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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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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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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5 12:45:2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卧室的月光里,她吻着自己的睡袍。睡袍就平铺在她刚才睡过的地方。那里面,有她的第二副身躯。男人还在熟睡。窗外的夜,空气丰盛。衣柜里有只小虫子在爬。它怎么也出不来。作为同谋,衣柜也咯吱咯吱地晃着,掩盖着虫子的企图。它一定是把逃走的希望寄托在虫子身上,做着被虫子和它的同伴们驼走的美梦。台灯始终亮着,只是肉眼无法察觉罢了。再说,它所有的努力早被窗帘没挡住的月光抹得一干二净。
女人做了噩梦。她用两手紧紧地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再说出什么。直觉告诉她,睡着时它说得已经够多了,说了哪些却不知道。她又看了看旁边的男人,小声喊了两次他的名字,他没反应,确实还睡着。她逃过一劫似地松了口气,起身去浴室。
“得想个办法才好。”在马桶上,女人一边撕着小块的手纸往鼻孔里塞,一边想,“梦话,没人能控制得了。被他碰到可就糟了。”
她饶有兴致地转着两只鼻孔里的纸团站起身,走到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前,盯一个陌生女人那样盯着里面的自己:头发散乱,眼神迷蒙,皮肤紧绷,没流鼻血鼻孔却塞着纸团。
明知手腕上没戴表,她还是举起来看了一下。嗯,差两分五点一刻。
穿上刚才亲吻过的睡袍,钻进睡袍里那具不可见的大一号的第二具身体,她再次回到入睡前在沙发上的位置。对面的电视黑着,她下意识地将昨晚的电视画面还原上去:一个永远都只有上半身的人在屏幕的右下角不厌其烦地眨巴着眼睛,动着嘴巴,说的内容一句也听不清。另外四分之三的画面一刻不停地在都市、农田、学校、医院之间切换,了无生趣。
不知何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盛水的玻璃杯。她想喝里面的水,胳膊却弯不回来了,木偶一样僵在那里。玻璃杯开始慢慢开裂,裂出一道道裂纹,她能清楚地听到手里发出的细微的开裂声,仿佛有人在附近踩着薄冰,冰层的迸裂紧跟他的步子,她甚至看出玻璃杯裂到最后,裂纹和电视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干旱的农田完全吻合。
站在书房里对着书柜找一本什么书,她也不知道。其实,完全可以坐在舒适且可升降的寻书椅上,她却没有。刚刚苏醒的身体在排斥工具。那些针对身体设计的工具,承载着太多陌生人的想法,她可不想落入这种看不见的圈套。她要让身体自己干一些事,让它们充分施展自己的能耐。现在的她,宁肯亲自动手做件小事,也不愿借助工具去完成一项大工程。
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褐色笔记本引起了她的兴趣。它看上去很薄,约有十来页的样子,内容页和封面用的竟是同样颜色的纸张,只是前者稍显柔软罢了。这样的设计使它完美地隐身于一本相邻的深色封面的书中。“就像是——相邻的那本书的封二和扉页间,夹有厚厚的宣传页。”她用目光把玩自己的发现,享受踩到一个秘密的乐趣。
年月日时间(精确到分)。紧跟着是地点。一个她不熟悉的公园的一条长木椅。
这就是笔记本里的全部内容。上下两行。长短几乎一样。时间,正好是今天。
笔迹很旧,像是很久以前写的,一个月?半年?一年?也可能更早,谁知道呢。他显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将笔记本小心地合住插回原处,她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未戴上去的表,估算着距上面的时间还差几个钟头,几分钟。接着,她走进衣帽间,脱下睡袍和睡袍里的另一个自己,并,第一次将睡袍倒挂在衣架上。她用三个视角久久地凝视倒挂着的睡袍:站在换衣服的软凳上向下俯视,站着平视,蹲下仰视。最后,她选了结婚前一天穿的那身牛仔裤和衬衣穿上。
