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黑蓝论坛

 找回密码
 加入黑蓝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7334|回复: 17

[转贴]弗兰纳里·奥康纳:最先进去的是瘸子

[复制链接]

12

主题

0

好友

519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发表于 2007-8-4 13:43:45 |显示全部楼层
最先进去的是瘸子

[美]弗兰纳里·奥康纳
魏群 译




  一个吧台把谢泼德家的厨房一分为二,谢泼德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就着包装盒吃着麦片。他机械地吃着,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孩子,他正在一格格的橱柜间走来走去,为早餐找配料。他是个十岁的金发男孩,长得很结实。谢泼德的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紧盯着他。这个男孩的将来似乎已经写在了脸上。他将成为一个银行家。不,可能更糟,他将来只能经营一个小借贷公司。他指望他能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无私的人,但似乎都不可能。谢泼德年纪尚轻,但头发已经白了,敏感的脸庞微微泛红,立在头上的白发看起来像一圈窄窄的、毛茸茸的光环。
  男孩朝吧台走来,腋下夹着一罐花生酱,一手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一小块巧克力饼,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番茄酱。他好像没有注意到父亲,爬上凳子后便开始把花生酱抹在巧克力饼上,他的又大又圆的耳朵向脑袋的两旁长着,双眼似乎被这两只耳朵拽得过于分开了一点。他身上的汗衫已经褪色,胸前跃马驰骋的牛仔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诺顿,”谢泼德说,“昨天我见到鲁弗斯·约翰逊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小孩看着他,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双眼朝前看着,但眼神不集中。他的一双蓝眼睛比他父亲的要淡,就像他的那件汗衫似的褪了色;有一只眼睛有些微微向外侧倾斜。
  “他在一条小巷子里,”谢泼德说,“把手伸在垃圾箱里,想从里边找出点东西吃。”他顿了一下,好让孩子能够听清楚他的话。“他在挨饿,”他凝视着小孩,试图以目光触动他的良心。
  男孩拿起巧克力饼,开始从一角咬起来。
  “诺顿,”谢泼德说,“你知道什么叫分享吗?”
  孩子的注意力被牵动了一下。“该分点给你。”诺顿说。
  “该分点给他,”谢泼德加重了语气。他感到绝望。同其它任何缺陷比起来,自私是最糟糕不过的——脾气暴躁、甚至撒谎也比自私好。
  小孩把番茄酱的瓶子倒了过来,用力甩着,把番茄酱倒在饼上。
  谢泼德的脸色更加痛苦了。“你十岁,鲁弗斯·约翰逊十四岁,”他说,“你的衬衣鲁弗斯肯定能穿。”鲁弗斯·约翰逊是少年管教所里的一个男孩,去年谢泼德一直在帮助他。他已于两个月前获释。“在少年管教所里,他看起来相当不错。但我昨天看到他时,他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他可没有涂花生酱的巧克力饼当早餐吃。”
  小孩愣了一下。“饼不新鲜了,”他说,“我才在上面涂东西的。”
  谢泼德转过脸,面向吧台顶端的窗户。屋外的草坪碧绿而平整,缓缓地向外倾斜延伸,在五十英尺外与一个小树林相接。妻子在世的时候,他们常常在户外用餐,甚至连早餐也在户外吃。那时他从来没有发现孩子这么自私。“听我说,”他说,他转过身面对着他,“看着我,听我说。”
  男孩看着他,起码他的眼睛是朝前看的。
  “鲁弗斯离开少年管教所时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让他感到我信任他,让他有个随时可以去的、受欢迎的地方。他没用这把钥匙。但是他会用的,因为我已经在街上见到了他,而且他在挨饿。就是他不用这把钥匙我也会把他找到带回家。我不能看着一个孩子在垃圾箱里捡东西吃。”
  男孩皱了皱眉头,他意识到自己的某样东西受到了威胁。
  谢泼德厌恶地撇了一下嘴。“鲁弗斯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他说,“他妈妈一直在监狱里。他是在一个没水没电的小棚子里跟着他祖父长大的。他祖父天天揍他。你愿意生活在那样的家里吗?”
  “我不知道,”小孩有气无力地说。
  “那你有时该想一想,”谢泼德说。
  谢泼德主管这个城市的娱乐事务。每逢周六他都去少年管教所做顾问,分文不取,只为了获得一种满足,知道自己在帮助那些没人关心的孩子。约翰逊是他相处过的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境遇也最凄惨。
  诺顿拨弄着吃剩下的饼,好像不想吃了。
  “说不定他不来。”小孩说道,双眼微微亮了一下。
  “想想那些你有而他却没有的东西!”谢泼德说。“想想假如你要呆在垃圾箱里找东西吃会怎么样?假如你长着一只浮肿的大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又会怎么样?”
  男孩一脸迷惘,这样的事他显然无法想象。
  “你有个健康的身体,”谢泼德说,“有个安全的家。从小教你的都是真理。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爸爸马上就给你。你没有祖父打你,而且你妈妈也不在监狱里。”
  小孩推开了盘子。谢泼德难以忍受地叫了一声。
  男孩的嘴巴突然扭曲了,嘴巴下方的肉像是打上了结,脸凑成一团,惟有眼睛留下两道缝。“要是她在监狱里,”他用烦人的声音吼了起来,“我就能去看——看——看她了。”眼泪在他的脸上滚落,番茄酱滴在了下巴上,看起来就像被人在嘴上打了一拳。他肆无忌惮地嚎哭了起来。
  谢泼德坐在那里感到无能为力、十分痛苦,就像受到了什么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的打击。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痛,完全是他的自私。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一个小孩的悲伤不会持续这么长。“你都快十一岁了。”他用责备的语气说。
  小孩的哭声尖锐刺耳,中间夹着喘息。
  “如果你不再想着你自己而是想想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谢泼德说,“你就不会再想妈妈了。”
  男孩不哭了,但肩膀还在抖动。然后,他五官一扭,又嚎了起来。
  “你以为没有妈妈我就不孤独吗?”谢泼德说,“你以为我就一点不想念她吗?我想念她,但我不是坐在那里擦眼泪。我在忙着帮助别的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坐在那儿发愁?”
  男孩渐渐停止了哭叫,像是精疲力竭了。但又有泪水从眼睛里淌出来、流到脸颊上。
  “今天你打算干什么?”谢泼德问道,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孩用胳膊擦了擦眼睛。“卖种子。”他咕哝道。
  又是卖东西。他那四只罐子里攒满了五分和一角的硬币,每隔几天就从壁橱里拿出来数。“你卖种子是为了什么?”
  “得奖。”
  “得多少奖?”
  “一千美元。”
  “有了一千美元你会干什么?”
  “存起来。”小孩说道,鼻子在肩膀上擦了擦。
  “我知道你会这样,”谢泼德说。“听着,”他降低了声音,用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设想一下,假如你真的赢得一千美元,你愿意把这笔钱花在没你幸运的孩子们身上吗?你愿不愿意给孤儿院买几个秋千架?愿不愿意给可怜的鲁弗斯买只新鞋?”
  男孩开始从吧台往后退。然后,他身体突然前倾,嘴巴伸在了碟子上。谢泼德又一次难以忍受地叫了起来。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饼、花生酱、番茄酱——烂呼呼、甜腻腻的一滩。小孩嘴巴伸在碟子上,又吐出了更多的东西。他对着盘子张着嘴,好像等着把心脏一块吐出来。
  “没什么,”谢泼德说,“这没什么。你不是故意的。擦擦嘴巴去躺一躺。”
  小孩把头伸在那儿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迷茫地看着父亲。
  “去呀,”谢泼德说,“去躺一躺。”
  男孩扯起T恤的一角抹了抹嘴,然后爬下凳子出了厨房。
  谢泼德坐在那儿盯着那滩浆糊样的未经消化的食物。一股酸溜溜的气味逼得他往后退了退,他感到恶心。他起身把碟子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冲洗盘子,厌恶地看着这滩东西淌进了下水道。约翰逊用他那双可怜的、瘦骨嶙峋的手在垃圾箱里寻找食物,而他自己的孩子,自私、迟钝、贪婪,吃得太多竟然吐了出来。他用拳头猛地一击,关上了龙头。约翰逊聪颖灵敏,但从出世起就一无所有;诺顿平庸、甚至愚钝,但他却什么都有。
  他回到吧台吃完早餐。纸盒里的麦片黏湿湿的,但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在吃什么。在约翰逊身上付出多大的努力都值得,因为他有潜力。当他第一次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和他交谈时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谢泼德在少年管教所的办公地点是一个狭窄的小房间,有一扇窗户、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他从来没有去过教堂的忏悔室,但他想,那里的情形肯定和这里差不多,只是他只替人讲解、不赦免罪过。他应该比牧师更可信,他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当约翰逊第一次走进这个小房间时,他正在看这个男孩的记录——无意义的破坏行为、砸玻璃窗、在垃圾箱上放火、割轮胎,像约翰逊这样从乡下陡然移居城市的男孩都可能干出这样的事。他看到约翰逊的智商是一百四十。他急切地抬起了眼睛。
  男孩蜷坐在椅边上,双臂吊在两腿间。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泛着钢铁般的色泽、非常沉静,半睁半闭地瞄着前方。他那稀疏的黑发平直地掠过前额,看起来不像小男孩那样的随随便便,倒像个老年人似的令人生畏。一种狂热的智慧在他的脸上一望即知。
  谢泼德朝他微笑,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男孩的表情没有变得柔和。他倚靠着椅子,把一只畸形的大脚放在膝盖上。这只脚套在一只破烂的、厚重的黑鞋里,鞋底有四、五英寸厚。鞋上有一处皮革已经绽开,一截空瘪的袜头露了出来,像被砍落的头颅中吐出来的灰色信子。对谢泼德来说,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他的种种恶作剧都是对这只脚的补偿。
  “好吧,鲁弗斯,”他说,“记录上说你还有不到一年就期满了。你出去后计划干什么?”
  “我没有计划。”男孩说。他的眼光冷漠地移到了谢泼德身后窗外远处的某个地方。
  “也许你该有个计划。”谢泼德微笑着说道。
  约翰逊的眼睛仍然盯着谢泼德身后的那个地方。
  “我希望你能好好利用你的智力,”谢泼德说,“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让我们来谈点要紧的事。”他的眼光不知不觉地落到了他的脚上。
  “你好好研究吧,研究个够。”男孩懒洋洋地说。
  谢泼德的脸红了。那个畸形的大黑块鼓胀在他的眼前。他没有理睬男孩的话和恶意的眼光。“鲁弗斯,”他说,“你陷入了很多无意义的麻烦,但我认为只要你意识到自己干这些事情的原因,你就不会那么想干了。”他微笑着。他们几乎没有朋友,几乎看不到友善的脸色,所以只要对他们微笑就已经成功一半了。“你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对你解释。”他说。
  约翰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要你解释,”他说,“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我自己知道。”
  “那好!”谢泼德说,“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做这些事的原因吗?”
  男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黑光。“撒旦,”他说,“他控制了我。”
  谢泼德紧盯着他。男孩的表情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紧闭的嘴角上露出自豪。谢泼德的眼光变得严厉起来。刹那间,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仿佛面对着的是大自然的一种历时久远、无望获得纠正的根本偏差。这个男孩有关生活的问题被钉在松树上的牌子上的标语回答了:你被撒旦控制了吗?忏悔吧,否则在地狱焚烧。耶稣拯救众生。《圣经》的意思他读不读都懂。他的愤怒替代了绝望。“废话!”他用鼻子哼道,“我们生活在太空时代!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不应该给我这么个回答。”
  约翰逊的嘴巴微微一撇,他脸露轻蔑,又似乎在发笑,眼光中闪烁着挑战。
  谢泼德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只要有智力,一切都有可能。他又微笑了,他的笑容像是要把男孩带进一个窗户灌满了阳光的教室。“鲁弗斯,”他说,“我安排你每个星期和我见次面。也许我能解释你的回答,也许我能告诉你那个恶魔是谁。”
  此后,那年剩下的时间里,他每个星期六都与约翰逊谈心。他谈得很随意,都是男孩从未听过的话题。他谈得略微高深一点以提起男孩的兴趣,从普通心理学和人心的种种机巧到天文学和太空舱——它们正以超音速环绕着地球,并且不久将围绕着星星旋转。他本能地把话题集中在星星上。他想让这个男孩知道,除了邻居的家什外还有其它东西,他想拓宽他的视野,他想让他看见宇宙,让他知道宇宙最黑暗的部分也能被穿透。他无论如何要让约翰逊拥有一架望远镜。
  约翰逊很少说话,出于傲慢,他要么不同意,要么进行无意义的反驳,他的畸形脚总是跷在膝盖上,像是一件随时可以利用的武器。但谢泼德没有受骗。他观察着他的眼睛,每星期都会发现里面的某种东西在瓦解。阳光倾泻在男孩的身上,男孩的脸沐浴在光线里,他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显然已受到了震撼。谢泼德知道自己已经击中了要害。
  约翰逊现在已经从少年管教所中获释。他靠垃圾箱生活,又重新回到了以往的愚昧。这种不平让人气愤。他被送回到他祖父那里,那个老头的愚蠢是难以想象的。也许现在男孩已经从他那儿逃走了。谢泼德以前就想过由他来监护约翰逊,但他祖父的存在使这一愿望落了空。一想到能为这样一个男孩所做的事,他就激动不已。首先,他将让他穿上一只合脚的矫形鞋。每走一步,他的后背都弯得不成样子。然后,他将激励他对某一门知识产生兴趣。他想到了望远镜。他可以买一架二手望远镜,搁在楼顶的窗户上。他坐在那里想了将近十分钟,想着约翰逊果真和他呆在一起时的情形。浪费在诺顿身上的精力用在约翰逊的身上就会开花结果。昨天,谢泼德看到他时,他的手正伸在垃圾箱里。谢泼德向他挥挥手,朝他走过去。约翰逊看到了他,停了一刹那,然后像只老鼠一样敏捷地消失了。但那一瞬间,谢泼德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男孩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他确信,那突然点燃起来的是他记忆中的光明。
  他起身将盛麦片的盒子扔进了垃圾箱。出门前,他朝诺顿的房间里看了看,看他有没有好一点。小孩正盘腿坐在床上,几个罐子里的零钱都倒了出来,在面前堆成一堆,他正在把其中五分、一角和二角五分的硬币分开。

