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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1:57 |显示全部楼层

    多年以来,我常会梦见长安。梦中的长安城是一座由玄武岩构成的大城。在漫天秋叶凋零般飘落的大雪中我悄然而行,穿过雪幕,我在长安城中独自行走,穿越所有流转如秋夕的时光。在长安城的中央,有一片碧绿的湖,雪无声无息的降落在湖上,融入其中,飘扬的雪花仿佛不断逝去的年华一般消逝。湖上有一座水榭。我跨下兰舟,撑起桂棹,驶向那座水榭。我拾级而上,在脚踏水榭的木板时我听见厚重而空远的脚步声。踏。踏。踏。我在水榭中步行。我凭栏而坐,独自在湖中等待。在我的梦境里,长安就是一座等待的城市。我穿过所有岁月的飞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

    然后我醒过来,会看见母亲凭镜梳头。她青丝如瀑布流下,脸色苍白如雪。我在镜中看见她的脸。看见她对着自己的影子巧笑嫣然。于是我躺在被汗水濡湿的被子中,听到遥远的足音。踏。踏。踏。从梦中来到现在的时刻。我看到母亲明亮而寒冷的眼眸。她的笑那么烂漫美丽,然而她的眼睛永远冷若冰霜。

    在梦中的长安城等待时我永远会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我独坐湖心水榭望见白色的飞鸟在飞雪之中起落于长安城头。然后我就听见背后有一个男子对我说话。声音清澈如静水流深。他说:逝者如斯。

    很多年以后,我和阿元在奔流不止的黄河边策马而行。我们横马西向于河滩,看着浩荡的黄河水澎湃不止。我望见遥远的黄河自天而来的方向,河水横若沧海扬波。我望见河源方向燃尽的夕阳悄然西下。这时,阿元就扬起鞭子指着夕阳,他的脸沐浴着黄昏的流光。他温柔的声音仿佛描摹记忆的回声。他说:看。
    逝者如斯。

    那天夜里我在湖心水榭问我背后的那个人,你是谁?你是阿元吗?我听见他的轻笑如碎冰轻撞,雪花飘零。他说:不。我叫做无忌。我就是你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母亲住在并州的乡村。每天晚上,我会梦见自己在长安等待,然后我会惊醒看见母亲在对着镜子梳头。在梦境不断流转的多年以后,我的母亲年华悄然老去如夕阳西下。她的鬓边开始出现白发的那一夜,我坐在床上凝望了她许久。我的母亲巧笑嫣然一如往昔,可是白发在明镜中望去仿佛秋霜一般令人恻然。那一夜我呆呆望着母亲的白发良久,仿佛又听见了足音如秋风击空。踏。踏。踏。
    然后我听见母亲说:无忌,我老了。

    我老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听到村头的李淳风这么说。他永远穿着一身青袍手执一把算筹在村头给人们算命。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算准过来求卦的任何一人的命运。他永远在那里说:我老了。我认识他是在秋叶飘零的时节。我在村头的枫树之下抬头看见落枫殷红如杜鹃啼血般坠落。枫树就象我的母亲,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悄然老去。落枫年年,然而我的母亲无法再年少。在如雨的落叶中我转过身来,就看见李淳风在对我微笑,然后他说:孩子,你姓杨,是么?我看着他,不发一言。然后他说:你将会杀死你的父亲,让一个王朝覆灭,爱上你的母亲,让一个王朝兴起。他疯疯癫癫的笑着继续说:这是天意。

    母亲将手放在我的头上。她没有看我。夜色之中,她望着遥远的南方。她说,南方的秋天,有淋漓的大雨落在溪川之中,雨后溪川漫涨,涉水的男子牵马而行,素衣飘洒。她说,长安城中的男子,有阳光一般明亮的容颜,有星辰一般流动的眼眸,有曲水一般清澈的声音。母亲在说这些话时,眼眸闪动。我知道,她说的其实只是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

