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段林 于 2013-10-6 22:12 编辑
在顾妖风老师的帖子里提到正在写一个通俗类的悬疑长篇,刚刚把文档翻出来又写改了一小点,忍不住想贴个小片段,这一小段暂命名为《女人的述说》,开头借用了生铁《篙里》里的一个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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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既然生得美,又有优雅的气质,那么说起她的闺房,人们不免会产生种种猜测——摩登、华丽、神秘……因为主人的美貌,这愉快的猜测里多少有着一层玫瑰色的浪漫。周季新站在金曼儿家客厅里,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想不到她这样美丽女人的家竟是如此简朴。客厅里摆着一只褐色沙发、一张小茶几、一只衣帽架,进门处有一颗盆栽松树,沙发旁有一盆半人高的茂盛栀子花,此外便别无他物。瓷砖地板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没有一丝灰尘。 家具固然简朴,不过她却有一只外国进口的煤气灶。“这怕是我这里最奢侈的消费了。”周季新刚才走进厨房时,她笑着说,“除了对吃,我已经没有太多物质需求。”她守着炉火,等水开。“这个炉子做一次饭的花费,抵得上普通人家两三天。”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浪费了?”周季新问:“你平时自己做饭?”她说:“是啊,请不起保姆,而且自己做饭也挺好的,爱吃什么做什么,只不过不碰柴火,不碰煤球,是我的底限,所以我买了这个炉子。”周季新说:“挺好的。但是今天真的不用麻烦,喝冷牛奶一样的。”她怪异地注视着他:“我想热给你喝,你不懂吗?”周季新心头一震,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厨房。 当一个女人对你敞开她的家,就意味着不再有防备,像宠物在主人面前露出软乎乎的肚皮,这需要多少的温情和信赖。 他站在客厅里。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12点。他模糊地感觉到今晚也许可以在这里过夜,这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的心砰砰直跳。“让一下。”金曼儿说,她忙乱地把两杯滚烫的牛奶放在茶几上,两只手在空中甩着,嘴里“嘶嘶”的吸气。她说:“太烫了,得晾一会儿。”周季新说:“那我们说说话。”“说话好,我话很多的。”金曼儿一拍手站起来,“卧室里有一盏留声机,我们可以边听歌边说话。”他想说不用麻烦了,她已经噔噔噔地跑上了楼去。 周季新在楼下等着。他听见她在楼上走来走去,拉动抽屉,挪动物件……声音很快止歇了。于是,更细微的的声音在耳朵里清晰起来——遥远的街头对话,风吹窗帘,虫在黑夜里鸣叫。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她的动静。他伸手摸了摸牛奶杯子,是挺烫的。他走上楼去,楼上有三间房,最大的那间房门半开,亮着灯。周季新朝门里探了探头,“你在哪里?”他问。“这儿呢。”她说。原来她站在一道紫色的挂毯下,正在换一套紫色的睡衣,屋里光线并不是特别明亮,若不是她应声回过头来,他还真没看见她。 “啊呀!不知道你在换衣服,我犯了错!” “已经换完了,你应该没看到什么吧,过来,帮我把留声机抱下去。” 他走过去。她正在对着梳妆镜梳头,当她把长发托起梳向左肩时,右肩就光溜溜地裸露在他视线里。她白而圆润,让他想到羊脂玉。 他们听平克·克鲁斯的歌,牛奶已经不烫了。 “我总是睡不着,”她说,“黑夜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清醒。恐惧、绝望、悔恨、悲伤……一闭上眼,这些可怕的情绪就来纠缠我。我没有家了,爹妈也不认我了,儿子还那么小他能学会怎样去讨好大人吗……这些事情我白天不敢想,而且白天有白天的忙碌,或者遇到点什么人和事,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多的苦难。但是一到晚上,我躺着,就有很多声音在耳边说话,告诉我一切是多么糟糕,告诉我再糟糕也无能无力。我一遍一遍听着留声机。有时候我流泪,一直到鸡叫报晓,才昏沉地睡去。可就算是做梦,也噩梦不断,总是梦到自己站在只能放下两只脚的天柱顶端,四面都是深渊。” 