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种性格——闲聊迎春

柏仙妮

也是一种性格

依警幻仙子所说，红楼十二钗乃择其紧要者录之， 庸常之辈无册可录。这暗示着，与寻常女子相比，十二钗必有过人之处；宝黛钗凤等因各有特写尽展其才，众人或无大异议，但对于迎春，惜春，李纨这样连小才都称不上的女子皆多有微词，何以让她们也入册？我窃以为金陵十二钗实则写十二种独立的性格，十二种有代表性的人生观。

看似善良与懦弱的迎春，亦从未盲从于他人，有着成熟的自我和成形的性格。成熟的自我意味着不受其他人的左右。这一点从迎春处理累金凤事件与黛玉对话便可知。她的嬷嬷偷了她的攒珠累丝金凤（估计是一种金簪），前来求情的嬷嬷媳妇反而强白管事的丫环，两人在屋里闹一通，迎春劝止不住，自个儿拿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探春替她出头招揽来平儿处理此事，她反倒气定神闲看书都入了味，连黛玉都忍不住说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她却轻松一笑“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

瞧瞧这种心态，单纯用‘懦弱’两个字怎形容得了，再瞧瞧她的原话：

“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这口齿利落的一段话显示了她独立的为人处世的态度，对这件事所面临的结果做了通盘打算，从第一句话惯穿到最后一句话其实只表达出一种意思：“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好与坏都与我无关，只要不连累到我，什么都可以。”

有红友要反对了，认为迎春善良，我却说得她很自私似的。那么，我只能请问一声，善良与自私难道是绝对相逆一对词的？在我看来，善良一词最多只代表对人没有恶意。一个善良的人可以是一个冷漠的人，也可以是一个自私的人。打一个比方：我认为任何一个看到抢劫发生，看到车祸发生伤者垂死挣扎，然后认为这件事我们管不了，这件事我们管不着，然后抱着一丝遗憾心理掉头而去，且心安理得回家吃饭的人，都可以是善良而又冷漠且麻木不仁的人，汗，我也是这其中之一。

许多懦弱的性格里都暗含着自私；善良，懦弱，自私，这些词组可以自由组合而不互相妨碍。没错，我想说的是迎春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自私的人（这里的自私没有贬意，单独提出来只是想表达，她所做的决定并非都出自懦弱，而是一种她自己的人生观）。

因为，如果只用善良这个原因来说明迎春入选十二钗的理由，实在是太过牵强了，在十二钗中，除了像凤姐这样的个例外，谁不是善良的？如果说迎春的善良突出众人的话，或还能勉强一说，但实则没有。纵观红楼，迎春并未主动做出过一件突显‘善良’的事。可见善良并不是使她富有个性的标志，而所谓的‘懦弱’也不是一种可以让人‘不平庸’的长处。所以迎春入选十二钗，其独立的为人处世的个性才是原因。

事情上，作者写累金凤的事件，并非是一个单一的事件，之后司棋的事件也可为进一步探讨迎春的性格提供例证：司棋私情暴露，最后被逐出大观园，这件事本身也不是迎春能救的，但从司棋被逐前那一段话来看，迎春是原先有答应司棋至少要为她求个情，可是迎春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所以司棋哭着说：“好狠心的小姐啊！”

如果以上这二件事都可以说是当事人自作自受，迎春根本不必去同情她们的话。那么，岫烟的事就可以更一步使迎春的性格更加明朗化。

岫烟一个穷苦孤独却又有见识的一个可招人疼的女子，因此连心狠手辣的凤姐对她也动了善心，先后有凤姐，平儿，探春，宝钗，甚至黛玉与湘云为她抱不平，帮助过她。但偏偏是与岫烟住在一起最可能帮得到她的迎春，作者没有花费一句一笔来描写她对岫烟的关心。岫烟受迎春下人的排挤，连厚一些的衣服都当掉了，还没到春季就穿上薄衣，迎春不可能看不见，可却没有任何一句有交待迎春过问的话。这不写之写，是否也能为迎春对于她人的事漠不关心做些佐证？