    关于我身世的秘密,来自我对母亲零散话语的整理。某一个秋深时节的黄昏,我的母亲怀着身孕逃离了长安城如一只飞鸟远离一棵大树。她扔下了一切。来到了并州。在这个乡村她生下了我。从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一直呆呆的凝视着我的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其实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父亲。因为我和我父亲,是一模一样的。我的父亲是我母亲的表哥。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夜,他闯入了我母亲的房帷。在那个世家大族之中,一个少女未婚先孕乃是不可饶恕之举。母亲在那个黄昏怀着我带着她仅有的细软告别了长安。她说,在马车行出很远之后她回过头,就望见夕阳西下,西天一片嫣红。她望着那里怔怔的流下了眼泪。因为她知道那落日的地方,就是她的长安。


    那年秋深的时分我去了晋阳。在离开村庄时李淳风对我微笑。然后他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他的笑声苍然若秋风。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离开了那个村。在走出很远之后我回过头,看见李淳风的青袍身影在村头萧然伫立。落枫如雨。

    在晋阳城,我遇到了阿元和他的兄长。我在喧嚷的人群中穿行时,阿元骑马经过,他远远的对我招手。当我来到他面前,抬头看他时,他微笑着,象秋日午后照得落叶透明的温暖的阳光。然后他说:你好。我家二哥说,你长得很象一个人。所以我想认识你。你贵姓?

    我望着他俊朗的脸。我说:我姓穆。你呢?
    阿元说:我姓李。

    多年以前,在某一天大雨之夕,我冒雨从镇上急跑回家冲进家门。然后我惊讶的看见我的母亲正在沐浴。母亲的肌肤莹白如雪,美丽绝伦,在那一天我站在门口听见自己的心脏不断跳动血液炽热沸腾,我的心中感到了最初的欲望最初的心潮澎湃令我难以自持心猿意马。母亲披衣而起,安静的望了我很久,然后问:我美吗?我面红耳赤的说:很美。然后母亲忽然发疯一样大笑起来。她说:好,很好。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和他一样是一个登徒子。母亲对着苍天疯狂的大笑。她说:好,很好,这是天意!你果然配姓杨!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长安。在长安我问背后的男子:我姓什么?背后的男子哈哈大笑。声音在旷远的长安城中轰然不绝,四下鸣响,明亮阳光仿佛轰然升起。然后他说:
你姓杨!

    在晋阳的冬天,我住在阿元的府中,随阿元一起走马射箭,读书写字。阿元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他笔致纤弱,声音柔和,仿佛一个女子。他的三位兄长彼此之间并不友好,但惟有对阿元都很爱惜。因为他是最小的弟弟。他的性子优柔。他每天最爱做的,便是侍弄他那些鸽子。

    在晋阳住的日子,我经常会梦见我母亲那美丽的姿容与身体。在梦中的长安城母亲悄然沐浴于湖水之中,我凭栏而望。在梦中的母亲望去仿佛处子,清澈如一泓秋水。在母亲沐浴于湖水之中时天空碧蓝如洗,飞鸟在长安城头伫立着鸣啭不已仿佛秋色澄碧。然后我就听见背后的足音。踏。踏。踏。背后的男子对我说:爱上你的母亲。杀死你的父亲。这是天意。
他说:你姓杨。
    听见这句话时,我抬起头,就看见阿元养的白鸽悄然飞过。

    残冬将逝的时候,阿元在书斋告诉我,他要去长安了。然后他说,我不愿意打仗,可是现在已然没有办法。他望着流逝的碧绿曲水,望着其间摇漾流碎的片片夕阳。他说:天下究竟有什么好,值得那么多人去争夺不休呢?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微笑了。

    在那些年华老去之前,我们都曾经在天穹之下信马由缰。这片浩荡的大地。天下。仿佛咒语般的歌谣随风游走。谁都不曾停留,谁都不曾回头。
    阿元说:天下。

    离别的那一天,我骑马送阿元到城外。一队队兵甲向日,长阵犹如森林般宏丽,一片炽热的阳光在浩荡的大军之上闪烁不定,仿佛沧海一般广袤的波光粼粼。阿元勒马而立,秋风高肃。他扬起头,秀雅的眉目闪耀着将要逝去凄美色彩。他对着西下的夕阳又一次扬起鞭子,叹道:逝者如斯!
    黄昏,整个世界都仿佛熔化的黄金。晋阳城外,所有的甲士都成为了凝滞不动的风景一如原始森林。阿元素袍白马,对我回头而笑。在千里方圆内他的脸明亮如黄昏的云空。然后他回过头去,我看见他的披风猎猎飞舞。

    阿元的背影消失了很久之后,我才回马晋阳。在城门前,阿元的二哥正按辔徐来。他望见了我。他坚毅而雍容的脸庞上悄然露出一丝温厚的微笑。他象一个君王俯视一切一样望着我。错马之时,他轻声说:你不姓穆。你姓杨,是么?