  下午,诺顿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蹲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把花种袋子一排排地放在自己的周围。雨水鞭打着窗格玻璃,排水沟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屋内十分昏暗,但每隔几分钟,无声的闪电便把房间照亮,一包包花种在闪光中欢快地露出轮廓。他像一只一动不动地蹲在花园里的苍白的大青蛙。突然,他的眼睛警觉了起来。雨突然地停了。寂静压迫着人。倾盆而下的雨像是被暴力强制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转。
  寂静中,前门的锁上传来了清晰的钥匙转动的声音。声音从容不迫、牢牢地吸引着人的注意力,似乎控制它的不是人手,而是一颗心。小孩跳了起来、躲进了壁橱。
  脚步声进入了客厅,十分从容,但却不规则,轻一脚重一脚,然后又沉寂片刻,仿佛在停下来听着什么或者检查着什么。一会儿后,厨房的门吱呀了一声,脚步声穿过厨房,来到了冰箱前。壁橱的后面就是厨房,诺顿站着把耳朵贴在墙上。冰箱的门开了。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寂静。
  他脱了鞋,踮起脚尖走出了壁橱,跨过了花种袋子。在房间的正中,他停住了,僵立在原地。一个身形单薄、面容干瘦的男孩穿着一套湿漉漉的黑衣服站在房间的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站在那儿,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贴在头上,像一只湿漉漉的、发怒的乌鸦。他的目光像针一样刺穿了小孩、使他无力移动。然后,他的双眼开始扫视屋里的一切——床没有收拾,大窗户上挂着肮脏的窗帘,混乱不堪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宽脸少妇的照片。
小孩突然疯狂地叫了起来。“他一直在等你,他要给你一只新鞋,因为你吃垃圾箱里的东西!”他用一种老鼠般尖声尖气的声音说。
  “我吃垃圾箱里的东西,”男孩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他,慢慢地说道,“因为我喜欢吃垃圾箱里的东西。懂吗?”
  小孩点了点头。
  “而且我也能自己弄到鞋。知道吗?”
  小孩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
  男孩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坐在了床上。他把一只枕头垫在背后,伸开了较短的那条腿,那只大黑鞋醒目地搁在皱起的床单上。
  诺顿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鞋。鞋底有砖头那么厚。
  约翰逊微微摆动着它,微笑着。“我只要拿它踢上一脚,”他说,“谁都不敢惹我的麻烦。”
  小孩点点头。
  “到厨房去,”约翰逊说,“用黑面包和火腿给我做块三明治,再给我来杯牛奶。”
  诺顿走出了房间,像个受人控制的机器玩具。他做了一大块油腻腻的三明治,面包外面露出了火腿。他又倒了一杯牛奶,然后,他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捧着三明治回到了房间。
  约翰逊正像个国王似的倚在枕头上。“谢谢了,跑堂的。”他说着接过了三明治。
  诺顿站在床边,手里拿着牛奶。
  男孩撕开三明治一口气将它吃完,然后接过了那杯牛奶。他像个小孩一样双手捧着杯子。当他把杯子放下来喘口气时,嘴的四周挂着一圈白沫。他把空杯子递给诺顿。“去拿个桔子给我,跑堂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
  诺顿去厨房拿来了桔子。约翰逊剥开桔子皮,把桔子皮扔在床上。他慢慢地吃着,向前吐出果核。吃完后,在床单上擦了擦手,然后久久地盯着诺顿,好像在鉴别着什么。“你是他的小孩,”他说,“一模一样的蠢相。”
  小孩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
  “他连自己的左右手都分不清。”约翰逊沙哑的嗓音中夹着快意。
  小孩的眼光从男孩的脸上移开了一点,直楞楞地望着墙上。
  “没完没了地胡扯,”约翰逊说,“全是废话。”
  小孩的上嘴唇微微抬了抬,但什么也没说。
  “空话,”约翰逊说,“全是空话。”
  小孩的脸色变得机警起来,带有了敌意。他稍微往后退了退,似乎马上准备逃。“他心善,”他咕哝着,“他帮助人。”
  “善!”约翰逊恶狠狠地说。他突然倾过头来。“听着,”他声音尖利地叫道,“我不管善不善。他不对!”
  诺顿呆立在那里。
  纱门响了一声,有人进了厨房。约翰逊马上坐了起来。“是他吗?”他问。
  “是厨子,”诺顿说,“她下午过来。”
  约翰逊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门厅,站在厨房的门前,诺顿跟着他。
  一个黑人女孩正在壁橱前脱下一件鲜红的雨衣。她是个高个子,淡黑色的皮肤,嘴巴长得像一朵大大的、颜色深暗、快要凋萎的玫瑰。她的头发一层层地盘在头上,斜向一边,像比萨斜塔。
  约翰逊透过齿缝发出了“嘶”的一声。“来,看看我们这位杰迈玛阿姨。”他说。
  女孩停了一下,傲慢无礼地瞄了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地板上的灰尘。
  “来来来,”约翰逊说,“让我们看看你除了黑鬼还有些什么。”他在客厅里打开了右手的第一扇门,看着里面这间铺着粉红色瓷砖的浴室。“红厕所!”他咕哝道。
  他一脸滑稽地对着小孩。“他上这个厕所?”
  “这是客人用的,”诺顿说,“他有时候也用。”
  “他该在这里把脑袋里的东西倒倒空。”约翰逊说。
  隔壁房间的门开着。妻子去世后,谢泼德一直睡在这里。光溜溜的地板上搁着一张苦行僧般的铁床。许多“少年棒球联队”的制服堆在一角。各种报纸文件零乱地散布在卷盖式大书桌的各处,上面都压着烟斗。约翰逊站在那儿静静地察看着这间房。他皱了皱鼻子。“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另一间房关着。约翰逊打开门,把头一下子探进了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窗帘关着,空气里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房里有一张很宽的古式床和一个很大的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在微弱的光线里闪烁着。约翰逊啪嗒一声打开了门旁的电灯开关,穿过房间,来到镜子跟前往里面窥视着。亚麻桌布上放着一把银质的梳子和一把银质的发刷。他拿起梳子开始梳头。他把头发直直地梳向前额,然后又梳向一边,梳了个希特勒发型。
  “别动她的梳子!”小孩说。他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呼吸沉重,好像男孩亵渎了圣殿里的圣物。
  约翰逊放下梳子、拿起了发刷,在头发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她死了。”小孩说。
  “我不怕死人的东西。”约翰逊说。他打开了最上层的抽屉,把手伸了进去。
  “别用你那双肮脏的大手碰我妈妈的衣服!”小孩用一种几乎窒息的声音高声嚷道。
  “别发脾气,宝贝。”约翰逊嘟哝着。他拖出一件起皱的红点上衣,又扔了回去。然后他拉出一条绿丝巾,在头顶上转了几圈,让它飘落在地板上。他的手继续在抽屉的深处刨抓着,一会儿,他抓到了一个褪色的胸衣,将它提了出来,胸衣垂挂着四个金属支架。“是她的马鞍子。”他观察着说。
  他小心翼翼地将胸衣提起,抖动着,然后把它系在腰上,一上一下地跳起来,使金属支架剧烈地摆动起来。他打着响指,扭起了屁股。“摇摆起来,咚嚓咚嚓,”他唱道,“摇摆起来,咚嚓咚嚓。怎能乞求那个女人、拯救我那可恶的灵魂。”他开始转圈,用那只好脚跺着地板,把那只沉重的大脚悬在一边。他跳着出了门,经过惊慌失措的小孩面前,穿过客厅,奔向厨房。