我自已说到这里，迎春身上的脉络也才清晰起来。女子若能如她，对岁月能静享其好，亦算是好的。说到最后，顺便提一句，红楼梦第八十回，迎春曾写到迎春回娘家时向王夫人诉苦，尽显其凄。当时看得很奇怪，为何八十回将情节写得那么难看。

红楼虽然是一部悲剧，但美学却无所不在。人所承受的痛苦往往用曲笔来写，比如湘云在史家受到虐待，是通过宝钗的口说出来的（她虽然委屈也只向如姐姐般的宝钗透一句，从未实话抱怨）；黛玉觉得自己受尽人情冷暖，是通过“葬花吟”来表述的（多唯美）；香菱的命运如此可怜，一是通过门子的口来讲，二是借凤姐的口为她抱不平，而她自已也未从有只字片语的抱怨。这才符合曹公笔下大家闺秀的教养，也符合叙事的艺术（留白亦是一种叙事视角）。如迎春在八十回那样的哭诉，违反了当时的‘孝’道（那不是怨她父亲为了五千两银子将她卖了吗），对命运的抱怨也不适合她自己的人生观；那样直截了当太过写实。后来有红友说，八十回是否是曹公所写，还有待考证。我一听，就觉得心里透亮，一下子就拍板了。是了，这八十回绝不可能是曹公所写。

在曹公笔下的美人之死，几乎都透着灵气。可卿死前托梦凤姐写得那么大气通智，死后大张其势，没半点粗笔；尤三姐死的多清凛美丽，‘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晴雯虽然受屈，临死前托梦来找宝玉，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后宝玉为她做诔，真是婉转媚丽；像金钏跳井死了，只浅浅一笔，但宝玉却到水仙庵拜洛神以暗示其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就像尤二姐这样受尽苦处自杀的，死前也心平气和，了悟人生，死后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这才是曹公妙笔，结完这一世恩怨情仇，走得干干净净。哪些像后四十回，个个死得怨生载道，连黛玉临死前都恨得直叫宝玉，竟无半点灵犀之心，太俗！

（这通篇重写的迎春，一直犹豫要不要放在陶版，可陶北兄的人气太强，我的贴一搁那里容易死翘翘，我还是先避一避他新剑出鞘的锋芒，躲这里吧！呃）

蓝风

她看《太上感应篇》的画面，一直难忘。

蓝风

   近来常联想到迎春。
  她在红楼世界里，虽贵为小姐，却有时候连丫头都不如。尤其她的生命，只不过是匆匆的笔划，很容易为人忽视，遗忘。死，也是那样惨烈。几乎是浮光掠影式的人物。
  而我却想起她，从前也是一遍遍看关于她的那几段文字。印象极模糊，又似乎极清晰。她似乎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一颗刺，柔软的刺，突然之间，就会让你觉得它并不是不存在，这又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存在。
   三春里边，探春的凌厉让人觉得爽利，似乎触摸到生命的张扬；惜春的淡漠让人退却，远离，又不忍，不知觉间就代入到虚无里去，只有迎春，平淡却真实，懦怯却真实，悲哀却真实地，很轻很慢地抵达存在的核心。
  她不是不爱惜生命，不计较，没有一丝的执着，书里未提及的，未必就不存在。她只是很早就看穿了，累了，认了，就忍了。而这一点恰恰是一种极其强大的代表力，中国传统女性，以及所有平凡而卑微地存活着的人们，不都是有那么一点清晰，也有那么一点模糊地匆匆划过她们或者他们各自的轨迹的么？

柏仙妮

蓝风 发表于 2012-12-24 16:45
近来常联想到迎春。
  她在红楼世界里，虽贵为小姐，却有时候连丫头都不如。尤其她的生命，只不过是匆匆 ...