    我侧过头望了他一眼,看见他那自信而潇洒的微笑。

    是。
    我说。


    那年春天我回到故乡时,母亲已经死了三天。乡亲们说,洛阳失守的消息传来那天,母亲一夜白了头。第二天的黄昏,母亲穿上一身如雪的白衣,独自在河边临水自照,那天晚上人们再去河边看时,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河上浮着她的一只丝履。那一天,村头的枫树枯死了。春天新生的叶子一夜落尽。如雨萧然。

    在村头,我又看见了李淳风。他真的老了。头发已经斑白。青袍已经破烂。他看着我,疯疯癫癫的笑着。他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

    我推开家门,屋中一片黑暗。我知道母亲不在了。但流转的风仿佛时光一般描摹着母亲的倩影。我在母亲的榻上坐了很久。然后我睡着了。我又梦到了长安。我在湖边望见了水榭中的母亲。她白衣似雪,绰约如仙子。整片湖水,没有一只船儿。我遥望着湖中的母亲,我看见她对我转过头来。她笑着,笑得那么明媚那么烂漫。然后她说:你来了?

    母亲与我并肩坐在了栏杆边,她长袖垂下。她安静的笑着,笑靥如波光流动,余韵不止。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背后的男子开始对我轻笑。他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那天中夜我醒来时,我看见窗外有一只白如霜雪的鸟,栖息于死去的枫枝上。它的眼睛是诡异的血红色。在夜色之中,它停伫良久,然后忽然向南方飞去。它振翼之声激扬夜空,而后悄然消失。

    我在母亲曾经留驻的屋檐下躺着。我问背后的男子:我的母亲,在等待谁?


    母亲在梦中对我巧笑嫣然。她说:好多年不见了。我离开长安的那天,就一直在等你拥着如云的车驾来迎娶我。你还记得么?

    背后的男子笑声袅袅不绝余音绕梁。他低低的说: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在梦里我面对着母亲的笑。我安然无语。母亲说:好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前来。

    在梦里的长安,夜色扑朔迷离。暗夜如沉重的河水一般流动不息,为记忆画上浓墨重彩。在夜色中,母亲的白衣凝雪流霜。她脸色苍白。我抬头望见长安城头,所有的飞鸟都飞走了。只有一只白色的鸟,依然留在那里。双目殷红如血。

    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暮色苍茫,李淳风依然坐在村头。他抬头望见我,然后他笑了。他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
    我站住了。我侧过头望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夕阳一般恻然穿过我的身体,了望到遥远 的南方。他拿出一封信交给我。他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把这封信给你最心爱的人吧。
    我拿过那封信时看了他一眼,他眼神萧然,仿佛秋雾升起。他笑着说:大隋朝要亡了。我也该走了。


    离开故乡的那天夜里,我听见背后男子的足音。踏。踏。踏。他悄悄的笑着。他说:去江都吧。你该去江都的。

    那天我过黄河时,我问船夫:江都往哪里走?船夫惊讶的看着我。他说:江都?江都正兵荒马乱,你去那里干什么?

    船夫说,长安已经被李家攻下了。洛阳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瓦砾堆。隋朝要亡了。你去江都,干什么?
    我笑了一笑,我说:我要去江都。

    背后的男子轻声笑道:江都。


    我随着人流涌进江都时,街上正混乱鼎沸。我夹杂在人群中漫步而行。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走。这时我抬头,看见江都城楼上有一只鸟儿悄然伫立,雪白如霜。它的眼睛殷红如血,娇艳欲滴。我看着它,它也仿佛正俯视着我。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对我说:少年,请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面对着那个老者。那是一个官服已被尘灰沾染得仿佛灰黄色的老者。他凝望着我的脸,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看见了沧海断流。他问我:你姓杨,是么?