从衣帽间出来,她莫明地感觉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平衡”的东西。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分布在最适合它们的点,每一处皮肤都不松不紧,每一块骨骼都毫无磨损地支撑着这副身躯,同时确保它活动自如。她试着十指相扣发力,连它们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发出咔咔的声响。一切都安静极了,安静得有些异样。即便衣柜里那只徒劳了一宿的虫子,这时也默不做声。仿佛还在梦里。
她挖了下耳朵,耳朵清楚地听到手指和耳廓摩擦的沙沙声。

她没有叫他起床。她只是毫无目的地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对着那张对外界完全失去感知的男人的脸,盯了一会儿,末了,乏味地努了下嘴。可就在准备起身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用一根手指学着电影里法医验尸那样,将手指优雅地挪向他的鼻孔。温热的鼻息开始拍打她的手指。有一瞬间,她感觉那根手指很幸福。第一次,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身体某个器官的幸福。接着,她又用整个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仿佛他是个睁着眼睛的盲人,任由她用各种方法试探自己的失明。
站起身,她意外地感到收回来的右手微微有点异样。确切地说,是右肩膀。右肩变得比左肩沉了一些,右臂似乎也变短了。她没有立即去找浴室的镜子验证,而是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走到另一边的床头拿起昨晚摘下的表戴上。这只表,她破天荒地戴在了右手。
原本是想留张纸条给他,告诉他醒来后去哪儿找她,后来一想,索性用手机给他关机的手机发了条短信。在这条短信里,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用手机。接着,她把在笔记本上看到的那个地址发给了他。这是她第一次用左手写短信。
发送成功的提示消失后,她关掉手机,拆下电池,连同数据线一道塞回了包装盒,又把包装盒装回印有手机图案的袋子。她毫无目的地将这个袋子挂在门把手上,然后,用钥匙拧开昨晚反锁的门,走了出去。
下楼的时候,楼梯有点儿晃。不是地震,不是楼房年久失修,更没有三五个少年在其它楼层蹦跳着下楼,楼道里安静极了。可就是感觉一晃一晃的。她在一级台阶站住,脚下不晃了,身体却仍在晃。“心跳的缘故。心跳得特别厉害。”她寻思着,用红笔在一条条能想到的原因上打着叉。最后,一条也没留下。松一松牛仔裤的皮带,对着下面的台阶深呼吸几次,仿佛下一级台阶已经深深没入水里,而她则将伸开双臂鱼跃而入。

不过,最后她还是退了回去,决定改乘电梯。站在电梯门口,和平时一样,轻轻按下电梯按钮,电梯下来。不,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因为,她在按下按钮的瞬间,第一次察觉到了一种微妙至极的暂且可以称之为“事物间的秘密”的东西:手指按下按钮和几秒钟后电梯下来电梯门打开——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倘若,在电梯下来的几秒钟前,即她手指按下按钮的那一刻,倘若——她不按下去,仅仅是将手指轻放在按钮上做个样子,电梯仍会在几秒钟后准时下来。甚至,她连这个假象都无需给出,电梯都会下来。“电梯下来”和“按钮被按下”之间毫无关系。那为什么还要设计这个按钮呢?显然针对的是人类自己。它要给人一种控制世界的感觉。万事万物都在掌控,即使是错觉。
电梯里空无一人。她没有按任何按钮,电梯门自动关上,自动下到一层,又自动打开,要她出去。她前脚出去,门后脚就合住,呜呜地上去了,生怕再被发现什么。“多机灵的怪物。”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把话憋在胸口,而是直接说了出来。稍显迷茫的眼神,高低适中的声音,不快不慢的语速,外加水平的视线,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惬意的“平衡”。