  一个半小时后,谢泼德回来了。他把雨衣扔在门厅里的一张椅子上,走到客厅的门前停住了。他的脸色突然间变了,充满了愉悦的光彩。穿着黑衣的约翰逊坐在装着粉红色椅套的高背椅上。他身后的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放满了一排排书籍。他正在读着当中的一本。谢泼德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是一册《大英百科全书》。约翰逊全神贯注地读着,头都没抬。谢泼德屏住了呼吸。这是最最适合这个男孩的场景。他必须把他留在这里。他得想个办法。
  “鲁弗斯!”他说,“看见你真高兴,孩子!”他跳向前去,伸出了胳膊。
  约翰逊抬起了头,脸色漠然,“哦,你好。”他说。他没有理会谢泼德伸过来的手,但他发现谢泼德并没有把手拿回去的意思,于是勉强握了握。
  谢泼德对这种反应有所准备。这种没有热情的表现只是约翰逊的一种伪装。
  “怎么样?”他说,“你祖父对你怎么样?”他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
  “他跌死了。”男孩冷漠地说。
  “你在开玩笑!”谢泼德叫起来。他站起身来坐在靠近男孩的一张咖啡桌上。
  “啊,”约翰逊说,“他没有跌死,是我希望他跌死。”
  “那么他在哪儿?”谢泼德轻声问道。
  “他和一个余剩民到山里去了,”约翰逊说,“还有一些其他人。他们要把几本《圣经》埋到山洞里,再把每种动物带去两头。就像诺亚。只是这次是大火,不是洪水。”
  谢泼德的嘴不高兴地扭了扭。“我明白了,”他说。接着他又说道,“换句话说,这个老笨蛋把你抛弃了?”
  “他不是笨蛋。”男孩愤怒地说。
  “他到底有没有抛弃你?”谢泼德不耐烦地问道。
  男孩耸了耸肩。
  “监督你的警官在哪儿?”
  “我不用去找他,”约翰逊说,“他应该来找我。”
  谢泼德笑了。“等一等。”他说。他起身来到门厅,拿起椅子上的雨衣挂到厅里的壁橱中。他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想一想,想想用什么方法让这个男孩留下来。要让他自愿留下来。约翰逊装着不喜欢他,那只是为了维持一种骄傲,但他将让他留下来,同时不让他的这种骄傲受到伤害。他打开壁橱门,取出了一个衣架。他妻子的一件灰色旧大衣仍然挂在那里。他把它往旁边推了推,但没推动。他使劲把大衣拉开——他往后退了退,像是看见了蚕茧里的幼虫——诺顿站在里面,苍白的脸肿了起来,表情带着一种麻木的痛苦。谢泼德瞪着他。突然间,他发觉自己有了机会。“出来。”他说。他抓住孩子的肩膀用力把他推到客厅的那张粉红色的椅子旁。约翰逊坐在那里,腿上放着百科全书。他要孤注一掷了。
  “鲁弗斯,”他说,“我遇到了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约翰逊怀疑地抬起眼来。
  “听着,”谢泼德说,“我们家还需要一个男孩。”他语气中的绝望是真实的。“诺顿在家里从来不需要和人分享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分享。我需要有人来教教他。能不能帮帮我?和我们在一起呆一阵子,鲁弗斯。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微弱。
  小孩突然反应了过来,满脸愤怒。“他到她房间里用了她的梳子!”他尖叫道,拽着谢泼德的胳膊。“他戴着她的胸衣和莱欧拉跳舞,他……”
  “住口!”谢泼德尖声说道,“你是不是只会胡扯?我没要你汇报鲁弗斯做了些什么,我要你让他在这里受到欢迎。明白吗?”
  “看到怎么回事了吧?”他问道,转向约翰逊。
  诺顿恶狠狠地踢着那张粉红色椅子的腿,离约翰逊的大脚只差一点。谢泼德把他猛地拉了回来。
  “他说你只会瞎说空话!”小孩尖声叫道。
  约翰逊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快意。
  谢泼德没有后退,这些无礼的言行只是男孩的防御体系的一部分。“怎么样,鲁弗斯?”他说,“你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呆一阵子吗?”
  约翰逊看着正前方,一言不发。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好像在注视着即将出现的某个远景,很得意。
  “我无所谓,”他说着翻了一页百科全书。“我呆在哪儿都一样。”
  “太好了。”谢泼德说,“太好了。”
  “他说,”小孩哑着嗓子对谢泼德低声说,“你分不清你的左右手。”
  客厅里出现了片刻沉寂。
  约翰逊把手指在嘴里湿了湿,又翻了一页百科全书。
  “有一件事我要跟你们俩都说清楚,”谢泼德用平稳的声调说。他的目光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他缓慢地说着,仿佛他只会说一遍,让孩子们不得不听。“如果我顾虑鲁弗斯怎么看我的话,”他说,“我就不会要他留下来了。鲁弗斯帮我的忙,我帮鲁弗斯的忙,而我们都要帮你的忙。如果让鲁弗斯对我的看法影响了我要为他所做的事,那我就太自私了。如果我能够帮助一个人,我所想的一切就是去帮助他。我是不会去考虑那些琐碎小事的。”
  两个小孩都没有作声。诺顿瞪着椅子的坐垫;约翰逊靠近了百科全书,看书中的小字。谢泼德看着他们的头顶。他露出了笑容。终究是他赢了。男孩留了下来。他伸手理了理诺顿的头发,拍了一下约翰逊的肩。“好,你们两个小家伙坐在这儿熟悉熟悉。”他兴高采烈地说,然后朝门那边看去。“我去看看莱欧拉为我们准备了什么晚餐。”
  他走后,约翰逊抬起头来看着诺顿。小孩凄冷黯淡地回望着他。“上帝啊,孩子,”约翰逊嘶哑地说,“你怎么会受得了他?”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刚硬。“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





