面碰见了正回来的刘慧芳,他柔情地看了一眼她,擦过她的身体,就要走,没想到这时候被一双冰凉的手给拉住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

男人一转身,便看见是刘慧芳拉住了他,然后又迅速地放下了,此刻刘慧芳就在眼前,昨夜他梦见了她,在梦里他和她好了,两个人在江边的树林里约会。刘慧芳就在他的怀里,他们两个人说着甜言蜜语,最后,男人激动地把她压在了草地上,两人在草地上不断地翻滚着,现在这梦似乎还在眼前。

“我只是路过,想看看你身体好了些没有?”

男人轻轻地说,说完也下意识地摸了摸刘慧芳的手,这时候刘慧芳没有拒绝,这时候,男人心里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好了一点,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不要说这些,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就算是其他人,我也会救的。”

“你是个好人。”

就在男人和刘慧芳说话的时候,我就在小屋门前的那棵老树后面观察着这一切,发现在男人离开江边,向着小屋走的时候,刘慧芳在半路上发现了他,可是她没有从暗处走出来,只是一直暗中观察着男人。男人穿着绿色背心,还有解放鞋,还有健壮的身体,刘慧芳一直暗暗地看着,她从头到尾都打量着男人,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又不敢当面说,只能偷偷地看着他,直到男人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以为他会走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之后她也就会一个回小屋去了。没想到男人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直往前走,于是,刘慧芳就在后面跟着,看他到底要去哪里,后来,她发现他一直沿着那条她熟悉的马路走着,走进了一条小路,就不见了。她也走了进去,跟着他走了出来,这时候又回到了大路上面了,老人的小屋就在大路的一侧,看起来特别的显眼,这时候刘慧芳就清楚地知道了男人到底要去哪里了,那一刻她很开心,脸上浮现了难得的笑容,这笑容自从她上了船,在船上做家务后就一直没有出现过,那一刻她却流露了出来,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他心里明白她的心思,当昨天他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她喜欢上了他,虽然那时候她有些昏迷,但下意识里感觉这个男人就算她一直想找的,她要离开长江,在岸上找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好好地过日子,当她跳入长江后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没有被淹死,如果我被人救上来了,那个救我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哪怕他是一个老头,甚至是一个残疾人,我都会和他在一起的,那时候她就算这么想的,这个想法也许有一些疯狂,她想,但没有什么生活比在岸上好的了,而此刻那个救她上岸的男人不仅仅不是老人,也不是残疾人,而是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乌黑的头发,矍铄的眼神,都让她感到心安,当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打定注意,哪怕他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跟定他了,一生一世都要和他在一起,不管任何人阻止都不行,于是,她主动地从暗处走了出来,竟然伸出了手拉住了要走的男人。

你是个好人,这句话让男人难以自持,那时候要是黑夜无人的话,男人也许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对眼下这个说他是好人的女人,这句话男人从没有听到过,何况是从一个正当年长得也美的女人口里说出来的。那时候他忘记了一切,包括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他想和她私奔,哪怕是去山中,森林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找到他的地方去。那一刻他就是这么想的,想得很远很远。

他喜欢他救上来的女人,自从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喜欢上了,昨夜他回到家后,晚上躺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脑海里不停地出现刘慧芳的相貌,这个女人多漂亮啊,比一侧的他的老婆漂亮多了,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他和妻子不是因为喜欢而结合在一起的,而是因为父母的干预,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曾经对他说,你还挑剔什么,她有什么不好,还配不上你吗?这句话一直让我的父亲难以接受,但最后他不得不和他不喜欢的女人结合在一起,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对于这一切,我的母亲都不知情,她一直以为父亲不会背叛她的,所以一直心安理得地和父亲在一起,两个人生活了几十年,偶尔因为一些鸡皮蒜毛的事情吵架,但没有一次是因为父亲在外边有了女人,出轨,而争吵的,在我的印象里也没有。

现在我的故事中的父亲却不是这样,他和我现实中的父亲截然不同,此刻,他就处在出轨的边缘,并且还要继续往前试探,要是没有人干涉的话,他会一直试探,直到彻底地和刘慧芳在一起,从而做出对不起我母亲的事情来,从而打破我那还算祥和宁静的家庭,而此刻他的儿子和老婆完全不知道他的所做所为,要是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站出来,并且大声地呵斥他,阻止他:“张延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可是有妻有子的男人,要是你这么做,他们怎么办?”就在男人要越轨的时候,突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声音,让他止住了自己的冲动和行为,不行,现在还不能这么做,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之后,当刘慧芳继续向前的时候,并且越来越近,他主动地松开了手,并且嗫嚅道:“不行,现在还不行,我做不到。”说完,转身就要走了,只留下刘慧芳一个人在身后。

