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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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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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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10 10:08: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1. 午后的寻常风光

女教授的声音刚一停顿，原本消失的中央空调的轰鸣声重新在这个小演讲厅里凸显了出来。小小的空白随后被不少人留意到，他们重新振奋了下精神，脸上恢复了对这场演讲的信心和关切。女教授提醒人们注意詹姆斯·乔伊斯如何在1939年的作品中创造了ispace这个词汇，而现如今“i-”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流行的构词法。这句话博得了轻轻笑声。三天后这场演讲留在F个人记忆里的将不多不少正好是这个小故事。随后F在发现需要google每一张PPT里的人名和专门词之后，便向邻座的一个年轻女人表示她跟不上这场演讲，这个年轻女人——将在明年同样成为一位历史系的女教授——礼貌地笑了一下，只是撇了撇她那张严肃的薄嘴唇。F为这个年轻女人妥帖的表情而惊讶，随后她理解了，一个献身于历史的端庄的少妇面对这一场充满后现代词汇和大师名字的演讲能露出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宽边小礼帽下的微笑。

机器思维和无意识，能指和意指，弗洛伊德和香农，陆续从讲台上方涂着正红色口红的女教授嘴唇里轻轻吐出，让作为一名不合格听众的F联想到十九世纪末向弗洛伊德求助过的那位著名女患者的宽大裙摆上的层层蕾丝，像一个掩体，好让那些女人们的脚不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此刻，女教授穿着笔挺的黑西装，她在美国的寓所里有一间和自己那著名的丈夫分开的独立衣柜，在上飞机的那个清晨，她抽出这件衣服，塞进行李箱带过太平洋。这些思绪在F眼前展开一幅流动的影象，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庆幸她在演讲结束前终于能找点事干了。然而思绪被一阵欢快的笑声打断了，笑声起源于最后一排一个男观众的提问。F留意听着他用流畅的英文在说些什么：他提到自己在伯克利念博士时候写的一篇关于语言工程学的论文。然后又一位毕业于伯克利的女教授开始和他对话，讲台上的女教授优雅地喝了一口水。F又走神了，直到听见中央空调的轰鸣声混合着此刻变为咕咕咕的人声。此刻正有一阵大风吹过演讲厅外的露天咖啡座，掀起了一团清洁工留下的报纸团，纸团像一只小动物那样急匆匆地跑进了花丛里。

2. 你知道你将如何渡过这里的上午

你知道你将如何渡过这里的上午，在这栋奶白色学生公寓顶层的小房间里——这里有六百七十二个相似的房间，摆着一模一样的家具，和同一类颈椎病人。

你和你的生活，用一个并置句的语法相连。一种深刻而幼稚的智力训练系统带来的喑哑的快感，教学楼电梯的机械女声提示音，café，热带之秋，教授的亚麻衬衫灯芯绒长裤，人文学部办公室外的深蓝色长廊，一种疾病，一个错位的故乡，一种你尚未明白的爱，让你在自己的外面又哭又笑的冷漠的喜悦。用不着厌恶和抵抗，也不要妄想在远方那片幽暗的小树林内部找到另一种时间和空间，它同样不在你所艳羡的鹰划出的寂静的圆心处——它只能在距离你自身（你的周遭和意识交界处）半毫米的地方——如果你真能到达那里——你经过你自己。

3. 灰烬分享者

房间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傍晚降下了四壁，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世界在想象中没有阻力地运行，远处铁轨旁一只蟋蟀的呼喊和房间里时钟的滴答声对一个聆听者的耳朵来说同样地远，同样地近。他看见灯光穿透前臂。“现如今人还能保持他的完整性吗？”当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黑夜幕布上升起的人群和一张张类似的面孔时，他的皮肤底下传出一声没有指向的发问。这种寻求答案的冲动几乎在涌起的同时就不得不屈服于不让自己显得过分滑稽可笑这个念头，哪怕他此刻独自一人；而一种“人们再也提不出好问题”的想法正在窗外隐隐闪现，“幸好大部分时候，我们连这一点都想不起来。”

“还能说，”思维此时像田野中燃烧的麦秆那样噼啪作响，“人们依然有虚构故事的本领吗？即便在每一个瞬间凸现为现实的前一刻里确实存在着无数种可能性，可由于时代实际上已经悄悄撤走了多余的牌局——在这一点上时代也只是个受胁迫者；等到发现自己赌资缩水，一种不愉快的小人物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人们才发现自己所能做的便只剩像个有教养的人那样继续面露微笑了。这样一种颤颤巍巍的神经质微笑表明人们承受着对于自己的存在所感到的挤压，彷佛人们被圈养了起来；而对这种被时代所挤压感到不满意继而奋起反抗的努力同时也被悄悄束紧了：在一个稍大的圈子内部，人们努力画出一个更小的、更私人的圆圈，称之为自我。然而虚构至少要求一种平行的能力，一种经历的叠加，如果人们不再能像先人那样，感到自己与其它的生灵被同一个神话中诞生出的风不分彼此地吹拂着。相反地，人们面对彼此的时候只能将东西搬来搬去，在这种早已不再新鲜的表达中咂摸着一个渐渐出现和加强的自我：一个具有回响功能的树洞。”

这正是另一天里，在这同一个房间里，三个人的交谈中实际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可以一起穿过那一片即将拆迁的旧小区，去火车道旁看一看的。但是三个中的两个无疑认为谈心更有趣，如果心灵在此可以被定义为星座、职业、胃的咕咕声搅在一起形成的不同配比，并可以通过这种礼貌地不相触碰的方式被感觉到的话。他们坐在这里聊了一整个下午，三对胳膊平摊在各自身体的两侧，远远没有彼此拥抱的念头。这除了意味着交流的匮乏之外，简直就无法再具备另外的含义。人们渴，却又只愿意拿出那么点力气，这点力气只够让他们从自身分泌出一点唾液润一润嘴唇。

想到这里，这个人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从窗边重又坐了回来。他重新点起了一支烟，感到烟雾像腾起在一间屋子内部那样腾起在体内。他像掸落一点烟灰那样掸去了这些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