楼下小花园的花前天败,昨天就有杂草冒出来,今天呢,已经有人往里面倒垃圾了。用不了半个月它就会变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垃圾点,变成一个令苍蝇蚊子老鼠蛆虫狂欢不已的乐园。人们出门会戴上口罩,捂上纸巾,夸张一点的,或许会把鼻子割掉嘴巴缝住也说不准。人们总是这么过激,总有人开这个头,并带动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比如,前几个月有人反对楼下的水泥路面,很快就有工人拿着工具掀掉水泥拨拉泥土出来。这还不够,愣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挖,把条平坦的路面硬生生地挖成条战壕。没人知道是干活中的工人荷尔蒙过盛还是幕后指使的命令失控,总之那些工人上了发条似地一口气挖了一个礼拜,直到其中一个猝死这活儿才算告一段落。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就像一架机器的每个零件都在按自己的念头疯狂运转,就像中了邪的人体器官个个儿都想拼了命地想挣脱那副身躯。
这使她冷不丁地想到一匹白马。她牵着它或慢悠悠地骑着,一手拉缰绳一手拿着本书看。 某些时刻,她感觉身体似乎真的被马载进了书里,这个世界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她要做的只是再不出来。

经过车库门口的时候,看管车库的人一条腿踩着车库门口高过路面的花池在刷牙。他一定是嗅到了空气中游荡的女人气息,低头下意识地抬起眼皮。女人没有给他任何表情。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知道,她的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甚至是二十多年前玩的儿童车,都完好地被这个男人看守着。她现在一辆也不需要。她只想跟随双腿的意愿、记忆,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过,她的上半身还是在车库门口停了几秒钟。车库门口的告示栏里多出了一张新告示。内容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标题的字号大一些,不过还是看不清楚。这让她想起了包里的眼镜。她任由下半身继续前行离车库越来越远,用上半身在车库门口取出包里的眼镜。正要戴上时,她突然改变主意,将捏着眼镜腿的手指轻轻一松,眼镜掉在地上。镜片却没有碎。“树脂镜片是摔不碎的,只是擦久了会变毛,变雾。”她想起眼镜店那个发胖的女职员递给她时说的话。很多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她现在只想一脚踩碎它。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只需轻轻在它上面踩过,它就会粉碎。可现在,已经晚了。她的双脚已经不在身上了,它们随着渐行渐远的下半身出了小区大门,此时已经拐去另一边的街道。上半身和地面的距离她无法控制,徒劳地伸直胳膊往下面捞几下她都没捞,就顺着下半身消失的方向去了。
再次融为一体,是在小区对面卖油条豆浆的小贩那儿。她的那双鞋已经平放在一片狼藉的露天餐桌下,她肥硕的臀部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始终和餐桌保持一个合适距离的板凳上。五颜六色的一次性塑料袋在风中来来回回地蹭着身边的泥土路面。吃早餐的人和出售早餐的人都驱使着各自的嘴巴和手,咀嚼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她在空气中平移过去,像两块有着相同切面的冰,倏地滑到了一起,吻合地吸住,了无痕迹。
和往常不同的是,坐在这里,她不觉得脏和乱。一盆可以洗几百只碗的水,一锅炸了一个月油条的油,端来豆浆的那只贴有脏兮兮的创可贴的湿手,付钱时找回的那张油乎乎软塌塌的纸币,这一切的一切,她知道都在有条不紊有理有据地运转着,她都欣然接受,没有一丝迁就。