我的虚拟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在即将出轨的那一刻他突然恢复了一丝理智,终止了出轨的行为,留下那一个连我看了都会心神不灵的女人。当刘延庆转身离开那个可怜的女人后,我都有一点替他感到可惜,只要他继续坚持下去,那么,刘慧芳一定不会拒绝的,那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只是短暂的激情也好,但他没有这样做,这一点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是难以把持的,刘慧芳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这个村里没有任何熟人,如果他们在一起了,只要刘慧芳答应就可以了,不用顾忌其他人,但我的父亲却不一样,他有家室,有一个勤劳本分的妻子,每天给他做饭洗衣服,还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个儿子虽然有点调皮捣蛋,总是给家里惹祸,并且有时候还会顶撞自己的父亲,暗暗地骂他,这一点张延庆很清楚。有一次他就偷偷地听到了儿子在骂自己,但他没有上前打他骂他,毕竟阿毛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因为他一直在沙场工作,没有时间教育他照顾他,导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点隔阂,但是过几年,等到他长大了,懂事了,就会明白他的苦衷的。当他准备出轨时,想起了很多,如果他和刘慧芳好了,老婆怎么办,她会哭喊着找自己,甚至还会一气之下割腕自杀,他的儿子怎么办,没有了父亲,他就更加可怜了,在村里也会抬不起头来,被其他小孩子嘲笑,他可不想要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最后一刻他恢复了自己的理智。这一点让我有点钦佩,可怜的是刘慧芳对这一切还都一概不知,当男人离开自己后,她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有些生气,但是一想到也许自己过于主动了,一个女孩子太主动了,男人就会退却的,更何况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男人,她打定主意以后要注意自己的分寸,慢慢来的好,毕竟他们才认识第二天,才见了两次面,不能太主动了,一定要让他主动起来,这样我才不会失去分寸从而丢了女人该有的尊严,她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默默地警告自己,之后,便扭身走进了老人的小屋了。

往事历历在目,我又想起了什么,在夏日里的一个傍晚,发生了一件让我难以忘怀的事情,那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我说我父亲的坏话,而且是一件我从来都没有听到的坏话,我不知道这个回忆到底准确不准确了,也许他说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其村里的其他人,或者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将其他人当成了我的父亲。在我的回忆里却清晰地记得一些难以忘记的画面,如果之前那个和刘慧芳见面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么那个回忆就是准确无误的,如果没有见面,这一切都是我虚构的,那么就不存在这样一件事了。

还是继续我的虚拟的故事吧。

那天夜里,当我的父亲和那个陌生女人分手的时候,刚好被年幼的我撞见了,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正抱着灰狼在村子里溜达。因为小狗刚刚抱回家,非常可爱,我很骄傲,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一路上,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些流着鼻涕的小孩主动走上前来向我问好。以前他们从来都没有这么做过,以前他们总是忽略我的存在,在村子里我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孩,总是跟着大一点的小孩身后到处乱跑,他们对我不屑一顾,总是让我不要跟着他们了。

“你不要跟着我了,我们不欢迎你。”

曾经他们这样说,现在却不一样了,一个个都像是苍蝇一样围绕在我四周,叫个不停,让我把小狗让他们抱一下,其中呼喊声最大的就是阿雷,那个曾经在半路上拦住我,说路是他家的,要是想走过去,就交一毛钱保护费的男孩,要是想走,就交钱,他气焰嚣张地伸出手拦住了我,我说我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哈哈,你胆子倒是挺大,竟然敢不交钱,那你就滚,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为什么让我滚,这条路有没有写你的名字?为什么不让我走?我说不让就不让,再说就对你不客气了,他握紧了拳头,上前想揍我,我也不落下风,直接顶上去,可惜他的个子比我高,最后就用胳膊夹住了我的脑袋,让我动弹不得,之后就一扫腿把我给扫倒了。

那件事我至今还记得,不管过去多少年都记得,现在,当我得了一只可爱的小狗的时候,就是我报复阿雷的时候了, 不管他怎么央求,我都不给,这时候他倒是非常可怜了,我不断地拒绝他,最后他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我非常难堪的事情呢。

“你还有功夫玩狗,你不知道你的爸爸现在在做什么吗?他正在勾搭别的女人呢?”

