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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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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1:59: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段林 于 2013-10-6 22:12 编辑

在顾妖风老师的帖子里提到正在写一个通俗类的悬疑长篇,刚刚把文档翻出来又写改了一小点,忍不住想贴个小片段,这一小段暂命名为《女人的述说》,开头借用了生铁《篙里》里的一个句式。

        ………………………………
一个女人既然生得美,又有优雅的气质,那么说起她的闺房,人们不免会产生种种猜测——摩登、华丽、神秘……因为主人的美貌,这愉快的猜测里多少有着一层玫瑰色的浪漫。周季新站在金曼儿家客厅里,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想不到她这样美丽女人的家竟是如此简朴。客厅里摆着一只褐色沙发、一张小茶几、一只衣帽架,进门处有一颗盆栽松树,沙发旁有一盆半人高的茂盛栀子花,此外便别无他物。瓷砖地板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没有一丝灰尘。
家具固然简朴,不过她却有一只外国进口的煤气灶。“这怕是我这里最奢侈的消费了。”周季新刚才走进厨房时,她笑着说,“除了对吃,我已经没有太多物质需求。”她守着炉火,等水开。“这个炉子做一次饭的花费,抵得上普通人家两三天。”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浪费了?”周季新问:“你平时自己做饭?”她说:“是啊,请不起保姆,而且自己做饭也挺好的,爱吃什么做什么,只不过不碰柴火,不碰煤球,是我的底限,所以我买了这个炉子。”周季新说:“挺好的。但是今天真的不用麻烦,喝冷牛奶一样的。”她怪异地注视着他:“我想热给你喝,你不懂吗?”周季新心头一震,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厨房。
当一个女人对你敞开她的家,就意味着不再有防备,像宠物在主人面前露出软乎乎的肚皮,这需要多少的温情和信赖。
他站在客厅里。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12点。他模糊地感觉到今晚也许可以在这里过夜,这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的心砰砰直跳。“让一下。”金曼儿说,她忙乱地把两杯滚烫的牛奶放在茶几上,两只手在空中甩着,嘴里“嘶嘶”的吸气。她说:“太烫了,得晾一会儿。”周季新说:“那我们说说话。”“说话好,我话很多的。”金曼儿一拍手站起来,“卧室里有一盏留声机,我们可以边听歌边说话。”他想说不用麻烦了,她已经噔噔噔地跑上了楼去。
周季新在楼下等着。他听见她在楼上走来走去,拉动抽屉,挪动物件……声音很快止歇了。于是,更细微的的声音在耳朵里清晰起来——遥远的街头对话,风吹窗帘,虫在黑夜里鸣叫。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他伸手摸了摸牛奶杯子,是挺烫的。他走上楼去,楼上有三间房,最大的那间房门半开,亮着灯。周季新朝门里探了探头,“你在哪里?”他问。“这儿呢。”她说。原来她站在一道紫色的挂毯下,正在换一套紫色的睡衣,屋里光线并不是特别明亮,若不是她应声回过头来,他还真没看见她。
“啊呀!不知道你在换衣服,我犯了错!”
“已经换完了,你应该没看到什么吧,过来,帮我把留声机抱下去。”
他走过去。她正在对着梳妆镜梳头,当她把长发托起梳向左肩时,右肩就光溜溜地裸露在他视线里。她白而圆润,让他想到羊脂玉。
他们听平克·克鲁斯的歌,牛奶已经不烫了。
“我总是睡不着,”她说,“黑夜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清醒。恐惧、绝望、悔恨、悲伤……一闭上眼,这些可怕的情绪就来纠缠我。我没有家了,爹妈也不认我了,儿子还那么小他能学会怎样去讨好大人吗……这些事情我白天不敢想,而且白天有白天的忙碌,或者遇到点什么人和事,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多的苦难。但是一到晚上,我躺着,就有很多声音在耳边说话,告诉我一切是多么糟糕,告诉我再糟糕也无能无力。我一遍一遍听着留声机。有时候我流泪,一直到鸡叫报晓,才昏沉地睡去。可就算是做梦,也噩梦不断,总是梦到自己站在只能放下两只脚的天柱顶端,四面都是深渊。”
周建新说:“你经历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她问他:“你能想到最坏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接触女人少。”
“即便接触少,心里也有个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标准吧?”
“好女人嘛,”他迟疑着,“明事理、知礼仪、守妇道,温柔贤淑就差不多了。”
“好像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吧,再加上有孝心。”
“这点还好,我没有父母。”
她没看出来他是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才吐露了这个秘密。
“也许我能做个你想要的那种女人,”她说,“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一切的厄运,如果我还是在最纯真最懵懂的当年。那时候我那么好,那些时光都跑哪里去了呢?怎么突然一下,什么都倒了个个儿?”她神情恍惚,完全没有了舞台上的神采,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年。
“不管你经历什么,都过去了,人应该往前看。”他说。
“我走不出来,太恐怖了太痛苦了,我没有未来的,我这样的人没有未来的。”她干呕起来,并且鼓起了腮帮子,大抵是刚才喝的牛奶从胃里冲回口腔。她跑到厨房去。他听见她在吐,然后她漱口,水长时间地流着,在水槽里发出声响。他站起来,又坐下去,他感到怯弱,缺乏去面对她虚弱一面的勇气。
“我从来没跟人讲过我的经历,”她大概用冷水洗过脸,脸色有些发白,“虽然我想跟人讲——憋得太难受了,不说的话就像块石头堵在心里。可是我能跟谁讲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伤口给人看,我又不需要同情。但是我今天决定讲给你听。你啊——听了会不会看不起我?”
周季新想,要如何措辞才让她相信无论她说什么,我还是会像坐在舞台下看唱歌是一样欣赏她。但是,真能心口合一吗?
“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什么都不重要。”
“会难受就不说吧。”周季新说,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不行,我要说给你听。”
“……好吧。”
“17岁以前,我爱的是我表哥,从我们扮家家玩新郎新娘的游戏开始;我总追随着他的脚步。他喜欢看小说,我就去学小说女主角的琴棋书画;他成绩好,我也吵着要家里送我去学堂;他喜欢听戏,我就去拜了师傅练嗓子……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去日本留学,我听人讲,去日本要坐好多天船,如果遇上风浪,船翻了的话所有人都只有喂大鱼。从他走的那天起,我就到家旁边的尼姑庵里持斋念佛,为他祈祷。好多个夜里,我梦到他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问他也不说话。我就只有哭。我念了三个月的佛你信不信?”
“我信。”
“我那时候14岁,这么干把家人吓坏了,他们以为我要皈依,于是私下警告师傅不准收我,甚至让师兄们故意不给我开门。只有我的妈妈,只有她发现了我情窦初开的秘密,在我念佛的时候,她总是不声不响地走来,焦虑地看着我。当然也是她,把表哥安全抵达日本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表哥早就到了,他在东京玩得太开心,忘了及时给家里报平安,这是他在信里写的。他两个多月后才想起给家里写信,而我从他走的那天就开始念佛祈祷,这样的差异好像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悲剧的结尾。这也是我妈妈暗示给我的,但是我哪里懂得,就算现在懂得了,要再回到从前,难免不会再掉进那个坑里。”
原来她早就爱过了别人——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大大存在,但周季新以前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所以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怪难受的。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做好听她不好遭遇的心理准备。
“表哥一去就是三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写信给他,开始他还回复我,告诉我他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寄给我带签名的照片。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其实这时候已经有风言风语从一起留学的同乡那里传来,说表哥在日本跟一个妓女鬼混在一起,课也不去上。据说那个妓女已经快四十岁了。四十多岁的妓女什么样我见过,街上有,我的朋友指给我看——‘喏,就是那个样子的。’街上的妓女又肥又脏,我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丢掉。流言持续了一阵,我虽然不相信,却总是忍不住幻想一个光身子的胖女人搂着表哥的情形。我恶心得吃不下饭。表哥一定是被逼迫的,我偷偷地存钱,准备离家出走去日本救他。”
周季新心想,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幸运,如果有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爱着我,那我游也会从日本游回来,到她的身边。
