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影响着我对小说的判断

卫康

绝大多数小说家所磨练的是什么技术呢？他们磨练的是一种能够充分吸引无所事事的下班工人和需要打发时间的青年学生的技术——而他们绝大多数不是文学的欣赏者。所以这造成了一种尴尬的局面，一些写作了几十年的作家的所有作品，比不上一些诗人零星写出来的一两篇，这并非个例。造成这种不公平局面的原因来自这样的观感：大略来说，小说包含技艺和审美。技艺精湛的作品，如果审美趣味低下，那充其量是一个高级的玩笑；而审美趣味高级的小说，即便技艺粗糙，我们也很容易把它视为还需雕琢的璞玉。

向读者展示一种装疯卖傻式的，主人公向某个荒谬的目标行进的场景，业已成为通俗小说的一种常用主题，它在推动情节向富有讽刺意味和夸张的想象力（实际上这种想象力是廉价的，它近似于闹剧的想象力）发展的同时，也在把读者变得没心没肺。这种暂时性获得身份缺失或者向故事中的人物肆意投注暴力和恶意的发泄已成为长盛不衰的消遣方式。

小说即是叙事，叙事即是说清一件事。一件事，在自然状态下，必有其一峰一谷，可依它的自然脉络描绘，不需生造出来。

像维尔加《乡村故事》这样的短篇集，有着乡土化、特色鲜明的语言，古怪而自足的生活逻辑，奇特的异域色彩，都显示出一种风格的自洽和统一。这样的短篇小说集，从文学提供经验这个角度来看，是可以从世界各地批量生产而又不失其价值的。

聪明的哲学家们如伏尔泰和狄德罗是不肯坐定下来好好考虑如何写小说的，他们使之充满了闲适幽默的气息，这影响到小说的深刻性，思想深刻的哲学家却在小说上丧失了深刻性，这让那些主张让“深刻”的思想统治小说的家伙该好好想想了。

如何使用新颖的形式而又不招致人的厌烦？一、足够的真诚 二、完美贴合的材料和容器 三、足够的才华

对与文明世界或者世俗生活对应的一种“纯真人物”的叙述，是各国文学的母题之一和一种类型化的文学表达。对这类文学作品来说，文学性上很难有突破，因为其文化意义已经被固化，任何蹩脚的作家都可以在这个题材上获得相应的力度，它的意义大多是人类学上的。

《故事会》不仅是一份刊物，更是一个世界文化体系。

政治职务对写作者的损害不单是哲学意义上的，更是社会意义上的。避免方法只有一个：千方百计地向读者隐匿自己的身份。

米兰·昆德拉的生活环境如此准确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上：他与他周围的人都是一群颇为聪明、富足和自如的人。和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相比，他们显得从容悠游，玩世不恭。他们的生活轻巧愉快，也就很难遭逢情感困苦之境，这一切都造成了昆德拉作品的轻快性质。轻，体现在他作品当中充满着的对生活居高临下的小聪明和令人愉悦的小发现，这点和村上春树极为相似。快，则借着它作品碎片化的形式。和整块的现实主义写作形式相反，他的作品中有大量的对话、小标题、密度很大的章节序号——这些特征都可以避免读者进入稍微冗长的思考。这种快又不像利刃，而像巨石上的水流，它带给读者一种顺畅感和速度感，但给他们留下的东西却不多。究其原因，大约还是用情不深的缘故。

加入一些浅薄的思想（这思想并非是由生活细节的泥土里生发出来的），并不能拯救或掩盖作家枯竭的才华。故，在宗教一神化，科学昌明之今日，还孜孜于神话、寓言，即便加入足够多的现代性，我也是冷眼旁观的。

杰作有一个特征，它无法被概括。它富有历史感。比如我们知道什么是唐朝？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或者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来概括它。从所有纸上的文物的留存来读取，你所知道的才是唐朝，少一个字都是缺失。

对我来说，儿童的行为和心理是最难写的。因为儿童的心理和行为逻辑性不强，所以反而使我们让儿童在作品中做出任何事情都显得设计感太强。我从澳大利亚作家斯卡辛纳基那里学到的是：一、如果你打算写一些儿童的边界情感或行为，可以把他正常的行为也一并模糊化，这样就使得特定行为不至于突兀 二、在关键情节上，简洁、肯定地推进，犹豫是大忌。三、在适当的时候进行旁白的解释。

成熟的作者在进行有效的足够的训练之后，他的写作能不仅仅依靠经验、思考或者感觉。他不像不成熟的作者一样将这些东西割裂。简而言之，他用特殊的方式思考，他带着人物和经验进行思考，这时他的思考成为一条河流，流向哪里，哪里就有行舟，有水波，有月色。而不成熟的作者，他的思考仅仅是标出一条干涸单薄的细线，等待有朝一日冰雪融化浸润，至于流泻下来的是清泉或是垃圾，只能听天由命了。