阿雷笑呵呵地说,笑容中带着一丝猥亵和鬼魅,看样子好像真有其事一样。

“你不要乱说,不要乱冤枉人,再说,就把你的嘴巴给撕烂。”

我丢下小狗,让它自己回家去,而我就上前和阿雷理论,那时候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小孩,他们听了阿雷的话,一个个都捂着嘴巴笑得合不拢嘴。有的女孩子甚至还很含羞地转身走了,这让我非常生气,于是就走上前,准备和阿雷打一架,没想到这时候他却从我身边擦身而过,去追赶我丢了的那只小狗去了,临走前,还说:

“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小屋看去呀,他们现在还在那里亲亲我我的呢,我都看见了。”

阿雷笑呵呵地说,我听了他的话,二话没说,马上忘记了向阿雷寻仇了,直接向着老人的小屋奔跑而去。不到一分钟,我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等到抬头一看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刚刚你是不是见昨天那个女人了,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我气急败坏地责问我的父亲,这时候他倒是非常平静,好像很不在乎我的问话,而是轻轻地推开我,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了?”当父亲渐渐地远离我后,我还站在原地大喊不停。

我不愿意相信阿雷的话,我想他一定是恨透了我,才会造谣我的父亲,说我父亲的坏话,达到欺骗我,让我们家族在村里丢脸,让我没面子的目的。我不能让他这个计谋得逞,不管任何人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何况是和我有仇的阿雷呢。当父亲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很快我就忘记了自己的愚蠢,我怎么会轻易地就被阿雷给欺骗了,而怀疑我的父亲呢,虽然昨天是父亲救了那个女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会喜欢上她,而且昨天他在放下那个女人后,连看都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二话没说就离开了小屋,而村里其他的男人却一直逗留在小屋周围,抽烟聊天,在说着那个女人的闲言碎语,嘴里吐着一些连我这么小孩都没听过的脏话,似乎其中还带着一个浪字,到底这个字代表了什么呢,我却不知道,只看到那些男人在说出这句话后,纷纷嘻嘻地笑起来了,脸上还带着猥琐的表情。似乎一提起那个陌生女人,他们就很兴奋,他们说她的衣服都是透明的,还能看见里面的那个东西呢,是红色的,我看见得清清楚楚,真是好看,比我的老婆好看多了,还有的人说他恨不得救女人上岸的人是他,要是他的话,他就可以顺便揩一下油了,关键的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多秒啊,哈哈哈,那个猥琐的男人抽着烟继续说,可恨的是不是我,而是张延庆救上来的,是啊,就是那个老实本分,还有一个长得非常难看的老婆的男人,真是可惜了,就算他想对那个女人做些什么,也不敢的,毕竟他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是啊, 可惜了,不像我们,还是单身一个,还是有机会的,是啊,只要她在这里一天,我们就都有机会,哈哈哈,他们哈哈大笑地说,说完还恬不知耻地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直到老人的小屋关上了灯火之后,才四散而去。

大人们都离开小屋后,我也就离开了,一个人在漆黑宁静的夜晚走回了家,到了家后,我没有把自己听到的话告诉我的父亲和母亲,只是对母亲说父亲救上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父亲是一个英雄,村里人都在称赞父亲呢。我的母亲就很高兴,说要好好地犒赏一下父亲,晚上要多做一点菜给他吃,还说我们家很久没有出现过什么让村里人羡慕的事情了,现在一定要好好地纪念一下。我的母亲很兴奋,父亲倒是非常冷静,说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救上来一个人罢了,就算是阿猫阿狗溺水了,我也会救上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淡淡地说。

现在要开始说一下我的母亲了,实话说我的母亲和刘慧芳是没法比较的,不仅仅是长相。刘慧芳身上散发着无穷的女人味,说话甜蜜,容易取得男人的欢心,母亲却是一个毫无女性味道的人,她身上的女性特征一点都不明显,不说她那像是稻草一样的短发,甚至连轮廓,都和男人一样的坚硬。她个子很矮,只有一米五左右。从我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不认为我的母亲是一位有吸引力的女性,当然了,不仅仅是我,我们村里的男人路上遇到我的母亲了,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好像她不存在一样,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我们家从来没有男人来找母亲,不管是私事还是公事。