  谢泼德家的顶楼是一个大大的、未经装修的房间,房梁一根根地突在外面,室内没有电灯。他们把望远镜用三脚架支在一个天窗前,镜头对着黑暗的天空。银色的月亮,看起来脆弱得像个蛋壳,刚刚从云层后面现出,镶着一圈灿烂的银边。室内,放在箱子上的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上面的顶板上,影子纠缠在一起,微微摇曳着。谢泼德坐在一个货箱上,透过望远镜看着夜空。约翰逊的胳膊肘支撑着头,在等着。谢泼德两天前在一家当铺花十五美元买了这架望远镜。
  “别一个人占着。”约翰逊说。
  谢泼德站起来,约翰逊溜到箱子上,把眼睛凑到望远镜上。
  谢泼德坐到了几英尺以外的一张直背椅上。他的脸色因为高兴而显得红润。他的梦想的一大部分已经成了现实。不到一个星期,他就使男孩的眼光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触及到了远方的星星。他看着弯着腰的约翰逊,感到心满意足。男孩穿着诺顿的一件花格子衬衫和为他新买的一条卡其布裤子。鞋子下星期就有,他来的第二天,谢泼德就带他去矫形商店订做了一只新鞋。约翰逊对他的脚十分敏感,就像对待圣物一样。那个年轻的男店员长着亮晶晶的粉红色秃顶,当他用那双凡夫俗子的手量这只脚时,约翰逊的脸色十分阴郁。这只鞋将使男孩的态度产生根本的改变。即使脚上没有残疾,只要穿上新鞋,小孩都会兴高采烈的。诺顿穿上新鞋时,连续几天到处跑,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
  谢泼德瞥了瞥房间那一头的小孩,他坐在地板上,倚着一只箱子。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绳子把自己绑了起来,一圈圈地从脚踝一直绑到膝盖上。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谢泼德似乎是从望远镜的另一头看着他。约翰逊和他们住在一起以后,他只打过他一次,那是诺顿第一次意识到约翰逊将要睡在他母亲房里的那个夜晚。他不相信打孩子这种做法会起什么作用,尤其是发怒的时候更不应该这样做。那天,他恰恰是这样做了,却起到了良好效果。诺顿再也没敢惹什么麻烦。
  小孩没有对约翰逊主动表示慷慨,但在他无权选择的时候,好像也听之任之。每天早晨,谢泼德让他们去游泳池游泳,给他们钱,让他们中午在餐厅吃午饭,然后下午去公园找他,看他的少年棒球联队训练。每个下午,他们拖沓着脚步来到公园,默不作声,沉着脸想着各自的心事,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起码,他庆幸他们没有打架。
  诺顿对望远镜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你不想起来看看望远镜吗,诺顿?”他说。小孩从来没有在智力上显示出任何好奇的倾向,这使他感到气恼。“鲁弗斯要超过你了。”
  诺顿心不在焉地倾了倾身子,看着约翰逊的后背。
  约翰逊从这架仪器前转过身来。他的脸开始变得丰腴了,愤怒的表情已经从凹陷的双颊褪去,只保留在了黑洞一般的双眼中,像是在躲避谢泼德的仁慈。“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孩子。”他说,“你只要看过一次月亮,你就见识过了。”
  谢泼德对这突然的反常觉得很有趣。男孩对一切可能意味着进步的东西都表示抗拒。当他对某件事情产生强烈的兴趣时,他总是掩饰自己,给人一种不感兴趣的印象。谢泼德不会受骗。约翰逊正在不知不觉中了解到一个他想让他了解的事实——他的无礼不会对他的恩人产生任何影响,他的善意和耐心天衣无缝,而且威力无比。“有一天你会登上月球,”他说,“十年后,人们很有可能会定期从那里往返。你们这些男孩完全有可能成为太空人、宇航员!”
  “宇航——鬼。”约翰逊说。
  “不管宇航员还是宇航鬼,”谢泼德说,“完全可能的是,你,鲁弗斯·约翰逊,将会登上月球。”
  约翰逊眼睛深处的某个东西抖动了一下。他阴沉了一整天。“我不会活着去月球,”他说,“死了我会去地狱。”
  “去月球最起码是可能的。”谢泼德淡淡地说。对付这种情况最好是稍稍奚落他一下。“我们看得见月亮,我们知道它在那儿。没有人能确切证明有地狱。”
  “《圣经》能证明,”约翰逊阴郁地说,“你要是死了去地狱,就会一直在那里燃烧。”
  小孩将身子倾了过来。
  “谁说没有地狱,”约翰逊说,“就是反对耶稣。死人要受审判,坏人就要下地狱。他们燃烧时都咬着牙齿哭,”他继续道,“永远都是黑暗。”
  小孩的嘴巴张开了,双眼变得空洞。
  “撒旦是那儿的主人。”约翰逊说。
  诺顿重心不稳地爬了过来,蹒跚着来到谢泼德跟前。“她在不在那儿?”他大声问。“她是不是在那儿燃烧?”他把绳子从脚上踢开。“火在烧她,是吗?”
  “唉,天哪,”谢泼德嘟哝道。“不是,不是,”他说,“她当然没被火烧。鲁弗斯的说法不对。你妈妈哪儿都不在,她很幸福,她就是不在了。”要是妻子去世时告诉诺顿她去了天堂,有一天他还能见着她,事情就简单了,但自己不能靠谎言把儿子带大。
  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下巴挤成了一团。
  “听着,”谢泼德很快地说,把小孩拉到身边,“你妈妈的灵魂依托在别人的身上,如果你跟她一样善良,一样慷慨,她就会依附在你身上。”
  小孩黯淡的双眼有些发直,他一点都不相信谢泼德的话。
  谢泼德的怜悯变成了反感。这个男孩宁愿她在地狱。“你明白吗?”他说,“她不在了。”他把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这是我惟一能告诉你的,”他用一种柔和但充满了怒气的语调说,“是真话。”
  男孩没有嚎哭,他猛地闪到一边,抓住约翰逊的袖子。“她在那儿吗?鲁弗斯?”他说,“她是在那儿燃烧吗?”
  约翰逊的眼睛闪了一闪。“哦,”他说,“她要是坏人就在那儿燃烧。她是妓女吗?”
  “你妈妈不是妓女,”谢泼德严厉地说道,他有一种卸掉车闸开车的冲动。“我们别再谈这些蠢话了。我们在谈月球。”
  “她信耶稣吗?”约翰逊说。
  诺顿一脸迷惘。过了一会儿,他说:“信。”好像他意识到这是必要的。“她信,”他说,“一直都信。”
  “她不信。”谢泼德咕哝道。
  “她一直都信,”诺顿说,“我听她说她一直都信。”
  “她被拯救了。”约翰逊说。
  小孩看起来依然很不解。“在哪儿?”他说,“她在哪儿?”
  “在高处。”约翰逊说。
  “什么地方?”诺顿屏住气问。
  “在天上的一个地方,”约翰逊说,“但是,你死了以后才能去那儿。坐宇宙飞船去不了那儿。”他的眼睛一闪,投出来的光束牢牢地盯住了目标。
  “人类登上月球,”谢泼德用严峻的语气说,“就像几十亿年前第一个鱼类生物从水里爬上陆地。他没有适合在陆地穿的衣服,他必须在体内长出一个调节器来。所以人类长出了肺。”
  “我死后会去地狱还是她那儿?”诺顿问。
  “现在,你会去她那里,”约翰逊说,“要是你活了好多年,那就只能去地狱。”
  谢泼德突然站起来,提起了煤油灯。“关上窗,鲁弗斯,”他说,“该上床睡觉了。”
  在通往楼下的楼梯上,他听到约翰逊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对诺顿“耳语”,“明天他出去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孩子。”