周建新说:“你经历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她问他:“你能想到最坏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接触女人少。” “即便接触少,心里也有个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标准吧?” “好女人嘛,”他迟疑着,“明事理、知礼仪、守妇道,温柔贤淑就差不多了。” “好像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吧,再加上有孝心。” “这点还好,我没有父母。” 她没看出来他是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才吐露了这个秘密。 “也许我能做个你想要的那种女人,”她说,“如果我没有经历这一切的厄运,如果我还是在最纯真最懵懂的当年。那时候我那么好,那些时光都跑哪里去了呢?怎么突然一下,什么都倒了个个儿?”她神情恍惚,完全没有了舞台上的神采,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年。 “不管你经历什么,都过去了,人应该往前看。”他说。 “我走不出来,太恐怖了太痛苦了,我没有未来的,我这样的人没有未来的。”她干呕起来,并且鼓起了腮帮子,大抵是刚才喝的牛奶从胃里冲回口腔。她跑到厨房去。他听见她在吐,然后她漱口,水长时间地流着,在水槽里发出声响。他站起来,又坐下去,他感到怯弱,缺乏去面对她虚弱一面的勇气。 “我从来没跟人讲过我的经历,”她大概用冷水洗过脸,脸色有些发白,“虽然我想跟人讲——憋得太难受了,不说的话就像块石头堵在心里。可是我能跟谁讲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伤口给人看,我又不需要同情。但是我今天决定讲给你听。你啊——听了会不会看不起我?” 周季新想,要如何措辞才让她相信无论她说什么,我还是会像坐在舞台下看唱歌是一样欣赏她。但是,真能心口合一吗? “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什么都不重要。” “会难受就不说吧。”周季新说,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不行,我要说给你听。” “……好吧。” “17岁以前,我爱的是我表哥,从我们扮家家玩新郎新娘的游戏开始;我总追随着他的脚步。他喜欢看小说,我就去学小说女主角的琴棋书画;他成绩好,我也吵着要家里送我去学堂;他喜欢听戏,我就去拜了师傅练嗓子……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去日本留学,我听人讲,去日本要坐好多天船,如果遇上风浪,船翻了的话所有人都只有喂大鱼。从他走的那天起,我就到家旁边的尼姑庵里持斋念佛,为他祈祷。好多个夜里,我梦到他湿淋淋地站在我面前,问他也不说话。我就只有哭。我念了三个月的佛你信不信?” “我信。” “我那时候14岁,这么干把家人吓坏了,他们以为我要皈依,于是私下警告师傅不准收我,甚至让师兄们故意不给我开门。只有我的妈妈,只有她发现了我情窦初开的秘密,在我念佛的时候,她总是不声不响地走来,焦虑地看着我。当然也是她,把表哥安全抵达日本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表哥早就到了,他在东京玩得太开心,忘了及时给家里报平安,这是他在信里写的。他两个多月后才想起给家里写信,而我从他走的那天就开始念佛祈祷,这样的差异好像从一开始就预示了悲剧的结尾。这也是我妈妈暗示给我的,但是我哪里懂得,就算现在懂得了,要再回到从前,难免不会再掉进那个坑里。” 原来她早就爱过了别人——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大大存在,但周季新以前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所以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来,心里怪难受的。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做好听她不好遭遇的心理准备。 “表哥一去就是三年,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写信给他,开始他还回复我,告诉我他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寄给我带签名的照片。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其实这时候已经有风言风语从一起留学的同乡那里传来,说表哥在日本跟一个妓女鬼混在一起,课也不去上。