“外公托了另一个去日本留学的同乡,让他无论如何打听清楚表哥到底在那边做什么。同乡很快写了长信回来,说表哥确实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但不是妓女,而是一个同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学生,据说女学生的爸爸是北平的高官。表哥也写了信回来,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因为怕双方家里反对,所以不敢公开,也怕跟家里人联系。大家都松了口气,甚至感到高兴,外公和姑姑幻想着要将来要以怎样排场接待北平来的贵客,才不显得有阶层的差距。家里每个人都很高兴,感到荣耀,我妈妈还拿女同学的照片给我看。她穿着特别洋气的衣服,倚着表哥的胳臂。妈妈用得意而可怜的眼光看我。我自卑,从没有觉得自己像此刻那样不堪比评,我悄悄把自己关起来哭。后来表哥写信说他们的生活费不够了,外公立刻汇了一大笔钱去,说是不能亏待了将来的孙儿媳妇。表哥收了钱,却断了消息。同乡写信回来,说表哥又一次被之前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勾引,他已经抛弃了女学生,干脆搬到妓院去住了。外公被气得咳血,舅舅写了几封信去严厉呵责表哥,要他立刻回国,表哥一概不理,舅舅就停了他的汇款。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完全不知道表哥是死是活,直到我们收到日本一家医院来的电报,说表哥害了严重的寒热病,差点死掉,现在欠了一大笔药费,让家里寄钱过去。家里汇了款过去,然后舅舅和三个干练的亲戚去日本,准备把表哥押回来。等他们到的时候,表哥早就消失了,有人说他追随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去了九州,有人说他去了旧金山招工的大船。舅舅他们在日本找了一个多月,全无线索,却听到更多关于表哥的劣迹……他怎样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一次次抛弃,又一次次招之即回;他把女同学的金银首饰偷窃变卖,拿去赌钱;他抽大烟;他因为流言,打破同乡的头;他和妓女吵架时,甚至把一条狗头朝下从楼上扔到楼下青石条上……舅舅空手而回,丢尽了脸,伤透了心,亲戚们只当这个人死了,不问、不想、不爱。
“我有一个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就是表哥在离开东京后,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只有寥寥几句话,说他跟一个表演队在一起,很快乐。我觉得他把我跟所有人都区分开来,他知道我信任他,知道只有我清楚关于他的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是大家误会了他。这时候,我已经在金陵女子大学上学了,我自学日语,收集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关于日本的资料,我偷偷存了买得起船票的私房钱,准备一结业,就去日本。但是具体去哪里找,我没有想过。然而第二学年的寒假,我回到家时,得知他竟然从日本回来了。
“我妈妈主动提出带我去看他,后来我才明白她的用意,原来,表哥已经彻底沉沦了。我记得去看他那天刚下了小雨,寒冬腊月,分外阴冷,他住在一间本来是仆役住的小偏房里,满屋子都是中药味道。他躺在床上,几位女眷亲戚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一脸胡子茬,脸瘦得像块砖。我妈妈问他:‘志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说:‘姨,你有钱吗?’我妈刚要说话。大舅妈就打了表哥一嘴巴,骂他坏东西,让我妈不要给钱给他,说他一有钱就要赌要嫖。我看着难受,因为表哥竟然连耳光也不躲,脸上挨了一下,鼻涕就顺着嘴唇流。我默默地流泪,二舅妈看见了,让我别哭。大舅妈骂表哥,说看你这烂人样,妹妹看了都替你觉得羞耻。表哥说,别哭太早,怕是妹妹以后嫁个男人连我也不如呢。舅妈又打他耳光,我都分不清是表哥病态还是舅妈病态,她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他一张口她就忍不住要动手。我一点也不生表哥的气,反倒觉得歉意,是我的哭让他误解,才说了气话,说不定他还为自己的话难受呢。
“中午所有家人一起吃饭,唯独不叫表哥。桌上有虫草炖锦鸡,我就舀了一大碗,自己不吃,等大家下桌了,悄悄端到表哥那里去。表哥躺在床上,我叫他,他盯着我的身体,我脸就红了。‘你有钱吗?’他问。我说有一些,没告诉他那是存起来准备去日本找他的。‘借给我,一个月内还你两倍。’他立刻精神抖擞地坐起来。我让他喝汤,他很不耐烦,但还是喝了。我满心怜惜地看着他。我告诉他钱在家里,要的话可以来取。他知道我家后墙有个被树丛遮蔽的地方很矮,我们小时候翻过,他晚上可以从那里进来。那时我多么单纯,一心只想做让他高兴的事情,却没有一丝对可能存在危险的防备。
“回家以后,我就等着表哥到来,我又变买了几样首饰,把钱的数目凑得更体面些。我激动不安,心里准备了好多问题,想知道他这几年在日本经历了什么,现在又在想些什么。那天下雨,天黑得早,窗子外面是滴滴答答的雨声,我在屋里生了炭火,这样他来就不觉得冷。晚上九点多,我正在读《玉梨魂》,忽然听见有人敲窗。‘是表哥吗?’我小声问。他‘嗯’了一声。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他浑身精湿,脸色和嘴唇冷得惨白。‘把湿衣服脱了,烤烤火吧。’我说。他把手伸到我面前,‘钱呢,给我!’他就那么冷漠地,看也不愿意看我。我把钱给他,他好像很吃惊居然有这么大一卷,然后有些不相信地、慌张地把绢巾扯开,他数了数目,非常高兴,‘居然有这么多,你真有钱。’他说。我一方面为他的高兴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为他对钱的痴迷感到害怕。看着他身上滴着水,我又心软了。我再次让他把衣服脱了烤火,这回他抬起眼来看我了,那目光让我害怕。他一件件脱衣服,就当着我的面,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我转开眼睛。等他把衣服脱光了,我递给他一张毛巾。‘你帮我擦。’他说。我没动。‘你想把我冷死吗?’他说。我们原来一起洗过澡,但现在不同了,大家都是大人了啊,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身体又瘦又脏,有一股酸臭味儿,我别着脸,凭感觉擦着。他把钱紧紧拽在手里,嘴里发出刺耳的笑声。我说拿我的衣服先给你穿吧。他冷笑道:‘穿女人衣服,故意羞辱我吗?’他就躺到我床上去。我把湿衣服放在火炉边烤着。他说:‘上来呀。’我没有动。他说:‘小时候一起睡过好多回,现在倒嫌我脏了是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刚躺下,他就翻身压在我身上,手伸到我衣服里,我又厌恶又害怕,像梦魇住了似的,动也不能动。我的少女之身就这样给了他。人生有时候就像挖坑,挖得太深太久,最后想不掉进去都不可能。”
周季新说:“你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金曼儿说:“没有,我只问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四十岁的妓女。”
“他怎么说?”
“他没回答我,只是恶狠狠地说:‘我早就杀死了她,头埋在荒草里,身子扔到大海里去了。’我感到震惊,一下子对他不再有任何感情。他天不亮就拿着钱走了,也没回家,从此了无音讯,可能早就死在哪个穷乡僻壤了吧。”说到这里,金曼儿眼泪滚落下来,“我不恨他,都是我自找的……”周季新把手绢递给他。她一哭,就又焕发出美丽的光辉,甚至比舞台上更让人心醉。“这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会经历坎坷命运的。”周季新安慰道。
“你以为这就完了么,我的厄运才刚刚开始呢。”金曼儿不再哭,像个撕伤疤表演者应对观众那样淡漠地看了周季新一眼,继续讲下去,“过完年回到学校,我病了,下身不舒服,瘙痒。我去学校卫生科,医生是个外国女人,她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没有告诉我是什么病,第二天又来个仁济医院的专业医生,也是外国人。我问他是什么病,他很严肃的告诉我是性病,不算严重,但是需要马上治疗。我才17岁,像猛地遭了一记霹雳,把所有的希望和出路都断绝了。我从一个叫琴的好姐妹那里借了钱,悄悄治着病。不知怎么的同学还是知道了,她们在寝室里都躲着我。舍监把顶楼上一间废弃的校舍打扫出来,让我单独搬进去住,她虽然没说原因,但我知道这是室友们强烈抗议的结果,她们怕我传染。过了两三个星期,母亲就来了。我把一切都坦诚给她。她把门关起来,打我,用从扫帚里抽出来的竹子。”
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周季新问:“很痛吧?”他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承受下这一切的。金曼儿摇摇头:“回忆这次被打,我不记得当时有多痛,只记得心里感到愉快,感到放松。”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完全不见我了,尽管他是世上所有人里最爱我的,仆人们也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尊敬我,我看见他们鄙夷的眼神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多久,母亲用近乎通知的冷漠口吻告诉我,以前提过亲的郭家已经撤回了媒约。她大抵是带着报复的快感,要看我失落的模样。我本来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跟一连串打击比起来,它更不算什么了。快到秋天的时候,我的病完全好了。我已在沉闷、压抑的家里呆了几个月,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我跟妈妈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她说不行,除非是嫁人。家庭的名声已被我败坏,只有一次体面的明媒正娶才能挽回些许颜面。我的心已经完全死掉,嫁就嫁吧,只要别让我再这么继续压抑地过活就行。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对父子,儿子长得挺秀气,做爹的沉默寡言。他们来自昆山,也算当地一家大户。这门亲事是我们家族在昆山的熟人做媒。爹妈想把我远嫁,这正合我意。亲事出乎意料的顺利,只见了一面,就定了下来,并且在一个月以后办了婚礼。在家乡摆完酒,我跟着丈夫和公公上了去昆山的火车,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窗外,我至今记得傍晚时一闪而过那些河湾——水鸟站在收割后的稻田浅水里。在昆山办了一场更大的婚礼,洞房之夜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能嫁给我丈夫——因为他是个兔儿爷。他一进屋就用冷酷的口吻告诉我,不会和我同房。我没说话,懒得跟他计较。我们一人一床被子,各躺一头。刚要睡着,忽然听到公公在窗外面说:‘黎幺,你倒是弄啊。’黎幺就是我丈夫,他慌忙爬到我这头,小声说:‘糟了,爹在外面。’他大声说:‘我弄完了。’公公说:‘你完个屁!老子在外面一直看着,你他妈连衣服都没脱。’黎幺把衣服脱了,假装抱着我。‘你弄啊!’公公在外面吼道。黎幺说:‘我在弄。’他扒开我的衣服,我本想推开他,手刚抬起来,一种对抗争的厌恶感让我觉得这个动作纯属多余。我就躺着,任他折腾。他在我身上拱着,假装行房,其实根本没有。忽然一阵风掀过,慌乱中我看见公公站在床前,手上抓着被子。‘骗老子!骗老子!’他嘴里说,不停地打黎幺耳光。我滚到床角,惊讶和屈辱让头脑一片空白,突然我听到尖叫声,又高亢又长久。这声音来自于我,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去控制它。两父子惊呆了,我抢过被子,紧紧的包住自己,我在被子里哭喊嚎叫。