写作时，在有强烈冲动的预感之下，也不能丧失目前文本的丰富性。犹如连通器，右边的水面很高，我们应该要让左边的水面也加高。越重要，越要使它显得不重要。控制十分重要，但又不能把控制当成一种情感游戏，这种控制，实际上是作者对生活本身的控制。

判断一个比喻是否杰出的标准，不仅仅是巧妙、恰当、或是想象力，而是它能否充分地利用材料（或本体或喻体）。假如小说是个比喻。

对他国文化成熟的研究和承袭以及出神入化的模仿，固然可以说明日本作家强大的文化接受能力，对生死、美学等永不倦怠的讨论也可以说明日本作家思想的精微。但是反过来说，对外国文明的过分借重是否暴露了本国文明无以自立的尴尬，对某些恒定话题的反复探讨又何尝没有显示出日本知识阶层的目光狭窄呢？

写作应该要沛然、庞杂、雄浑有力，好像冰川的运动，所到之处留下峡谷和湖泊，它深深擦去地球的表面，我们不会认为树木、巨石、贝壳和尸骨不是冰川的一部分，因为这些概念在冰川面前清零了，清零之后，才慢慢显示出它的真貌。

卫康

整理完了，2013年对小说的一些看法。欢迎批评讨论！

卫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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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主意！

黄涛

赞！看完了之后觉得，我好像对小说没什么清晰的想法，好自卑……

卫康

黄涛 发表于 2014-3-2 22:19
赞！看完了之后觉得，我好像对小说没什么清晰的想法，好自卑……

你不爱整理吧，我这是从2013年的读书笔记里面整理出来的，笔记做了两本，能拿出来看的就这么点，哎

X

很感动。我看到有人像你一样勤勉地思考写作总会很喜悦，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记录下来，那些很少写这样文字的人，必定也有许多思考并理清一些问题和得出自己的判断。

“写作应该要沛然、庞杂、雄浑有力，好像冰川的运动，所到之处留下峡谷和湖泊，它深深擦去地球的表面，我们不会认为树木、巨石、贝壳和尸骨不是冰川的一部分，因为这些概念在冰川面前清零了，清零之后，才慢慢显示出它的真貌。”——像这样的说法，不一定绝对，但它应该是适合你的。也有柔软忧郁的作品，它们也动人。

另外，“技艺精湛的作品，如果审美趣味低下，那充其量是一个高级的玩笑；而审美趣味高级的小说，即便技艺粗糙，我们也很容易把它视为还需雕琢的璞玉。”——用“审美趣味”来判断小说艺术的高低会存在危险，不仅因为它因人而异，因时代而异，我觉得作为读者，更应该克服自己的审美趣味的喜恶。就像技艺很重要，但技艺并不是评判一个小说的好坏的太重要的依据，像现在，小说技术层面无疑已经十分复杂，许多人对它知道的和理解的肯定比一两百年前的人更多、更透彻，但未必能写出比一百年前更好的作品。

许多问题并不需要定论，但对它们的思考肯定会锻炼我们的理解力。

卫康

X 发表于 2014-3-2 22:47
很感动。我看到有人像你一样勤勉地思考写作总会很喜悦，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习惯记录下来，那些很少写这样文 ...

嗯， 是一些行进中的思考，不能是定论，是自问自答，自娱自乐。

蓝风

其实，“小说”二字确实很有意思，像很多概念一样，字面已经有了凌厉的指涉。小说，确实是小声说话，也叫私语，其实回归自我，或由自我而出的叙述，的表达。它本身已有容乃大。

秋裤套秋裤

卫康 发表于 2014-3-2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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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晚啦，抱歉啊。不过都没有消息提示的，就像微博@这样的，我是瞎转悠，被标题吸引啦，恰好点进来的。
我表示要全看懂笔记还是挺困难哒，毕竟不是出自自己的语言体系嘛，还有阅读经验啦生活经验啦。不过有些话还是挺有同感的，如：如何使用新颖的形式而又不招致人的厌烦？一、足够的真诚 二、完美贴合的材料和容器。哈我以前也写点读书笔记啦写作心得啦，不过大都是写过即忘，现在头脑里也没有什么判断的标准，全凭感觉。

卫康

秋裤套秋裤 发表于 2014-3-3 13:59
来晚啦，抱歉啊。不过都没有消息提示的，就像微博@这样的，我是瞎转悠，被标题吸引啦，恰好点进来的。
我 ...

我有点怀疑你是一层的马甲