据说那个妓女已经快四十岁了。四十多岁的妓女什么样我见过,街上有,我的朋友指给我看——‘喏,就是那个样子的。’街上的妓女又肥又脏,我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丢掉。流言持续了一阵,我虽然不相信,却总是忍不住幻想一个光身子的胖女人搂着表哥的情形。我恶心得吃不下饭。表哥一定是被逼迫的,我偷偷地存钱,准备离家出走去日本救他。” 周季新心想,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幸运,如果有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爱着我,那我游也会从日本游回来,到她的身边。 “外公托了另一个去日本留学的同乡,让他无论如何打听清楚表哥到底在那边做什么。同乡很快写了长信回来,说表哥确实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但不是妓女,而是一个同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学生,据说女学生的爸爸是北平的高官。表哥也写了信回来,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因为怕双方家里反对,所以不敢公开,也怕跟家里人联系。大家都松了口气,甚至感到高兴,外公和姑姑幻想着要将来要以怎样排场接待北平来的贵客,才不显得有阶层的差距。家里每个人都很高兴,感到荣耀,我妈妈还拿女同学的照片给我看。她穿着特别洋气的衣服,倚着表哥的胳臂。妈妈用得意而可怜的眼光看我。我自卑,从没有觉得自己像此刻那样不堪比评,我悄悄把自己关起来哭。后来表哥写信说他们的生活费不够了,外公立刻汇了一大笔钱去,说是不能亏待了将来的孙儿媳妇。表哥收了钱,却断了消息。同乡写信回来,说表哥又一次被之前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勾引,他已经抛弃了女学生,干脆搬到妓院去住了。外公被气得咳血,舅舅写了几封信去严厉呵责表哥,要他立刻回国,表哥一概不理,舅舅就停了他的汇款。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完全不知道表哥是死是活,直到我们收到日本一家医院来的电报,说表哥害了严重的寒热病,差点死掉,现在欠了一大笔药费,让家里寄钱过去。家里汇了款过去,然后舅舅和三个干练的亲戚去日本,准备把表哥押回来。等他们到的时候,表哥早就消失了,有人说他追随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去了九州,有人说他去了旧金山招工的大船。舅舅他们在日本找了一个多月,全无线索,却听到更多关于表哥的劣迹……他怎样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妓女一次次抛弃,又一次次招之即回;他把女同学的金银首饰偷窃变卖,拿去赌钱;他抽大烟;他因为流言,打破同乡的头;他和妓女吵架时,甚至把一条狗头朝下从楼上扔到楼下青石条上……舅舅空手而回,丢尽了脸,伤透了心,亲戚们只当这个人死了,不问、不想、不爱。 “我有一个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就是表哥在离开东京后,给我寄过一张明信片,只有寥寥几句话,说他跟一个表演队在一起,很快乐。我觉得他把我跟所有人都区分开来,他知道我信任他,知道只有我清楚关于他的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是大家误会了他。这时候,我已经在金陵女子大学上学了,我自学日语,收集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关于日本的资料,我偷偷存了买得起船票的私房钱,准备一结业,就去日本。但是具体去哪里找,我没有想过。然而第二学年的寒假,我回到家时,得知他竟然从日本回来了。 “我妈妈主动提出带我去看他,后来我才明白她的用意,原来,表哥已经彻底沉沦了。我记得去看他那天刚下了小雨,寒冬腊月,分外阴冷,他住在一间本来是仆役住的小偏房里,满屋子都是中药味道。他躺在床上,几位女眷亲戚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一脸胡子茬,脸瘦得像块砖。我妈妈问他:‘志敖,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说:‘姨,你有钱吗?’我妈刚要说话。大舅妈就打了表哥一嘴巴,骂他坏东西,让我妈不要给钱给他,说他一有钱就要赌要嫖。我看着难受,因为表哥竟然连耳光也不躲,脸上挨了一下,鼻涕就顺着嘴唇流。