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闹过以后,遮羞的一层纸被彻底撕破,我和黎幺分居两室,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黎幺抱着一个高高胖胖男人的手走着,跟我同行女仆说那就是他男朋友,传闻他有时候管他叫‘小爸爸’。公公大部分时间在忙生意,在家的时候,他就像宅院里的幽灵,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某个昏暗的角落。中秋节那天,一家人吃了个沉默寡言的团圆饭,公公喝了很多酒,黎幺趁他不注意悄悄出了家门。半夜,我被推醒,屋里的灯亮着,但光被调得很暗。公公坐在我床边,穿着一身新衣服。‘你是个好人,我知道,’对我说,‘求你个事情。’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给我们家留个后。我说这事我也没办法,你儿子不行。‘我行。’他说。我屈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公说:‘我这张老脸算是不要了,他娘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留不下种,我来。不能让老黎家在我这辈儿绝了后。’我愤怒地说:‘要留种自己纳个妾去。’他说:‘别人都谣传我儿子不是男人,我纳妾就等于承认了这桩丑事,但是如果你生个儿子,人家会认为是他生的,那么他的名声也就保住了。’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信不信我把你儿子是兔儿爷的事满大街说去。’‘不会的,你没那么恶,’公公说,‘你以前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而且相处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冷漠是因为你不得不冷漠。我这样求你,其实挺卑鄙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你的善心。’我气得连冷笑都发不出来,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天真,那你等着吧,看我有没有发善心的那一天。’他没说话,走去把灯吹熄了,屋里一片黑,我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坐在黑暗里。因为那天我也喝了一点酒,没多久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公公已经骑在我身上,他好像感觉到我睁眼,慌张地、哀求地说:‘你做做好事,做做好事,你以后能成菩萨的,就让我下地狱去吧。’我感觉他都快哭了,床上全是酒气。
“有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不要脸的说,是他让我知道了男女间的欢愉。有一天我们吃饭,仆人刚好没在,黎幺对我说:‘听说你最近很满足。’第二天我看见他脸上有伤,此后,他再没敢乱说闲话。我知道他恨他爹,恨我,恨这个家,他是没本事靠自己生活,不然早跑了。
“几个月后我怀了孕,我对公公说:‘你还有廉耻的话,就不必再来了吧。’他说:‘是,我不再来了。’从此没再踏进后院半步。我生了个儿子,家庭地位一下子高了,零用钱也多了,没人管我,我就常常拿了钱到上海去,买衣服、买首饰、听音乐会……过着无聊的少奶奶生活。公公渐渐显出了老态,黎幺胆子大起来,甚至敢带他的‘小爸爸’到家里来。家宝五岁的时候,公公得了绝症,他死之前逼着黎幺发了毒誓,要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一辈子对家宝好,不然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公公一死,黎幺的‘小爸爸’就搬进来住了,俨然一家之主的做派。黎幺对我说:‘你为什么能来我家,你自己知道;现在我为什么要你走,你也该明白。我给你一笔钱,大家好聚好散吧。’我说要带家宝走。他说不可能,家宝是黎家后人,将来要做少爷,要继承家业的,不可能给我。他再次发誓会对家宝好,不会虐待他。我孤立无势,斗不过他,昆山已不是我容身之所,我就独自一人流落到了上海。趁着手头有钱——之前存下的私房和黎幺给我的,加起来挺大一笔——就买下了这栋楼,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金曼儿讲累了,端起冷牛奶喝着,眼神呆板,好像还在观看眼前摊开的回忆。
“那你又是怎么成为一个女歌手的呢?”周季新问。
“我到上海后,一时没找到事情做,有一天逛千禧百货,竟然遇到了大学时的好姐妹琴。几年不见,她已经做了富商太太。他们家许先生因为眼红艺人公司捧红女歌星,也从美国买回来最好的录音设备,要组建唱片公司,正到处物色歌手。我因为早年学过唱戏,嗓子好,就被推荐去试了一下。结果发现唱流行歌我还蛮在行的。我出了一张唱片,刚在圈子里有点名气。许先生却又眼红起南洋采珍珠的行当,举家下南洋去了。临走前,琴托付她干妈周四姑照看我。后来‘喜乐汇’的老板来请我去驻唱,他早先知道我的名气。我就去了。你看,我是就这样生活着,也算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不不不,你唱得很好,不是混日子那种。”
“倒是谢谢你天天来捧场。”
“你怎么注意到我的呢?”周季新说,“实在想不到你会请我到你家里。”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金曼儿说。周季新倒被他看得脸红了,问:“不会是像你表哥吧?”金曼儿说:“不是,是另一个。”周季新心想,难道你还有什么悲惨的事情没说?金曼儿说:“你像金陵女子大学的一个老师,他教英文,人长得很好看,好多女学生暗恋着他,我当年并没有对他着迷,但是自从来上海以后,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多了,自由了,竟然总是想起他。有时还见到他——在梦里,我们做很亲密的事情。”周季新突然心里砰砰直跳,亲密的事——是男欢女爱吗?他是个童男子,对那方面的感知非常模糊。这一分神,金曼儿那边还在继续说着:“那天我在台上恍眼看到你,还以为是老师他来了,慌得差点忘词,后来多看几眼,才发现眉眼间还是有点区别,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师也老了胖了吧,怎么会是这般年轻模样。”周季新说:“我恐怕没有你老师好看。”金曼儿挨近了些,手抚着他的脸,轻声说:“你倒比老师长得俊些。”周季新想闪躲,又不忍心。刚才那一长篇故事,悲惨处让他心直往下沉,无奈处又让他浑身发冷。因为她的身世太过悲惨沉重,她的不幸已经超出他的爱所能包容——便逃避了爱,只剩同情。 金曼儿说:“后来看你天天来,我就想你是喜欢我吧,反正我一上台就忍不住用眼睛找你,看你在不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觉得没有精神,猜测你是不是去哪里鬼混了。而且自从你天天来听我唱歌,我梦到老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都不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他还是你的影子。”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周季新勉强笑道:“影子若做了坏事,我是不负责的。”金曼儿说:“你知道它做了坏事?是不是你自己也这么想过?”周季新红着脸说:“我在台下看你唱歌,觉得你很美,很纯洁,和其他女歌手不一样,你没她们的妖气和做作。我的魂灵常常被你歌声带着,好像飘去某个湖边,我坐着,你也坐在旁边,我可以看着你,只有我们俩……”“所以你看我的眼神才那么含情脉脉的,对吧?我留意过你的眼睛。”金曼儿欢欣地打断他,“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这样坐着,不禁想起那双眼睛。我想,要是那个人现在就在我旁边,可以和我说说话,那该多好——就像现在这样——没想到竟然成了真。”周季新的心越跳越厉害,她对他诉说爱慕之情,这本是他曾经梦想的场景——但真的到来时,却感到了怯弱,想逃避。也许因为发现她并非自己心中所想,甚至相差甚远。他们沉默了一阵。已经快两点了,夜深到可以听见一种渺茫的嗡嗡声——这声音本是不存在的,是因为太过安静,人脑里产生的错觉。
“你困不困?”金曼儿问。
“我还好,你呢?”
“我一向晚睡,但也差不多该预备上床了。”
“那我走了。”周季新站起来说。
金曼儿好像有点惊讶的样子:“这么晚怎么回去?”
“兴许运气好,能叫到黄包车,如果叫不到就走回去,你不用管我……”
“你走了要是何少爷的人来做坏事怎么办?”
周季新呆了一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觉得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们是不会找上门来的,但是又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不然好像不负责任、敷衍似的。
“要不然你就在我这里住吧。”金曼儿说。
“那就打扰了,”周季新说,“我睡楼下沙发。”
金曼儿没有说话,她拿起两只牛奶杯去厨房洗了,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说:“或者你睡楼上也可以,我的床大,躺三个人都没问题,周先生是君子,我信得过。”
周季新好像正害怕着听她这句话,他避开她的眼神,再三说自己睡沙发就行。金曼儿走到楼梯中央,停住,背对着他,说道:“今天既然把一切都坦诚给周先生,也说了我时常对你的幻想,那就是把自己完全摊开在你面前,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是高兴的。”周季新默默无言,像有个盖子被揭开,有一锅粥在脑袋里咕噜。“我对金小姐的音乐非常欣赏,对你的为人也非常欣赏,”周季新鼓起勇气、艰难地说,“今天听你讲那些往事,非但不会看不起你,反而觉得你更加的亲切和值得珍惜。我觉得你就像我最值得信任的大姐姐,如果可以,我想天天去听你唱歌,但是从明天开始,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所以如果你发现我没来的话,一定不要误解,等我一回来,我就会去找你。”
金曼儿一动不动地听着。“大姐姐”的称呼是拒绝她的柔情?“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是委婉断绝借口?她想,他不光拒绝了她,甚至以后都不愿意再见了。
金曼儿一步步走上楼去,姿势僵硬得让人发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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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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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17:04 |只看该作者
我想说 如果我要入手一本通俗悬疑长篇
我看这一段就铁定不会买啊!疾风暴雨般的鼓点呢?亲 让我在漫漫硬座路途上彻夜不眠的G点在哪里啊在哪里!!