虽说是周末,她还是决定先去一趟办公室。走到公交站牌时,她停住,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仿佛又有了一个突然的决定,她走到很久以前等过车的地方,看了一眼站牌上的文字。她以为能看到行车路线和时间之类的东西,不料上面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站牌上什么也没有。是要准备启用新路线和行车时刻表提前把旧的清洗掉了?是清空了所有站牌上的内容还是仅仅这一站?她看看前面的十字路口,没有公交从别的方向冒出来,只有几辆即将报废的老式车慢悠悠地驶过。行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周末就是这样。这才像周末。”盯着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腕上的表,她想,“我不会看你,不会看你。不仅如此,我还要把你结果掉。不是在别处,就在这儿。”
“再会了,坏蛋。”她踩着公交站牌台阶下面被人的鞋底儿磨得没了花纹的井盖,和井盖下面的腕表道别。刚才还历历在目的购表时的情形顿时化为一团雾气倏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散发着腥臭的黑色井盖。“你们都是标准的圆……这个结果看来对你还不算太坏……”离开井盖,她没再上站牌的矮台阶,而是直接在机动车道上走着,“用不了半个小时,我就会把你彻底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一直没听见。那人着急地都要拍她胳膊了。他就在她旁边,和她一道走着,已经走了多久她不知道。她记得这个人。几个月前他将话费误充进她的手机卡,打来电话交涉,说她同意的话,付他一半的钱就可以。她反对。她说“你可以把我的卡拿走,打完话费再还我。”他觉得麻烦,又把钱减到三分之一的样子,她仍不同意。他提议约个地点见面聊。她去的时候,只带了那张手机卡,手机都没带。结果自然是他开始用她的手机卡。作为抵押,他把自己的卡给她。她没有推辞。她的手机后来一直空着,既没办新卡,也没装这个男人的卡。
现在,这男人又冒了出来。这次由话费的问题改成了手机卡的问题。他要拿回自己的卡,并把她的卡取出来递给她。“我一直随身带着,说不准哪天就碰上了。”男人擦着汗,赶着她的步子,“后来我一直联系不上你,我的号码又打不通。你的来电我都没接,来电记录都保存着,你可以查看。不过好像也没几个电话。你不经常用手机吧?你朋友不多……”
她说他的卡在家放着,只是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她告诉他自己的详细住址,说家里有人,可以直接去取。和手机在一个袋子里,在门后面挂着。当他要求她给家里找电话说明时,她拒绝了。
“那我只能再办一张,那张作废。你这张还你。”男人执意要还她卡,她友善地说“我不要了。你留着吧。作个纪念也好。”

她想尽快摆脱那男人,却摆脱不了。他执意要她陪着去补卡,她什么办法什么谎话都说了,他还是不肯走,耐心地在她后面跟着,并且,从不走到她前面去。不料,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把他撞上了天。
她始终没回头。先是一声惨叫,再是刺耳的刹车声,最后才是一窝蜂往那边涌的人群杂乱的脚步声。很多人冲着她跑过来,又跑到她身后去。她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有自己的事要办。不过,在办这件事之前,她得先去趟办公室。虽说是周末,单位不见得有人,办公楼的大门一定会开着,看门的师傅也会像平常一样坐在门口听收音机。
即使这样,她的上唇还是冒了一串细密的汗珠。这让她想起包里巴掌大的化妆镜。如果这是在农村,人死了还要装进棺材土葬的话,身后那个为一张手机卡,不,为一个陌生女人的冷漠送命的倒霉鬼也会被装进棺材,她记得棺材正上方一般会镶一面小圆镜,要不要把自己包里的这面送回去呢?
距办公楼还有一百步时,一股尿意涌了上来。洗手间一楼的东边有,她办公室所在的三楼也有,但她平时都会先去一楼一趟。可是,今天她没有。她甚至没有急着进办公楼的大门,而是和楼门口调收音机的看门师傅聊了起来。
“吃了啊。”她说。她觉着自己一定在笑。不过不能肯定。
“啊。加班啊?”他没看她,继续转着台。转到一个清晰的,却在播卫生巾的广告。这个长达20秒的广告连着重播了三次,足足一分钟。这一分钟里,女人没再开口说话。她始终盯对面草坪上的雕塑和雕塑周围的几十盆花。花会不会来例假?
“你不也在加班吗?”她觉得自己一定很幽默,至少,这看门的师傅感觉到了。他轻松地笑了,说“我这哪叫加班呀,年三十晚上我都睡这儿。”
“不害怕吗?”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像在洗手间那样无所顾忌地两腿分开蹲了下来。
“怕什么!坟地都看过!”
“在农村?”
“农村城里都看过。来这儿以前我在西郊的陵园干。”
“你好像没干过别的。”
“我只干这一样。十来岁起就开始了。我不想干别的。”
“为什么?”