我默默地流泪,二舅妈看见了,让我别哭。大舅妈骂表哥,说看你这烂人样,妹妹看了都替你觉得羞耻。表哥说,别哭太早,怕是妹妹以后嫁个男人连我也不如呢。舅妈又打他耳光,我都分不清是表哥病态还是舅妈病态,她以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他一张口她就忍不住要动手。我一点也不生表哥的气,反倒觉得歉意,是我的哭让他误解,才说了气话,说不定他还为自己的话难受呢。 “中午所有家人一起吃饭,唯独不叫表哥。桌上有虫草炖锦鸡,我就舀了一大碗,自己不吃,等大家下桌了,悄悄端到表哥那里去。表哥躺在床上,我叫他,他盯着我的身体,我脸就红了。‘你有钱吗?’他问。我说有一些,没告诉他那是存起来准备去日本找他的。‘借给我,一个月内还你两倍。’他立刻精神抖擞地坐起来。我让他喝汤,他很不耐烦,但还是喝了。我满心怜惜地看着他。我告诉他钱在家里,要的话可以来取。他知道我家后墙有个被树丛遮蔽的地方很矮,我们小时候翻过,他晚上可以从那里进来。那时我多么单纯,一心只想做让他高兴的事情,却没有一丝对可能存在危险的防备。 “回家以后,我就等着表哥到来,我又变买了几样首饰,把钱的数目凑得更体面些。我激动不安,心里准备了好多问题,想知道他这几年在日本经历了什么,现在又在想些什么。那天下雨,天黑得早,窗子外面是滴滴答答的雨声,我在屋里生了炭火,这样他来就不觉得冷。晚上九点多,我正在读《玉梨魂》,忽然听见有人敲窗。‘是表哥吗?’我小声问。他‘嗯’了一声。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他浑身精湿,脸色和嘴唇冷得惨白。‘把湿衣服脱了,烤烤火吧。’我说。他把手伸到我面前,‘钱呢,给我!’他就那么冷漠地,看也不愿意看我。我把钱给他,他好像很吃惊居然有这么大一卷,然后有些不相信地、慌张地把绢巾扯开,他数了数目,非常高兴,‘居然有这么多,你真有钱。’他说。我一方面为他的高兴感到欣慰,另一方面也为他对钱的痴迷感到害怕。看着他身上滴着水,我又心软了。我再次让他把衣服脱了烤火,这回他抬起眼来看我了,那目光让我害怕。他一件件脱衣服,就当着我的面,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我转开眼睛。等他把衣服脱光了,我递给他一张毛巾。‘你帮我擦。’他说。我没动。‘你想把我冷死吗?’他说。我们原来一起洗过澡,但现在不同了,大家都是大人了啊,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身体又瘦又脏,有一股酸臭味儿,我别着脸,凭感觉擦着。他把钱紧紧拽在手里,嘴里发出刺耳的笑声。我说拿我的衣服先给你穿吧。他冷笑道:‘穿女人衣服,故意羞辱我吗?’他就躺到我床上去。我把湿衣服放在火炉边烤着。他说:‘上来呀。’我没有动。他说:‘小时候一起睡过好多回,现在倒嫌我脏了是不是?’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刚躺下,他就翻身压在我身上,手伸到我衣服里,我又厌恶又害怕,像梦魇住了似的,动也不能动。我的少女之身就这样给了他。人生有时候就像挖坑,挖得太深太久,最后想不掉进去都不可能。” 周季新说:“你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金曼儿说:“没有,我只问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四十岁的妓女。” “他怎么说?” “他没回答我,只是恶狠狠地说:‘我早就杀死了她,头埋在荒草里,身子扔到大海里去了。’我感到震惊,一下子对他不再有任何感情。他天不亮就拿着钱走了,也没回家,从此了无音讯,可能早就死在哪个穷乡僻壤了吧。”说到这里,金曼儿眼泪滚落下来,“我不恨他,都是我自找的……”周季新把手绢递给他。她一哭,就又焕发出美丽的光辉,甚至比舞台上更让人心醉。“这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会经历坎坷命运的。”周季新安慰道。 “你以为这就完了么,我的厄运才刚刚开始呢。”金曼儿不再哭,像个撕伤疤表演者应对观众那样淡漠地看了周季新一眼,继续讲下去,“过完年回到学校,我病了,下身不舒服,瘙痒。我去学校卫生科,医生是个外国女人,她问了我很多问题,但是没有告诉我是什么病,第二天又来个仁济医院的专业医生,也是外国人。我问他是什么病,他很严肃的告诉我是性病,不算严重,但是需要马上治疗。我才17岁,像猛地遭了一记霹雳,把所有的希望和出路都断绝了。我从一个叫琴的好姐妹那里借了钱,悄悄治着病。不知怎么的同学还是知道了,她们在寝室里都躲着我。舍监把顶楼上一间废弃的校舍打扫出来,让我单独搬进去住,她虽然没说原因,但我知道这是室友们强烈抗议的结果,她们怕我传染。过了两三个星期,母亲就来了。我把一切都坦诚给她。