  第二天,两个男孩来到了公园。他看着他们从露天看台后绕着场地走了过来。约翰逊的手搂着诺顿的肩,头凑向小男孩的耳朵,小孩的表情充满了信任,像是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中。谢泼德皱着眉头的脸变得阴沉了。约翰逊想用这种方法来激怒他。但他不会被激怒。诺顿不是那种聪明的孩子,不会受到多大伤害。他注视着小孩那张毫无光彩但却全神贯注的小脸。为什么一定要使他变得出众呢?平庸的人才会相信天堂和地狱,他顶多是个庸人。
  两个男孩走到看台上,在离他约十英尺的地方坐了下来,面对着他,但似乎都没有看见他。他看了看身后,少年联队的球员都已经在场地上散开了。他朝看台走去。当他靠近时,约翰逊的低语声停止了。
  “你们俩今天干什么了?”他亲切地问道。
  “他在告诉我……”
  约翰逊用胳膊肘抵了抵他的肋部。“我们什么也没干。”他说。他说话的时候似乎面无表情,但一看就知道他们俩串通一气,而且他对此一点掩饰的必要也没有。
  谢泼德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热,但他没说什么。一个穿着少年联队球服的小孩跟了过来,用球拍在他腿后面推了推。他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走回了场地。
  那天晚上,他上楼去和两个男孩玩望远镜。谢泼德到顶楼却发现只有诺顿一个人在那儿。他坐在货箱上,弓着背,全神贯注地看着望远镜里的景物。约翰逊不在那儿。
  “鲁弗斯哪儿去了?”谢泼德问。
  “我说鲁弗斯哪儿去了?”他大声说。
  “出去了。”小孩说,没有转身。
  “去哪儿了?”谢泼德问。
  “他只说自己要出去。他说看星星看烦了。”
  “知道了。”谢泼德闷闷不乐地说。他转身下了楼。他在房子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约翰逊。他走进起居室,坐了下来。昨天,他已经确信自己在男孩身上取得了成功,而今天却又面临着失望的可能。他过于宽容了,太想让约翰逊喜欢他了。他感觉一阵内疚。约翰逊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这对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回来的时候要跟他把一些事说清楚。只要呆在这儿,晚上就不准一个人出去,明白吗?
  我不想呆在这儿,我干嘛呆在这儿?
  哦,天哪,他想。他不能这样。他态度要坚决但也不能如临大敌。他拿起了晚报。仁慈和耐心一刻也不能缺少,但他一定要坚决。他坐着,手里拿着报纸,但并没有读。要是不坚决,男孩就不会尊重他。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门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失望和痛苦。
  一个脸色阴沉的大块头警察站在门廊里,胳膊里夹着约翰逊。一辆巡逻警车停在路边。约翰逊脸色煞白,下巴用力向前挤着,好像是为了不让它发抖。
  “我们先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闹着要过来,”警察说,“现在你见到他了。我们要把他带到局里去问几个问题。”
  “出什么事了?”谢泼德低声说。
  “那边街角的一座房子,”警察说,“砸得一塌糊涂,地上全是碎碟子,家具都掀翻了……”
  “不关我的事!”约翰逊说,“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这个警察过来一把抓住了我。”
  谢泼德面色严峻地看着男孩。他没有让表情缓和下来。
  约翰逊的脸涨红了。“我在走路。”他含糊不清地说,语气一点也不坚定。
  “走吧,小家伙。”警察说。
  “你不会让他把我带走吧?”约翰逊说,“你相信我,对吧?”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谢泼德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乞求。
  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必须让他知道,他要是犯罪便没有人能保护他。“你必须跟他走,鲁弗斯。”他说。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还让他带我走?”约翰逊尖声叫道。
  谢泼德的脸色更加冷峻了,受伤害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愈加强烈。新鞋还没能给他,他就背叛了自己。鞋本来明天就能拿到了。他的所有遗憾突然一齐集中到了这只鞋上,他看着约翰逊,变得愈加恼怒了。
  “你装出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男孩喃喃地说。
  “我过去的确信任你。”谢泼德板着脸说。
  约翰逊随着警察转过了身子,但转身前,他那黑洞一样的眼睛向谢泼德喷射出了一丝仇恨的目光。
  谢泼德站在门里看着他们上了警车,看着警车驶离了门口。他鼓起了同情心。明天他将去警察局看看怎么才能把他弄出来。在拘留所里过一夜不会受到什么伤害,这样的经历会告诉他应该怎样对待一个对他仁慈的人。然后他们将去领那只新鞋,也许,在监狱呆了一夜后,男孩会更珍惜它的。

  第二天早晨八点,警官打来了电话,让他把约翰逊带走。“这个案子我们起诉了一个黑鬼,”他说,“你的男孩和它没有关系。”
  谢泼德十分钟后来到了警察局,因为羞愧,他的脸有些发烫。约翰逊十分懒散地坐在陈设单调的办公室外间的一张板凳上,读着一份警界杂志。屋里没有其他人。谢泼德在他身边坐下,试探性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男孩抬眼看了看,撇了撇嘴又接着看杂志。
  谢泼德像生了病一样。他行为的丑陋突然间变得无法排遣、挥之不去。这也许是惟一的一次令他转变的机会,但他却辜负了他。“鲁弗斯,”他说,“我向你道歉。我错了,你是对的。我冤枉了你。”
  男孩继续看杂志。
  “对不起。”
  男孩把手指头放在嘴边湿了湿,翻了一页。
  谢泼德振作起精神。“我是个笨蛋,鲁弗斯。”他说。
  约翰逊微微往一旁撇了撇嘴。他耸了耸肩,仍然埋头看杂志。
  “你能把这次的事忘掉吗?”谢泼德说,“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男孩抬起了头,他的眼光十分明亮,但却含着敌意。“我会忘了它,”他说,“但你最好记住。”他起身大步走出了门。走到房屋中间时,他回过头来猛地把胳膊冲向谢泼德,谢泼德跳了起来,马上跟紧了,好像身上拴着一根无形的带子。
  “你的鞋,”他急迫地说,“今天能拿到鞋了!”真得感激这只鞋!
  但是,当他们来到矫形商店时,却发现订做的鞋小了两号,另做一只还需要十天时间。约翰逊的情绪马上好了起来。明显是店员量错了尺码,男孩却硬说是他的脚长大了。离开商店时,他一脸得意,仿佛他的脚有某种灵感,自己长大了。谢泼德的脸色非常憔悴。
  此后,他加倍努力。约翰逊对望远镜已经失去了兴趣,他买了一架显微镜和一盒配套的玻璃片。如果宇宙的浩渺不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可以尝试利用微观世界。两个晚上,约翰逊似乎把精力集中在了这台新的仪器上,然后,他突然失去了兴趣。但他似乎安于晚上坐在起居室里读百科全书。他一边大口吃着晚餐,一边一刻不停地读着百科全书上的内容,胃口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每个条目的内容都进入了他的头脑、被充分吸收后又很快被放在了一边。没有什么比看到这样的场景更能使谢泼德满足的了:男孩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嘴巴紧闭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经过了这样的两三个晚上之后,他的幻想又开始浮现了,他的信心恢复了。他知道,有一天他会为约翰逊骄傲的。
  星期二的晚上,谢泼德要出席市政务会。他顺路把两个男孩带到了一家电影院,会议结束后把他们接了回来。到家时,他们发现一辆车停在屋前,挡风玻璃的上方亮着一盏红灯。谢泼德的车转入门前的车道时,车灯照亮了那辆车里的两张阴沉的脸。
  “警察!”约翰逊说,“又有黑鬼闯到哪家去了,他们又来找我。”
  “没事,我们会解决的。”谢泼德低声说。他把车停在车道上,关掉了车灯。“你们到房里去睡觉,孩子们,”他说,“我来对付他们。”
  他下了车,大步朝警车走去。他把头伸进车窗。两个警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谢尔顿街和米尔斯街交叉处的一幢房子,”驾驶座上的警察说,“像火车开了进去。”
  “他在市中心的电影院里看电影,”谢泼德说,“和我的孩子在一起。他和前一起案子无关,和这一起也没有关系。我负责。”
  “我要是你,”靠近他这边的警察说,“对他这样的小混蛋我是绝不会负责的。”
  “我说了我负责,”谢泼德冷冷地重复道,“你们上次搞错了,别再搞错第二次。”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随他去吧。”驾驶座上的警察说着转动了点火装置里的钥匙。
  谢泼德走进屋里,坐在黑沉沉的客厅里。他不怀疑约翰逊,也不想让男孩觉得他有所怀疑。如果约翰逊觉得他又在怀疑他,那就全完了。但是他想知道约翰逊是否的的确确不在犯罪现场。他想去诺顿的房间里问他约翰逊有没有离开过电影院,但那会更糟。约翰逊会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会被激怒。他决定去问约翰逊自己,他将直截了当地问。他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走向男孩的房门。
  房门是开着的,约翰逊仿佛知道他要来。他睡在床上,从门厅射过来的光线恰好能使谢泼德看清他蒙在被单里的身体。他走进房间,站在床脚边。“他们走了,”他说,“我告诉他们你与这件事无关,由我来负责。”
  枕头上传来了含糊不清的“哦”的一声。
  谢泼德犹豫不决地说:“鲁弗斯,你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电影院,是吗?”
  “你装做一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叫了起来,“其实你一点都不!你过去不相信我,现在也不相信!”约翰逊的声音似乎比看得见他脸的时候更加发自内心。他的叫喊是一种责难,也稍稍带着蔑视。
  “我真的信任你,”谢泼德急切地说,“我完全信任你。”
  “你一直在监视我,”约翰逊的声音阴沉地说,“你问完后就要到客厅的那面去问诺顿了。”
  “我不想问诺顿什么问题,我从来没问过,”谢泼德温和地说,“而且我一点不怀疑你。从市中心的电影院到这里来作案,然后再回电影院,你几乎没有这个时间。”
  “这就是你相信我的原因!”男孩喊道,“因为你觉得我没有作案的条件。”
  “不,不!”谢泼德说,,“我相信你,因为我相信你有脑子,有勇气,不会再让自己去惹麻烦。我相信你已经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不用再去干那种事。我相信你只要下定了决心,什么事情都能干成。”
  约翰逊坐了起来,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到他的前额上,但脸的其它部位仍然隐在黑暗中。“而且只要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仍然能作案。”他说。
  “但我知道你没有,”谢泼德说,“我心中没有一丝怀疑。”
  沉寂了片刻后,约翰逊躺回了原处。然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十分艰难地说道:“你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就再也不想去偷、去砸了。”
  谢泼德屏住了呼吸。男孩是在感谢他!在感谢他!他声音中有着感激,有着谢意。他站在那里,在黑暗中愚蠢地微笑着,试图让双方都回味着这一刻。不自觉地,他向枕边迈进了一步,伸出手,碰了碰约翰逊的前额。约翰逊的前额冰冷而干涩,像块锈铁。
  “我懂。晚安,孩子。”他说,然后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站在那儿,深受感动。
  客厅的那一边,诺顿的门开着。小孩侧卧在床上,朝着客厅照过来的光亮看着。
  这场风波过后,约翰逊一定会和他配合了。
  诺顿坐起身来,示意让他过去。 他看到了小孩,但马上缓了缓眼神,不让自己直接看他。一旦进去和诺顿说话,他就会失去约翰逊的信任。他犹豫着,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明天是他们去取鞋的日子,这将是他们之间感情的高潮。他迅速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孩坐在床上朝着他父亲站立过的地方看了一会,最后,他漫无目的地望了望,又睡了下去。
  第二天,约翰逊的脸色十分阴郁,一言不发,好像在为暴露了感情而感到害羞。他的眼神似乎被罩上了一层东西,他似乎已经把自己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内心在费力地下着什么决心。谢泼德对去矫形商店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把诺顿留在家,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他想一心一意、细致入微地观察约翰逊的反应。男孩现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满意和兴趣,但一旦这只新鞋真的穿在了脚上,到了那时他一定会感激他的。
  矫形商店是一个混凝土砌成的小库房,里面一排排、一堆堆地放着残疾人的各种用具。地上到处都是轮椅和助步架。墙上挂着各色各样的拐杖和矫正架。假肢叠放在货架上,腿、胳膊、手,爪和钩,绷带和背带,还有各种道不出名字、用于补救各种残疾的器具。屋子的中间空出来一小块地方,摆着一排铺着塑料垫子的椅子,还有一个供顾客试鞋用的凳子。约翰逊懒洋洋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把脚高高地跷在那张凳子上,双眼忧悒地看着它。本来应该是大脚趾的地方又破开了,他用一块帆布把它补了起来;另一处破裂的地方他是用本来鞋上的那块“舌头”补的。鞋上系着一根细绳。
  谢泼德因为激动而有些脸红,他的心不自然地跳得快了起来。
  店员的胳膊下夹着新鞋从店的里屋走了出来。“这次一定没问题。”他说。他跨在试鞋用的凳子上,手里举着鞋,微笑着,仿佛是他用魔术变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个黑色的、光溜溜的、不成形的东西,丑陋地闪着光,像一件擦得雪亮的钝器。
  约翰逊面色阴沉地看着它。
  “穿上这只鞋,”店员说,“你简直不会觉得在走路,就像骑马乘车一样!”他低下了他那粉红色光溜溜的秃顶,开始小心地解开约翰逊脚上的细绳。他脱掉了那只旧鞋,就像扒掉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动物的皮。他的脸紧绷着。这只从旧鞋里拨出来的大脚穿在肮脏的袜子里,让谢泼德觉得有点恶心。他把眼睛朝别处看去,直到那只新鞋穿在了脚上。店员很快系上了鞋带。“好,站起来走走,”他说,“看看是不是特别舒坦。”他朝谢泼德眨了眨眼。“穿着这鞋,”他说,“他会忘了脚上的残疾。”
  谢泼德因为高兴而显得容光焕发。
  约翰逊站起身,走了几码远。他僵直地走着,左右腿再也不一深一浅。他站了一会儿,身体十分僵硬,背对着他们。
  “太好了!”谢泼德说,“太好了。”他感觉像给男孩重塑了一个脊梁骨。
  约翰逊转过了身。他的嘴角冷冰冰地微闭着。他坐回到凳子上,把那只新鞋脱了下来。他把脚套在旧鞋里,开始系鞋带。
  “你要带回家再试?”店员嘟哝着问。
  “不,”约翰逊说,“我根本不穿它。”
  “为什么?”谢泼德说,他的嗓门提高了。
  “我不要新鞋,”约翰逊说,“我要新鞋我会自己去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里却有一丝得意。
  “小孩,”店员说,“你是脚有毛病还是脑子有毛病?”
  “把你自己的脑袋洗洗吧,”约翰逊说,“里边着火了。”
  店员闷闷不乐地站起来,保持着尊严,他问谢泼德这只鞋该怎么办。他用鞋带提着那只鞋,没精打彩地晃荡着它。
  谢泼德阴沉的脸因为气愤而涨红了,他直直地瞪着前方的一件装着假上肢的皮胸衣。
店员又问了他。
  “包起来。”谢泼德低声说道。他把眼睛转向了约翰逊。“他还没长大,还用不着它,”他说,“我以为他是个大人了。”
  男孩斜看了他一眼。“你看错了。”他说。