虽然母亲在村里没什么存在感,而且也容易被人欺负,但是她是一个好人,对人非常亲切体贴,和左右邻居的关系也很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会分享给邻居,在村里母亲的名声不错。所有人都认为我的父亲娶了一个好老婆,做起农活来,简直不输任何一个男人。家里一半的农活母亲承担了,另外一半,她还要操心,每天家里她起床最早,去地里做事也是最早的,比父亲还早,起来后,就先做好早饭,然后就去地里了。很多人都说我的父亲欠母亲很多,如果不是母亲,仅仅靠父亲,是撑不起一个家的。我小时候就感觉到了,母亲虽然沉默寡言,不喜欢张扬,她却在关键时刻相到注意,解决家庭里存在的问题,包括一日三餐没菜了怎么办,家里的衣服破了,怎么办,她都能够很好地解决。

面对老实本分的父亲,虽然没有甜言蜜语,母亲也没有怨言,可是,在我的故事里,却出现了一个要和她争老公的女人,此刻她还不知情,仅仅以为我的父亲救上来的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甚至对她有些好奇了,在张延庆即将回家的那天晚上,她竟然不在家,而是一个人去了老人的小屋了,她不是要和老人聊天,而是要看看这个被她丈夫救上来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她很好奇,所以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心,在那个女人没有离开她们村的时候,她要去看一看,可是这一切,张延庆都不知道,他还以为女人正在家里等着她呢。

事情总是有点奇怪,你不想承认也没有办法,事实上,直到我的母亲去见刘慧芳之前,刘慧芳都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她也不知道那个救她上岸的男人是有老婆的,她还以为他还是单身汉。这一点我必须说清楚,在这两天时间里,没有人告诉刘慧芳任何一点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想起他,他们两个人不会发生任何感情的事情,包括那个好意收留刘慧芳的老人,她也没有说起任何张延庆的事情。当我的母亲出现在老人的小屋门前的时候,刚好老人从外边回来了,老人很欢迎我的母亲,客气地喊我母亲的名字。

“李素梅呀,你怎么来了,我前几天送给你的果树苗你种到地里去了吗?”老人手里拿着一只盛满刚刚剥好蚕豆的塑料篮子,笑呵呵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的脑海里会出现母亲的名字,要不是老人说起,我甚至都忘记了给母亲起一个名字了,毕竟这样一来,叙述下去也会方便很多。

“我前几天就种下去了,现在估计都长苗了不!”

我的母亲是一个聪明的人,她没有向老人提及任何那个被她丈夫救上岸的女人,仿佛她来老人家,不是来找刘慧芳的,而是刚好凑巧路过的,但是她的心事还是躲不过老人锐利的眼睛。老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母亲左顾而言他,虽然一直和老人说话,但是眼神却朝着老人家看去。

“你是不是在找什么呀?”老人上前一下子拉住了我母亲的手说。

我的母亲一听,吓了一跳,还以为老人看穿了她的打算,所以赶紧解释说。

“没有,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我的母亲脸一下子红了,有点紧张地说。

“我的身体呀不太好,半夜总是有些咳嗽,大概是感冒了吧!” 老人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这几天天气不好,要注意身体呀,你年纪可不小了。”

“是啊,这几天潮气比较重,我们老年人可受不了。”

“好,那我不多说了,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母亲在老人家没看见那个令她好奇的女人,就要走,这时候突然被老人拉住了胳膊,老人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母亲的耳朵上,说了一些话,声音很小,我必须凑近听才能够听得到。

“你要看好你的丈夫啊!不能让他乱跑啊!”老人诡秘地说,那神态好像她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一样,只不过还没有彻底查清楚,不能让别人听见,所以只能小声地对我的母亲说。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的母亲脸色大变,一下子推开了老人。

“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丈夫他怎么了?”

“有些话不好说,我只是怀疑,但是也不确定,总之,你看好他!”老人好像也很为难,便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想到老人会对我的母亲说出这样一句话,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前我以为老人对我的父亲和刘慧芳之间的谈话,她丝毫都不知情,这一点让我疏忽了,因为在我之前的叙述里一直都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暗暗观察着我故事里的人物,我的父亲,刘慧芳,还有阿毛,以及我的母亲,还有那些爱管闲事爱说脏话的跳沙工,以及散落在村里各地的乡民们。没想到我疏漏了一个人,那就是那个我最看不上眼的老人。我以为她只是一个孤独寡言的,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当她的老板去世后,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沉默寡言,一直都住在小屋里,很少出门,村里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老人在,很多人都以为她死了,还有的说她一定是生病了,所以才会天天躲在小屋里。我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老人,竟然和我一样,对男女之事感到好奇。我对她的印象彻底改观了,当她对我的母亲说出那种连我都不敢说的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虚拟的故事,可能会发现一部分的偏差,和我事先预估的有一点不一样,事先我以为刘慧芳和我的父亲的谈话,没有其他人知道,只有我,现在多了一个人,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不仅仅观察到了,还准确地猜测到了我父亲和刘慧芳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既然老人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今天早上她还要对刘慧芳那么好呢?给她煮热粥吃,甚至还对她说:

“你想住多久都行,哪怕常住下来,都没有问题。”

老人就是这么说的,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这些话现在让我迷惑,为什么老人没有将刘慧芳赶出自己的家,还要留下她呢?又为什么她又要提醒我的母亲什么,又不敢把内心的所思所想都说出来呢?难道她在害怕什么吗?又为什么她隐隐约约地说,而没有直接说出父亲的名字,还有刘慧芳的名字呢?这一切此刻我都不得而知,但是从老人诡异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计谋,所以才会这样做。

当我的母亲听到老人提醒她什么的时候,她并没有当真,她还以为老人说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另外一个男人呢。母亲深知父亲的为人,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相信我的父亲会做出背叛她的事情来,再说父亲相貌平平,家里又穷,整天都在江边跳沙,怎么会有功夫拈花惹草呢。

母亲坚信老人是在撒谎,又或者是她老糊涂了,想煽风点火,以此来看笑话吧!

“你一定是看错了人。” “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呢。”老人眯着眼睛说。

“哈哈,你看您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还喜欢凑热闹。”

看到老人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条缝隙了,我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我是告诉你了。”老人说。

还没等老人把话说完,母亲转身就要回去了,迎面碰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刘慧芳,她刚刚去不远处的一条河边洗手去了,此刻正赶回来,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屁大的小孩,一个个就像是跟屁虫一样,她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等到她转身一看的时候,他们又躲到暗处去了,再跑出来,继续偷看着刘慧芳丰满的胸部,还有圆圆的屁股,这一切都让这些正在成长的男孩热血沸腾。刘慧芳知道那些小孩都在看什么,虽然她很生气,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毕竟她来这个陌生的小村子不到两天,她还不想得罪这里的人,如果那些小孩再过分一点的话,她一定会好好地教训一下他们的。等到快要到老人家的时候,她便和我的母亲撞见了,两个女人好像认识很久了一样,互相打量着对方,尤其是我的母亲,连看了好几眼,最后不好意思了,才扭身从刘慧芳身边走过去了。我的母亲离开后,刘慧芳好像想起了什么,站住了,看着远去的她,直到她消失在远方,她才转身走自己的路了。

老人看见刘慧芳回来了,就客气地走上去,笑呵呵地说。

“下午,你去哪里了,都没看见你呢。”

“哦,没去哪里,只不过去河边看了看。”

“河边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洗澡。”

“挺好玩的,那些小孩子。”刘慧芳挽起自己的头发,似乎发梢上面还滴着水呢。

刘慧芳说完,就走进了小屋,这时候老人也跟着进去了。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一探老人的小屋了,这个小屋也许是我虚构出来的,在故事中它一直是刘慧芳住过的地方,所以不得不花一些笔墨描述一下,毕竟刘慧芳自从被救上来之后,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小屋,在她逗留在这个村子的很多天里,在她还没有离开村子之前,就一直住在这个小屋里面,就像是老人的一个女儿一样,和老人相依为命。

小屋不大,非常简陋,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堂屋,也就是老人日常生活的地方,做饭吃饭都在这里,堂屋里面摆着一张木桌子,还有两条板凳,和一张椅子,平时没事的时候,老人喜欢躺在椅子上,织毛衣休息,都在椅子上,客人来了就坐在板凳上,当然了,老人家也没什么客人来,今年以来,最热闹的一次也就是昨天一批人将刘慧芳送到老人家的时候,那一刻家里挤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老人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来到家里,兴奋得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所有人都站着围观刘慧芳,没有注意到身后老人的存在,到后来人都走了后,小屋又恢复了冷清。老人目送着他们离开,才把大门给关上的。老人一个人住在小屋是足够了,除非逢年过节的时候,她那两个在外打工的孩子回来,才会感觉家里有些拥挤,平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显得空空的,冷冷清清的。