她把门关起来,打我,用从扫帚里抽出来的竹子。” 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周季新问:“很痛吧?”他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承受下这一切的。金曼儿摇摇头:“回忆这次被打,我不记得当时有多痛,只记得心里感到愉快,感到放松。” “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完全不见我了,尽管他是世上所有人里最爱我的,仆人们也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尊敬我,我看见他们鄙夷的眼神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多久,母亲用近乎通知的冷漠口吻告诉我,以前提过亲的郭家已经撤回了媒约。她大抵是带着报复的快感,要看我失落的模样。我本来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跟一连串打击比起来,它更不算什么了。快到秋天的时候,我的病完全好了。我已在沉闷、压抑的家里呆了几个月,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煎熬。我跟妈妈说我要离开这个家,她说不行,除非是嫁人。家庭的名声已被我败坏,只有一次体面的明媒正娶才能挽回些许颜面。我的心已经完全死掉,嫁就嫁吧,只要别让我再这么继续压抑地过活就行。 “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一对父子,儿子长得挺秀气,做爹的沉默寡言。他们来自昆山,也算当地一家大户。这门亲事是我们家族在昆山的熟人做媒。爹妈想把我远嫁,这正合我意。亲事出乎意料的顺利,只见了一面,就定了下来,并且在一个月以后办了婚礼。在家乡摆完酒,我跟着丈夫和公公上了去昆山的火车,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窗外,我至今记得傍晚时一闪而过那些河湾——水鸟站在收割后的稻田浅水里。在昆山办了一场更大的婚礼,洞房之夜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能嫁给我丈夫——因为他是个兔儿爷。他一进屋就用冷酷的口吻告诉我,不会和我同房。我没说话,懒得跟他计较。我们一人一床被子,各躺一头。刚要睡着,忽然听到公公在窗外面说:‘黎幺,你倒是弄啊。’黎幺就是我丈夫,他慌忙爬到我这头,小声说:‘糟了,爹在外面。’他大声说:‘我弄完了。’公公说:‘你完个屁!老子在外面一直看着,你他妈连衣服都没脱。’黎幺把衣服脱了,假装抱着我。‘你弄啊!’公公在外面吼道。黎幺说:‘我在弄。’他扒开我的衣服,我本想推开他,手刚抬起来,一种对抗争的厌恶感让我觉得这个动作纯属多余。我就躺着,任他折腾。他在我身上拱着,假装行房,其实根本没有。忽然一阵风掀过,慌乱中我看见公公站在床前,手上抓着被子。‘骗老子!骗老子!’他嘴里说,不停地打黎幺耳光。我滚到床角,惊讶和屈辱让头脑一片空白,突然我听到尖叫声,又高亢又长久。这声音来自于我,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去控制它。两父子惊呆了,我抢过被子,紧紧的包住自己,我在被子里哭喊嚎叫。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闹过以后,遮羞的一层纸被彻底撕破,我和黎幺分居两室,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黎幺抱着一个高高胖胖男人的手走着,跟我同行女仆说那就是他男朋友,传闻他有时候管他叫‘小爸爸’。公公大部分时间在忙生意,在家的时候,他就像宅院里的幽灵,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某个昏暗的角落。中秋节那天,一家人吃了个沉默寡言的团圆饭,公公喝了很多酒,黎幺趁他不注意悄悄出了家门。半夜,我被推醒,屋里的灯亮着,但光被调得很暗。公公坐在我床边,穿着一身新衣服。‘你是个好人,我知道,’对我说,‘求你个事情。’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给我们家留个后。我说这事我也没办法,你儿子不行。‘我行。’他说。我屈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公说:‘我这张老脸算是不要了,他娘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留不下种,我来。不能让老黎家在我这辈儿绝了后。’