  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起居室里读书。谢泼德用星期天的《纽约时报》挡住自己阴沉的脸。他想恢复以往的好心情,但每次只要一想到那只被拒绝的鞋,就又感到一阵恼火。他连看一眼约翰逊的勇气都没有。他意识到,男孩之所以拒绝穿这只鞋,是因为觉得不踏实。约翰逊被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倒了。他意识到自己将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而对此他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知道,那个过去的自己受到了威胁,而他是第一次直接地面对着自己和自己的种种可能。他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谢泼德十分勉强地找回了对男孩的一点同情。又过了几分钟,他放低了报纸,看着他。
  约翰逊坐在沙发上,目光越过百科全书的顶端凝视着前方。他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在听着远处的什么声音。谢泼德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但男孩还在听着,没有把头掉转过来。可怜的孩子都快失魂落魄了,谢泼德想。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闷闷不乐地看报纸,没有说一句话来打破这种紧张气氛。“鲁弗斯。”他说。
  约翰逊仍然坐着,像个树干似的一动不动,他还在听着。
  “鲁弗斯,”谢泼德用一种低低的、近乎催眠的声音说,“这个世界上什么事你都能做成。你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个建筑师、一个工程师,你能干任何职业,只要你一心一意去做。不管哪一行,只要你用功去做,你就能成为其中最最杰出的一个。”他想象着他的声音穿透了笼罩在男孩身上的忧郁情绪。约翰逊欠欠身子,但眼睛丝毫没动。街上,一辆汽车的门关上了。沉寂了片刻,突然门铃大作。
  谢泼德跳起身来朝门走去,打开了门。上次来过的那个警察站在那儿。警车停在路边。
  “我要找那个男孩。”他说。
  谢泼德皱着眉头在一边站着。“他一晚上都在这儿,”他说,“我担保。”
  警察走进了起居室。约翰逊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一会儿之后,他带着恼怒的表情抬眼看了看他们,像个工作受到了干扰的大人物。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前,你朝冬日大道那家厨房的窗户里看什么,小家伙?”警察问道。
  “别再烦他了!”谢泼德说,“我担保他在这儿。我和他在一块儿。”
  “你听见了?”约翰逊说,“我一直在这儿。”
  “不是每个人都会留下你这样的脚印。”警察说,看了看约翰逊的大脚。
  “不可能是他的脚印,”谢泼德咆哮道,他被激怒了,“他一直在这儿。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觉得“我们”这两个字把他和约翰逊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讨厌这种事情,”他说,“你们不愿意查一下这些事到底是谁干的就跑到这儿来了。”
  警察没有理睬他的话,继续盯着约翰逊。他那张胖脸上的眼睛很小,但却十分警觉。最后,他把身体转向门口。“我们迟早会捉住他的,”他说,“趁他头伸在窗户里、尾巴露在外面的时候。”
  谢泼德跟着他到了门口,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门。他的情绪在升腾,这件事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期望的表情。
  约翰逊放下了书,坐在那儿,狡黠地看着他。“谢谢了。”他说。
  谢泼德停住了。男孩是一副玩弄的表情,眼光中明显含着恶意。
  “你可不能撒谎啊。”约翰逊说。
  “撒谎?”谢泼德嘟哝道。他会不会去了又回来了?他觉得异常烦闷,然后突然地,他勃然大怒。“你去了没有?”他愤怒地说,“我没见你离开过。”
  男孩只是微笑着。
  “你上顶楼去诺顿那儿了。”谢泼德说。
  “没有,”约翰逊说,“他疯了。他什么事也不想干,整天盯着那架破望远镜。”
  “我没问你诺顿的事,”谢泼德森严地说,“你在哪儿?
  “我一个人坐在那只红箱子上,”约翰逊说,“没有证人。”
  谢泼德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他勉强笑了笑。
  约翰逊转动了一下眼睛。“你不相信我。”他说。他的声音又变得像两夜前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时那样的破裂和嘶哑。“你装成一副完全信任的样子,但你其实一点也不相信我。出了事的时候,你和他们一样靠不住。”他嘶哑的声音变得夸张而滑稽,其中的嘲弄是明目张胆的。“你不相信我。你一点也不信任我,”他用类似哭泣的声音说,“而且你一点不比那个警察聪明。那个什么脚印——都是圈套。根本没有什么脚印!那里的地上都铺着混凝土,我的脚也是干的。”
  谢泼德慢慢地把手帕放回口袋中。他跌坐在沙发中,看看脚下的地毯。男孩的大脚也在他的视线里。那只一片片东西拼凑成的鞋似乎和约翰逊的脸一齐在对他咧嘴笑着。他抓着沙发坐垫的边缘,手指关节发白。一种刺人心腑的憎恨袭上心头。他恨这只鞋、恨这只脚、恨这个男孩。他的脸色苍白,厌恶填满了胸臆。他连自己都吓呆了。
  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肩膀,紧紧地抓着,像害怕自己跌下来一样。“听着,”他说,“你朝那扇窗户里看是为了让我尴尬。这就是你的目的——要动摇我帮助你的决心,但你动摇不了。我比你强大。我比你强大,所以我要帮助你。善良一定会胜利。”
  “善心不真不会胜利,”男孩说,“善心不正也不会胜利。”
  “我的决心决不会动摇,”谢泼德重复道,“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脸上的表情又变得狡黠起来。“你不会来拯救我,”他说,“你会让我从这所房子里离开。那两件事也是我干的——第一次还有我该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那次。”
“我不会要你从这儿离开。”谢泼德说。他的声音呆板而机械。“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猛地把头逼过来。“拯救你自己吧,”他嘘道,“没有人能拯救我,除了耶稣。”
谢泼德短促地笑了一下。“不要骗我,”他说,“在少年管教所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你放弃了这种想法。最起码,我已经把你从这种念头中拯救了出来。”
  约翰逊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谢泼德不禁往后退了退。男孩的眼睛就像一张变形了的镜子,谢泼德的形象在里面变得面目可憎、古里古怪。“你等着。”约翰逊低声说。他突然起身急速朝门走去,好像要急不可耐地走出谢泼德的视线,但他去的是后厅,而不是前门。谢泼德在沙发上转过身,朝身后男孩走出去的地方看过去。他听到约翰逊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没走。谢泼德眼睛中的紧张消退了,变得呆滞、萎靡,好像男孩所说的一番话已经浸透了他意识的深处。“他要是走了就好了,”他喃喃地说,“要是他现在自己走了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约翰逊来到餐桌边,身上穿着他爷爷的衣服,他来的时候穿的那一件。谢泼德装着没有注意,但只朝约翰逊看了一眼就再一次证实——他中了他的圈套了,剩下的将是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而获胜者一定是约翰逊。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同情心的失落使他麻木而迷糊。他尽快离开了家。一整天里,想到晚上要回家他便感到畏惧。他心中存有一丝希望,说不定他回家时男孩已经走了。他穿上了他祖父的衣服说不定就意味着他要走了。下午,他的这种期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当他回到家、打开门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他在门厅里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朝起居室望去。他那满心希望的表情消失了。他的脸突然间显得和他的一头白发一样的苍老。两个男孩坐在沙发上、紧紧地靠在一起,读着同一本书。诺顿的脸颊靠在约翰逊那件黑上衣的袖口上,约翰逊的手指在一行行的字上移动着,他们像是一对兄弟。谢泼德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了将近一分钟。他走进了房间,脱下大衣扔在一张椅子上。没有一个男孩注意到他。他走进了厨房。
  莱欧拉每天下午离开前都把晚餐放在炉灶上,由他把饭菜端到桌上。他头疼,而且神经一直绷着。他在厨房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就这样坐着,陷入了沮丧。他想到是否有办法能够激怒约翰逊,让他自己离开这里。昨天晚上提到耶稣时他变得怒不可遏,也许这能激怒他。但他感到沮丧。为什么不直接让他走?承认失败?一想到再次面对约翰逊,他就感到有气无力。男孩看着他的样子仿佛有罪的是他,仿佛他是个可鄙的道德沦丧的人。他是个好人,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并不想对约翰逊产生现在这样的感觉。他愿意同情他、帮助他。他渴望着家里只有他自己和诺顿两个人,那时他只需对小孩那种简单的自私保持着忍耐,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孤独。
  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三只大盘子放到了炉灶上,然后心不在焉地朝盘子里放了些菜豆和肉丁。晚餐端上桌后,他把他们叫了进来。
  他们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本书。诺顿重新摆放了座位,使他和约翰逊坐在桌子的同一边,他把自己的椅子紧挨着约翰逊的放了下来。坐下后,他们把书放到了俩人中间。这是一本黑颜色的书,镶着红色的边框。
  “你们在看什么书?”谢泼德问,他坐了下来。
  “《圣经》。”约翰逊说。
  上帝请赐给我力量吧,谢泼德吸了口气,在心中说道。
  “我们从廉价商店取来的。”约翰逊说。
  “我们?”谢泼德低声问。他转过头怒目看着诺顿。小孩的脸色很明亮,眼睛中闪烁着一种激动的光彩。小孩的这种变化使他第一次感到吃惊。他显得活跃而机灵。他穿着蓝格子衬衫,眼睛中的蓝色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明亮。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新的活力,性格中似乎多了某种从未有过的粗犷的成分。“你偷东西了?”他说,愤怒地看着他。“你没学会慷慨,倒是学会偷东西了。”
  “他没偷,”约翰逊说,“是我偷的。他只是在一边看着。他不能毁了自己。我无所谓,我反正要去地狱。”
  谢泼德停住了。
  “除非,”约翰逊说,“我悔改。”
  “悔改吧,鲁弗斯,”诺顿的声音中带着恳求,“悔改,好吗?你又不想去地狱。”
  “别说这种废话,”谢泼德说,眼光锥子般地看着小孩。
  “我要是悔改,我就要做牧师,”约翰逊说,“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彻底。”
  “你要做什么,诺顿,”谢泼德用一种脆弱的声音问道,“也做牧师吗?”
  小孩的双眼中闪现出一阵狂喜。“太空人!”他喊道。
  “太好了。”谢泼德苦涩地说。
  “你要是不信耶稣,太空船对你一点用也没有。”约翰逊说。他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湿了湿,开始一页页地翻动《圣经》。“我来把那段读给你听。”他说。
  谢泼德倾过身去,用愤怒而低沉的声音说:“把《圣经》放下,鲁弗斯,吃饭。”
  约翰逊仍在寻找那段话。
  “把《圣经》放下!”谢泼德喊道。
  男孩停下动作抬起眼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吃惊,但含着快意。
  “你该把这本书藏起来,”谢泼德说,“懦夫才看这种书,那些不敢自立、不敢独立思考的人才看这种书。”
  约翰逊看着谢泼德的眼睛突然愣住了。他把椅子朝桌后退了退。“撒旦控制了你,”他说,“不仅是我,还有你。”
  谢泼德把手伸过桌子抓书,但约翰逊把书拿起来放在了腿上。
  谢泼德笑道:“你不信那本书,你知道你不信它。”
  “我信!”约翰逊说,“我信什么、不信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谢泼德摇了摇头。“你不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不聪明,”男孩低声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我不相信,它也是真的。”
  “你不相信!”谢泼德说,脸上是一副奚落的表情。
  “我信!”约翰逊喘着气说,“你看着!”他翻开腿上的书,撕下了一页塞进了嘴里。他瞪着谢泼德,下巴奋力运动着,纸在嘴里被咀嚼出噼里啪啦的细碎的声音。
  “停,”谢泼德用一种干涩、近乎绝望的声音说,“停。”
  男孩拿起《圣经》,用牙齿咬下了一页在嘴里用劲嚼着,他的眼睛在燃烧。
  谢泼德探过身一下把《圣经》从他的手中打落。“走开。”他冷冷地说。
  约翰逊吞下了嘴里的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眼前出现了什么壮观的幻象。“我吃了它!”他吁了口气,“我像以西结那样把它吃了,比蜜还甜!”
  “走开。”谢泼德说。他放在盘子旁边的手握紧了。
  “我把它吃了!”男孩叫着。惊喜使他的脸变了形。“我像以西结那样把它吃了,我不用吃你的饭了,我再也不用了。”
  “那么走开,”谢泼德轻声说,“走开,走。”
  男孩起身拿起《圣经》向门厅走去。在门边,他停了下来,瘦小的黑色身影站在门槛上,像是某种不祥的启示。“你被魔鬼控制了。”他得意地说,然后消失了。

