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陈卫

一些人和他们的书在我们的成长途中成为我们的“核心读物”。我们以我们各自不同的所需和固执聚拢了不同的“核心读物圈”；由于他们的重要性，他们成为我们反复阅读和谈论的对象；我们选择他们；他们经由我们自身不同的消化塑造不同的我们。我们又以我们各自不同的对自身、特别是对自己过去的厌倦程度和方式而不断改变着这个“核心圈”，不过，无论怎样，这个“核心读物圈”的变换或增减总是缓慢而艰难，正如我们换点血也并非那么容易。
    已然形成的“核心读物圈”的改变，要么出于偶然发现，比如新近出现的库切，由于诺奖的提携（或者正相反：是库切为诺奖增加新的荣耀）而走进更多人的核心视野，从此一些人的核心读物和核心谈论对象将增加他的内容；还有一种可能，即是出于对已经形成的自身的厌倦而致使自己主动去发掘新的核心，而后者往往产生于我们“核心读物圈”之外的“第二梯队”：“第二梯队”往往是我们感到同样重要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没有深入而亲密阅读的对象。
    哈代就属于我的“第二梯队”中的一员。半年来，我开始有意地买他的书。所有的译本，不可避免要出现“译者序”、“译后记”这些“译者的话”。这不是必读内容。但，虽不必读，似乎你终究还是会去读读他们的话：要么读作品之前心怀好奇，要么读完作品之后为了检测自己的读后感；读他们的话只是迟早的问题。
    在理论上，“译者的话”不可能比作品更重要。然而，由于它们和同一译者翻译的作品出现在同一本书里，它们的重要性又不可小觑。对普通读者，它们将指引和左右着他们的接受方向，对有心的读者，它们甚至成为衡量译者翻译水准的标尺——尽管这一点并不精确，比如普希金《上尉的女儿》（译林，1993年）的译者智量，如果以他的“译者序”（不过并不长篇大论）判断后面译本的水准，绝对是非常的不公允。
    新买的《哈代爱情小说》（文化艺术，2004年）也是这个情况。如果先看《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译本序》，特别是先看该文前几小节，也会对译者的翻译水准提前怀疑。例如第一小节：
    作为在文学翻译事业上打拼了近二十年并以此为乐的译者，在此又向读者奉献出笔者的第二十五部作品！不少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有自己美好的梦想，我很早以前就确定了自己的梦想，希望架起一座座美丽的语言桥梁，为社会的文化交流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我为这一艰巨而崇高的事业感到自豪，因为人类离不开翻译，社会离不开翻译。
    话，都没错。在此对这些没有错的话提出苛刻我甚至感到自己的刻薄。然而我并不可能在此提出这些话有什么不对。我们的不满意并不止于这些没有错误的话语。在另一些译者的话中，我们还经常看到译者在讨论翻译中的这个格那个格，以表明翻译的难度；或者不断地表达自己的谦虚，和前辈之间的距离，惶恐，不安，要读者提出宝贵意见；或者谈到该译本几经磨难，文革抄家，竟然幸存，或者被毁，后经谁谁谁前辈鼓励，又重整旗鼓，等等。
    我理解这些，同情（不是从上而下的同情，而是同样的情感）这些。然而我想说的是：译者所有要说的话，都可以在他所要从事的译本中说尽。惟一让我们肃然起敬的只有我们的工作，而不是我们自身。李健吾先生为他的译本《包法利夫人》写过长篇评论，对他的评论我们仍旧可以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但他全文不涉自己翻译背景、深陷原作评析的精神令人敬重，而况他还就原作提出“反动的浪漫主义”这一人性特征，令读者甚多裨益。王道乾先生更是隐藏自己，他把玛格丽特·杜拉翻译得那么好，但在极少的“译者的话”中，大多只是有选择地介绍国外国内已有的对杜拉的评介，而他自己的质量，藏于他对这些评介的选择之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最好译本的译者罗洛先生……他们没有谈到翻译的具体麻烦，而他们的译文证明了他们的难度；他们没有表达自己的谦虚，而他们译文的精致和慎重证明他们不可能是骄狂粗疏的人；他们没有谈到他们译本的磨难，然而他们都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不可能在劫难中不受冲击，工作不可能不遭遇中断；他们也没有谈到“鼓励”，然而生为学者作家，不可能不受人鼓励，也不可能不鼓励别人……甚至那些在精美的译本背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翻译家，如已故的《伪币制造者》译者盛澄华先生，或者《老人与海》最好译本的译者赵少伟先生，他们译本的分量让我们更多地思考他们的工作，甚至工作的细节。
    沉默的重要性并非仅仅要求我们在并不自信能够涉足的方面需要保持沉默，即便我们自信能够涉足的方面，我们也需要以沉默的别样的方式说话；除非我们面对我们的沉默本身：工作；正如荷马面对他的史诗一样。“译者的话”，正如小说家、诗人写随笔，或者创作之外的一些言论，后者文本“地位”的次要并不与作者的修为成正比，它们甚至是更能体现作者“漏气”的罅隙。诚然，我相信伟大的作家，他完全能够天马行空般地涉足多个方面，“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表态”，然而其背后仍旧是以沉默和慎重作为逾越前提。缺少这个前提的逾越，狭隘导致瞬间的自我膨胀是恐怖的。一部质量很一般的涉足女同性恋的电影《夜幕低垂》（When Night is Falling）因为下面这句话而使我记忆犹新：“你说的每句话都代表你自己”。这么一说似乎言重，不过大可放心的是：这只是世界的本质，而世界并不常以本质运行。


2005-1-3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7 17:04:41编辑过]

司屠

奈保尔挺好,<河湾>好.

陈卫

以下是引用司屠在2005-1-3 23:10:15的发言：
奈保尔挺好,<河湾>好.

没看过。先进入第三梯队吧[em14]
而我不是谈翻译，也不是谈外国文学

凌丁

"译者所有要说的话，都可以在他所要从事的译本中说尽。惟一让我们肃然起敬的只有我们的工作，而不是我们自身。"

"沉默的重要性并非仅仅要求我们在并不自信能够涉足的方面需要保持沉默，即便我们自信能够涉足的方面，我们也需要以沉默的别样的方式说话；除非我们面对我们的沉默本身：工作；正如荷马面对他的史诗一样。"

司屠

呵,可以一看.

顾耀峰

沉默和发言在本质上应该是一致的，只不过，人们热衷于发言，只是因为它更容易获得眼光的注视，在以前，或者现在，眼光的注视总能或多或少给人以虚荣感和满足感。还有，发言比沉默更容易做到。
如果说反对“发言”，实际上反对的是缺乏以沉默打底的、有质量而且厚重的、轻浮的发言，所谓“振聋发聩”、“一语中的”，很少有不以沉默为基础的修炼而轻描淡写脱口而出的情况，即便有，那也是太偶然了。
当代文坛其实已有不少前期落魄现在飞腾而开始在字里行间充满优越感的人，对于这些人，沉默其实更为重要，但他们却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已经做不到。

陈卫

修改了一下，最后一小节添了一句话：
“译者的话”，正如小说家、诗人写随笔，或者创作之外的一些言论，后者文本“地位”的次要并不与作者的修为成正比，它们甚至是更能体现作者“漏气”的罅隙。

这一句写之前就有了，写到最后竟然忘了。

双瞳

如果“你说的每句话都代表你自己”这句话“似乎言重”的话，“这只是世界的本质，而世界并不常以本质运行。”这句话就是真正的沉重。

很当下的话题啊。还是沉默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