    是。
    我说。

    他笑了。笑声苍凉而辽远。他说:天意。
    然后他说:我姓宇文。你叫我宇文大人就好了。

    宇文大人拉着我的手,穿过府邸百转千回的长廊,在幽暗的屋檐下我晕头转向。我抬起头想看见高墙上是否有那只白鸟,然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被他拉着,身不由己,一直懵懂而行。踏。踏。踏。足音空幻。

    宇文大人将我拉到一间房间,房间里,一个男子背对着我而立。他衣饰华丽,身材高大。我感到手中一凉,我低头看,我看见宇文大人将一把刀塞在我手里。他说:他就是你父亲。杀了他。

    我的父亲?
    我呆呆望着宇文大人。仿佛看见暗夜的梦魇。这个老者在冷笑着。他说:天下人都想杀了他。然而只有你配杀他。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杀了他!
    杀了他!
    宇文大人的声音冷若冰霜。森严如地狱的恶鬼。
    杀了他!

    门被推开,宇文大人将我拼命一推。我踉跄扑了进去。我扑向那个男子,我的父亲。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在水榭栏边对我回首而笑。笑靥如花般绽放。我根本未来得及控制自己,然后我听见噗嗤一声。刀已插入他后心。

    宇文大人的笑声如夜枭一般诡谲一般狰狞。房间幽暗,血流如波涛一般轰然蔓延。但是那个男子仿佛并未被刺。他漠然侧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在那一眼中我看见了他的脸。他憔悴而又苍老,但是他的脸与我竟是一模一样的。他的眼睛瞪着我,至死不瞑。他的眼神中充满着惊讶,以及另一种安然,仿佛低首于命运。我松开手。他轰然向前倒去,仿佛世界沉没。我听见了笑声。是背后的男子。他哈哈大笑,笑声蔓延流转整个空荡荡的长安城。他说:很好!你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你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他的笑声与宇文大人的笑声一样轰鸣一样可怖。我父亲的血沾满我的双手。殷红而炽热,一如村头那早已死去的枫树的秋夕落叶。我的双手颤抖,我听到了令人恐惧的话语。宇文大人还在笑,他说: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然后,我听见回廊的那一侧,尖锐的声音高喊着: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脚步声轰然响起仿佛千军万马轰然而来。宇文大人将我拉起来,他抚着我的头,他笑着,他的脸苍老而又温和。他说:去吧,孩子。你已杀死了你的父亲,从此你已不复尊贵。去吧,孩子。从此,你就是一个庶民。开始你的庶民生涯吧!

    我仓皇越窗而走。在光明得令人眩晕的阳光下我奋步疾奔,仿佛被恶魔追袭。我听见宇文大人的笑声还在不断回响。我听见背后的男子在笑。我还听见无数尖锐的声音不断高喊着:
    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

    母亲安静的背影倒映在梦中的流水之上。倒影摇曳不休。似水年华。
    我疯狂的向西逃去。在逃跑的同时,我不断听到风声呼呼而过。寒鸦嘶哑的声音,流转往复。

    李淳风的声音萧然而起:
    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

    李淳风说:
    你姓杨,是么?……



    秋天,我来到了长安城。我抬起头看见长安高大的城楼上,有一只白色的鸟。双眼殷红。我抬起头望了它很久。然后我笑了。
    娘,我来到长安了。
    我说。
    我听见背后的男子在笑。他说:是。这里就是长安。

    我走在长安的人群中,宽袍大袖文采风流的士子们在我周围飘然而行。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漫长的青石路上行走。在秋天的长安城。万物都是金色的。这是一个辉煌而又凄凉的凋零时分。我在这里行走。时光不断在我身上洋溢。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在多年以前,她也曾素衣白马,在这个城市里飘然而行,那时节她依然美丽而纯洁。就象白云一般明净一般迷人。然后她在雨后的溪川望见了我的父亲涉水而过,在那样淋漓的风景中她爱上了他,也从此奠定了那样的悲剧。

    在长安流浪的日子里我无时不刻不在回忆那一天。那泛滥的鲜血如洪水奔涌刹那间将我淹没。但是在回忆时我不曾感到愧疚。我父亲的眼神平和而安静。仿佛他自己知道自己死有余辜。他在我的梦境中轰然倒下,血液蔓延。我被无垠的鲜血包围。我听见无数的人在叫嚷:他终于死了!他终于死了!无数亡灵在血海的上空浩然大笑。天风雄伟。我的父亲的尸体在血海上逐渐下沉。那只白色的鸟伫立在他的尸体上,悄然,悄然,下沉。