  晚餐后,谢泼德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约翰逊走了,但他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起初的一阵轻松感过去了,他觉得没精打采、身上发冷,就像什么病要发作似的。恐惧像一团雾似的笼罩着他。约翰逊不会就这么走了,以他的习惯,他不会这么虎头蛇尾,他会回来证明什么的。他也许会一星期后回来朝这座房子放把火。现在什么结局都可能了。
  他拿起报纸来想看看。一会儿,他扔下了报纸,站起身走进了门厅,在那儿听着。他也许会在顶楼躲着。他走到通往顶楼的门口,打开了门。
  里面点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照在楼梯上,什么声响也没有。“诺顿,”他叫道,“你在上面吗?”没有回答。他沿着狭窄的楼梯爬了上去。
  在油灯投下的奇形怪状的藤蔓似的阴影中,诺顿坐着,眼睛贴在望远镜上。“诺顿,”谢泼德说,“你知道鲁弗斯去哪儿了吗?”
  小孩弓着身子,背对着他,仔细地看着,一对大耳朵垂到肩膀上。突然他挥了挥手,朝望远镜前蹲了蹲,仿佛生怕看不清什么东西。
  “诺顿!”谢泼德大声说。
  小孩一动不动。
  “诺顿!”谢泼德喊了起来。
  诺顿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一会儿后,他似乎发觉了谢泼德。“我看见她了!”他喘着气说。
  “看见谁?”谢泼德说。
  “妈妈!”
  谢泼德在门口稳下身子。小孩周围丛林一样的阴影变得更加浓密了。
  “过来看!”他喊道。他用格子衬衫的角擦了擦汗津津的脸,眼睛又凑到了望远镜上。他的背部紧绷着,手又挥了起来。
  “诺顿,”谢泼德说,“望远镜里只能看到星云。一晚上看到现在已经够了,上床去。你知道鲁弗斯去哪儿了?”
  “她在那儿!”他叫道,没有回头。“她在朝我招手!”
  “十五分钟之内给我上床睡觉。”谢泼德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见了吗,诺顿?”
  小孩开始朝着望远镜里疯狂地挥手。
  “我可是当真的,”谢泼德说,“过十五分钟后我再来看你有没有上床。”
  他下楼回到客厅,走到前门朝外面看了一眼,天上布满了星,那些他曾经愚蠢地认为约翰逊能够够得着的星星。屋后的小林子里,一只牛蛙在叫,低沉而空洞。他回到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他决定上床。他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向前倾着身子听着——就像灾难发生时的第一声尖利的警报,警笛声缓缓地来到了附近,越靠越近,在屋外猛烈地呼啸一声,停了下来。
  他觉得有个冷冷的东西压在肩膀上,就像突然罩上了件冰冷的外套。他朝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两个警察夹着约翰逊走了过来,约翰逊咆哮着,双手被铐在一起。一个记者在一旁慢慢跟着,警车里还有另一名警察在等着。
  “喏,你的男孩,”那个最严厉的警察说,“我说过我们会逮住他的。”
  约翰逊猛地挣脱了胳膊。“是我等你们来的!”他说,“我要是不想让你们抓,你们哪能抓得住我,是我等你们来的。”他对着警察说话,眼睛却斜看着谢泼德。
  谢泼德冷冷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让他们抓住?”记者问道,想凑近约翰逊。“你为什么有意让他们抓住?”
  约翰逊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谢泼德,记者的问题似乎使他勃然大怒。“给这个假耶稣看看!”他嘶哑着声音朝谢泼德踢了一脚。“他以为自己是上帝。我宁愿呆在少年管教所也不呆在他家里,我宁愿呆在猪圈里!他被魔鬼控制了,他连左右手都分不清,他连他那个疯儿子都不如!”他停了一下,然后突然不可思议地强调道:“他给我出了好多主意!”
  谢泼德的脸变得煞白,他抓住了门边。
  “主意?”记者急切地说,“什么主意?”
  “不道德的主意!”约翰逊说,“还能是什么主意?但我不会听他的,我是基督徒,我是……”
  谢泼德的脸痛苦地紧紧绷着。“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假的,”他颤抖地说,“他知道自己在撒谎。我为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为他所做的事比为我自己孩子做的还多。我想拯救他,我失败了,但这种失败是体面的。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我没给他出过什么主意。”
  “你记得是什么主意吗?”记者追问道,“能告诉我们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他是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说,“他说没有地狱。”
  “好吧,他们见过面了,”一个警察会意地叹了口气说,“我们走吧。”
  “等等。”谢泼德说。他跨下一级台阶,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盯着约翰逊的双眼,仿佛这是他为了挽救自己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说真话,鲁弗斯,”他说,“你不想撒这个谎。你并不坏,你只是太糊涂了。你不用做这种事来弥补你的那只脚,你不用……”
  约翰逊猛地冲到前面。“听听他!”他尖叫道,“我说谎、偷东西,因为我干得出色!跟我的脚无关!最先进去的是瘸子!瘸子终将聚到一起。我要人拯救的时候耶稣会来拯救我,不是这个臭无神论者,不是这个……”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警察说着把他拽了回去。“我们只想让你看看我们抓住了他。”他对谢泼德说,说完两人转身把约翰逊向外拖去。男孩半转着身子朝着谢泼德尖叫着。
  “瘸子将得到猎物!”他尖声叫着,但他的声音被汽车罩住了。记者爬到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用力关上了车门。警笛响着尖利的声音隐入了黑暗中。
  谢泼德立在原处,身体微微地弯着,一副被子弹打中后还硬撑着的模样。一会儿,他转身回屋,坐在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他闭上眼睛,眼前呈现出约翰逊在警察局里被一圈记者围着的样子,约翰逊在那儿绘声绘色地撒着谎。“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低声说。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无私的,他只想挽救约翰逊,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自己毫无保留地去做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他为约翰逊做的比为自己孩子做的还多。罪恶感像一股气味悬浮在他的周围,这股气味是这样的近,就像来自自己的呼吸。“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重复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刺耳。“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孩子做的还多。”一阵恐惧袭上了心头。他听到了男孩那得意的声音。撒旦控制了你。
  “我没有什么好自责的,”他又开始道,“我为他做的比为自己孩子做的还多。”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自己的指控。他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慢慢地,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在那一圈白发下显得灰沉沉的。这句话在他的心里回响着,每个音节都隐隐地敲击着他。他拧紧了嘴巴、闭上眼睛,似乎受到了某种启示。他的面前浮现出了诺顿的脸,呆滞而绝望,左眼微微向外倾斜,仿佛不能正视眼前的悲伤。他对自己厌恶,感到揪心,这种厌恶是如此的清晰和强烈,连自己的呼吸也因此急迫起来。为了自己形象的满足,他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他看到那个目光敏锐的魔鬼正透过约翰逊的眼睛阴险地看着他。他的自我形象一点点地枯萎,直到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他瘫坐在那里,吓呆了。
  他看到了望远镜前的诺顿,全神贯注地伏在上面,看到他举着胳膊疯狂地挥舞。突然,他感觉到一种痛彻肺腑的爱,这种爱像一股新的生命注入了他的身体。儿子的那张脸变了,代表着他的自我拯救,代表着所有光明。他发出了欣喜的呻吟。他要为他做他需要的一切。他再也不会让他受苦。他要担负起母亲和父亲的双重责任。他跳起来跑向他的房间,他要吻他,告诉他自己爱他、再也不辜负他。
  诺顿房间里的灯亮着,但床上没有人。他转身冲上了通往顶楼的楼梯。到了顶楼,他猛地一个踉跄,仿佛踩到了一个深坑的边缘。三脚架倒在地上,望远镜躺在地板上。上面几英尺的地方,在丛林般的阴影中,小孩吊在一根横梁上。他从横梁上飞入了太空。


