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大师的两年
2010年8月11日,离现在两年多。那天凌晨,我读了一篇小说,——自从它一周前在黑蓝论坛发表,几天来我一直把阅读它作为一个计划、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因为虽然还没完整读它,但对它的作者陈树泳(X)近况的些微感知,和它外表特殊的稚拙,我预感这将是一次重要的阅读,它很可能改变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其实是更多人,的命运。 因此我随后对这篇名为《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的小说的点评,字里行间已经本能地潜伏着对多年之后、至少是两年之后的遥望。 大概两个月后,这篇小说二十四岁的作者就从遥远的潮州来到上海,把他的青春和某种意义上比肉身更金贵的生命,交给了一个或两三个此前只见过一面的人。 但是自从他来了三五个月之后,我就开始不能明确记住他究竟来了多久。从那以后直至现在甚至以后,我一直习惯性地说:他来了“两年”。事实上我常常感到他已经来了超过五年。但偶尔一个闪念,即便今天,仍旧会觉得他只来了才几个月。这种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形同一天的状态模糊着时间,他并不来自过去,我们也从没有走向未来,我们——严格地说我现在想说的是“他”,永远活在“此刻”,聊天吃饭,喝水抽烟,写作阅读,做黑蓝。之所以模糊的时间概念定格在“两年”,是因为它始终是一个对重大考验的恰当期限。短则无法考察其耐心,长则无需考察其智力。 如此,眼前这两篇作品同时出现就不是一个偶然:用穆旦的诗句来说:“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1]它们作为发光的结果,为我们照亮之前“两年”途中的起伏,以及从最初那个不易察觉的重要时刻——《开往工厂的长途客车》——开始就一定已经深埋他内心的——野心。两年,他像很多朋友和敌人同时希望的那样:写得少得可怜:仅只两篇:《主妇》、《恶童》;以及上个月“日课”——一天写成的《青皮》,然后就是现在同时出现的《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和《对<B.A.C.H>的重述》。 事实上,如果你有心,你就能发现一个月前那个貌似随心抛掷的短篇《青皮》,就已经透露出这个作者重大变化的信息。我认为它值得重视的信息在于:它使陈树泳写出了——完全不像他写的小说——却进入一个可能“更像”他写的小说。它主动地与陈树泳此前关注的“家庭”题材拉开距离,洋溢着一种奇怪的“异国氛围”:它糅合着法国和俄罗斯村镇的空气,以一种温暖的陌生,浑然不觉的肉感,老到的稚拙,遥远的亲近——混合而成;其主体貌似与陈树泳无关,然而正因为此,空气里全都有了他的味道。通过《青皮》,他第一次做到了“以消弭个性而获得个性”。 我们要理解的是:从《恶童》到《青皮》,其间他消声了整整一年,从他的创作节奏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不短的停滞。这一年的时间他在作些什么样的挣扎?他在针对什么而挣扎?于是灯光继续往前探照,照亮他最初一年的《主妇》和《恶童》的真正功能:“家庭题材”就像粘缚在他骨骼上的肌肉,通过写作探究它们的同时也就是将它们丝丝剥离,至此他也就得以看见更为本质的自我。 最初,他竭力地想要看见自我,因为惟有如此,他才存在将自我敲碎然后重塑的可能。 太多的人,只需看一篇,就看到他们接下来一辈子所写的所有小说的样子。陈树泳显然在用他最初的作品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拓展边界的极限:每一步都存在和增加着可能性。 他带给我们的陌生是甜美的。他的貌似不经意的开头事实上经过了千百次的咂摸,才吐露出这种不生不熟既古又新圆润质朴温和大方的声音:“第一次见到张慎时,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这一次,他写一个“他者”。他要“脱离自身”,从一个“他者”身上来映射自我。他厌倦了一年前身陷“家庭关系”的旧我。 他在找寻准确的用力点。他确定了从一个极简的形式里竭尽它的可能。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外表简陋、魅力深藏、不讨好的形式,然而道路修远,一切为时尚早,这才刚刚开始。 他开始主动地“使用”自己隐秘的特长。这将使他的作品增添很多别人所难以拥有、然而在他作品中又不彰显夺目的优点。这一切,他在未来一定会继续丰富它们,并在很长的时间里使它们成熟,最后厌弃。 《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对<B.A.C.H>的重述》。同时出现。作为一个整体它们自有其智慧。后者既作为前者的递进,又是它的互补。这种联系和联系之间的空隙,透露着作者扩大自己力量的欲念。在一个以“他者”离开自我之后,他获得更大的自由和灵动去作一场纯粹对另一件艺术作品、与自己“更没有关系的事物”的描述,试图通过这种表面“呆板的”、“冷漠的”“重述”而体验另一作品形式创作过程的实验性,以及某种可能更宝贵的歧义。 两年。我看到了一个慌乱无力的小孩,坚定的自我,对物质世界的宽容无视,发现自我检视自我,获得最初的安适和自信,然后反驳自己,把自己驳倒的同时,他不仅更加自信,他长大了。 一个豪迈得近乎傻气的声音在高空扔下:“年轻人,大自然宣告你满师!” [2]理论上说,我和他朝夕相处,他再大的变化,我也因为每天相见而不会、不应该感到吃惊。但是,也许正因为此,我对他仅仅两年的变化之大才更加忍不住惊异、惊喜。以前,我预想过这种可能性,更期待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当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变化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身边,我乐观的信念不禁重新获得增长。在这个世界上,只需要仅仅多一个人,你就能彻底坚定一个原本极其难以坚定的信念。相比之下,一瞬间你会觉得曾经失去的那么多,也都是值得的。 让我感到更加珍贵的是,他越来越成为对我有教益的人。他不断地给我营养,他的存在即是我的镜子,让我时时得以修正自我。他对“学习”、“吸纳”、“正途”的向往在“两年”内如此有力量地改变他自己,并且改变得没有一点扭曲,让我震慑。今天,当我离开上海,我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座被命名为黑蓝空间的房屋,它更像一所修道院,陈树泳每天绕着一个“C”形,来往于黑蓝空间和他的宿舍,他的清癯的形象,常常等同于安德烈•卢布列夫。巧合的是,这一次,他确实写到了马,写到了马的骨骼,写到了雨中的马。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最喜欢的雨中的马。雨中的马,雨中的卢布列夫,和雨中的陈树泳,有着同样的禀赋。至少,他们身处雨中,但没有躲避雨水的浇淋。
2013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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