阿段 你还是写文艺挂八~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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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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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20:0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陈鱼 于 2013-10-6 22:24 编辑

见你贴了 我也贴一些乱七八糟的 将近十年前写的了(算了下 毛十一年了)。。。
多么青葱的背影啊。。。





【片段~~~】

骑手点了点头,把马绑在一根槽木上,担着两坛酒进了岗哨旁的一个大窑洞。
  窑洞里灯火通明,铺了十多张木桌,围着几十个人嚎叫着下注赌牌九。
  骑手绕过这些人,往里走,撩开一道皮帘子,里面又是一个窑洞,比外面更大,一边聚着一堆人猜骰子,另一边几张矮木桌坐着几个喝酒闲聊的人。骑手挑了张空的坐稳,放下担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麂皮囊,拔出软木塞子,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烧酒下肚,舒了口气。
  “朋友,哪座山头哪条路子的?瞧着眼生啊?”
  “西边山头,焦大爷铁马舵的。今天第一次来‘百乐会’。”说着把麂皮囊丢给邻桌一个黑脸独眼大汉。
  黑脸大汉吞了几口,连声赞道:“好酒,好酒,有劲道。”分自己好酒喝的,当然是兄弟。
  这时同桌一个蜡脸汉子道:“听说今晚三头领会拿出珍藏的十坛‘雪泉高梁酿’宴请兄弟们,可是真的?”黑脸大汉“嗤”地一笑道:“你当自己什么东西,那是三头领宴请关外十八座山二十四条路头领的,你‘花毛狗’排老几?”蜡脸汉子也讪讪一笑,转而对骑手道:“听说你们西边山头翁大爷的钢刀寨,被燕狂一锅端了?”
  他说出“燕狂”两个字,嘈杂的窑洞瞬间静了下来。数十道目光瞪着那蜡脸汉子,一人狠狠道:“再多嘴,拔了你舌根子。”这群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马贼悍匪似乎对“燕狂”这个名字畏若虎狼。蜡脸汉子花毛狗立刻缩着脖子低下头去。
  骑手不管这些,只顾自己默默喝酒。
  黑脸大汉道:“这该死的煞星坏了我们不少兄弟,让老子见了……呸!”他原本想豪言壮语一番,却还是咽了回去,暗骂自己乌鸦嘴,若碰上了燕狂那真是晦气透顶。
  便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开席上酒啦……”
  赌局一哄而散,骑手抽出扁担拿在手中跟着众人走出窑洞,来到一处宽敞的阔地,正是原来的草料场旧址。阔地上接连搭着十几个大棚子,松木为梁,毛毡铺顶,棚子里铺满圆桌,远远望去有如鱼鳞。各座山头各条路子的马贼山匪呼喝着纷纷入座。骑手和黑脸大汉同桌,花毛狗却被挤散了。
  草料场中央被搭起一个一丈高的石坛,石坛四角挂着巨大的风灯,把石坛照得通亮。一个白脸颀长、腰佩长剑的壮汉飞身纵上石坛,座下众人纷纷喝彩。
  那壮汉一抱拳,宏声道:“我骆老三今天做四十大寿,承蒙各家弟兄赏脸,不远千里赶来‘百乐会’助兴。待会儿弟兄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酒醉饭饱后,‘百乐会’的风骚姑娘们就在热炕头等着伺候各位爷们,大伙说好不好?”
  “好……”
  众马贼举杯相碰,齐声欢呼,声势浩盛。
  这草料场上风声呼啸,几百马贼又攘攘喧哗,但骆老三的声音却能稳稳压在这些杂音之上,内功绝对已有二十年精纯火候。
  “三爷,今儿个姑娘们是不是白卖啊?”
  骆老三笑道:“只要你弄得她叫弄得她跳,成了相好,她当然就不收你银子了。”
  众马贼听了兴起,哄笑呼哨声不绝。
  有人在台下信口唱到:“一更天呀月无光,奴家房中盼情郎……”
  当下有人接道:“情郎我呀爬后窗,奴家一见就脱精光!”
  这些马贼编出的谣子虽然粗俗,却也上口押韵。
  骆老三双手一扬,道:“今儿个兄弟们吃喝玩乐尽兴,这‘百乐会’的地盘最是安稳,大伙儿放心……”
  他话刚至此,众人只见一道暗红刀光闪过,骆老三一口头颅突然就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血刃刀”!
  草料场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五个头领中的老大“铁面狮子”震天价大吼一声:“都他妈坐……。”高亢的话音未落,一柄暗红的刀子也已贯穿了他的胸膛!握着刀的,正是那骑手。
  这变故来得好快!
  竟有人敢在群匪聚会之时刺杀“五大头领”!这人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疯癫神经病?
  “是燕狂!”
  二头领“开山巨熊”一柄开山巨斧抡圆了向骑手猛地劈下,劲风凌厉,骑手侧身一让,飞起一掌,打在二头领左胸,震断了二头领几根肋骨。二头领惨叫着压碎一面木桌,重重倒地,喷血而亡,脏腑已然被断骨刺穿。
  顿时围上几十个手持大砍刀的马贼,骑手燕狂“血刃刀”连连挥舞,砍瓜切菜般杀倒一片,自己的左肩中了一刀,血“汩汩”流出。
  四头领“青毛狼”和五头领“双头蛇”一个狼牙棍一个链子枪分攻燕狂左胁后背,燕狂一刀砍断狼牙棍,左手五指拿住四头领粗大的手腕一扯,四头领收势不住竟是撞上了五头领的链子枪,当场溅血殒命。
  五头领惊怒之下链子枪连连攻出,灵活刁钻如毒蛇,众马贼长枪、蛇矛、砍刀一齐搠上,燕狂一声虎吼举起身旁圆桌“忽拉拉”一转,挡下长枪蛇矛,一刀反搠,刺透圆桌正中五头领咽喉。
  “我们人多,剁死他!”远处有人喊。
  “宰了燕狂,弟兄们才有安心日子!”又有人喊。
  马贼悍匪虽是人数众多,但一则草料场并非一望无际的空地,而是铺满木桌,阻碍了马贼行动,二则燕狂右手一柄“血刃刀”舞得滴水不漏,左手铁掌沉猛迅疾,招招裂石开碑,数百马贼一时之间竟是近他身不得。
  有人叫道:“搬开桌子,结阵困他!”原来马贼有时为了以少胜多往往会效仿军队作战,结集成阵,此刻几百打一尚要结阵,实是丢尽脸面。
  燕狂冷笑,“血刃刀”化作一道炫目的匹练,血光飞溅处,一个尚未成型的“鹤翼阵”已然被冲破。但马贼毕竟人多,不多久场子已被清空八成,马贼吹着呼哨东西南北互相响应集结成一个巨大的“车轮阵”,两百人分三层围住燕狂,向同一个方向跑动,整个阵型启动有若巨大滚动的车轮。
  燕狂擎刀冲上,阵外游兵突然掷入长枪、大戟、蛇矛、钢叉、飞镖、匕首、板斧,数量之多有如冰雹雪霰,燕狂格挡闪避,腿上还是插了一根钢镖,痛得抽筋,不得不退回阵心。此时马贼以大阵为主,游兵为辅,已渐渐摆脱了混乱状态。
  天已黑透,燕狂此行“百乐会”的目的,便是诛杀为祸关外的马贼“五大头领”。此刻任务完成,何况,又有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任务在等着他,他抬头望了望覆盖草料场的毡顶,打定注意。
  车轮阵渐渐收缩,阵心处就是“五大头领”围坐的紫檀大木桌。
  见桌上一坛酒尚未开封,酒坛上红纸墨字写着“雪泉高梁酿”,燕狂豪兴顿起,一掌拍开酒坛封泥,昂首张口连饮三口,酒劲起时陡然引吭长啸,这一声长啸在荒凉的山野之间便似空谷虎咆,深渊龙吟,响遏行云,直冲霄汉,显示出他浑厚的内力,震得马贼晕头转向,心胆俱寒。燕狂见机发力,手上内劲到处,酒坛“乒嘭”爆裂,锋利的碎片挟着劲风四散射出,闪避不及的马贼被碎片打中,抱头鼠窜,怪叫连连。
  这一手内力实又高出那骆老三太多!
  “车轮阵”顿时乱了。
  燕狂趁机纵身一跃,矫健若苍鹰般飞起,挥刀在毡顶开了个豁口,翻上屋顶,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幕。
  众马贼手持火把兵刃,呼哨着追赶而出。
  白白月光下,冷冷雪地上,一排马蹄印迤逦而去,哪里还有燕狂半丝踪迹。