  原载《当代外国文学》2002年04期,转自http://www.yilin.com/cn/book/onl ... id=1377&pid=289。这和收在《公园深处》里的译本不同。《公园深处》里那篇叫《瘸子应该先进去》,杨怡译。


  相关: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说
  http://www.heilan.com/forum/viewthread.php?tid=27262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31 22:59:45编辑过]
http://fuben.org

184

主题

0

好友

2195

积分

论坛游民

hum IMBA

Rank: 3Rank: 3

发表于 2007-8-4 13:43:48 |显示全部楼层
<strong>奥康纳本人绝对有心理疾病,净写坏人欺负老实人</strong>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

主题

0

好友

519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p>不,只是对她的阅读需要背景。推荐你看看这几个。</p><p>心脏深处的奥康纳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3"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3</a><br/>“我们不讨论问题;只讲故事。”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23"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23</a><br/>孤零零的词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98"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98</a><br/>"邪恶"的奥康纳——谈《善良的乡下人》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6"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6</a></p><p>因为比较零散,也就不转过来了。</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4 19:09:22编辑过]
http://fuben.org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

主题

0

好友

60

积分

新手上路

Rank: 1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p>&nbsp;辛苦了.</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5 0:51:34编辑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84

主题

0

好友

2195

积分

论坛游民

hum IMBA

Rank: 3Rank: 3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冯俊华</i>在2007-3-24 19:01:59的发言:</b><br/><p>不,只是对她的阅读需要背景。推荐你看看这几个。</p><p>心脏深处的奥康纳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3"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3</a><br/>“我们不讨论问题;只讲故事。”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23"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23</a><br/>孤零零的词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98"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98</a><br/>"邪恶"的奥康纳——谈《善良的乡下人》 / 阿壳 <br/><a href="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6" target="_blank">http://www.ddfing.com/forum/forum_posts.asp?TID=116</a></p><p>因为比较零散,也就不转过来了。</p><br/></div><p></p><p>这不扯淡嘛,没听说过解闷看看小说还需要什么背景,需要什么背景,美籍华人还是黑社会背景?不知道你对我说“不”后又引了一大陀他的联接是什么用意,是让我看看人家是怎么解读的么?他写的也不过自个儿的阅读体会,他那既不是标准,也构不成阅读指导,对小说的理解要都一个人说的算,那看小说也忒没劲了。奥康纳的《好人难寻》《智血》,我看完后我还就觉得她有施虐倾向了,其他人的理解我管不着~~咱们都甭说谁的理解正确,对小说的理解就没有正确的,只有个人的。说她心理有疾病又不是贬低她,她也就中等偏上水平,不就有点血腥暴力嘛,结尾让人心里咯噔不舒服一下,有什么呀,跟我国某些写农村的瓜娃作家都一路货,外国人的东西用不着捧,好的东西不用打蜡,自个儿就发光。</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

主题

0

好友

519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p>哦</p>
http://fuben.org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45

主题

14

好友

5508

积分

管理员

Rank: 9Rank: 9Rank: 9

Heilan Administrator's Heilan Super Team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好人难寻谁有?贴一下么
朱颜日复少,玄发益以星。
往事真蕉鹿,浮名一草萤。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8

主题

26

好友

1万

积分

略有小成

冷场小王子无限连击

Rank: 7Rank: 7Rank: 7

黑蓝富豪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p>具有一种隐隐的病态的冷静和缓慢,特色很明显。感谢楼主贴出。</p>
http://blog.sina.com.cn/rockdaxingxing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2

主题

0

好友

519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发表于 2007-8-4 13:44:02 |显示全部楼层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凌丁</i>在2007-3-25 18:52:42的发言:</b><br/>那个好人难寻谁有?贴一下么</div><p>《好人难寻》我有英文的,要看吗?过些时候我约朋友把中文译本录上来。</p>
http://fuben.org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184

主题

0

好友

2195

积分

论坛游民

hum IMBA

Rank: 3Rank: 3

发表于 2007-8-4 13:44:03 |显示全部楼层
<p>那个,冯俊华同志千万别在意啊,也别生气,我就爱瞎忽悠,没想针对任何人,你有好东西尽管贴过来.</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黑蓝

手机版|Archiver|黑蓝文学 ( 京ICP备15051415号-1  

GMT+8, 2024-4-19 04:13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