夏天小屋有点潮湿,屋子里阴暗得很,就算是白天,都要开灯才能看见屋子里的情形,到了冬天,屋子里又像是冰窟一样寒冷。好在老人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脚炉,和手炉,这样多多少少能够抵御一下刺骨的寒冷。冬天屋外下着大雪,寒风呼呼地刮着,老人就一个人缩在床上,不敢下去,寒雪很快就抵住了她的大门,堆积在窗户上了。通过窗户,她都能看见屋外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还能看见一些调皮的孩子嘻嘻闹闹的玩耍。

这么冷的天气,也只有孩子敢出去玩了,我是老了,不敢出去了,要是滑一跤,可不是玩的,老人躺在床上想。现在是夏天,屋外有些炎热,但屋子因为墙壁都很低矮,小屋周围都被树木遮挡着,阳光穿透不了树木。白天,小屋都很凉爽,到了晚上,别人家晚上睡觉,都要打蒲扇,还有睡凉席,老人家却异常凉爽,还在盖着厚厚的被子呢。老人夏天就喜欢住这样的小屋,没事的时候,都懒得出去了,只有到傍晚,炎热散尽的时候,她才会去附近的菜园子浇水割菜。

白天,她是难得出去一趟的,阳光马路上,她看见了,都觉得晃眼,头晕呢。小屋还有一个房间,那就是老人睡觉的地方,里面很狭窄,但依然能够放得下一张床,还有一个衣柜,和床头柜,看起来很简陋,却是老人住了好多年的地方。衣柜上的红漆都剥落了,当中一面镜子也已经破裂了,被一张胶布给黏上了,如果有人面对着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便有两个人出现,所以看起来有些奇怪。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先放在了老人的堂屋上了,因为大门很矮,刘慧芳走进去的时候,稍微地低了低头,而老人却不需要这样做,她走进去后,按了一下门边墙上的一个灯光按钮,突然,堂屋屋顶上一个灯打开了,屋子里一下子清晰了许多。刘慧芳一走进去,就坐在了桌子边的那张板凳上,她没有去坐椅子,她知道椅子是老人最喜欢坐的地方,她要留给老人坐。老人走进后,就凑到刘慧芳的板凳边,也坐下了,拉着刘慧芳的手,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对她说话。刘慧芳只是安静地听着。从昨天开始,老人心里就蹩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刘慧芳,村里有人传说刘慧芳是船老大的女儿,因为不满船老大将她嫁给一个另外一个船主的傻儿子,想不开,然后跳江自杀了。这个传言是老人从另外一个老人那里听来的,而另外那个老人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于是,她就当真了。还有的传言说刘慧芳是船老大的女儿,身价百万,船老大正在花重金寻找她,只要有人说出刘慧芳的下落,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十万块钱的赏钱,这一点老人不太相信,毕竟刘慧芳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生活无忧的船老大的女儿。

昨天开始,老人就一直观察着她,发现她的手指上有一些老茧,这一点让老人确信刘慧芳生活没有那么优越,不然的话,也不会跳江了,也许她只是一个普通船家的女儿,一次意外才落入到了江里了,现在,她的父母也许还在找她呢。为什么刘慧芳一点都没有提及她的父母呢?好像他们都不在人世了,这一点老人有点奇怪。昨夜老人想打听一下刘慧芳的身世,希望能帮她找到自己的家的时候,刘慧芳好像很敏感,也不喜欢别人问她这些,很冷淡地对老人说,她没有家,她的家在一场大火里被烧了,她的父母也都被烧死了,所以,现在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了,无亲无伴,甚至连亲戚都没有。老人听到她这么说,感觉她的身世真是可怜,于是,就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对待了,毕竟,老人一直期待着能够有一个女儿,可是一直都没有如愿,如果刘慧芳不嫌弃的话,她甚至可以让她一直住在她家,等到他的一对儿子回来了,其中的一个就可以娶了刘慧芳做儿媳妇了,那样一来的话,就更好了。刘慧芳才在她家没住两天,她没有将这些打算告诉她,她怕刘慧芳会不答应,吓跑她,这样就得不偿失了,目前,还是等等吧,等到她和刘慧芳的关系更上一个台阶之后,等待她彻底了解刘慧芳,才告诉她吧,老人想。

老人拉着刘慧芳的手,像拉家常一样问东问西,刘慧芳只是敷衍她,说了几句话,找借口说自己累了,想上床休息了,这时候老人才想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便去忙着给刘慧芳烧洗脚水去了,等到她烧完洗脚水,将盛着洗脚水的木盆端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刘慧芳已经倒头就睡了,轻微的鼾声从里屋里传出来。

“唉,这个女孩子,真是上天送给我的两个儿子的礼物,我真是舍不得她走呢。”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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