  几天后,燕狂一人一刀于几百悍匪中斩杀“五大头领”的事迹流传开来,江湖上说书的都开始唱:“北侠燕狂震中州,孤骑千里刀出手;管尽人间不义事,杀光天下恶人头!”
  “英雄王”之后,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侠客,就是“江北大侠”,燕狂。


……



“阿弥陀佛。门施主的武功老衲极是钦佩,贝先生的确不是施主对手。但若加上老衲和老衲手中这柄‘王者之剑’,只怕施主要伤人夺宝,也不是轻而易举就可得手吧。”
  门馗门馗“桀桀”一笑道:“少林天残大师是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大德高僧,‘伽蓝手’和‘般若截指’之功已炉火纯青。只是,使剑似乎并非大师拿手,而且,‘王者之剑’必须以‘不二神诀’内功心发开启方可显其神威,大师此刻重伤在身,佛经上说,世事皆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出家人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事搭上一条性命。”
  “施主好凶的口气!既然如此,就烦请施主法眼鉴定鉴定老衲这九九八十一式达摩快剑是否登堂入室!”天残“剑”字一落,两袖之间已有六道电光直刺门馗胸前十六穴。
  好快的剑!
  “锦毛狐”贝青同时出手,瞅准门馗胁下空门,右手旱烟杆如一道乌光盘旋打出,左手撒出一大把铁莲子。
  门馗张口大吼,身段一拧,疾闪天残快剑,吞声运气,棺板猛扇,巨大的劲风把铁莲子尽数打向天残。天残闪避不过,使了招“铁袖功”,卷住铁莲子,但重伤未愈,功力不足,“嘶”一声,袖袍被铁莲子撕下大幅。
  门馗铜钵似的拳头同时逼到,天残沉肩让过,剑化银虹冷电,正手一剑“面聆梵音”反手一剑“浮丘挹袖”,不待剑招使老紧接一剑“一苇渡江”,剑走刁钻偏锋,难辨虚实,森然剑气已经直指门馗“气海”大穴。
  “好修为!”
  这三招配合的极是精巧奇妙,少林剑法暗蕴佛理禅机,又历经历代高僧去芜存精,实是极上乘的武学。只可惜天残此时重伤在身,内力使出不到两成,这三剑虽然招式精妙,却在力道上大打折扣。
  门馗何等眼力,洞察天残大师内力不济,不管来剑是虚是实,还是举起棺板亦守亦攻作阔背大刀使用,劲力到处,一招“沉鱼落雁”向天残大师当头砸落。这“肥捕头”门馗人如肉球,神力天生,修炼的“天牢”内功又极其霸道,一棺板砸下,罡风激荡,带起了呼啸之声,威势之强,极为惊人!
  
  
  门馗双掌一沉飘退两步,天残提剑逼上。此刻,贝青已连攻九刀,皆被门馗一一化解。“锦毛狐”情急之下突然短刀脱手激射而出,掌上多了杆旱烟棍,同时分点门馗右腿膝弯“阳陵泉”、小腿“阳交”、足踝“太溪”、脚底“涌泉”四穴,认穴之准,出手之快,使的正是自己成名武技“一杆四打”。
  门馗却全然不把一剑一杆放在眼里,
  


……



东海无名岛萤斋绝学!东海萤斋,亦是武林六大禁地之一。
  “天牢地狱月亮岛,萤斋蝶谷凤凰城。六大禁地我们遇上了三个,真是三生有幸。”贝青低声苦笑道。
  天残大师道:“萤斋素衣师太向来一心理佛与世无争,这女孩子,应是她弟子无疑。不知她离开东海涉足中原所谋……”他话刚至此,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双眼一闭,“扑通”趴在了桌子上。紧接着,燕狂和贝青也同时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贝灵儿吓得不知所措,口里不住叫唤:“爹爹——大师——燕叔叔——”
  “吵什么吵,再吵割了你的舌头!”白水子此时又怒又惧,转头盯着那俊美公子,又道:“鄙派掌教师兄薛风薛真人半年前被岭南老怪司空博约出比武暗算而亡,贫道三人此次向老怪弟子寻仇,不知公子何故出手阻拦?”那俊美公子竟是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却是那贝灵儿接道:“寻仇自是没人拦阻,可你们全然不顾旁人性命,举剑就杀,真不是善类!”白水子的师弟青霜子见贝灵儿一身纨绔子弟打扮,口气不小,心头火起,提气纵身一掌掴出。他原本是想打贝灵儿一记耳光给她个教训,哪想到明明坐着的贝灵儿突然跌倒,还借着跌倒之势勾了扑将过来的青霜子一脚,然后顺势滚出。那青霜子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勾绊了个狗啃泥。贝灵儿却闪到那俊美公子身边,拉着他手急急道:“公子,方才那粒花生是我家燕叔叔所打,它可是救了你性命的!现在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你,你一定要帮我!”那公子一张俊脸已是红粉若霞,他抽出手,一抱拳道:“各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不各退一步,与人为善……”他说话不急不徐,柔柔糯糯,极是动听。“对,对。”躲在他背后的猎户汉子连声应和。贝灵儿道:“你们若不听公子好言相劝,小心再给你们一下禅心剑气!”
  禅心剑气!
  这四字一出,那六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飘萍三子”首先离开,林夫人和“银叉寨”双匪紧跟着拔腿走路。
  “你……”俊美公子像是不满贝灵儿道出了“禅心剑气”这个名字,却又没有发作,忍了下去。那猎户汉子正欲言谢,贝灵儿突然反手一掌切在他后颈上,那男人哼了一声就昏倒在地。
  “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是司空老怪的传人,那老怪为人阴沉狡诈,教出来的徒弟也一定不会是好东西,我怕他对公子不利,所以……”贝灵儿找了个解释搪塞,随即拉着俊美公子的衣袖道,“你武功这么好,快救救我爹爹他们,求你了!”俊美公子叹了口气,付了两份饭银,道:“你先去叫辆马车,我救他们便是。”
  
  “我爹爹他们……”
  “公子放心,令尊几位只是中了少量‘千日醉’,我给他们服了本门丹药,不出一柱香时间就会苏醒。”
  一间亮堂宽敞的客房内,隔着琉璃台相对坐着贝灵儿和那俊美公子。俊美公子看了贝灵儿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公子可以回房歇息了。”
  贝灵儿道:“浊浊江湖,难得遇上公子这么武功高强心地良善的朋友,不如今夜我们共宿一榻,也免得长夜寂寞。”
  “我、我们……”贝灵儿却已搂住他的肩,道:“都是男人,公子怕什么?”俊美公子正欲抽身,突然浑身酥软,贝灵儿竟点了他的软穴。
  然后,贝灵儿又点了他的哑穴,把他抱上床,开始脱他的衣服。
  脱去狐裘,摘下皮帽,一个俊美公子眨眼间变成了一个秀发如澡,酥胸细腰,清新脱俗迥出尘表的姑娘。
  贝灵儿在她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姑娘绝望地闭上双眼,眼角淌出了泪水。
  贝灵儿“嘻嘻”笑道:“想不到刚出道江湖,就抓到一只粉嫩可人的小绵羊。好,大爷今天有兴致,先尽了兴,然后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放在铁板上煎,再来上一壶陈年花雕,哈哈,真是不枉今夜良宵。”
  那姑娘的喉头发出“呜呜”的声音,显然是在抽泣。贝灵儿见她吓成这样,才抹下人皮面具,拍了拍她道:“胆小鬼!你看,我也是个女孩儿。”