我愤怒地说:‘要留种自己纳个妾去。’他说:‘别人都谣传我儿子不是男人,我纳妾就等于承认了这桩丑事,但是如果你生个儿子,人家会认为是他生的,那么他的名声也就保住了。’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信不信我把你儿子是兔儿爷的事满大街说去。’‘不会的,你没那么恶,’公公说,‘你以前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而且相处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冷漠是因为你不得不冷漠。我这样求你,其实挺卑鄙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你的善心。’我气得连冷笑都发不出来,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天真,那你等着吧,看我有没有发善心的那一天。’他没说话,走去把灯吹熄了,屋里一片黑,我不知道他是走了,还是坐在黑暗里。因为那天我也喝了一点酒,没多久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公公已经骑在我身上,他好像感觉到我睁眼,慌张地、哀求地说:‘你做做好事,做做好事,你以后能成菩萨的,就让我下地狱去吧。’我感觉他都快哭了,床上全是酒气。 “有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不要脸的说,是他让我知道了男女间的欢愉。有一天我们吃饭,仆人刚好没在,黎幺对我说:‘听说你最近很满足。’第二天我看见他脸上有伤,此后,他再没敢乱说闲话。我知道他恨他爹,恨我,恨这个家,他是没本事靠自己生活,不然早跑了。 “几个月后我怀了孕,我对公公说:‘你还有廉耻的话,就不必再来了吧。’他说:‘是,我不再来了。’从此没再踏进后院半步。我生了个儿子,家庭地位一下子高了,零用钱也多了,没人管我,我就常常拿了钱到上海去,买衣服、买首饰、听音乐会……过着无聊的少奶奶生活。公公渐渐显出了老态,黎幺胆子大起来,甚至敢带他的‘小爸爸’到家里来。家宝五岁的时候,公公得了绝症,他死之前逼着黎幺发了毒誓,要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一辈子对家宝好,不然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公公一死,黎幺的‘小爸爸’就搬进来住了,俨然一家之主的做派。黎幺对我说:‘你为什么能来我家,你自己知道;现在我为什么要你走,你也该明白。我给你一笔钱,大家好聚好散吧。’我说要带家宝走。他说不可能,家宝是黎家后人,将来要做少爷,要继承家业的,不可能给我。他再次发誓会对家宝好,不会虐待他。我孤立无势,斗不过他,昆山已不是我容身之所,我就独自一人流落到了上海。趁着手头有钱——之前存下的私房和黎幺给我的,加起来挺大一笔——就买下了这栋楼,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 金曼儿讲累了,端起冷牛奶喝着,眼神呆板,好像还在观看眼前摊开的回忆。 “那你又是怎么成为一个女歌手的呢?”周季新问。 “我到上海后,一时没找到事情做,有一天逛千禧百货,竟然遇到了大学时的好姐妹琴。几年不见,她已经做了富商太太。他们家许先生因为眼红艺人公司捧红女歌星,也从美国买回来最好的录音设备,要组建唱片公司,正到处物色歌手。我因为早年学过唱戏,嗓子好,就被推荐去试了一下。结果发现唱流行歌我还蛮在行的。我出了一张唱片,刚在圈子里有点名气。许先生却又眼红起南洋采珍珠的行当,举家下南洋去了。临走前,琴托付她干妈周四姑照看我。后来‘喜乐汇’的老板来请我去驻唱,他早先知道我的名气。我就去了。你看,我是就这样生活着,也算是过一天算一天吧。” “不不不,你唱得很好,不是混日子那种。” “倒是谢谢你天天来捧场。” “你怎么注意到我的呢?”周季新说,“实在想不到你会请我到你家里。”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金曼儿说。周季新倒被他看得脸红了,问:“不会是像你表哥吧?”金曼儿说:“不是,是另一个。”周季新心想,难道你还有什么悲惨的事情没说?金曼儿说:“你像金陵女子大学的一个老师,他教英文,人长得很好看,好多女学生暗恋着他,我当年并没有对他着迷,但是自从来上海以后,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多了,自由了,竟然总是想起他。有时还见到他——在梦里,我们做很亲密的事情。”周季新突然心里砰砰直跳,亲密的事——是男欢女爱吗?他是个童男子,对那方面的感知非常模糊。