“别的都不想干。”
“只想干一件事,对吧?就干一件事。”

有的时候,对面的雕塑会自己晃一晃。不是因为地震,也不是年久失修,更不是内部有什么电子系统,就是一座不起眼的雕塑,时不时地晃几下,没有任何原因,任何征兆。有时左右晃,有时前后晃,小幅度地,轻微的,也不多,两三度的样子。这个秘密只有看门的师傅知道。现在,她也知道了。她忽然有种爬上雕塑把梳妆镜装在它最显眼处的冲动。可她只是站起身,把手插进包里,用一种莫名的感情抚摸着梳妆镜,仿佛它是一颗跳动的心脏,拿出来就会干枯。
尿意再次上来。站在一楼通往洗手间的岔口,注视着楼道尽头洗手间门口的光亮,她呆了会儿,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脱了鞋子用手提着去上三楼。
楼道里很黑,还有股难以形容的似乎是口臭狐臭腋臭混合在一起的味儿,一些黑影儿在二楼的过道里游移,看上去都很虚弱的样子,有的穿着结婚礼服,有的穿着提前置好的寿衣,撞到对方的身体他会都会寒暄很久,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拉扯,撕咬。
什么声音也没有。这一幕幕都在无声地进行着,排演着,重复着。她不想打扰他们的排练。她摸着包里的钥匙串,找到办公室的那把,紧紧攥着,进了三楼的男洗手间。小便的时候,她用钥匙划着梳妆镜,发出吱吱的声音。
出来的时候她把洗手间的门锁死了。她暗暗发誓,这扇门她再不打开,再不进来。这门里有个怪物,装模作样地蹲在那里不依不饶地用把钥匙划着面小镜子。她要把她锁在里面,把她渴死饿死耗也耗死,要她烂在里面,门缝吹出来的风迟早会带出阵阵腐臭。
楼道另一头的女洗手间的水管破了?楼道里全是水。一部分顺着楼梯下到二楼,另一部分则不声不响地往这边来了。没多久,水位开始升高。冰冷的井水一下下漾着她的小腿肚,接着,是大腿根,腰和胸口,脖子。她整个人被浮了起来。左手的钥匙右手的梳妆镜她都不想要了,她打水漂似地将梳妆镜掷向远处的水面,小东西果然跳了两下,浮在水面不动了,也不沉下去。她很恼火,于是把整串钥匙掷过去,试图用钥匙的重量将它压下去,结果没砸中。现在,她只能自己游过去借助身体的重量让它葬身水底。
水面明明是平的,却感觉像是逆着在游,吃力又没效果,游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二楼排练的那帮僵尸,那些满脸脂粉的戏子从楼道口浮了上来。他们的成员不断减少,活下来的不知何时变得又肥又胖,身高却不增加。她以为他们冲她而来,不料那帮家伙游过来后对她视而不见,依次去撞男洗手间的门。他们在抢修水管吗?是的话,可没找对地方。

水位越来越高。她漂浮的身体仍在冲着天花板上升。身后越来越弱的僵尸的争吵声中,她一面估算着水位到达天花板还需要的时间,一面往钥匙和小圆镜落下的地方游。她要潜入水底,捡起地板上的办公室钥匙,到办公室去。游了几步远,她警觉地想到“刻舟求剑”的故事,钥匙和小圆镜还在落水的地方吗?水流不会把它们冲到别处吧?游到隔壁办公室门口时,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她提前看到了自己办公室的情景:所有的桌椅都被浮起,四周围着七零八碎的杂物。暴雨过后的垃圾堆也不过如此。透过办公室的窗玻璃,她还看到了办公室外面,整幢办公楼外也已置身一片汪洋,高高低低的建筑都泡在水里,水面漂着不计其数的汽车、杂草、猫狗、衣物和浮肿的死尸。所有事物此刻温柔地共处于同一个死亡的平面。
她改为仰泳饶有兴致地模仿那些死尸的样子。面朝上,身体一动不动,跟随着水面的节奏摇来晃去。她甚至在尿意再次涌起时惬意地小便了一次。
“这会不会是在做梦?早上醒来床单被尿湿?”“就像被封进一瓶罐头,空气被抽走,仅剩下汁液和一个名叫薰的女人。”“就像地表下深埋的地下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有人在头顶打井就好了,被一只放下来的水桶吊上去那该多好。要不,鱼钩也成啊,我宁肯下颚被它钩住吊上去。”盯着已经将鼻子挤得生疼的天板花,她不抱希望地想。
楼体猛烈地晃了几下。就像吃饭噎住的人喝过一通水后仍无效果尝试剧烈运动后果然奏效,楼下传来一声闷响,什么东西由于长时间的重压终于断裂了。水位迅速下降,地板露了出来,地板上残留的水渍电影镜头回放一样瞬间消失。女人趴在地板上吐着肚子里的水。被灌了太多的水,她的肚皮已经撑到极限。
钥匙和梳妆镜就在附近,触手可及。她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所有的桌椅和物品当然没有从天花板落回原来的位置,杂乱地在地上摊了一堆。她把自己的办公桌椅摆回原来的位置,找到纸笔,开始写一封辞职信。走出楼门的时候,她把它礼貌地交给看门的师傅。当时,看门的师傅坐在一只小船上打盹,手边的收音机播着一首过气的流行歌。

中午十二点,太阳还没出来,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不是城市污染,不是要下雨,它就那么灰蒙蒙的。像是隔着层毛玻璃拍到的电影片断,其中的事物都被一种让人打不起精神的灰调子罩着,粘着,隔着,每次呼吸都要花费比平时大一倍的精力。叫薰的女人从单位出来,看看街道左右两边,一个鬼影也没有,一群流浪猫狗大摇大摆地穿过红灯,向她看不到的方向去了。扶着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擦着怎么也擦不清晰的镜片,她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公交站牌。还会有车来吗?