    然后我又一次来到了长安城。在那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母亲。她笑着,白衣如雪。那是年轻时的她。她说,我知道你已经累了。李家的人灭亡了我们的国。我会让他们哭泣的。母亲笑着,然后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背后又响起那辽远的足音。踏。踏。踏。淡绿色的雾在湖上悄然蔓延。冰凝结了湖面。秋树被雾冻结。绿色的冰。漫湖碧透。这时我听见背后的男子说:他死了。

    他死了。

    在长安的街头我遇到了阿元的二哥。他锦衣华服,扈从如云。望去衣甲鲜明。他用太阳一般荣耀的眼神望着我,然后他说:你好。
    我说:你好。我记得你。你姓李。
    他笑了。
    他说:是。而且我知道,你姓杨。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他的笑容明朗若雪后的蓝天。他的笑尊贵而堂皇。他说:你不必隐瞒你的姓氏了。你的姓氏已然失去了他往昔的尊贵与罪恶。我知道你必然身负许多秘密,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一个与你长得一样的人。现在,他死了。随着他的死亡,杨氏的荣耀也如夕阳一般下坠了。他骄傲的笑着,接着说:接下来的,便是李姓的世界了。

    阿元的二哥让我骑上了马,他说,阿元一直很挂念你。他还说,以后你就忘掉过去的一切,当阿元的侍从吧。
    我抬起头,我问:我以后称呼你二哥呢,还是称呼你少爷?
    他笑了。他侧头想了想,说:也许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做世民。


    我在长安的最初岁月,是大唐朝的开国之时。我见到了阿元,他已经不再年少,不再读书。但他还是喜欢出外骑马。在苍山如墨的黄昏,阿元与我一起纵马而东来到渭水。青色的渭水冰冷刺骨,带着北方的萧然感觉流逝于关山之间。阿元在那里停下马来,他望着夕阳,他的眼神有着一种独特的哀愁。他说,看,那夕阳红尽的地方,便是长安。

    很多年后我都一直回忆起那天阿元的调子。他的那句话,仿佛落叶抖落了最后的霜华,在最绚烂的时刻悄然陨落。看,那夕阳红尽的地方,便是长安。很多年后,母亲在我的梦里对我微笑着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等待你的地方,便是长安。

    那是很多岁月飘扬的日子。大片大片的白云如大风雪一般在天上流转不定,在青色的渭水边英俊的阿元对我说起长安。仿佛在述说着如金色流水一般逝去的年华。在那些或消逝或飘摇的往事中,我记起了最初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那句话的萧然仿佛秋风流溢。阿元说:逝者如斯。

    逝者如斯。如流水。如夕阳。在面对着夕阳之时我总听见背后的男子在低声对我耳语。逝者如斯。就象村头殷红如血的落枫。一落便不复回归。我的所有年华连同我的姓氏,都已付之流水。在洛阳燃起竟天大火的那一夜,我的母亲用她最美丽的容颜投之于水,象古代传说中的伊人一般。我想起李淳风那句话。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大隋朝要亡了。那个时代,就象我的父亲与母亲一样,仿佛宿命一样镜花水月的消失。仿佛水中的泡沫一般。游鱼过往之间,生生灭灭。这便是往昔。

    阿元在夕阳中对我微笑了。他说,大隋朝就象这西下的夕阳一样落下,再次升起时,它就不是大隋朝了。他笑着,继续说:天下还是一样的天下,只是天下姓了李,不再姓杨了。
    然后他再一次说:

    看,逝者如斯。
    我们又何苦如此争执?