点评

段林  脱衣服那里好香艳的说  发表于 2013-10-6 22:30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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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27:17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3-10-6 22:17
我想说 如果我要入手一本通俗悬疑长篇
我看这一段就铁定不会买啊!疾风暴雨般的鼓点呢?亲 让我在漫漫硬座 ...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要疾风暴雨呢,计划二十多万字,一环环不着急地铺开来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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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28:54 |只看该作者
那就再贴一段节奏快一点的嘛:
…………
指节落在门板上,响起剥啄的敲门声,在隆隆的火车声里毫不引人注意,即使听到了,也会被误以为是某种错觉。李汗饶有兴致地望着门,他听得一清二楚,却假装不知道,想看那人有多大耐性。等声音变成巴掌拍打门板的啪啪声时,周季新茫然地站起来把门打开。越过他的背影,李汗看见了来者没被挡住的半边身子。那人穿着青布长衫,带着一顶遮阳圆帽。“劳驾让一让。”他说。李汗看见周季新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往后跳了两步。来者的正面于是完全看清了,他五十多岁年龄,个子不高,脸很瘦,鼻梁上挂着一副墨镜,左手持一截竹枝在地板上敲击着。周季新刚才就是被这竹枝敲在脚背上,痛得跳起来。
“抱歉。”那盲人面无表情地说,反手把门拉上了。
他们都看着他。“请问周先生在吗?”盲人问。不知道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他的表情看起来倨傲而僵硬。李汗说:“没有姓周的,你找错地方了。”那盲人微微一笑:“听你的声音,就是有缘人,我有道符可以赠你……”李汗不由得冷笑一声。盲人说:“治你的失眠之症。”舒育才看见李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你不是很高傲的嘛,也有被震住的时候啊,舒育才开心地想。他打着哈哈站起来:“这位神仙,请过来坐。”刚想伸手去扶,盲人手中竹枝有意无意地一拨,把他挡开了。盲人径直走到两边卧铺中间的小木桌边,摸索到那只唯一的高脚凳,坐下。他对李汗说:“早年练过的吐纳术不应该搁下呀,烦恼固然容易遮蔽内心,但须知气短则心燥,气稳则神安。”李汗嘴巴动了动,到底是没能说出什么。盲人把一只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纸符按到桌上,推至李汗面前。李汗拿起它,轻轻放入怀中。
“帮我开门的朋友,怎么不过来坐?”盲人回头笑道。
周季新走过来和李汗并排坐在下铺床沿,盲人笑眯眯地把脸朝着他们,墨镜镜片上反射着窗户的白影。
“请问哪位是周先生?”他又一次问。
舒育才做出一副憨憨的口气:“神仙,你今儿没算准,这里真没有谁姓周。”
“我十七岁后就再没有卜不准的挂了。何况如果我算错了,又怎么会有人相信我,托我带东西给周先生呢?”
周季新问:“什么东西?”
“说来也有趣得紧,”盲人毫不卖关子,大大方方讲起来,“周先生要坐这趟车我是知道的,却没法儿算准具体在哪个车厢。但我还有点微末的本领,如果我强烈地希望找到一个人,那我就能够捕捉到这个人的气息,哪怕他远在千里。我追寻周先生的气息从远到近,感觉也由弱到强。上车后,我从二号车厢一路走来,走到一半,遇到一人,他问我:‘是去找周先生的吧?’我说:‘是。’他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他,请你顺路带一下吧。’便给了我一只信封。”盲人一边说,一边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拿出来。李汗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周季新先生亲启”几个大字。
周季新想了想说:“我是姓周,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周先生,因为……我们完全不认识。”盲人微笑道:“是你,你一开门,我就已经感受到你的全部气息。”周季新说:“那请问找我有什么事?”盲人说:“第一,把这封信给你。”周季新接过信封,捏了捏,里面是硬硬的长方形东西。
“第二嘛,就是想给你摸摸手相。”
“为什么?”
“人家都说,盲人会看手相,我也不例外。我们既会看手相,更爱看手相。如果能看到一副与众不同的手相,一副无与伦比的手相,那会是我们一生的幸福和荣光。”
“你觉得我会有与众不同的手相?”
“你的气息告诉我可能性很大。”
周季新摇头道:“我受的是西方思想教育,是不信这些东西的。”
盲人忽然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悲伤气息,他摘下眼镜,把一双木然的浑浊眼珠朝着周季新,一句话也不说。周季新问:“你怎么了?”舒育才插嘴道:“你快答应他吧,不然这位神仙要哭了。”盲人说:“在正常人眼里,我们是可以拥有很多乐趣的吗?”周季新沉默片刻,低声问:“哪只手?”“左手!”盲人欢快地说。周季新的手刚一放上桌面,盲人的手已经鹰扑般将之捉住。他的手指贪婪地在周季新掌纹间游走,突然,他脸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皱纹,两只眼珠控制不住地上下乱转。“嗨呀!”盲人喊了一声,从高脚凳上滑下去。在别人准备起身拉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脸膛两边挂着热汗。
“我的手相怎么样?”周季新忍不住说。
“……很好……”盲人颤声道。
“好到都把神仙吓摔了。”舒育才哈哈大笑。
“不知道大师尊号是什么?”李汗插嘴问。
盲人把脸朝着周季新:“无论命好命坏,人,都要经坎坷,磨难越大,福气越大。不管你今后会经历什么坎坷,只需记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管是诱惑大,还是危险大,都要坚守自我,不要迷失了本心。”
周季新茫然地点头道:“我明白。”
盲人哈哈一笑:“心愿已了,就此告辞。”他朝几人摆手,“且坐,不要相送。”
舒育才说:“神仙,也帮我算算命吧。”
盲人道:“你有九条命,要算哪一条?”
舒育才愣住了。
盲人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道:“周先生且过来一下,我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讲。”周季新走过去。李汗看见盲人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盲人走出门去。周季新一脸茫然。李汗过去问他听了什么。“奇怪,他什么也没说,”周季新回答,“反倒是我耳边有点热热的。”李汗低头一看,只见他耳根下有一个朱砂手指印,显然是盲人刚才按上去的。
“这人什么来头。”李汗奇道,拉开门看时,过道空空如也,早无踪迹可觅。
“神仙呢,”舒育才挤过来说,“我想好要算哪条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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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32:56 |只看该作者
………………
舒育才躺在自己铺上,半晌后突然翻身说道:“原来你叫周季新。这名字有些蹊跷你知道吗?”周季新说:“哪儿蹊跷?”舒育才说:“督军失踪的大儿子叫沈季新,督军原配夫人叫做周敏芝,沈季新——周季新……你莫不就是被夫人带走的大公子吧?”他越说脸上表情越骇然,到最后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周季新愣了一愣,说:“你想太多了,我出生在一户小商贩人家,怎么会是什么督军府少爷。而且如果我是大公子,会这样大摇大摆、势单力薄地就到夏州去?”舒育才瞟了眼李汗:“真人不露相,谁知道呢。”周季新觉得无言以对,便懒得再争。舒育才默默地望了他们一阵,又翻过去睡了。
午间,火车在一道河湾旁的小站临时停车。周季新和李汗走下车去活动筋骨。雨小了,雾一样细,毛发般密。月台旁的树荫下有一二十户小贩在那里避雨,一排排食摊上蒸汽袅袅。一见停车,小贩们纷纷走来招徕客人。周季新买了两包干荷叶盛的蛋炒饭,切了两斤卤牛肉一斤肥瘦兼半的老腊肉,听得守站人发车哨响,便和李汗走回车上。眼见火车已经开动,湿漉漉的月台逐渐向后退去。舒育才的铺位仍然空着,两人刚才下车时他还躺着(后来也没在车下看到他),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车下的湿冷空气对比出车厢里的暖和安逸,甚至立刻就引起填饱肚子、蒙头一睡的欲望。蛋炒饭好吃——饭粒不软,略加翻炒后更赋予了弹性,蛋和葱花主味下,还有豌豆粒、莴笋丁、土豆丁的点缀,夹一筷子切薄的牛肉或腊肉……对漫长行程的预知,容易让人在行进中乐安天命,细味到平时不太注意的小惊喜。
周季新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对面下铺坐着个人在吃面,隐约觉得是个陌生人,仔细看时,推断是舒育才上铺那人,因为那张床现在空着。周季新探头看李汗醒了没,却见床上空空,不知他去哪里了。他发现吃面的男人在看他,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天都黑啦。”周季新说。那人“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那人说:“这腊肉是你们的吧?我吃掉了一些。”他的面大概是在刚才停车的某个车站买的,闻着很香,周季新理解一碗做得不错的面条加上腊肉佐餐的美好滋味,便笑道:“你尽管吃,别客气。”那人“嗯”了一声,把荷叶盛着的腊肉和牛肉都拨进面完里,呼啦啦地吃下去,吃完端着碗走出去——那是一只大木碗,可能是他随身携带的。李汗爬下栏杆,满车厢都是面香,他把窗户打开,透些湿冷的空气进来。火车轰隆隆地前进着,已经驶过了江南水乡,行进在两边是黑越越山林的丘陵地带。
天色很快就漆黑了,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直到门口突然亮起一团黄色光晕——列车员冷漠地走进来,把一盏马灯放在桌子上,看了他一眼,走出去。周季新如梦初醒似的,喘了几口气,一摸额头满是汗水——他被自己刚才的疯狂想法搅得心中砰砰乱跳。
李汗开门进来,周季新问他什么时候醒的。他说大约一个钟头前,因为感觉这趟车上有些人举止古怪,所以出去四下转了转。周季新问有发现什么吗?李汗摇头道:“没有。但是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悄悄看着咱们。”周季新茫然地点了点头:“你看我脖子上的红印擦掉没有,刚才我蘸了些水搓它。”李汗说:“没有,跟刚按上去的时候一样。”他想了想,问:“你知道那个算命的什么来头吗?他为什么要找你?”周季新说:“我不认识他,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李汉说:“把他给你的证件拿出来看看。”他看着两本“清白证”,疑虑地说:“知道你的名字也就罢了,居然连我的名字也知道,看来送证的人不仅早就了解你,而且在短时间内把我也摸了个底。”周季新说:“我想不出来谁会这么做?”李汉说:“既然想不出来,那只有想办法把他找出来。至少目前有三点可以确定。”周季新问哪三点。李汉说:“第一,这人早在你来找我之前就开始跟踪你;第二,他知道你会来夏州,所以提前准备好了‘清白证’;第三,我们俩的信息显然是临时填上去的,就是说这人是在夏州办了两个空白证,能做到让士绅会和城防警备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她)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反正不是泛泛之辈。”周季新摇头道:“我想不起来被谁跟踪过。”李汗冷笑道:“既然是跟踪,自然不会让你发觉。”他仔细看着两本证件,“送证件的人似乎在暗示我们此去会遇到什么麻烦,所以给我们编造了职业和往来理由,要我们隐藏身份。”周季新说:“我们哪里像什么茶叶商人。”李汗笑道:“我们哪里又不可以像茶叶商人?”两人相视一笑。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你的身世。”李汗突然说。周季新一愣,一道警惕的光从他眼中闪过。李汉说:“你让我保护你去夏州,我本以为只是一桩寻常的业务,但现在一些蹊跷的细节让我觉得这事恐怕比想象复杂,甚至我相信你和我一样,对这些复杂完全没有预知。所以现在,我需要多了解你一些,我了解你越多,我们之间的信任和安全就越多。”灯光照着周季新的脸,显然他正在心里衡量这番话。李汗说:“我虽然不会像他那样(指了指舒育才的床铺)荒唐地猜测你是什么督军公子,但也会有猜疑和瞎想的时候,如果不让我了解你,我们的合作就像是纸糊的墙,会经不起风雨。而且告诉我你的身世,我也许能帮助你找出你心中想要的答案。”
“我是个孤儿,”周季新说,他的声音让李汉倏然相信,他并非不愿坦诚,而是这番坦诚会触动他内心深处不愿直视的悲怆——他所犹豫的只是这一点。“我能确定发生过的最早的记忆,是七岁那年的一个早晨,我坐在一个箩筐里。天特别蓝,几道云像撕碎的棉花浮在天上,太阳照着我眼前的一家洋货铺,漆金招牌熠熠闪光。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年轻女人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喊人把我搬进后堂里,没人管我,我就从箩筐里爬出来搬个小凳子坐着,一坐就坐了一上午,看店铺伙计们跑来跑去忙活。中午我和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一起吃饭,她说:‘你既然跟了我过活,以后都得听我的话,我让你读书便读书,让你睡觉便睡觉,不可顽皮。’后来我听她讲,她是我的姑姑,老家发瘟疫,我的全家都不幸死去,只有我侥幸活过来,但也因为高烧失去了所有记忆。家乡的远亲找人用箩筐把我挑到上海交给我姑姑,我就跟着姑姑长大。”
“你有没有问过姑姑关于你父母的事?”
“问过,她不肯说。她意思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我父母都在那场灾难中死去,那是一个很大的伤痛,她不愿意再提起,也不想我知道了难过。她讲:‘既然瘟疫没有夺走你的小命,高烧又让你忘记了以前,就是上天要让你变成一张白纸,重新开始。那就一切向前看吧,以前的事情还问它做什么?’”
“你甘心做一张白纸吗?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
周季新叹气道:“自然不想。可姑姑是一个严厉的人,从跟她的第一天开始,她的强势性格就让我畏惧,我很多次提起这个话题,她只需脸色一沉,我就知道是问不出来什么的。姑姑既然不肯说,其他人就更没有谁可以告诉我什么的了。”
“所以,你的父母是否真的不在人世,甚至姑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姑姑,都是值得怀疑的。”
“我想姑姑是不会骗我的吧。”
“虽然这么说,但你心里始终还是想知道真相。”
周季新点了点头。
“是什么促使你最终决定来找我?”
周季新的声音有些颤抖:“姑姑消失了。”
“哦?”
“她一直独身,据说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得不到的男人,并且许诺为了他终身不嫁,所以我基本上是被她当儿子养着。她送我读书,请洋老师教我世界上最好的学问,除了对我态度严厉和太醉心于生意,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妈妈’。但是七天前,她突然不辞而别,只给我留下一封信。”
“信里怎么说。”
“她说有一个顶重要的人找他,她得立即赶去,早则月内回来,晚则一年半载。洋货铺的生意已经吩咐给相处多年的管家打理,我每月可以到店里支取一笔费用。她让我不要找她。”
“你那天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找姑姑,还是为了搞清你那个梦。”
“梦!”