蓝风写得好！其实我这篇文没写清楚，我主要想想说明的是，迎春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并不是像凤姐说的那样是个二木头。当然这里也不是说凤姐就识人不明了，而是凤姐出于自身的性格，对于那种忍让有一种低视。


迎春是有头脑的人，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安静谦卑忍让。她的无欲与宝钗的不同，是对人生提不起劲去反抗，或者知道，反抗的结果全都是一个样，所以连试都不想试，这的确是大多数国人的选择，让日子过得更平和些。对于这种选择甚至没有好坏之界。

夜跑跑

你们说得都好入味啊~

夜跑跑

连贯的感想我表达不好，但是看着有不少正中下怀。

唯一多想了一会儿的地方是“善良一词最多只代表对人没有恶意”。似乎“没有恶意”和“善良”要划等号还是少了点什么。无恶意不害人不代表愿意助人，迎春的不害人也不助人使我觉得她不善。换个位，具有迎春性格的王熙凤会善待帮助岫烟吗？如果会，那做为迎春的她也应该会。善良更是种本性，冷漠更是种态度。本性善良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冷漠不助人，似乎。（至少是能力之内的）

柏仙妮

夜跑跑 发表于 2012-12-24 17:26
连贯的感想我表达不好，但是看着有不少正中下怀。

唯一多想了一会儿的地方是“善良一词最多只代表对人没 ...

其实我用这个词义时，当时也有犹豫，但觉得这世上对人没有恶意的人是很少的，因为没有恶意包含着这个人没有妒忌心，没有虚荣心，没有野心，甚至没有羡慕心。总之，她对人世的欲望很少，所以才对别人没有恶意。

比如像黛玉，她对宝钗就有妒忌心，因为她对宝玉的爱情有占有心；探春嫌恶自已的生母，因为她有壮志凌云心；平儿将尤二姐的事告诉凤姐，这里就暗含着她对主子的忠心（但也是一种私情）；妙玉连刘姥姥的喝过的茶杯都丢弃，这里便含着自视高人一筹的心。

从这个方面来看，从私情出发，以上的人都对其他人怀有恶意，迎春是唯一一个没有对人抱有任何恶意的人，这也等同于说她比任何人都善良点。

而善良一词解释起来真的挺复杂的，凤姐，宝钗，黛玉等帮助岫烟，是因为她们看出岫烟温厚可人，所以愿意帮她，但这种无私的帮是不是也是一种私情？因其性格投她们所好而帮助她，这从心理来讲也是一种有条件的帮助；迎春看待众人皆一样，所以没有这方面的心理活动，我更愿意说她几乎对别人没有任何企图（欲望）所以忽视，不留心这些。


呵呵，可以讨论。这话题有意思。

夜跑跑

我愿意把这个“恶意”当成“冲突”来看，妒忌心、虚荣心、野心及羡慕心使得相比较（四者我觉得都是由比较而来）的双方之间产生冲突，有冲突将有所作为以解决冲突，但这个“作为”不一定是作恶哦。
有恶意——作恶——为害，这是顺下来的。一个本质善良的人有了这四种心理应该大多是在自己身上有所作为而不是在别人身上作恶。就像楼上第二段举的四个例子，她们因为冲突而有所作为，却不是作恶害人，应该不算是为恶。且作为整体来看，这四个人都有过助人的地方，都有善心。
迎春就正好相反，是没作恶，但也从没见过她的善心。

夜跑跑

不过我对红楼梦读得并不透彻。。。乱说一气。。。

柏仙妮

夜跑跑 发表于 2012-12-24 19:14
不过我对红楼梦读得并不透彻。。。乱说一气。。。

呵呵，怎么会，我还想感谢你呢，没你这提醒，我以前算是自误了。迎春入选十二钗，我想作者就是想表达她是一个对生活没有欲望的，单纯的，美好的人，纵然不曾施善，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能力有限，她自已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呢。当然也不排除图清净，图省事，但无论如何，她是曹公笔下一个纤弱美好人物的形象。而从一切看来，她并非没有头脑。

她没有加入宝玉生日的抽花签，所以我私下想，她穿的茉莉花或者就是她的花身，细小但贞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