公交车按站牌规定的时间一秒一差地停住。上面全是人。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怪。这个挖鼻屎那个抠脚趾,这位裹着军大衣在靠窗的位子瑟瑟发抖,旁边那位却热得光着膀子不断用手扯动着大裤衩当扇子用,这个吐了自己一身一座位,那个却抱着随身携带的枕头安然入睡……这还是公交吗?唯一一个可以让她确定没上错车的是握着方向盘的司机,一个穿着有别于乘客但绝不是公交公司制服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司机的位子,吸着她上车时刚点着的烟。他是真正的司机吗?真正的司机腰里都别两把枪?接下来,谁会被他射杀?
薰没有一点立即下车的意思。她有意碰了碰司机腰上的枪,说去某某公园,车身就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直线窜向公园。没有人反对司机的行车路线,人们似乎都麻木了,都没有急着要下的站,或者,根本就没有目的地,他们只是一味地呆在车上打发剩下的日子。
车身再次分秒不差地停在公园门口的站牌。司机送给她两颗子弹。一把枪一颗。她没有被射杀。她只是从容地接过递来的子弹,将它们装进口袋,然后,安全下车。
“对不起,公园不售门票。”一个脏兮兮的老人从地上爬起来,用仅剩的一颗门牙和喉咙咕噜咕噜地说,“你等于是白捡了一个公园”“这公园以后就是你的了”,她已经走远了,老人还在原地吃力地表达着诸如此类的意思。
薰很顺利地找到那把木椅并坐了上去。霉斑点点的椅子咯吱咯吱地扭着,晃着,附近湖面上的涟漪配合着这样的节奏,陪她等那个身份模糊的陌生人。

显然是走了很长的路,吃了不少苦,从很远的地方来,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站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一棵树下。她呢,她一直没有回头。她能确定这就是藏匿于书架的那两行字迹的主人,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好一会儿,她试图从这种来自外部的心跳中发现点儿什么。湖面上的涟漪仍然愚蠢地配合着椅子的扭动,丝毫察觉不到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微微有点儿咳嗽,又似乎是站得太久体力不支,身子有点儿晃,和她早上下楼梯时碰到的情况类似。她希望他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像个老朋友那样跟她聊聊,他是怎么回来的,一路上都有什么见闻,哪些需要写进日记,哪些用嘴巴吹嘘几下就完事。她想看看他衣服的颜色,闻闻他身上的气息。她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有关系,只是一时无法确定哪种关系罢了。
可能是太静了的缘故,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她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地将结婚戒指缓缓摘下,无趣地抛进湖里,以便制造出些许声响,试图引起某种注意。结果,什么反馈也没有。她解开鞋带,将两只鞋子扔进湖里。
有一会儿,他好像靠着树睡着了。湿漉漉的地面让他很不舒服。他梦游似地爬到树上,找了处树杈躺上去。这一觉,他睡得出奇地平静,安稳。并且,破天荒地第一次做到了美梦。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和木椅上那个女人的脸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味地蜷缩着身子,保存着所剩无几的热量。
天快黑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时间很短,十多分钟的样子。女人没见过太阳似地尖叫起来,声音在公园久久回荡。男人在树杈上醒来,不料瞳孔被金色光线永远地灼伤了。他看到的永远都将是无限重复的影像,无限拖延的鬼影。他头晕目眩地将不断叠加的视线移回木椅,从此刻张大嘴巴盯着自己的女人脸上,他看到了另一个性别的自己。几乎在同时,被命名为薰的女人由树杈上的这张脸看到了丈夫的影子,自己的影子。
她决定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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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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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5 12:47:16 |只看该作者
修改好了,存在这里。草稿错误太多,不满意的地方太多。现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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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饮着忘却的片刻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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