李汗的私人侦探所刚开起来,铺面立在法租界富人区旁边巷子里,阔太太、姨太太们遛狗时往往走进来,她们是他的潜在客户。但开张好几天,也没人上门。这是李汗第一次做生意,选择做私人侦探,是因为一时没有想到更好的行当,所以没主顾他也不着急,他在意的,是如何让自己习惯在铺子里一坐就是一天的生活——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这天下午,李汗正在读着晚报副刊的武侠小说,眼神瞥见门口经过一个人,直觉告诉他,此人刚才已经经过了一次。这人的目光在招牌上停留了一下,走过去。李汗把报纸卷起来,果然,那人很快又走回来了,犹豫了一下,踱进铺子里。
“能请你帮个忙吗?”他低声说。
“什么事?”
“帮我搞清楚一个事情。”
“这正是我的生意。”
那人点点头:“好,那我就找你了。”
“请坐。”李汉说。
那人逆着光坐下,眼睛没有焦距地左右转动。“贵姓?”李汗问。“周,我叫周季新。”那人说,“可以不要记下来吗?我们……只是谈谈。”李汗看见他白皙的脸上涌起红晕。我得让他放松下来,李汗心想,不然他是不会开口吐露秘密的。他把记事本扔到一边,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来找我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想知道别人秘密的人,一种是想知道自己弄不明白的事情的人,你是哪种?”李汗决定让周季新做选择题,这样比让他主动开口要少制造些压力。
“我想知道自己的秘密。”周季新说。
“可能你得解释一下,”李汗说,“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没听懂。”
“解释什么?”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有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李汗心里说:放松点小朋友,要怎样才能让你不拘束呢?
“就是感觉。”周季新像在回忆,这表情让李汗放心,因为他正在进入讲述的状态。
“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半个月吧。”
“因为什么引起的?”
“一个梦。”
“什么梦?”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李汗现在可以审视他,不怕把他吓跑了。
周季新连忙解释:“近半个月来,我每晚上都会从噩梦中醒来,有时是刚入睡不久,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早晨,但无一例外的是:清醒的那一刻,我都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和以前一样的梦,但这个梦里到底有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能记得的只有梦里的那种感觉。”
“能形容出是什么吗?”
“很复杂,有……恐惧、压抑、无法逃脱的无力感、还有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还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好像马上就要死去。”李汗看见他的脸上出现愁苦的神色,像有一只隐形的大蜘蛛伏在上面。“做噩梦都是这样的感觉吧,”李汗安慰道,“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也确实想起了一些曾让他骇怕的梦,于是他看周季新的眼神,也变得柔软了些。
“但是我每天都做那个梦,就太反常了。”周季新沉重地说。
“既然都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又凭什么说你做的是同一个梦?”
“因为我一置身那个梦里,我就清醒的知道我做过这个梦,就好像有两个我:一个在重复经历着那个梦境;一个在旁边看,忍受梦里的恐惧、压抑和痛苦,并且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做过这个梦,我要离开它’。到无法忍受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来,梦到什么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句‘我做过这个梦,我要离开它’却真切的在耳边回荡。”
李汗点了点头,眼睛却看着外面。挑担子的菜农和杂货铺伙计正在走。
“我老在想,这个说出来没人信的吧,”周季新尴尬地说,“如果没有经历过,我也会觉得这样的事情……”“我信。”李汉说。有这样的判断完全依赖他对周季新表情和态度的审视,这是他一直识人交友的方式,虽然看走过眼,但从没后过悔。
“你不觉得我……有问题。”周季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觉得。”
“好!”
“你这个问题其实好办,”像问诊后需要开出药方,李汗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我有个朋友会催眠,我们可以去找他帮忙。让他把你催眠,然后引导做梦的你说出梦到的一切,我呢就把你说的记下了,等你醒来不就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吗?”
周季新看着他。
李汗说:“当然,我有保密的责任,不会把你的梦告诉任何人。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周季新眼里闪着的激动。