    他说这句话时,我忽然想到了世民雍容而严肃的脸。那种堂皇的气派。仿佛大地君王一样。他的高贵姿容犹如阳光一般动人。

    在说完这些话后整整一年,我离开长安城时,我回首望见那垂暮的夕阳向唐朝的大地悄然坠落,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神圣。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长安城。在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离开了自己的家。那一天秋风萧瑟,古道瘦马。我独自坐在马上,走上了我母亲曾经远离的道路。

    母亲笑着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风乍起。
    北雁南飞。
    夕阳红尽,应是长安。


    我离开长安的前一天黄昏,阿元对我说:明天清晨,我要入宫去。
    他笑着坐在黄昏中。黄昏如金色的酒一样流漾在整个天地间。澧酪熏染。阿元将饲料撒在流水之上,鸽子们在沙洲上啄食。阿元说:明天之后,也许一切都会安静下来。

    他在夕阳中侧过头来。他微微一笑。他说:明天之后,什么都会无所谓了。
    他笑着捧起一只鸽子。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他吟道。然后将鸽子放上蓝天。
    也许,从此你便自由了,不必有那么多云翳,让你的翅膀沉重。


    第二天的清晨,我来到书斋时,阿元已经走了。书斋中惟有鸽子的白羽萧然在桌上。我卷起珠帘,这时,我看见西边的墙头,一只白色的鸟伫足在那里,双目殷红。

    我大惊。

    我骑马飞奔,直奔大明宫。遥望玄武门前,甲士如林,大门紧闭。我抬头,望见城门上,悬着两颗首级--那其中的一颗,半张着嘴,双目圆睁,充满着惊讶和不信--那正是阿元。

    在玄武门楼上,我望见另一个人。他金甲白袍,傲然挺立。西北的大风浩然而来,扬起他的长发与披风。他的雄姿傲岸虎视,天下尽在他睥睨之下。他用他黄金般高贵典雅的嗓音喝道:
    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意图谋反,今皇上赐旨,世民谨奉诏诛之!

    万众狂呼。万骑奔涌。山呼海啸。我听见大队人马从我身边奔驰而过。我抬起头,看见世民的眼神。他那么高高在上的看着我,他严肃的面容,隐藏着一丝冷笑。那是一种傲慢与不屑。杀尽齐王与太子宫人!他喝道。然后他又一次低头看我。那是一个帝王的傲兀。他仿佛在说:是,我就是要杀尽所有的对手。可是我不杀你。我不杀你,你又能如何?
    你又能如何?
    你又能如何……


    阿元的首级,依然挂在玄武门。血在不断滴落。我立马于玄武门。自朝到暮。我一直在望着世民,他也一直在望着我。他象一个帝王面对一个庶民一样高高在上。那一刹那我听见了命运在我背后袭来的脚步声。踏。踏。踏。带着血迹带着呼号朝我走来。在一个瞬间星移斗转。天子与庶民的地位就是如此脆弱的。我抬头望见西边的天空,鸽子飞起。然后,万箭如雨,鸽子的鸣叫声响彻天空。斩尽杀绝!世民的眼神清楚的说着这四个字。我听到阿元的血在不断流下。历史的书页被血滴濡湿。一片粘粘的凌乱。一片惨烈的苍茫。这时,我看见西边的城头,那一道夕阳如血轰然坠落。在那片血一般凄艳的天空中,一只雪白如霜的飞鸟展翅而过。它的眼睛殷红如血。

    那一天我离开了长安城。在离开长安时,我回头。我听见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帝王轰然的大笑声。他是如此志得意满。夕阳坠落了,大地进入黑暗。关山布满着苍寂的影子。秋色深浓的天空,仿佛将要下雨。


    阿元对我说:大隋朝就象这西下的夕阳一样落下,再次升起时,它就不是大隋朝了。他笑着,继续说:天下还是一样的天下,只是天下姓了李,不再姓杨了。

    阿元的声音继续说:看,逝者如斯。
    我们又何苦如此争执?


    我回到并州的那天,大雪已经开始下了。我走回乡村故居,抬头看见那棵枫树枯死的尸体。飞雪如春日的柳絮一般不断飘落。象梦中的长安一般苍茫的雪。雪在沟渠,雪在荒草,雪在寒树,雪在大唐朝的大地上永远不断的下着。这样的雪悄然埋葬着我们所有的往事与前尘,一切都在悄然离别。

    我站在村头,仿佛又看到了青衣萧然的李淳风。他疯疯癫癫的笑着。他说:秋风起,枫叶落。天下将乱,隋朝要亡了。
    他说:孩子,你姓杨,是么?
    他说:你将会杀死你的父亲,让一个王朝覆灭,爱上你的母亲,让一个王朝兴起。
    他说:这是天意。