这一分神,金曼儿那边还在继续说着:“那天我在台上恍眼看到你,还以为是老师他来了,慌得差点忘词,后来多看几眼,才发现眉眼间还是有点区别,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师也老了胖了吧,怎么会是这般年轻模样。”周季新说:“我恐怕没有你老师好看。”金曼儿挨近了些,手抚着他的脸,轻声说:“你倒比老师长得俊些。”周季新想闪躲,又不忍心。刚才那一长篇故事,悲惨处让他心直往下沉,无奈处又让他浑身发冷。因为她的身世太过悲惨沉重,她的不幸已经超出他的爱所能包容——便逃避了爱,只剩同情。 金曼儿说:“后来看你天天来,我就想你是喜欢我吧,反正我一上台就忍不住用眼睛找你,看你在不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觉得没有精神,猜测你是不是去哪里鬼混了。而且自从你天天来听我唱歌,我梦到老师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都不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他还是你的影子。”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周季新勉强笑道:“影子若做了坏事,我是不负责的。”金曼儿说:“你知道它做了坏事?是不是你自己也这么想过?”周季新红着脸说:“我在台下看你唱歌,觉得你很美,很纯洁,和其他女歌手不一样,你没她们的妖气和做作。我的魂灵常常被你歌声带着,好像飘去某个湖边,我坐着,你也坐在旁边,我可以看着你,只有我们俩……”“所以你看我的眼神才那么含情脉脉的,对吧?我留意过你的眼睛。”金曼儿欢欣地打断他,“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这样坐着,不禁想起那双眼睛。我想,要是那个人现在就在我旁边,可以和我说说话,那该多好——就像现在这样——没想到竟然成了真。”周季新的心越跳越厉害,她对他诉说爱慕之情,这本是他曾经梦想的场景——但真的到来时,却感到了怯弱,想逃避。也许因为发现她并非自己心中所想,甚至相差甚远。他们沉默了一阵。已经快两点了,夜深到可以听见一种渺茫的嗡嗡声——这声音本是不存在的,是因为太过安静,人脑里产生的错觉。 “你困不困?”金曼儿问。 “我还好,你呢?” “我一向晚睡,但也差不多该预备上床了。” “那我走了。”周季新站起来说。 金曼儿好像有点惊讶的样子:“这么晚怎么回去?” “兴许运气好,能叫到黄包车,如果叫不到就走回去,你不用管我……” “你走了要是何少爷的人来做坏事怎么办?” 周季新呆了一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心里觉得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他们是不会找上门来的,但是又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不然好像不负责任、敷衍似的。 “要不然你就在我这里住吧。”金曼儿说。 “那就打扰了,”周季新说,“我睡楼下沙发。” 金曼儿没有说话,她拿起两只牛奶杯去厨房洗了,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说:“或者你睡楼上也可以,我的床大,躺三个人都没问题,周先生是君子,我信得过。” 周季新好像正害怕着听她这句话,他避开她的眼神,再三说自己睡沙发就行。金曼儿走到楼梯中央,停住,背对着他,说道:“今天既然把一切都坦诚给周先生,也说了我时常对你的幻想,那就是把自己完全摊开在你面前,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是高兴的。”周季新默默无言,像有个盖子被揭开,有一锅粥在脑袋里咕噜。“我对金小姐的音乐非常欣赏,对你的为人也非常欣赏,”周季新鼓起勇气、艰难地说,“今天听你讲那些往事,非但不会看不起你,反而觉得你更加的亲切和值得珍惜。我觉得你就像我最值得信任的大姐姐,如果可以,我想天天去听你唱歌,但是从明天开始,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所以如果你发现我没来的话,一定不要误解,等我一回来,我就会去找你。” 金曼儿一动不动地听着。“大姐姐”的称呼是拒绝她的柔情?“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是委婉断绝借口?她想,他不光拒绝了她,甚至以后都不愿意再见了。 金曼儿一步步走上楼去,姿势僵硬得让人发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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