“现在,我们来继续你的梦。”
“怎么继续?”
“我给你催眠。” 李汉说。
“你会吗?”
火车大概正在穿过一片密林,杨树柔软的枝条刮在窗玻璃上,刺啦作响。
“我可以照着我朋友的办法试试,”李汗说,“你先躺下。”
“我躺下了。”
“闭上眼睛……他怎么说的来着?”
“深呼吸,吸到不能再吸,停住,再均匀地吐出来。”
“你说得没错,是这样的,跟吐纳术差不多,我懂,现在你闭上眼吧。”
周季新把闭上后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你的身上盖着一层叶子,你深呼吸着,感受着全身每一寸肌肤。有人揭去了你脚趾头上的叶子,你的脚趾头感受到一阵清凉……”李汗照着昨天他戴眼镜的朋友的法子,引导周季新从脚部开始一点点往上,逐步放松下来,“最后,你眼睛上的叶子也揭去了,你看到了天空,有一道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你……”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周季新闭着眼回答,“你不用管我了,我自己慢慢入睡吧,等会儿你看我像是睡着了就开始问我。”李汗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自己成功了呢,他把盲人给他的符塞到周季新手里:“握着这个,也许有点效果,我今天下午就拿着它睡着的。”对方没有再说话。李汗望着马灯。有一回,也是这样的马灯下,她坐着纳一双布鞋的鞋底,肚子已经隆得那么高了,都快要顶到座位前面放着针线、茶水的四方桌了。好像是冬天吧,这么想的时候,似乎已经听到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屋里是那么安静,吃过了晚饭、餐具也洗完沥起来,离睡觉又还早……当时他在做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做,就这么坐着,看她纳鞋底——这一幕才会如此真切?周季新的脚轻轻踢着墙,踢到第三脚李汗才惊觉,他看见周季新像被抽去了血的脸,一片苍白。“告诉我,看到了什么?”李汗问,一边急忙地寻找笔记本和笔。

为什么我害怕这座院子。因为它的陌生?昏暗?沉默?还是因为我知道走不出去?路,我找不到出去的路。它是一个笼子吗?是专关我的笼子吗?院中光线突然变明晰,侧头看去,是客厅的雕花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客厅门掩着, 我轻声走到窗下,往里看。
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瘦中年男子正在点亮散布在厅中不同位置的烛台,随着光线的扩散,房间像洗去泥沙的出土古物,现出真容。这是一间气派的老式客厅,大、硬、生冷,家具、饰物都是好些年前的样式,但好像新擦洗过,有种古旧的干净,青石板地砖上也残留着似乎是不久前擦拭后留下的薄薄水渍。一个光头青年从偏厅里搬椅子出来,一个穿碎花旗袍的少妇默不作声地擦拭着厚实的长方形黒木餐桌和椅子。从厅旁不起眼的小通道里探出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上半身,他说了句什么,厅里三人手中的活儿已经做完,便跟着走进后厨去。厅中空无一人,四周阒静无声,我闻到一股湿润的霉味。很快,他们又端了茶上来摆在长桌两边,一共摆了七碗,然后又消失在小通道里。房间里的光像是一直就在那里,从没被点燃过,也绝不会熄灭。
要不是有人走出来,我不会知道厅旁还有一道侧门,它垂着一道深色的厚布帘子。他们就是从那里撩起帘子走进来的。一共七个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身缟素的清瘦女人,左边三人背对着我,右边有一个含着烟袋但并没有点燃的老头,一个穿军装的胖男人,一个穿绸缎衫的面孔模糊的男人。他们都扎着黑纱,正在激烈地争论,我想知道他们说什么。我使劲拍门,他们像没听见。拍门的动作让某个硬硬的东西再我怀里跳动。是老太太给我的那把钥匙。我打开门走进去,他们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他是不可能来的。”我看见了左边那三位,其中满脸麻子的男人正忧心忡忡地说,“换了你,还敢来吗?”穿军装的胖男人说:“老虎做事有时候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他也一向看重情义和名声……”“他也配说情义?”左边的一个黑脸膛妇女嚷道,“妈X他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胖军官诺诺地说不出来话来。“宋夫人注意言辞。”拿烟袋的老人说。在座几人闻言都怯弱地朝主位的女人望去,那位叫宋夫人的更是羞得满脸通红。他们一直不停地说着,讨论的东西我听不懂,好像他们想要一个人来,但是这个人又不可能来的。最后他们说做主位的女人和拿烟袋的老人各写信一封,从不同道义出发,邀请那人前来。穿绸缎衣服的面容模糊的男人问:“来了之后呢?”主位的女人说:“杀。”她继续说:“你们是帮我的吧?”“嗯。”其他人点头答应,那声音稀稀落落的。我心里像受了重重一击,心口又堵又慌。我看见窗外有双眼睛在闪动,我走出去,是一个小男孩趴在窗口。

李汗说:“不要讲了。”他听见有人正在走近。
周季新仍然在说着梦话:“我想,我和他才是一路的吧……”
“离开这个梦,睡去睡去!”
“……我们都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姑姑说停,不要讲了!”李汗灵机一动,在他耳边说。
周季新听到“姑姑”两字,脸颊微微一颤,果然闭上了嘴。
李汗看见把手被拧动,伴随审慎的开门声,不甚明亮的灯光映在一道健壮的男性胸脯撑起的衣服褶皱上,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正在熠熠闪光。被黑夜包围的车厢有一种亦真亦幻的幽闭氛围,李汗恍惚间以为是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这人身形与他相似,散发的镇定气息也很熟悉。乘务员的迈着大步从过道走过,喊着:“度州快到了,要下车的换到门口去!”这人借着让路的动作,闪进车厢里。李汗看得清楚了些,这人的脸比他胖一点,皮肤晒得黑黑的,块头比他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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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38:1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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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47:18 |只看该作者
最后贴一段写的时候一气呵成的:
……………………
火车缓缓启动,转过山腰,车弯成S行,前身已经转到山的另一面,车尾却还能看见这边的平原——那押着“囚犯”的车队正像头、肚、尾分明的铁钳甲虫爬行在苍茫的大地上。一只手打开了十二车厢的某扇窗户,一团轻盈的白色从手上跃起——那是一只年轻的信鸽——白、软、敏捷,如风带走的一团新棉、猫在冰上哈的一口气。在鸽的视线里,铁路是一条笨拙的线,它很快甩开了它和它上面那条黝黑的喷气大肥虫。鸽俯瞰着河流的走势尽情地飞,在它感觉有一点单调的时候,连绵的建筑群已经缓缓摊开在它毛茸茸的肚子下。这时,它开始关注自己正在飞这个事情,城市包藏着险恶与狠毒,比飞越万丈的高山和无尽的大湖泊更凶险,即便一个跑不快的孩子,也能用手里突然射出的石子打碎它身体的任何部位。鸽变换着奇妙的弧形线路,在夏州城的天空穿行,直到看见一座阁楼上的白色布带悬垂在无风的檐下。它乖巧地扑落,停在一条褐色绣有野兽和猎人的衣袖上;有着同样衣袖的另一只手抚摸了鸽的头,从它脚上取下一只便签。那只手捏着便签走下阁楼阴暗的楼梯,穿过空旷的天井,在迷宫般的深宅游廊里左拐右拐,最后推开了一扇黑漆木门。房间巨大而阴凉,中间垂着帘子。拿着便签的手小心地撩开帘子,用沉稳的声音唤道:“老爷。”良久,蒲团边一只苍老的手抬起,展开了便签。如果微尘有声音,现在应该听得到。苍老的声音响起,因为太久没说话,先发出的是唾液在喉咙黏扯的难过声响,“叫郭威!”急促的声波在空屋回荡,“准备人手,马上出城!”绣有野兽和猎人的手放下帘子,朝外跑去,慌乱的脚步迈过门槛、方砖、石板……在沉闷深宅中激起惊惶的波浪。一个藏身门后的人影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旋即消失在门廊阴影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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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2:55:27 |只看该作者
陈鱼 发表于 2013-10-6 22:38
啊啊啊!我也要发。。。。。。。。。我经期来了嘛?!!!

来撒,晒通俗小说大赛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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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6 23:03:02 |只看该作者
我那已经有十多万字了 怎么晒啊。。。要晒成水漫金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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