    我坐在并州的大雪中。漫天大雪云空遮蔽,我再也看不到梦中所见的碧空。那是黄鹤杳然的碧空,然而不复往来。

    所有的大雪会将我们的尸骨都悄然掩埋。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永远在梦中的长安将我等待。可是我都不知道,她等待的,是我,还是我的父亲,还是我背后的男子。

    我就是你。
    背后的男子说。

    在那一天的大雪中我又一次听到了那水上的足音。踏。踏。踏。一步步走近。我想回过头去看看究竟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可我已无法回头。

    背后的男子轻笑。他说:走吧。

    我走了。



    我又回到了晋阳。我拉着白马,在萧萧的冬雨中悄然前行。让雨水淋湿我的头发,让所有干枯如史书的记忆被一片片风一片片雨翻开,然后悄然老去,无声无息。
    一辆马车与我擦身而过,车帷悄然掀起。一个女子的脸儿,在窗口闪了一闪。她望了我一眼。星目流盼。我看着她。然后我失声叫道:
    娘!

    母亲在长安的湖心水榭,面对着万木萧萧对我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母亲说:我知道你已经累了。李家的人灭亡了我们的国。我会让他们哭泣的。

    我转过马头,策马追上她。车夫惊悚,停车。少女掀起车帷,凝望着我。她的眼神安静,澄澈,仿佛一池秋水。

    你叫我娘?
    她说。

    是。
    我说。
    你和我娘的容颜生得很象。她在长安等我时,就是与你一样的容颜。是我最爱的那种容颜。

    少女脸红了。她说:你不觉得你很无礼么?你难道会爱上你自己的娘?

    是。
    我说。
    声音空幻如足音。

    那一时刻我想到了我母亲离开长安时那一笑。那一笑她或许已经看到了无限的未来。我的母亲,我必须告诉你。这世上的一切,也许你早已都看在眼里。

    李淳风说: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把这封信给你最心爱的人吧。
    声若秋风。

    我探手入怀,将那封已贴身藏了无数岁月的信掏出来。我将它扔给了少女。连同我多年来所有的犹豫和信仰都扔给了她。我说:我爱你。

    然后我勒马转身,向西狂奔而去。


    夕阳西下。是冬天的黄昏。春光将至。但是在浩浩关山之中,长风如笑。如那曾经摇撼我心扉的长安之笑。我纵马而行。在我身后,我依稀听到那女子如流水般澄澈的声音,阅读那封信:

昨忆巫山梦里魂
阳台路隔恨无门
未曾锦帐风云会
先沐君王雨露恩
……

    这便是预言么?我问。这便是我这个命运的私生子的判罪之书么?然后我听到李淳风萧然的笑。我听到母亲在长安的水榭边的笑。我听见我背后男子朗朗如朝阳的大笑。我听到所有的笑声轰然合为一体,如这烂漫的夕阳一般砸向我的眼睛。所有的时光前尘轰然崩塌,白雪流转,众鸟横飞。在所有的时光中,我终于再次远离了长安,告别了我所有的姓氏。纵马远离。

    逝者如斯。
    阿元悄然说。


十二
有人说,
在大唐高祖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他们在并州的雪野看到一个男子。
素衣白马。

他对着长安长久的了望,
从清晨直到夕阳西下。
直到夕阳落下,大雪有将飘落之时
那个男子振袖拍马,向着西方飞奔而去。

远远的离开了并州,
离开了长安,
离开了这未来即将辉煌即将宏伟即将不可一世的
大唐时代。

在他西去的天空中
那即将下雪的天空
有一只雪白如霜的飞鸟
双目殷红如血
随着他
羽化而西



十三

大唐高祖皇帝武德九年
高祖李渊退位
太宗李世民登基,开贞观年号
贞观十五年,并州武媚娘入宫为才人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
高宗接位,不久,封武媚娘为妃

嗣圣二十一年,武媚娘废皇帝显
自立为皇帝
史称则天大帝
立国号:周。

相传高宗李治与武媚娘定情,乃是一风流韵事
治以金盆水洒武氏面
吟曰:
昨忆巫山梦里魂
阳台路隔恨无门


武氏应声答曰:
未曾锦帐风云会
先沐君王雨露恩

遂定下私情。
则天接位,实源出于此。

                                                  by  张佳玮   7/27/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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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看到了张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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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9 21:37:40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 。有些感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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